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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找我吗

    张奕伴回到公司,第一件事便是问秘书:「有找我吗?」

    秘书完全知道他问的是什么事,轻轻答:「有,下星期二下午三时,老地方。」

    他满意了,打开约会簿,查看一会儿,问了几个问题,离开公司。

    张奕伴是他的真名字,高大英俊的他只喜欢容深色西装,沉默寡言,有一股书卷气,据说,他具大专程度,所以很受女客欢迎。

    他的职业?

    张奕伴是一间导游公司的职员。

    诺,有单身女客来到本市旅游或工作,寂寞、孤单,他便提供服务。

    他可以做司机,也是一个上佳伴游,有专业知识,一定令顾客满意。

    因为业绩优异,很受行家妒忌——

    「也不过同我们一样,有什么分别。」

    「即使真读过书,又有何用,客人要看的,又不是大学文凭,哈哈哈哈哈。」

    「装模作样。」

    「够演技,客人才喜欢,还不快快跟他学习?」

    这些闲话,他都装作听不见。

    这种工作,做三年已经太多。

    本来,只打算客串一年,储蓄一点钱,替弟妹缴了学费,立刻洗手不干。

    一年后,又决定替他们置一所小公寓,再过一年,又想供他们上大学,接着,母亲生病,他想她住私家医院……一晃眼,已是第四年。

    看样子,可能会在这个行业终老。

    下海容易上岸难。

    他一日比一日沉默。

    收人十分丰厚,可是存不住,像水自指缝间漏去,他自己穿得好吃得好,开欧洲跑车,一亮相,骤眼看,同一般公子哥儿没什么分别,只差一个有财有势的父亲。

    他提醒自己,这一两年,倘若再不努力存钱,下半辈子就危危乎了。

    每一行都有隐忧,他自嘲,当然,公务员就强多了。

    他特别关心的人客,是朱丹。

    朱,是红色的意思,朱颜,即红颜,丹,也是红的意思,像一片丹心。

    她是一个美女,年纪很轻,雪白皮肤,淡妆,姿势悠闲,衣着低调,但首饰名贵。

    朱丹不知是否她的真名字,他完全不知道她的身份,她从来不提。

    每个月,他们在郊外一间雅致的酒店喝英式下午茶,他准时,她总比他先到,已经在斟红荼。

    他们像好朋友那样闲谈天气、政治、时事,哪部电影糟透了,有一本新书十分好看……

    他们约会了一年,每次只是三两小时,吃完一顿茶便分手,没有下文。

    然后,时间差不多了,她又会打电话再约。

    老地方,老习惯,纯吃荼。

    她对他没有其他要求。

    事后,她付现款,钞票放在白信封里,信封上写着谢谢两字。

    小费很丰富,普通人家已可过半个月。

    她给的酬劳,他总是不舍得用,放在小小保险箱中,渐渐储了十多只写着谢谢的信封。

    星期二,他比往时早了十分钟到酒店,想知道她每次比他早多少。

    可是,她仍然比他早,已坐在露天茶座紫藤架下喝荼。

    他走过去,轻轻问:「好吗。」

    她转过头来,大眼睛十分明亮,「请坐。」

    「你今日真漂亮。」他是由衷的。

    她微笑,「你自己也不差。」

    他叫一杯啤酒。

    「这次约会比往日迟了几天。」

    她表示歉意,「有点事,到纽约去了一趟。」

    他建议:「几时,一起去旅游。」

    她笑,「去极地或沙漠,我可吃不消。」

    「不一定要吃苦才有生活意义,这是资本主义社会。」

    她点头,「你说话很有意思。」

    「去法属波利尼西亚可好?」

    她却说:「我这人恋恋风尘,我还是喜欢巴黎。」

    「那就是巴黎吧。」

    「你做向导?」

    「绰绰有余,一定胜任。」

    她取过一只小小司空饼,轻轻搽上玫瑰果酱及奶油,送进口中。

    「我有一件礼物送你,盼你收下。」

    「呵。」

    他取出一只小小首饰盒子,「我看到这副耳环,觉得十分适合你。」

    打开盒子,是一副秀丽的粉红色珊瑚镶珍珠耳环,设计成一朵百合花模样。

    「真漂亮,是古董首饰吗?」

    「是二十年代新美术设计,这种珊瑚颜色,叫天使皮肤。」

    她立劓取出戴上,「谢谢你。」

    「果然很好看。」

    「每次见到你,都有意外之喜,为我苍白寂寥的生活添增颜色,我很感激。」

    他一怔,忽然腼腆,可惜,这一切不是免费的恩典,他一直收取十分高昂的酬劳。

    「你可想到别处走走?」

    「不用了,就这一顿茶就很好。」

    接著,他们闲谈几句,说到世上各个慈善机关,她说:「奥比斯眼科飞行医院是我首选。」

    「宣明会助养儿童计划也很好。」

    「无国界医生组织亦叫人钦佩。」

    「是,他们原本可以在都会帮贵妇整容赚取豪华生活,却跑到穷乡僻壤去治疗疫症,不但吃苦,而且危险,因缺乏资源,有时连手套都不戴,就诊治病人,真是伟大。」

    他有一句话没有说出来:相形之下,在许多人眼中,像他这种人,只好算社会的渣滓。

    像一对老朋友一样,他们维持适当距离,在日落时分告别。

    似往日一样,有一辆出租大车来接她,司机每次都不同。

    她很小心,并不能自车牌号码追查到她的身份。

    他有点难过,的会他这种人,非得极端警惕不可,留下任何把柄都后患无穷。

    可是,张奕伴的人客大可放心,他会遵守职业道德,他才不会去骚扰客人。

    接著的几个星期,他招呼了不同的顾客。

    一位美国德州来的女士还没坐稳就喝醉了,有心事,一直哭,半常凄凉,似迷途孩子,又像受伤小动物,穿金戴银的她靠在租来的男伴肩膀上哭了」夜,然后,忽然清醒,带著浮肿的面孔离去。

    又有一个客人自称失恋,相当疯狂,像是人家糟塌得她不够,她还得伤害自己,逼着他去找可加因,捧着拔兰地对牢瓶嘴喝。

    世上那么多不快乐的人,都来自何处?

    近月初了,他回到公司,问秘书:「有找我吗?」

    秘书摇摇头,「别急,过两天电话会来。」

    他翻看约会簿。

    「郑太太找你好几次。」

    「说我去了东加。」

    「她手段那么阔绰,你迁就点吧,切莫有客拣客,无容怨客。」

    他不出声。

    「多赚点,替自己赎了身,就可洗手不干,我们出来社会混,无论做什么行业,包括尊贵的三师在内,都得记住有花堪折直需拆,莫待无花空折枝。」

    他笑了,「是是是。」

    「郑太太邀你去拉斯维加斯,只三日三夜,报酬是去,还是不去?」

    他想了一想,「去。」

    秘书满意,「这才是好孩子。」

    他听了这样称呼,不由自主地冷笑起来。

    「这几年你的收人首屈一指,小心处理你的金钱。」

    他温柔地同秘书说:「你做我保母吧。」

    他跟郑太太到赌城玩了三天。

    趁她睡觉,他租了小型飞机往大峡谷观光,也许,只有浩瀚的大自然风光才能洗涤他污秽的心灵。

    郑太太是富有的寡妇,承继了亡夫的财产,打理得头头是道,但是,她坦白的对张奕伴说:「我无快乐可言」,她也不怕任何人非议她的生活方式,有财有势,就有这个好处。

    她还有一个要求:「奕伴,陪我到纽约做一项手术。」

    他以为是拉脸皮抽脂肪,所以迟疑,「我在香港有一个重要约会。」

    「我出三倍费用。」。

    「可是——」

    「我付十倍,我需割除一个大痛,心怯,怕醒不过来,你陪多我三天。」

    他侧然,「子女们呢?」

    「他们巴不得我今天去,明天分遗产。”

    他无奈,点点头。

    郑太太说:「我不会亏待你。」

    她在纽约有公寓,他主持大局,一半像管家,一半似朋友,他送她进手术室,等她苏醒,陪她过了最辛苦的一夜。

    手术很顺利,医生与看护一直以为他们是母子。

    他叫保母做了清鸡汤拎到医院给她,又到唐人街买她想吃的八宝粥。

    他是真心想她迅速康复,在床头读华文报头条给她解闷。

    但是,他一有空就拨电话回公司:「有找我吗?」

    「还没有。」

    失望。

    「郑太太怎么样?」

    「她没事,过几日可以返来。」

    「你多陪她几天吧。」

    「她如找我,立刻告诉我。」

    「一定。」

    出院后,她坐在轮椅上,他推她到中央公园看白鸽。

    郑太太说:「不枉我痛惜你。」

    他微笑说:「明天我要走了。」

    “怎样才可以留住你?」

    他但笑不语。

    「一年,两年,一辈子,条件你尽管开出来,看我可做得到。」

    「郑太太你太客气了。」

    「留不住你。」她颓然。

    他回家时口袋里多了一张七位数字的支票。

    可是,她却还没有找他。

    他有点烦躁,推掉好几个人容。

    秘萋问:「怎么了?」

    「有无不烟不酒不哭的客人?」

    「别太挑剔。」

    他苦笑。

    终於,她的电话来了,半夜,公司找他:「朱小姐问你有没有空。」

    「甚么时候?」

    「现在。」

    「现在是凌晨三时。」

    「正是,邀请你去她家看日出。」

    「我半小时内可到。」

    「那你要飚车才行,她住在郊外昭月路一号。」

    「请告诉她,我马上起程。」

    他即时淋浴更衣。

    太不寻常了,从来没约过他在家里见面,一下子披露那么多私隐,不知是什么意思。

    他飞车到郊外,天色漆黑,只见一天繁星,月完好似快要沉下去,他十分心急。

    一定要在太阳升起之前去到她家。

    高性能跑车一支箭似扑向目的地。

    她站在露台等他。

    看见他的车,她招招手,他松口气。

    屋子宽敞舒适,装修并不豪华,灯光柔和,以简约为主,只得主要家具,她微笑地请他坐下。

    他看到她戴着他送的耳环。

    「对不起,这么急把你叫来。」

    「不用客气。」

    「忽然之间,想与你聊天。」

    「我明白。」

    他脱下外套鞋子,看见银冰桶里的香槟,取出,轻巧地开瓶,斟到杯子里。

    他举杯,「快乐。」一饮而尽。

    她点点头。

    他走到露台前看,「太阳快要升起。」

    她站在他身后。

    他转过头去,看到一双比任何时间都明亮的眼睛,一个多月不见,她似比从前瘦削,身型更加娇怯。

    她轻轻说:「我的名字,叫朱品庄。」

    「好名字。」

    「抱歉开头没有告诉你。」

    「不要紧。」

    「我」

    他不让她说下去,轻轻握住她的肩膀,叫她看远处,这时,橘黄金光忽然绽现,照亮了整个天空与海洋,呵,太阳升起来了,一团烈火缓缓展示艳光。

    他轻轻说:「如此瑰丽天然景色天天免费施予我们欣赏,又有几个人会抬起头来加以青睐。」

    她点头,「说得真好。」

    他俩回到客厅,他终于问她:「有重要的事同我说?」

    她欲语还休。

    他猜想:「可是要结婚了?」

    她低头不语。

    「以后,可能不再方便见我?」

    她忽然微笑,「你真聪明。」

    他深深惆怅,她将来的世界里,容不下他这种人。

    「对方家势很好吧。」

    她不出声。

    「对不起,我说多了。」

    「这也许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他一颗心沉下去,但在人客面前,又不方便表露情绪。

    他牵牵嘴角,似他这般按时收费的游伴,居然自作多情,多么可笑。

    「谢谢你给我许多好时光。」

    他欠欠身。

    「跳个舞?」

    他轻轻把她拥在怀里,在晨光里起舞。

    她问:「你会想念我?」

    「直到我七十岁。」他轻吻她额头。

    她笑了。

    他记得他们一共喝了三瓶香槟,那次告别之后,他再也没有接过她的电话。然而每个月初,他都问秘书:「有找我吗?」

    秘书摇摇头,「也许,已经离开了本市移民到别的地方,又可能改变心意,光顾别人。」

    他缄默。

    「客人来,客人去,不必放在心上。」

    是,照说,应当如此。

    「丁小姐找你,她到巴哈马潜水,邀你作伴。」

    「我想休息一阵子。」

    「少爷,你很累?多喝两杯咖啡提提神。」

    「我不是机器。」

    「别发牢骚了,当心折福。」

    他探身过去,「你不喜欢我。」

    秘书啼笑皆非。

    走到街上,他架上墨镜,脸色沉了下来。

    他驾车在路上飞驰,拿不定主意,几次三番驶到她家附近去,可是,又折返市区。

    维於,在一个傍晚,他无论如何忍不住,到昭月路一号去按铃。

    屋内有音乐声嘻笑声,很明显,里边有舞会。

    女佣人来开门。

    他说:「我找朱小姐。」

    女佣愕然,「我们不姓朱。」

    他怔住。

    「谁?」主人出来了。

    是一个中年太太,见一英俊男子站在门口,不由得问个究竟。

    「我找朱品庄小姐。」

    「品庄到美国治病去了,你不知道?」

    这句话好比晴天霹雳,他睁大了眼睛。

    「品庄患癌,一年来不住奋斗,现在已进人最后阶段。」

    他呆呆站在门口。

    「我是她阿姨,对,贵姓?请进来喝杯酒。」

    「你有无她的地址?」

    「有是有,你好意我们心烦,可是,她说得很清楚,不想在这种时候见任何人,你为她祈祷吧。」

    他低下头,心绪大乱。

    「你是有心人,品庄有你这种朋友我亦觉安慰,可恨她未婚夫,知她罹病立刻藉故失踪,令人恼怒。」

    他转头离去。

    这解释了一切。

    粗心大意的他竟以为她要结婚。

    他静静驾车返市区,到酒吧买醉。

    酒保认识他,意外地说:「咦,你也会失控?」

    「我也是人。」

    酒保揶偷:「什么事,不会是失恋吧。」

    「正是。」

    对方不置信,「你会爱人?」

    真是,连他自己都猜想不到。

    「你话真多,拿整瓶伏特加来。」

    那夜他醉得一塌糊涂,把车停在山顶,锁上门,睡着。

    清晨,警察敲他车窗,「醒醒,醒醒。」

    他睁开双眼。

    「快把车开走。」

    他只得回家。

    第一件事便是打电话问秘书:「她有找我吗?」

    「没有,并且,请你别再问这个问题。」

    他颓然。

    「方小姐找你。」

    「我想告假。」

    「多久?」

    「一年、三年、十年。」

    「索性把你的名字剔除可好?」

    他忽然心平气和,「好,谢谢你,我自今天起,退出伴游行业。」

    「喂,喂,我是开玩笑,喂。」

    他心意已决。

    也是时候了,让她做他最后一个客人吧。

    他办事相当快捷,立刻着手转行。

    先把跑车卖掉,名贵西装全部送人,再搬到普通住宅区,找铺位打算开一片咖啡店。

    他已经把母亲及弟妹的生活安排好,无后顾之忧,噫,总算跳出火坑了。

    正在装修铺面,秘书找他。

    他说:「我真的已洗手不干。」

    「她找你。」

    他呆住,双手颤抖,「真的?」

    「我骗你干什么。」

    「的我几时?」

    「今日下午三时,周敏元律师楼。」

    「什么,是见律师?」

    「我也不知就里,他们是这样说。」

    他不语,已有不祥感觉。

    「退休之后生活还好吗一.」

    「托赖,还过得去。」

    「视你幸福。」

    「谢谢。」

    他立刻更衣沐浴,十万火急赶到银行区。

    他早到了半小时,接待员是位年轻小姐,一见英俊的他,即时殷勤招待。不久,周律师出来。

    她朝他点头,「你来了。」

    他一颗心一直沉下去,直堕谷底。

    「品庄再三叮嘱,一定要找到你。」

    他不禁用手掩住面孔。

    「你猜中了,」周律师叹口气,「品庄没有打胜仗,她已于上月三号病逝。」

    他一声不响。

    「品庄颇有私蓄,她将其中一部份产业赠你,盼你善加利用,还有,这件首饰,她还给你,叫什么?天使皮肤,多么奇特动听的名称,是什么?」

    他默默接过那只盒子。

    「品庄说,多谢你给她那么多好时光。」

    他落下泪来。

    从头到尾,他没有说过一句话,在文件上签了名。

    最令他感动的是,她并没有劝他转行,她一直尊重他,只有在生死关头打过转的人才能这样豁达。

    周律师告诉他:“一切在美国加州办妥,她家人不想公布细节,盼你原谅。”?

    他表示明白。

    “你可以走了。”

    他离开律师楼,静静回到自己的咖啡店。

    装修师见他回来,上前说:“你一直没告诉我,店名叫什么。”

    他不加思索地说:“天使皮肤。”

    “啊,是一种蛋糕的名字吗?十分动听。”

    他不出声。

    那双清澈的大眼睛似在角落看着他。

    他轻轻说;“咖啡店墙壁漆极淡的珊瑚色,台凳用原木,瓷器全部洁白,提供咖啡与茶、三种冰淇淋,两种蛋糕,以及一种三文治。”

    装修师诧异地问:“你同我说话?”

    他轻轻说下去:“多希望你可以来喝一杯,坐一会。”

    那双大眼睛像是笑了。

    “我们喝下午茶的约会,可以一直持续下去。”

    装修师给他看色版,“这只粉红色够标准了吧?”

    他一看,点点头。

    不知怎地,脸颊上一阵凉,他轻轻抹去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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