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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33章

    三十二

    周小山从西城开车上路的时候收到来自海外买家的电话:A材料试验成功,付给他们的最后一批军火将在三天后从缅甸边境运抵。

    他对着车子的反光镜擦拭脸上的血,整理有点混乱的衣服。

    所以给查才将军,给卉,他今日都有礼物。

    一个是交易成功的好消息,一个是可以止牙痛的新鲜的普洱茶叶。

    他来到将军的宅邸,在后花园的水潭边看见卉坐在那里,手上抱着小兔子,她也穿着白裙子,像是另一只可爱的兔子。孩子那样安静,黑亮的头发垂在她的肩上,她有一张他的脸孔,可香兰把美丽的头发留给她。

    他在草坪上坐下来,离她还有一段距离,他不愿上前是因为胆怯,胆怯是因为不懂得,不懂得这流着她的血液的小小的生命,如何形成,生长,这么美丽,这么乖。

    卉怀里的兔子突然蹦下来,朝着他跑来,卉起身追那只兔子。小山伸手把它逮住,她在他面前停下脚步。

    他逆着光看她,孩子周身镶着太阳的金边,他说:嗨。

    嗨。

    她说:那是我的。

    他要还给她。

    她说:哦,你要是愿意,也可以抱一会儿。

    这么好。他看着她,不愿意转移开自己的目光,谢谢。

    她伸手摸摸他受伤的眉角:受伤了?

    他点头。

    疼不疼?

    不。

    怎么会?都流血了。

    他低下头,很久才说:其实疼的,我这里也疼,他指指自己的肋骨,还有这里,他指指自己的心脏,都是伤,都在疼。

    她的手轻轻放在他的肩膀上。

    他抬头看她:你呢?牙齿可好些了?

    我拿了这个给你,小山把装在小口袋里的新鲜的普洱茶叶拿出来,毛茸茸的小尖儿,还是翠绿颜色,上面还有透明的筋脉,那是此地青山绿水的精华,你哪里疼,就咬上一叶,很快就好。

    卉听了就把口袋打开,捏了一枚小叶放在口里,过了一会儿她说:真的不疼了。谁教给你的?

    我阿妈。

    原来她的牙齿一直在疼,都不会呻吟,不撒娇,饿了还是疼的时候,大人不问,她也不说。他的手绕过她圆圆的小腰,轻声问她:抱一下,可不可以?

    她没有回答,手却搂在他的脖子上,这么宽容的先给予一个柔软的拥抱。

    他紧紧偎着她,好像要把身上所有的温度,所有的能量都注入到这个女孩身上去:以后,要跟我说话,要告诉我。饿了,想吃什么,还是哪里疼,都要告诉我。好不好?

    嗯。

    吃饭是三个人一起。

    将军,小山,还有卉。

    小山将交易成功的事情告诉他,将军却未见高兴,吃的很少。

    卉被保姆带去睡觉的时候,向小山摆摆手。

    将军见她走了方说话,声音伤感:钱,武器,兵,地盘,我有这么多。可是仔细想想,身边却只有你们二人。

    如果你是我,你高不高兴这样?

    您是将军,我是仆人。

    小山,你以后再不要说这样的话,你早就是我的孩子了。

    佣人奉上茶来,将军呷一口清茶:听说你今天在西城杀了人。

    那北京来的女人的丈夫。我们已经扣押多时。想要逃走,被我结果。

    她呢?你怎么处理?

    您的意思?小山说。

    你可以再去交涉,做一下努力。争取她留下来。我们给最优厚的待遇。

    我明白。可是如果

    可是如果她不愿意,那就

    小山转头看着将军,安静的等待他的又一个任务。

    她来到了这里,见到了你,见到了我,她知道的事情太多,如果她不愿意留下来,那就也不要让她回去

    周小山明白,查才将军给裘佳宁的两个选择实则殊途同归,A或是B,都要把她的命留下来。

    将军饮完了茶,准备回房休息,快走的时候,忽然想起了什么,回头对他说:莫莉回来了。完成了任务,但负了伤,你可以去医院看看她。

    小山腾的站起来。

    将军摇摇头:小山,我何时才能再找到跟你一样好的掮客?

    莫莉躺在病床上,身上覆着毯子。

    月光照进来,她从前健康美丽的脸孔白的像纸,阖眼睡着。

    小山进了病房,坐在她旁边的椅子上,尽量的轻手轻脚,莫莉却还是醒了,看了他半天,有点不信任。

    他拨拨她的头发:莫莉,是我。

    她合上眼睛就有泪流出来,又不去伸手擦掉,顺着深深的眼窝,流到耳侧。

    听我说,莫莉,以后再去执行任务,我去哪里,你才去哪里,再不要单独行动。

    我才不干。莫莉说,声音哽咽,可是语气强硬,我已经都完成了我的任务。我是个跟你一样的掮客。

    为什么一定要这样?

    就是要跟你一样。

    她跟他说话的时候,一直在流眼泪,枕际湿了大片。

    他不想让她在这样哭下去,只好不与她争执,将她的被子角窝好:伤了哪里?严不严重?

    她混乱的摇头:哪里都没有。小伤而已。

    他的手伸到她的被子里:什么伤?快让我看看。

    没有,没有

    快让我看看

    莫莉,你的手呢?

    她忽然不躲闪了,瞪大眼睛看着他的脸,任他慢慢掀开自己的被子,周小山骇异的看到,那下面的身躯,莫莉那曾经矫健的身躯,被密密包扎着绷带,而她的双臂,自肩膀取齐,荡然无存。

    我要完成任务。我不能被逮到。我得回来见你。

    我炸死一个高手,赔上自己的一双手臂。

    三十三

    在街边快打烊的的米粉店里,老板娘把薄薄的牛肉一遍遍的用浓汤汆熟,热气腾腾,芳香四溢。小山要打包带走,老板娘的孩子小心翼翼的把米粉装在小碗里,收了钱说道:外卖不好吃。该吃新鲜的。

    那是个黝黑纤瘦的小姑娘,双臂精瘦有力。十二三岁光景,有明亮的眼睛。

    小山看着她,他初次见到莫莉时,她也是这般年纪。没有父母,在江外的街头被争夺地盘的童党打得遍体鳞伤。

    小山给她匕首,告诉她人的心脏在哪个地方,刀尖稍稍上翘的刺进去,记得拧一下,谁欺负你就把谁的心搅碎。她当晚杀了一个想要非礼她的大男孩子,手都没有抖,可是第一次杀人,还不善逃脱,被逮到了警察局里。他偷她出来,她就这么跟上了他,她那时还没有名字。三月份,江外城开满了白色的茉莉花,花瓣浮动在空气里,被夜风吹到她的头发上,他说:你就叫莫莉。

    小山摇摇头,看着店家的小姑娘:我的朋友不能出来吃米粉。我买回去给她。

    她把一小包香草给他:吃的时候再放进去。

    他把米粉买回来,上楼的时候,用双手护住小碗,保存热量。

    可是走到莫莉的病房,那里却是一片混乱。

    小山将米粉放下,然后抓住医生,问发生了什么事情。

    医生说:病人自己把插在颈部静脉的输液管咬断。

    十几分钟前,她不流泪了,跟他说要吃米粉;十几分钟后,他在病房外看见她身体抽搐,眼睛上翻,旁边的仪器发出刺耳的声音,心跳拉成直线。

    医生们用高伏电压,击在她的心脏上,强迫她回来。

    小山转过身,仰头向上看,眼光好像要穿过天花板,直上苍穹,如果她不遇上他呢?如果她还是那个街头的小孩子呢?做什么都好,哪怕是娼妓,她不会悲惨过今天,她至少还有手臂。

    因为发现的及时,莫莉还是被救过来,可是昏迷,颈部被插上了更多的管子,医生为了防止她再自杀,用护具固定住了她的头,她不能挪动。

    小山坐在她身边的沙发上盹着了,开始做梦的一刹那硬是醒过来,那也足以记得梦境中唯一的画面:裘佳宁躺在床上,周身插满了管子。

    他弹跳而起,三步并作两步的奔下楼,车子在午夜的街道里飞驰,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家,穿过中庭,场院,一路来到佳宁的房门前,几乎气喘吁吁。

    可是那里亮着柔柔的光,她还在,他心下一松,轻轻推门进去,佳宁躺在床上睡着了,睫毛在美丽的脸庞上投下密密的影子,他坐在她床侧的椅子上,贴的近了,仔细看这张脸,伸手拨了一下她的睫毛。然后她醒了,安静的看着他。

    买家给我回信。

    A材料,他们验收合格。

    是不是要放我回去了?

    你见过的那个人,他想要你留下来,为他工作。

    我有没有选择?

    请放我的丈夫回去。

    你愿意留在这里?

    我愿意死在这里。

    很早就愿意。

    佳宁流眼泪,可是面孔诚实坦然。

    周小山不能面对,头一低,额头抵在她的唇上,声音轻的像是叹息:佳宁,佳宁

    周小山清晨收到陌生号码的电话,打了第三遍,他方才接起。

    我以为你还像从前一样起的早。

    这个声音,时隔数年,他仍听得出。

    周小山,今天上午十点,来西城里都饭店见我。

    我与你无话可说。

    我觉得我们有共同的话题。比如我们的国际学校,香兰,她的最后一封信,还有我替你养了三年多的亲生女儿

    你等我。阮文昭。

    阮文昭坐在那里,仰脸看看他说:久违了,周小山。然后他戴上氧气罩深吸了几口气。

    小山没有说话,不动声色的打量这个人。

    其实,他们都是年纪轻轻。

    他印象里有阮文昭的样子,世家子弟,斯文秀气,戴着金丝的眼镜却难掩锐气,争夺女孩子的爱慕,处心积虑,步步为营。

    他娶走香兰的时候,小山在苏格兰偷窃名画,那里又湿又冷,他在互联网上看到他们的照片,阳光很好,一对璧人。

    三年多的时间而已。

    这个人再出现,苍白,衰老,俨然病入膏肓。

    你从那么远来到查才将军的地方,只要跟我问好?

    几年不见,你手段更加厉害了,灭了我手下的高手,还把孩子偷了回去。他说完,继续吸氧。

    小山没有说话,他的高手可是被佳宁劈开了脖子的那个人?告诉他是被一个女人结果的,阮还走不走得出这里?

    当然我有事找你阮看看小山,向后招手,他的随从从另一张桌子过来,将一封信放在他的手里。

    阮将那封信放在他的桌上:这是香兰的最后一封信,你是专家,是不是伪造,一眼就知道。

    小山看看那封信,油黄色的信封,缄着红印,已经被打开。

    当然我看过了。阮又吸几口氧气,她想要邮出去,我截回来,想要发作,她已经走了。

    小山终于说话,可是声音干涩暗哑,怎么走的?辛不辛苦?

    吊在洗手间里,用自己的丝袜。卉在外面等她。我们发现了,把她抬出的时候,没有让卉知道。所以她总是在洗手间的外面等她的妈妈。阮说到这里又要吸氧,可是忽然呛了一口,开始剧烈的咳嗽,浑身颤抖。

    小山从酒店的落地窗望出去,绿树掩映间,远远看见教堂的红顶。生长了多年的树,殖民时代就建起的教堂,还有冥冥住在这里的神灵,他们见过每一个活着的人,他们记不记得她?那么美丽,温柔,那么不遗余力的爱情?

    他心里知道她是多么的迫不得已,只要还能忍受下去,她又怎么能抛弃了卉,自己一个人走?

    我觉得我才不公平。阮终于平复了咳嗽,为什么我要爱上这么一个漠视我的女人?为什么她会有你的孩子?为什么那孩子的脸,一千个人里也能分辨出就是你的女儿,让我连装作不知道的机会都没有?还有为什么她明明恨得是她的父亲,人却死在我的手里?

    周小山抬头看他。

    阮笑了,将桌上的信推向他:你好好看看这封信吧。然后他站起来,随从上来搀扶,并推动他的氧气罐,阮文昭深深呼吸,透明的气罩上蒙上一层雾气。他步履蹒跚,背向着小山,慢慢离开,他听见他含混的声音:你猜,我们两个,谁先见到香兰?

    不知过了多久。

    从过去的记忆里忽然醒来的小山拿过桌上的信,缓缓打开,安静阅读。

    窗外的城市气压陡降,风云急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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