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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廊檐下,一只羽色艳丽的鹦鹉躁动地扑着翅膀,嘎声叫着「细细、细细」。

    「宝贝,妳别跑呀!快过来,让兰姨给妳上上药!」

    「那药味道臭极了,我不要!」

    绣着硕大牡丹的红色华袍飘飒飒地追逐着绣满黄色雀鸟蝉翼般的纱裙。

    「不要怎么行!这药虽臭,可却有除去疤痕的神奇功效。妳乖,快过来!」「长乐坊」坊主花喜兰拿着药罐边追边哄着。

    「一点小伤罢了,用不着搽那个臭烘烘的药啦!搽在脸上连鹦哥也嫌臭,是不是?鹦哥!」苏合香满游廊奔逃,经过鹦鹉架下,还不忘挥帕逗弄一下。

    「嗳,妳倒是给我站住!」花喜兰追得气喘吁吁,靠在廊柱上顺着气。「别跑了,妳想累死兰姨吗?」

    「不给我搽药我就不跑。」她停下,歪着头绽着甜笑威胁。

    「给妳搽药是伯妳破了相嫁不出去,妳还真不知好歹!」

    「如果是这理由,那我更不搽药了。」她拿高手中的绣帕仔仔细细地瞧。「想娶我的男人要是连我脸上有点小伤都承受不起,那么将来等我红颜老去了,还不把我扔到天边去才怪呢!」

    「妳呀妳呀,脑子里净是些怪念头,先想想怎么把自己嫁出去再说吧!来看妳跳舞的男人何止百千个,可妳怎么就挑不出一个喜欢的来?再过几天妳就二十岁了,等妳年华错过,想要什么男人也难以得到了,妳安安分分地选个男人嫁了不行吗?」花喜兰对这个被她宠坏的丫头又气又无奈。

    「好,我尽量。」她很配合地点头。

    打苏合香出生就抚养她长大的花喜兰,到如今已整整二十年了,早已摸透她的脾气,当然也听得出她那句「我尽量」根本是在敷衍。

    「细细……」她轻叹,喊着苏合香的小名。「妳要明白,兰姨不能养妳一辈子,我最大的心愿就是在妳最风光的时候能帮妳找到一个好归宿!」

    「兰姨、兰姨!」苏合香忙打断她,双手合十告饶。「妳想说的我都明白,真的都明白!我答应妳,我真的会尽量找一个好男人,妳就别再说了、别说了!」她笑嘻嘻地狂拜。兰姨的心愿她已经听得耳朵快生茧了,快快做出承诺才能停止这可伯的轮回。

    「拜什么拜?妳在拜观音啊!」花喜兰扶了扶髻上歪斜的金步摇,注意到她始终拿在手中的绣帕,想起那日在茶坊内一团混乱中把绣帕递给她的俊俏公子。「细细,妳手上的帕子可是那位公子送妳的?」

    「喔,是啊!」苏合香对绣帕上以独特针法绣出来的花草很感兴趣。

    她那感兴趣的神情,看在花喜兰眼里,也感兴趣极了。

    「我说细细呀,这几日妳总拿着这帕子不离手,敢情对那公子有意?」花喜兰殷勤地试探。那白净俊俏的小郎君看起来来头不小,若是合了她的意,倒是可以打听打听。

    「兰姨——」苏合香翻了翻白眼,垂肩一叹。「那公子是女扮男装的,怎么妳没看出来?」

    「是吗?」花喜兰好生讶异,那天在混乱当中没仔细瞧,不禁暗叹可惜了。「既是女的,妳老拿着人家的绣帕干什么?」

    「我瞧这帕子上所绣的花草针法十分别致精细,而且罕见,看起来实在不像民间之物。兰姨,费那么大功夫绣出来的一方绣帕,那女扮男装的姑娘却毫不在意地送给了我,好像这种帕子她多得很似的,妳难道不会好奇她的身分吗?」

    花喜兰在她那一大段话中只听到一句重点。

    「不像民间之物?」她眉眼一挑,尽露欣喜。「那真是好极了,我的细细眼光可真好呀!兰姨会想法子打听清楚那人的身分,她是女的也不打紧,她总有兄弟的呀!是不是?」

    「兰姨——」苏合香失了耐性,不悦地拢紧秀眉,转身进屋把帕子往桌上一抛,不再睬她。

    「嗳呀,生气啦?好好好,兰姨不说就是了!」花喜兰叹口气,趋前安抚。「妳这丫头怎么就这样古怪?哪一个女人不是费尽心思想飞上枝头成凤凰,妳的机会还比人家多得多,怎么就不肯好好把握?」

    「我有啊!」她单手撑肘在桌上,一手托腮,微嘟着嘴说:「妳要我在前来欣赏跳舞的客人当中多留点儿心,选个中意的告诉妳,我每回跳舞都很认真、很用心在找呀!」

    「可妳就没有一回找到。」花喜兰睨她一眼。

    「那也没办法,就没看上个对眼的嘛!」她在心里嘀咕着,找个喜欢的男人又不像买猪肉那么简单,只要挑新鲜的就好。

    「我说细细呀,现在男人迷恋妳的容貌舞姿,妳可以高高抬着下巴选男人,再过个几年等妳年华老去了,那就是男人挑妳了,妳明不明白呀!」

    「兰姨,妳说的那种男人简直就跟大色鬼没两样嘛!我苏合香何必屈就那种男人!」她鼻哼一声。

    「我兰姨看过的男人比妳多得多了,在我眼里男人就只有这一种,没有妳心里想的那一种,而女人呢,有麻雀也有凤凰。细细,妳就是等着飞上天的凤凰,妳知道吗?」花喜兰说得嘴巴都干了,就不知道她有没有听进心里去。

    「能飞上枝头变凤凰当然好,就怕是天没飞上去,倒飞进了金碧辉煌的鸟笼子里被当成金丝雀养起来,永远变不了凤凰。」她眨了眨美丽的杏眸,笑着轻扯花喜兰的衣袖。「兰姨,像我现在这样多好,每天活得开开心心的,想当苏合香或是细细都可以。就算变不了凤凰也没什么关系,我就当妳身边的小雀鸟,一辈子陪妳不好吗?就算这辈子没看上半个男人,我也可以承继妳的『长乐坊』呀!没男人也饿不死的。」

    花喜兰无奈地苦笑,伸指戳了戳她的额。

    「妳哟妳哟,妳是只被我宠坏的小雀鸟,连飞都懒得飞了。」

    「飞太远了怕妳会想我。」苏合香投入她怀里,搂着她的腰撒娇。

    「死丫头,有多远飞多远去,我才不会想妳!」花喜兰佯怒地拍了下她的头。

    「看妳,又在嘴硬了。上回我发高烧,不知是谁哭得呼天抢地呢!」苏合香故意用头柔她胖胖的肚子。

    「妳是我的摇钱树,我花了多少银子才把妳养到这么大的,万一有个闪失我当然会担心,我担心我的钱吶!」

    「好,妳就继续嘴硬吧,反正妳是激不走我的。」她倚在花喜兰怀里,这是她从小到大最感到温暖的地方。

    花喜兰伸手轻抚她的背,心中感叹着:我哪里是想激妳走,我是希望妳有个好归宿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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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开「西明寺」,孙玄羲走在喧闹的长安大街上。

    绿色枝芽冒出头来,杏花正悄悄绽放,长安大街上显得一片春意盎然。

    一袭沉旧的灰袍、一头未收束打理的乱发、肩上背一只残破的麻布袋,孙玄羲一身毫无修饰的随意装束,倒反而更让人注意到他那张年轻俊朗的脸,令街上行走的人们在经过他时,都忍不住回过头来多看上两眼。

    孙玄羲是洛阳很有名的佛像雕刻师,从会说话、会拿筷子起,也就会拿雕刀了。他从小对雕刻有着异常的狂热,举凡家里的饭桌、书桌、廊柱、门窗,全都雕满了他心血来潮的杰作。他所雕刻的花鸟、神兽、佛像,由于刀法明快、生动逼真、神韵丰富,很快就在洛阳闯出了名号。两年前,长安「西明寺」要造一个罗汉堂,邀集九名技艺精湛的雕刻师在两年之内共同完成十六罗汉像,孙玄羲便是应邀前往「西明寺」的九名雕刻师其中之一。

    十六罗汉像完成了,孙玄羲拿到了为数不少的酬金,准备动身回洛阳。经过一间「合春号」木材行时,他不经意瞧见了一块好木头,脚步一转,走进了店内。

    「那块木头卖多少钱?」

    「合春号」老板从厚厚的帐册前抬起头来,瞇眼打量了孙玄羲许久。

    「你倒是好眼光,不过那木头我不卖。」说完,便又把头埋回帐册。

    「你不出个价,怎么知道我买不起?」孙玄羲并不动气,淡淡地笑说。

    「那是八百年的古桧木,『弘福寺』当年得到了七块,雕了迦叶、阿难和四天王像之后还遗下了这一块,『弘福寺』住持感念我年年捐献香油钱,便将那古桧木送给我。那古木得来不易,所以是不卖的。」

    「合春号」老板抱歉地摇头。

    「一块好木头摆在你店里十年百年,也就只是一块死掉的好木头,但遇上了好的雕刻师,这块好木头便可重新活过来,而且还能活上千年。」孙玄羲专注地凝望着古桧木。

    「你……」

    「合春号」老板一时为之语塞,讶然盯着眼前不修边幅、衣袍残旧的年轻人。

    「我叫孙玄羲,洛阳雕刻师。」他不疾不徐地自麻布袋内取出一把雕刀来,从地上随意捡起一块小木头,就在「合春号」老板眼前飞快地雕起来。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一尾栩栩如生的鲤鱼便出现在他面前了。

    「合春号」老板惊诧不已,拿起鲤鱼木雕翻来覆去地瞧,不可置信只不过才一会儿的工夫,这块原本不要的木头竟就在他手中幻变成了一尾鱼,仿佛刚刚跃出水面般鲜活。

    「真了不起呀!」老板好生佩服,对初见孙玄羲的印象完全改观了。「你说的没错,这块古木若是交给你,必然能够活过来。」

    孙玄羲静静地微笑。

    「这块古木我是可以交给你,不过完成后的作品仍要归我所有。当然,我会付你丰厚的酬金。」孙玄羲高明的雕刻技巧已令他深深着迷了。

    「不。」孙玄羲摇摇头。「我希望买下这块古木,雕一尊千手观音送给我娘,我身边所有的钱都可以给您,请您务必割爱。」

    「合春号」老板大叹可惜,打开他的钱袋看一眼,从袋里取出五锭银子还给他,其余的收了下来。

    「既然是你的孝心,那古木我就随便卖给你了,不过我还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我这儿还有一块不错的樟木,我要你也替我雕一尊千手观音,倘若雕得好,我自有重金酬谢,如何?」

    孙玄羲唇边浮起一抹微笑。

    「好,一言为定。」

    「合春号」老板也笑了开来。

    「你住什么地方?我让人把木头给你送过去。」

    「我来长安都是住在『西明寺』里,雕完十六罗汉像后正要返回洛阳,所以在长安暂时没有住处。」

    「要租房子住吗?」

    「雕一尊干手观音少说也要三到四个月的时间,我身边已没有太多银子可以租房子住。」孙玄羲挑眉笑笑,收起老板还给他的五锭银子。

    「我有一间屋子空了好多年了,一直都没有人住,如果你愿意——」

    「合春号」老板忽然顿住,面有难色地摇了摇头。「我看算了,那间屋子多年没有打理,恐怕早已残破得不成样子了,大概也没法住人……」

    「只要租金够便宜,残破一点儿没有关系。」当全神投注在雕刻上时,周遭环境通常影响不了他。

    「如果你愿意住,我绝不收你的钱,但是……」

    「合春号」老板又支支吾吾起来。「那屋子之所以荒废在那儿……其实是有原因的。」

    「什么原因?」

    「那屋里……曾经冤死过一个姑娘,所以没人敢住。」老板畏怯地缩了缩脖子。「我看还是算了吧,我另外帮你找租金便宜些的……」

    「没关系,我愿意去住。」孙玄羲一脸无所谓的表情。

    「你……不怕吗?」

    孙玄羲笑着摇头。

    「那个地方在哪里?」他相信自己正气凛然,鬼物难以近身。

    「就在那有名的『乱茶坊』正后方。」

    「『乱茶坊』在何处?」他来长安后始终待在「西明寺」里,所以没听过这赫赫有名的茶坊。

    「就在这条朱雀大街上,你往安福门那儿走,问人便知。」

    孙玄羲点头表示明白了,背起麻布袋走出「合春号」。

    「正背着『乱茶坊』那间贴了符的屋子就是了,你先去,木材一会儿便到!」「合春号」老板朝他的背影喊着。

    还贴了符?孙玄羲心里觉得好笑,也并下以为意。

    来到「长乐坊」大门前,他狐疑地看着牌区上写着的「长乐坊」三个字。

    「请问『乱茶坊』在何处?」他随便找了个路人问。

    「『乱茶坊』?你眼前的不就是了!」路人一副你没长眼睛的表情。

    孙玄羲纳闷着,明明写的是「长乐坊」,怎么人人硬指着说是「乱茶坊」呢?难道他眼睛有问题?

    顺着茶坊旁的巷子转过去,果然有一间大门上贴了符的房子,他轻轻推开虚掩的大门,走了进去。

    前院里杂草丛生,枯草间蔓生着新长的野草,屋内四处结满蛛网,经过一间厢房,里面的桌椅、床板上都铺着厚厚一层灰。

    来到后院,他看见杂草丛中有块石板地,旁边有一口井,井旁还有一张矮石几。他瞧这块地方很适合他雕刻用,所以对这间荒废已久的宅子颇感到满意。

    「孙公子,木头给您送来了!」

    孙玄羲听见前院有说话声,来到前院,只看见古桧木和樟木静静躺在杂草中,送木头来的人早已经走了。

    他走出大门探头望了望,看见他的路人脸上都露出惊骇的表情,仿佛见了鬼般纷纷走避。

    有这么可怕吗?他困惑地进屋,关上大门,把两块木头搬进了后院。

    似有若无的微风吹过来,带来飕飕凉意。

    他拍掉手上的灰尘,双手合十。

    「姑娘,打扰了。」

    围墙后隐隐传来悠扬的丝竹乐音,孙玄羲不由自主地侧首望去,看见淡黄色的薄纱长袖游龙般地飞出墙头,随着乐声曼妙翻飞着。

    他蓦然想起,这道墙后面就是「乱茶坊」。一双浓眉不禁微微蹙起,万一在他最需要静心雕刻时,这吵杂的乐音会不会让他难以静下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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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累了,今天不练了。」

    苏合香一身香汗淋漓,躺在红木雕花的美人榻上拿衣袖扬风。

    「细细姊,妳要不要先把汗湿的衣裳换下来,免得受凉了。」巧珍忙着给她端热茶、递手绢。

    「巧珍,这年冬天我只病过一回,够厉害的是不是?」苏合香捧着热茶喝,一脸得意地说。

    「这也值得高兴?」巧珍白了她一眼。「妳那回病了半个月,高烧不退,差点没把兰姨吓死。」

    「往年冬天我总要病上个三、四回,今年只病了一回,可见得我的身子骨是愈来愈硬朗了。」她衷心期盼夏天快点儿来,兰姨说不定肯恩准她出游去。

    「希望是这样就好了。」巧珍取来衣衫给她换上。「妳那水做的身子呀,一病起来就整得茶坊里人仰马翻,还是当心点儿好。我知道妳想出门玩想疯了,但总要把身子养好了才能出游啊!」

    「我知道。」她低头系着衣带,忽然间握住巧珍的手,眨了眨睁圆的双眸,凝神倾听。「巧珍,妳听见没有?」

    「听见什么?」巧珍疑惑地张望四周。

    「墙那边有声音。」她压低声音说。

    「什么?」巧珍吓得跳到她身后。「是真的吗?妳别吓我!」

    「是真的,这两天我一直听到墙那边有声音。」苏合香倒不怎么害怕,只是很好奇她听见的声音是什么东西发出来的?

    「不会吧——」巧珍脸色发白。「细细姊,妳想会是……她吗?」

    「不知道,说不定只是老鼠呢。」她不想吓坏巧珍。

    嚓嚓嚓!墙后头清清楚楚传来了声音。

    「哇!细细姊,真的有声音!」巧珍吓得花容失色,躲到了苏合香身后。

    苏合香定了定神,那声音听起来很像在磨着什么东西似的。

    「妳去搬梯子过来,我一定要瞧瞧清楚到底是什么东西在作怪。」

    「细细姊,妳可千万不要啊!万一吓出病来可怎么好?」巧珍几乎快哭了。

    「我身子没那么娇弱。」她不耐地挥挥手。

    「细细姊,妳在说笑吗?茶坊里就属妳的身子最娇弱了!」巧珍实在怀疑她对自己身体的认知程度。

    「哎呀,人吓人会吓死人的,总要弄清楚那是什么声音以后,才下会自己被自己吓死呀!快去快去!」她挥手催促。

    「那也别是妳自己亲自看呀!要不我去找四五六他们来看,多点人壮胆也好。」茶坊里有九名乐工,名字分别从一排到九,巧珍想到了体格最壮的小四、小五和小六。

    「不行,太多人来会把那声音给吓跑了。妳谁都不许找来,悄悄把梯子搬来给我就行,快去!」她坚持要自己一探究竟,何况若真是「她」的鬼魂出现也没什么好怕的。

    巧珍哭丧着脸衔命而去,半晌,费力地搬来了一具木梯。

    苏合香悄悄把木梯竖靠在墙上,让巧珍在底下扶着,自己蹑手蹑脚地爬上木梯。她刻意把一脚放在上一阶,另一脚放在下一阶,心想万一看见什么不该看的可以逃得快一黜。

    「细细姊,妳小心点儿!」巧珍在底下紧张兮兮地轻喊。

    她深深吸口气后,从墙头悄悄地探出头,屏息地朝底下快速地瞄一眼——

    两块好大的木头率先映入她眼中。什么时候多了这两块木头?她的视线疑惑地越过木头,落在发出掬水声的井旁。

    咦?是个人?心中才闪过这个疑惑,她不禁也觉得好笑起来。是个人不好吗?莫非自己还真想见鬼呀?不过,她倒真希望是「她」的鬼魂出来和自己说说话。

    苏合香偷偷观察着那个人的举动,发现他坐在井边磨着几把形状奇怪的刀子和斧头,她的心脏猛地一紧,背脊流过一道寒意。

    那人在磨刀子,他该不是什么盗贼之类的吧?

    「细细姊,看见了什么?」巧珍在底下不安地问。

    「嘘,别吵!」她要看清楚这个人还有什么可疑的地方,要是真准备干坏事的,一定告诉兰姨报宫去。

    那人穿着简单的灰袍,没束发,看起来年龄很轻,五官也很端正好看。他在擦拭那些怪刀时的神情平和沈静,没有半点邪恶之气,看起来实在不像个会干坏事的人。

    「喂,你是什么人?」她忍不住出声问。倘若这年轻人误入歧途,她可得好好劝他回头是岸。

    孙玄羲听唤,慢条靳理地仰望攀在高墙上的绝色女子。他很早就听见她们在墙那边窃窃低语的声音了,所以听见苏合香的叫唤声时并不惊讶,不过在看见苏合香姣美的面容、水漾的明眸后,他仍是失神了一瞬。

    「你在那儿干什么?」见他没回话,苏合香清了清喉咙又问。

    「细细姊,妳到底在跟人还是跟鬼说话?」扶着木梯的巧珍圆睁了眼。

    「一个男人啦!」苏合香低头抛下一句。

    「天哪,一个男人!」巧珍的表情好似比听见鬼还惊恐。「细细姊,妳忘了兰姨给妳订下『三不让』的规矩吗?男人不让碰、不让近、不让言,妳怎么能让男人跟妳说话!」

    「不是我让男人跟我说话,而是我自己找他说话,别啰嗦了!」苏合香微恼地斜睨她一眼。

    孙玄羲抬眸看着苏合香,猜想着她应该是隔壁「乱茶坊」里的舞伶吧。竟然还有什么「三不让」的规矩,真是好笑。

    「喂,我问你话呀,你怎么不答?」苏合香盯住他,问得有点不耐烦了。

    「妳问话的态度太无礼,我可以不答。」孙玄羲继续擦拭他的扁凿、雕刀和斧头。

    苏合香讶然瞠大双眼。多少男人引颈企盼着能有和她说说话的机会,而这一身灰布袍的男人居然对她的垂询不赏脸,也没半点为她意乱情迷的模样。在茶坊里跳了六年的舞,苏合香还是头一遭遇到对她态度如此不客气的男人。

    「好吧,我问话的态度也许不好,我向你道歉,那我重新再问一次。请问你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她对这男人实在太好奇了,心想低个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她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不可,因为那间屋子对她有非凡的意义,她绝不容许有人在里头胡作非为。

    「我是洛阳雕刻师,暂住在这里,雕完一尊佛像便走。」孙玄羲淡淡地答道。

    「雕刻师?」她双眸骤亮,这是她从未遇见过的行业,对他又更好奇了。「你雕佛像吗?」

    「不只是佛像,我什么都雕。」他回答得轻淡。

    「好有意思!男人我见多了,就没遇见过你这种男人。」她趴在墙头上笑得好自然。

    苏合香随口两句话听在孙玄羲耳里却是极为轻浮。

    「姑娘,我暂住在这里,必须斋戒净身以完成佛像,所以请妳以后莫再来打扰。」他低着头冷漠地收拾雕刻工具。

    「你做你该做的事,我不会打扰你的。」她笑咪咪的,好客气。「不过,我没看人雕刻过,能不能偶尔让我待在你旁边看你雕刻?成不成?」

    「姑娘,妳没听明白我的意思吗?」孙玄羲无奈地再重复一次。「我要斋戒净身完成佛像,请妳以后莫来打扰。」

    苏合香困惑地挑眉。「我也说了呀,你做你的事,只要偶尔让我待在你旁边看看就好了,我不会吵你的。」

    「就算妳不吵我也不行。」他冷漠地拒绝。

    「为什么?」她讶异地问。

    「因为妳是女子。」

    苏合香怔了怔。

    「那又怎样?」她眸心微黯。

    「斋戒净身最忌女色。」他淡瞥她一眼。

    「什么女色!」她昂起下巴。「你可能没弄清楚我的身分,我不是你所以为的那种女色,我是长安城第一舞伶!」

    「舞伶?」他眉一凝,淡淡低吟。「那比一般良家妇女更不能亲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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