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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那一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漫天飞雪,气象混沌。

    桑朵那随着母亲前往避暑山庄北面的殊像寺,与姨母瑜皇贵妃会面。

    初次见到姨母,桑朵那立刻被她惊为天人的美貌慑住,本以为自己的额娘已经是数一数二的大美人了,想不到姨母还要更美上几分。

    “仪凤,你比上回见面时瘦多了。”身着宫装的瑜皇贵妃挽着蒙装少妇的手轻叹着。

    “是吗?”仪凤秀眉轻扬,摸了摸脸颊笑道。“我自个儿没怎么留心,倒是姊姊,这些年不见,姊姊看上去又更美了。”

    “瞧你这张嘴。”瑜皇贵妃苦涩地笑了笑。“我老了,早不美了。”

    多年不见的两姊妹亲热地拉着手闲聊,桑朵那安安静静地站在她们身旁,把玩着两条乌黑的长发辫,她脸上带着天真烂漫的微笑,一双又圆又大的杏眼兴致勃勃地望向屋外的天井,额娘和姨母的谈话引不起她的兴趣,反倒是站在天井中与喇嘛低声说话的少年,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力。

    “朵儿,东张西望的看什么?快过来,你还没拜见过姨母。”仪凤轻声低斥着桑朵那。

    桑朵那害羞地耸肩一笑,露出两颗可爱的虎牙。

    “姨母。”她膝盖微微一蹲,请了个安。

    “好标致的小丫头。”瑜皇贵妃轻抚她红润的脸颊,慈爱地笑着。“姨母还记得你的名字叫桑朵那,今年有……十四岁了吧?”

    桑朵那认真地偏头想了想,轻轻笑说:“多谢姨母惦记着,过了中秋,我就满十五岁了。”

    清朗爽脆的声音,如莺声呖呖,再加上桑朵那一脸娇憨的甜笑,让瑜皇贵妃对她怜爱进了心坎里。

    “朵儿,想不想跟姨母进皇宫玩玩呀?”她一只手轻按着桑朵那的膝盖。

    “听说皇宫又大又美,我很早就向往进宫去玩玩了,可是父汗和额娘总是不肯答应带我进京。”桑朵那偷看了母亲一眼。

    “这是为什么?”瑜皇贵妃不解地问道。

    仪凤缓缓垂眸,避开姊姊的愕视。

    “朵儿还小,带进京有很多不便之处,何况她的父汗也看守得紧,只能等她大一点再说。”她淡然回答。

    瑜皇贵妃怔望着妹妹,看得出她虽然勉强装出开朗的神情,但眼中的积郁怎么也藏不了。

    她悚然心惊,记忆跌到了很久很久以前——

    当年,她们一双姊妹同时入选进宫,封为常在,初时两人还庆幸能一同服侍皇上,有个说话的伴儿,但是事情却起了料想不到的变化,皇上看中了她,而且只看中她一人。

    从此,六宫恩宠集于一身,皇上为她冷落了所有的嫔妃,对仪凤连一次也不曾召幸过,皇上的专宠让整个后宫波诡云谲,嫔妃们暗中串连孤立她,甚至当她一生下七阿哥霁威以后,便让皇后以代她教养之名夺走。

    她的性格软弱,不会手段,明争暗斗的后宫令她陷入困境,也让她体会到宫廷斗争的可怕,她不忍心受冷落的仪凤在无情的后宫孤单终老,于是暗地里乞请皇上放仪凤出宫。

    怎知,皇上确实放仪凤出宫了,然而却是将仪凤当成了礼物献给蒙古科尔沁台吉班格济,她的一片好意反倒害了仪凤,这些年来,她一直对仪凤满怀愧疚,担忧仪凤过不了大漠的苦日子。

    “仪凤……”她欲言又止,似有许多话想问,但最后只挤出了一句话。“好妹妹,在大漠这几年过得怎么样?”

    这一问便融及了仪凤的委屈伤心处。

    “也还算过得去……”她的眼圈微红,勉强苦笑了笑,凝望着姊姊那张芙蓉般娇艳的面容,眸中不自禁透露出些许的哀怨。“唉,大漠的草原生活自然远不比姊姊在皇宫里头舒服,你瞧瞧我的脸,历经几年草原风霜,看上去倒比姊姊你老上好几岁了。”

    “没的事,我脸上擦的是上好的宫粉,来,你仔细瞧瞧就知道了,我脸上有多少皱纹都藏在宫粉下面呐,远看还行,可近看就露馅了。”瑜皇贵妃以自我解嘲来安慰妹妹。

    仪凤淡然一笑,默默细看着姊姊,这一细瞧,心中不由得暗暗吃惊,姊姊的脸远望有如象牙般柔滑细腻,但是近看才发现憔悴不堪,确实有小少细纹隐藏在上好的宫粉之下。

    “我在大漠曾经听闻过,说皇上对姊姊恩宠极深,十数年不变,近来还册封姊姊为瑜皇贵妃,地位仅仅在皇后之下,姊姊的际遇是多少嫔妃求之而不可得的,还有什么令你烦心的事呢?”仪凤不敢相信地说。

    瑜皇贵妃嘴角露出一丝苦笑,慢慢把目光转向窗外的天井,凝视着站在天井中飘逸颀长的少年背影。

    “我的确是宠冠六宫,可是皇上愈是加恩于我,我的亲生儿子就愈加恨我,你说,这怎么能不令我烦心呢?”

    “姊姊说的是霁威吗?”仪凤愕然的目光也移向了天井,这才看见天井中站了一个器宇不凡的少年,正跟着一个小喇嘛走到宝相阁去。“外边那人可是霁威?怎不叫他进来见面说话?”

    “刚才你们还没到,他跟我坐在这儿等嫌闷,倒宁愿出去和喇嘛说话。”瑜皇贵妃勉强的笑容中带着苦涩。

    仪凤深知宫廷斗争的可怕,表面上姊姊看似风光,得到别人都得不到的荣宠,但事实上,她才是真正的输家。

    “霁威从小跟在皇后身边,自然跟皇后亲,跟你疏,皇后因你之故遭皇上冷落,霁威替他的嫡母抱不平,这也是人之常情,不能怪他。”

    听见妹妹柔声劝慰,瑜皇贵妃幽怨地点点头,蹙眉轻轻一叹。

    “生下霁威那一年,我还只是个身分卑微的常在,即使生下了皇子也没有资格亲自抚养,因此霁威才生下三天就让皇后抱回宫养育了,自此以后,只有逢年过节方能见到霁威一面,我和他之间的母子亲情,自然远远及不上他和皇后嫡母间的感情,我虽得皇上专房之宠,但是霁威却将皇后受冷落怪罪到我的头上来,我是他的生母,他却凡事都向着他的养母,真教人情何以堪……”说到这里,她眼中已忍不住噙满了泪水。

    “姊姊,皇后待霁威如何?”

    “皇后为人温良恭俭,待我如亲姊妹,待霁威视如己出,甚至比对她自己的亲儿子霁善还要好,皇上常在我面前赞扬皇后的宽容大度。”

    “一个母亲怎么可能待别人的孩子比自己的孩子好?真是一个心机深沉的皇后。”仪凤不以为然地冷笑道。“姊姊,皇后以博大宽厚当她的武器,光就这一点你已不战而败了,除了委屈点、忍耐点,你可一句抱怨的话都不要说,日久天长,霁威终有一日会明白你的苦心。”

    “我明白。”瑜皇贵妃点了点头,挤出一丝疲惫的笑容。“宫廷里头处处潜藏着危机,我一个人势单力孤,难以保护霁威,而皇后的家族势力是个强有力的后盾,霁威认皇后为嫡母,能得到较好的教育环境,总比跟在我这个出身寒微的母亲身边强,只要霁威将来不会因为我的出身不好而遭受其他兄弟冷眼相待,他认不认我倒不是那么重要的事了。”她幽幽长叹,语带哽咽地诉说着。

    仪凤紧紧握住姊姊的手,两人静默对望,心中各怀着难以言说的心事。

    坐在一旁的桑朵那听得怔然,她虽然不太懂姨母话中的危机和后盾是什么意思,但却能从她的语气中强烈感受到那种浓得化不开的悲哀,那种幽怨的神态她常从额娘身上看见,已经太熟悉了。

    “姨母,您这么好,霁威怎能不认你?”桑朵那忍不住插口。

    “朵儿,霁威是你的表哥,不可以直喊他的名字,额娘不是教过你了吗?”仪凤斥喝着。

    “没有关系。”瑜皇贵妃爱宠地搂着桑朵那的肩膀。“朵儿没见过霁威,突然要她叫表哥难免生分些,等会儿就会让你们表兄妹见见面了。”

    “一会儿见到表哥可不许叫霁威,要记得喊表哥知道吗?”仪凤再次叮嘱。

    “知道了,好啰唆。”桑朵那回头对母亲扮了个鬼脸,仪凤瞪大眼睛作势要敲她的头,她急忙躲进瑜皇贵妃怀里,装出一脸吓坏的表情。

    瑜皇贵妃被她们母女两人逗得大笑起来。

    “唉,朵儿自幼长在草原大漠,个性大剌剌的,像个男孩子一样,从来不懂什么规矩。”仪凤望着桑朵那的目光满是慈爱。“我看是应该把她交给姊姊带回京见见世面、学学规矩,将来也好在京里找个好婆家嫁了。”

    一听到能到京城,桑朵那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

    “带朵儿进宫不是什么难事,不过得过阵子再说,因为皇上现在病势沉重,宫廷内外都在冷冷观望,将来一旦皇上……”瑜皇贵妃顿住,黯然咬住唇,不敢再往下说。

    “皇上病得很重吗?这怎么会呢?”仪凤急忙地问道,掩不住眉眼间的激动和焦虑。“皇上还年轻,体格也健硕,怎么就突然病势沉重了呢?”

    瑜皇贵妃讶异地看着仪凤显得有些过度的反应,突然灵光一现,顿悟了什么。

    “仪凤……你……你对皇上……”

    仪凤蓦地胀红了脸。

    “没有,姊姊多心了,我对皇上什么也没有!”她情急地分辩着。

    看仪凤惊慌失措地辩驳,那反应欲盖弥彰,瑜皇贵妃更相信了自己的猜测,倘若真是如此,那么当初由皇上亲自下旨将仪凤送嫁给班格济,是件何等残忍的事。

    想到这里,瑜皇贵妃止不住浑身颤栗,脸上流满了自责的眼泪。

    “都是姊姊的错,当初我不该多事的……”

    桑朵那困惑地看了看额娘,又看了看姨母。

    “朵儿在这儿呢,姊姊别这样。”仪凤冷下了声调,满脸不自在地低垂着头。“那都已经是多久以前的事,你也别再记挂着了。”

    瑜皇贵妃立即省悟,匆匆擦拭泪水。

    聪敏的桑朵那知道有自己在场,额娘和姨母便不能尽诉心情,于是机灵地站起身来。

    “额娘,姨母,我想出去走走逛逛,您们慢慢谈。”她笑盈盈地说完,脚步轻快地跑了出去。

    仪凤不自在地低下头梳理衣角的流苏,埋在心底的秘密措手不及地被揭了起来,唯有无言才能掩饰心中的凌乱,提起那个在选秀时见过一面的尊贵男人,她仍然心生隐痛。

    那是她今生初次对男人动情,也是最后。

    “有件事我想拜托姊姊帮忙。”仪凤毅然扬起睫,避开令她不安的话题,回到现实来。

    “妹妹只管说。”瑜皇贵妃怞出丝绢,轻拭眼角的泪珠。

    “我想让朵儿跟随姊姊进京。”她平静地说。“一来是为了朵儿将来的婚配,二来是因为近几年在蒙古各部落间不断发生激烈的争斗,荣茂的原野牧草渐渐干枯殆尽,牲畜也日渐减少,科尔沁部正面临了空前的危机,我想先把朵儿送走,免得将来一旦发生了战事,会耽误朵儿的终生。”

    “我明白。”瑜皇贵妃点点头。“不过现在我不好先答应你,依目前的情况看来,皇上没法子在春天以前回京,看看接下来情势如何发展再说吧。”她已暗地里决心要替朵儿寻一个高门贵族的显赫婆家,好弥补她心中对妹妹的亏欠。

    “会好的,一定会好的……”仪凤抿着唇,轻轻低语。

    瑜皇贵妃懂她的意思,怔忡呆望着面容平静的妹妹。

    “班格济待你如何?”她小心翼翼地问。

    “他待我很好,只是草原的生活太苦了,这么多年来总是习惯不了,我也实在忘不了京城,忘不了……忘不了很多、很多。”仪凤怅然地笑了笑。

    瑜皇贵妃紧握着她的手,试图安慰她,也想藉着亲情的力量来分担自己内心的苦楚。

    一直保持镇定和冷静的仪凤,眼泪再也不能自抑地滚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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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材高大、俊雅修长的少年,正驻足在寺内的宝相阁中,若有所思地欣赏着文殊菩萨骑狮像。

    或许是过分专注,所以并没有留意到身校传来的细碎脚步声。

    “你在看什么?”

    少年的凝思冷不防被身后清脆的嗓音打断。

    他回头,接住一双乌溜溜的大眼,那双眼睛恍若草原夜空闪烁的亮星,他怔了怔,仔细再看清楚,发现说话的人是个小姑娘,身上穿着鲜丽的蒙古服饰,两条乌黑的辫子拖到腰间,唇边挂着爽朗率真的微笑,俏生生地朝他望。

    “你没看见我在看什么吗?”少年淡漠地回望着她。在这宝相阁内只有一尊文殊菩萨木雕,她那么大的眼睛难道就没瞧见他在看什么?

    “我看见了呀。”桑朵那双手背在身后,冲着他甜甜地一笑。“不过这是汉人拜的菩萨,我在大漠从没见过,哥哥若知道这菩萨的名字,告诉我可好?”

    哥哥?!少年微眯双眸,审视着眼前这个稚气娇憨的蒙古小姑娘。

    到底是蒙古人,说起话来率直大方、天真热情,明亮的眼睛直视着他,丝毫没有汉族姑娘那种羞怯和扭捏作态。

    不过由于身分尊贵,从来没有人敢在他面前胡乱开口,更不用说随口喊他“哥哥”了,所以他有些不舒服,觉得被这个蒙古小姑娘占了便宜。

    “谁是你哥哥,别见了人就乱认亲戚。”他沉下脸。

    “咱们是亲戚没错呀!”桑朵那瞠大双眼,热情地凝视他。“我叫桑朵那,是你的表妹,你是我的表哥,叫霁威对吗?”

    这少年正是皇七子霁威。

    “怎么,你是仪凤姨母的女儿?”霁威怔了一怔,凝视着眼前这位素未谋面的小表妹。

    “是啊,我们都说了好一会儿话了,你怎么不过去见见我额娘?一个人在这儿瞧这个什么菩萨?”桑朵那走到他身边,仰起小脸笑望着他。

    霁威面无表情地瞥她一眼,懒得作答。

    若不是额娘好言好语地劝邀他一同前来,他根本没有半点想见姨母和表妹的意思,不过这是他的心事,自然不便告诉她。

    “这是文殊菩萨,别老是这个什么菩萨的乱叫一通。”他轻描淡写地说道。

    “喔——”桑朵那拖长了尾音,认真地点点头,视线敷衍地瞥了眼菩萨,依然回到他的脸上直直地盯着瞧,显然真正令她感兴趣的并不是那尊菩萨,而是他的那张脸。

    桑朵那目不转晴的凝视令霁威十分不快,他差点要怀疑自己的脸上是不是沾了可笑的饭粒。

    “你看什么?”他不悦地斜睨着她,忍住摸索脸颊的冲动。

    “我?”她呆了呆。“看表哥你呀!”回答得理所当然。

    霁威皱了皱眉。

    “你知不知道,用那种眼光盯着人看是非常无礼的。”活像个乡巴佬似的。

    “是吗?”桑朵那又呆了呆,一脸崇敬地看着他。“皇宫里长大的人就是不一样,做什么都讲究,连说个话都有这么大的规矩。”

    霁威哑然失笑。

    “难道你额娘不教你规矩的吗?”

    “也教,不过没有教不许盯着人看的规矩。”她认真地回答,满目天真的疑惑。“表哥,在皇宫里跟人说话眼睛不许看着人,那得看着什么呀?”

    “身分不同,规矩也就不同。”霁威耐着性子对她说。“下人对主子说话得看着地面,你我是同辈,可以直视对方说话没有错,只不过为何要用那种眼光盯着我看?”

    “什么‘那种’眼光?”桑朵那困惑地眨了眨眼。

    “像看到什么奇珍异兽的眼光。”他说得更清楚。

    桑朵那恍然大悟,耸肩轻笑了起来。

    “表哥虽不是什么奇珍异兽,不过在朵儿眼里也是非常与众不同的唷!”

    “还不就是蒙古和满人的不同罢了,有什么与众不同的?”他觉得她夸张得好笑。

    “可不同了。”桑朵那的表情无比认真。“我在大漠从没有见过生得比表哥还干净好看的男人,我们那儿的蒙古男人个个皮肤黝黑祖糙,健壮得像牛似的,我以为天下男人都长那个样,所以一看到表哥吓了一大跳,从没想过男人也有长得像女人那般白净秀气的,才会忍不住看傻了眼,呵呵——”

    听见如此坦白率直的回答,让霁威有点生气又有点想笑,不过被比成女人总不是件光彩的事,他正想板下脸表达不悦时,桑朵那忽然倾过身,鼻尖靠向他的胸膛处深深嗅了几口气。

    “哗,好香——”她杏眼大睁,红唇绽出一抹惊讶的灿笑。“表哥身上闻不到一丝牛羊的腥膻气呢!”

    霁威被桑朵那的话逗得啼笑皆非,这个笑起来爽朗如朝阳的表妹,脸庞有着宫中少女所没有的白里透出的红润,还有一种他未曾见过的天然素朴的气质,天真无邪得令人无法动气。

    “你没到过京城吗?”他多此一问,明明从她的言谈中也知道她肯定没离开过大漠。

    “没有,父汗说京城是个会使人性沦落的地方,所以不许我去,也不许我额娘去。”她无奈地低声埋怨着。

    “喔?”霁威不以为然地挑了挑眉,他没想到班格济竟有这等心思。

    桑朵那不懂自己说的话隐含了什么样的利害关系,迳自兴味盎然地追问着她想知道的事。

    “表哥,京城好玩吗?皇宫有多大呀?”

    “你自己去看看不就知道了。”霁威懒懒地回答,对一个只住过帐篷的小丫头而言,皇宫的华美除非由她亲眼目睹,否则说再多都是浪费力气而已。

    “你肯带我去吗?表哥……”她神态自然地挽住他的手轻轻摇着,仰望他的双眸中充满了殷殷期盼。

    霁威怔愕地看着她,就连与他最要好的六妹霁媛,也甚少如此亲密地挽抱他的手臂,他的心莫名一动,低下眼光,怔然地盯着她看。

    “我额娘也曾在宫中住过一阵子哟!”桑朵那率直地说着,满脸天真又带着些乡野的傻气。“我想皇宫必定是又大又漂亮又雄伟,而且还有许许多多的奇珍异宝,因为我额娘常常对着皇宫的方向出神,想着想着就哀声叹气的,我猜她是想再回皇宫去住一住,皇宫肯定是美极了,要不我额娘也不会那般朝思暮想的。”她其实不明白,她的额娘朝思暮想的并不是那座宏伟的皇宫,而是坐在龙椅上的那位九五之尊。

    自幼生长在皇宫的霁威,可不觉得皇宫有什么值得朝思暮想的地方,他反倒希望自己能有机会到四处闯荡游历,而不是像只娇贵的金丝雀,整日被关在雕梁画栋、金碧辉煌的笼子里。

    “皇宫里其实很闷,一点也不好玩。”这是他切身的感受。

    “真的吗?”桑朵那侧头一想,摇头笑道:“表哥若是住在大漠,肯定相信皇宫比大漠要好玩多了。”

    “你又没住过皇宫,怎么知道皇宫一定比大漠好玩?”他淡笑了笑。

    “大漠只有草原、牛、马、羊,除了这些便没有新鲜好玩的东西了,整日望着一成不变的风景,实在是无趣得很。”她边说边甩着辫梢玩。

    “你所说的草原、牛、马、羊,对我来说反而是新鲜有趣的东西,人多半是喜新厌旧的,在同一个地方住久了难免烦腻,即使是皇宫也一样。”

    桑朵那眼珠儿转了转。

    “不,我还是相信皇宫更好玩些。”她自信地摇晃着可爱的脑袋。

    “何以见得?”他缓缓垂眸,注视着她灵活生动的眼神。

    “因为表哥就住在皇宫里呀!”桑朵那热切合掌笑道。“有表哥在,日子肯定就不会烦腻了。”

    霁威冷呿。这丫头该不会以为他会负责哄她开心吧?

    “你可别指望我会哄你玩,我没那么大的闲工夫。”他自小就不爱玩乐,六妹也常抱怨他不懂情趣也不解风情。

    “只要能和表哥一起住在皇宫里,我就已经觉得很开心了,就算表哥不能陪我玩也不要紧,因为我喜欢表哥。”她满不在乎地说。

    霁威讶异地怔住,盯着她灵动活泼的神态,那些诚心挚意的话,令他心中没来由的一热。

    娇生惯养、谨守礼教的公主格格们他见得多了,就从未遇见过像她这样爽朗率直的女孩子,对这个初次见面的表妹,竟然生出一种奇异莫名的好感来。

    “你们蒙古姑娘说起话来都这么口无遮拦的吗?”霁威暗暗一咳,掩饰心中些许的不自在。

    “我说话听起来像口无遮拦吗?”桑朵那困惑不解。

    “我的公主妹妹们就从来不会随口说出她们喜欢我这样的话。”

    “怎么,你让她们讨厌吗?”她错愕地睁圆了眼。

    霁威淡淡勾起唇角。

    “不是,她们喜欢我,只不过不乱说话,是她们打从一出生就受的教养。”

    桑朵那听得更糊涂了,说喜欢自己的亲哥哥是件没有教养的事吗?皇室的教养还真令她不能苟同。

    “我不明白,喜欢一个人如果不对他说,那个人怎么会知道呢?我们族里若有小伙子喜欢上姑娘,就会对她唱情歌好让她知道的呀,不说,怎么会知道呢?”她不解地低喃着。

    “有时候即使不说,对方也能明白你的心意。”霁威微扬起脸,凝望着宝相阁外正朝铜鼎里添香的喇嘛,接着说道:“会说话的不是只有嘴巴,眼睛也会说话啊,你没听过眉目传情吗?有时候话说得太明白了反而不美,最深的感情是尽在不言中的。”

    “尽在不言中……”她似懂非懂,努力体会。

    霁威微微耸肩,若有所思地说:“你该庆幸自己不是生在皇宫里,不是那些倒楣的公主格格们。”

    “倒楣?这是怎么说?”桑朵那眨了眨惊疑的大眼,心中对皇宫内苑、公主贝勒的原始认知全都被混淆了。

    “你不用知道那么多,反正你也当不成公主格格。”他垂眸睨她一眼。

    “嗳,这话真伤人。”桑朵那抗议,有些负气地说。“我当不成公主格格,说不定当得成皇后呢!”

    霁威微愕,忍不住笑出声来。这丫头不只率真爽直,还聪敏机伶得很。

    “你想当皇后啊,没问题,我向父皇保举你当皇后如何?”他开始对这个傻不隆咚的表妹胡扯起来。

    “真的可以吗?”桑朵那眨了眨眼睛。

    “我是七皇子,有什么不可以的,不过你的年纪还太小,等父皇召幸还要两、三年才行,就算父皇真的召幸了你,想当上皇后的路也还很漫长,没那么简单。”他本想随口唬她几句就算了,结果愈掰愈离谱。

    桑朵那把他的话当了真,一听见当的是他父皇的皇后,吓得不知所措。

    “表哥,我说着玩的,我没想过要当皇后,真的,你千万别向皇上提起我。”她紧张兮兮地低喊。论辈分,皇上是她的姨丈哩!要她等皇上召幸,怎么听都有那种乱轮的感觉。

    霁威又笑了,忍不住还想继续掰。“你想住进皇宫还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她眼眸骤亮。

    “嫁给我其中一个兄弟就行了,我有五个兄弟,将来总会有一个当上皇帝,你要是押对了宝,准能当上皇后。”他扯上了瘾。

    “喔。”她的眸光黯了黯,有股不明所以的失望,为了什么失望?小小的一颗心也不甚明白。

    “嫁对了人,还是能有机会成为皇后,用不着烦恼。”云淡风情的一句话,其实隐藏着可怕的暗潮。

    “我只是想进宫住住玩玩而已,并不是非要当什么皇后不可的,表哥千万别把我刚才的玩笑话当真了,你的兄弟我一个也没见过,我……谁也不想嫁。”桑朵那脸色微红,秀眉烦恼地轻轻蹙聚着。

    霁威轻笑出声。

    “是你自己说很想住进皇宫的,我只是告诉你一条捷径罢了。”他存着几分逗弄之心。

    桑朵那慌忙摇手。

    “表哥,一会儿见到我额娘时,千万别提起刚刚说的话,她要是知道我们在谈嫁不嫁人、当不当皇后这档事,肯定会吓晕过去的。”

    霁威见她一脸谨慎小心的叮嘱,忍不住又笑起来。这丫头心思单纯,无瑕得像张白纸,尔虞我诈的黑暗皇宫并不适合她,她应该属于辽阔无垠的草原大地。

    “走吧,表哥,别瞧这个什么菩萨了,去见见我额娘嘛,她一直很想见见你哩!”她很自然地牵住他的手往外拉。

    霁威被动地由她牵着,当她温暖的小手牵住他的那一刻,有一种无限温馨的柔暖感觉,仿佛比他和兄弟姊妹之间的感觉还要至亲。

    “我说过了,那是文殊菩萨,不是这个什么菩萨,你怎么就记不住。”他故意板下脸,把手自她掌心怞回,试图挥开那种莫名其妙的感觉。

    “是,文殊菩萨、文殊菩萨。”她甜甜地娇笑着,像只快乐的小乌在他身边转圈圈,鲜艳亮丽的圆裙飞扬得恍若一朵盛开的花瓣。“表哥,咱们一起求菩萨保佑天下太平、国泰民安、风调雨顺,成不成?”

    霁威清亮的黑眸侵染着笑意,追随着她轻灵舞动的身影,但笑不语。

    坐在厢房内的瑜皇贵妃,视线不经意地瞥见他们,当她看见霁威眉目、唇角间难掩的笑意时,不自禁地怔呆住。

    个性孤冷傲岸的霁威,就像一道冬日的阳光,和熙、宁静,永远让人感觉不够温暖,脸上鲜少有笑容,在她面前更是冰冷淡漠,吝惜对她这个亲生母亲释出一丝暖意。

    然而现在,她却看见眸光灼灼、嘴角噙着笑的霁威,用一种亲切温柔的眼神,追逐着轻盈跳跃的桑朵那。

    如此散发出柔和温度的霁威是她不曾见过的。

    是桑朵那的缘故吗?

    如果是,也许……她可以……

    瑜皇贵妃心一动,各种复杂的情绪一拥而上,与霁威母子感情修好的希望强烈地震荡着她的心。

    也许是个机会,她知道自己必须紧紧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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