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1狐的故事
天城先生住在鹭森神社附近。
那是栋位于长坡道上的老旧大宅。宅邸后竹林茂密,常年阴暗,竹叶沙沙摇曳。我想起为芳莲堂送货,初次造访天城先生宅邱的事。那是个晚秋风强的日子,即将没入黄昏暮色的竹林犹如生物蠢蠢欲动,幽暗中挺立的竹子看上去就像巨大的骨头。
我把枣姐交付的布包夹在腋下,穿过那个附屋檐的气派大门。依照叮嘱绕过院子,在入门处站定一喊,只见天城先生自幽暗的深处走了出来。他身穿群青色和服便装,一脸睡意。或许方才正在午睡吧。细长的脸上毫无生气,下巴覆满一层青色胡碴。
「我是芳莲堂派来的。」
我低头致意。
「辛苦了。」
天城先生神情不悦地领我进屋。
屋里十分阴暗。后来我才知道,天城先生似乎不喜欢亮光。啪答啪答走在透着冷意的长廊,我抬起头偷偷一瞥,天城先生和服袖口外的手腕瘦骨嶙峋,白皙得仿佛悬浮在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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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莲堂位于一乘寺※,是间古董店。六张榻榻米大的店内摆放各式古物,就像枣姐自嘲的,不是一间正统的古董店;只要是有趣的旧东西,不论什么都收。正因如此,连我这种不具专业知识的学生也能在店里打工。但奇怪的是,这家店与不少京都堪称老店的古董店经常往来,看来其中暗藏着我不知的因缘。(※位于京都右京区,也是叡山电车的站名,附近一带统称一乘寺。)
我不知道枣姐的年纪,应该已经过了三十岁吧。
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大学二年级的时候。当时我在便当店打工,外送便当到她的店。我拎着便当打开玻璃门,咔啷一声,原来是坐在椅子上的她起身走了过来。她的眼神清透温柔,个子比我还高。我心想,真是个美丽的女人啊。
之后,我便忘了这件事,直到大三辞掉打工才又想起,直接跑去她的店里。我没有买东西的打算,只是想找机会和她攀谈,记得我请教了她陈列在架上的香烟盒和坠子之类的东西,还聊了一些琐事。「我途过便当到店里喔。」我这么说。令人惊讶的是,她还记得我。
「付钱的时候,你的手非常冰冷,这我倒是还记得。」
她总是像那样,以有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口吻说话。
「因为是冬天啊。」我说。
「那是我第一次请人外送便当,后来我不再这么做了。因为你当时的手实在太冰冷,太可怜了。」
说着,她露出一抹带着歉意的笑容。
店门贴着一张征兼职人员的启事。我刚辞了打工,正想试试这类风格独具的工作。我提出想应征,枣姐原本的紧张感仿佛瞬间消融,她嫣然一笑,请我务必接下这工作。
接下来每逢周末,我便造访一乘寺的芳莲堂。
工作内容很简单,就是顾店,或开着店里的箱形小货车送货。遇上市场开市的日子,如每个月第一个星期天在东寺或二十五日在北野天满宫,枣姐便提早几天准备,当天早上再由我开小货车载商品过去。枣姐也有驾照,不过她很怕开车。她会笑着说,我来帮忙让她松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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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领我来到一间异常狭长的和室,榻榻米上还放了一张皮沙发。三面拉门上描绘着奇妙的图画;左手边是透光的格子门,门的另一头似乎是庭院。刚贴换新纸的格子门闪着青白色的光,天城先生一派轻松地坐在房间深处的沙发,脸色犹如死神。由于房间十分狭长,给人一种天城先生坐在很远的错觉。
「给我看看。」
天城先生从银色烟盒里拿出小指长度的纸烟,点上火,低声地说。
我解开布巾,取出里头的绸布包放在木桌上。轻轻解开绸布后,一只小巧的漆盒展露出来,在微暗中艳泽闪耀。盖子上鲜明描绘着青蛙图案的莳绘※。枣姐吩咐过,要我千万不能看里头的东西,所以我原封不动地将闪着黑光的小盒子推向天城先生。(※以金、银粉末为颜料绘于器皿上、再加漆完成的日本独创技法。流行于日本平安时代,用于装饰屏风、画册、印器、信匣、砚台等物。)
「帮我打开。」
天城先生喷出一口烟说。
「枣姐吩咐我不能看里面的东西。」
我低头致歉。
天城先生歪着嘴笑了。黄昏薄暮之中,香烟火苗吱吱作响,一股极为刺鼻的烟味窜入鼻腔。我感到一阵恶寒。
枣姐说过,天城先生是位特别的客人。我想像中的他,是个圆圆胖胖的有钱老好人,不过天城先生的气质与我天真的想像南辕北辙。我不知他的实际年龄,看上去约莫五十岁。望着他的笑容,我忍不住揣测起他和枣姐之间那些我不得而知的过往,觉得苦水在口中扩散。
「你叫什么名字?」
天城先生神色迷离地看着我问。
我稍微犹豫了一下才回答:「我姓武藤。」
「你刚刚犹豫了一下是吧?为什么犹豫?」天城先生问。
「有吗?」我装作若无其事地说。
天城先生哼了一声,说道:「算了。以后也麻烦你了。」
「唰」的一声,他把那只仿佛以涂料封印住黑暗的小盒子拉向自己。
○
枣姐原本住在东京,经营芳莲堂的是她母亲。听说父亲在她幼时就已过世,她母亲一个人看顾芳莲堂,但后来病例了。正好那时她也在考虑是否要回乡,便离开东京,回到京都继承家业。她母亲则是住进了东福寺一带的红十字医院。
我没和枣姐的母亲见过面,详细情形并不清楚,但从旁人的神色可以得知,病况似乎不甚乐观。我看店的日子,她经常坐京阪电车去探望母亲。
「我果然不适合东京。」
她会经这么说过。
那是店打烊后的事。我们在后面的小客厅隔着八仙桌共进晚餐。枣姐就住在店的后头。枣姐说时薪很低不好意思,常请我吃晚餐。对单身在外的我而言,比起高一点的时薪,她亲手做的菜肴更令人感激。她担心我是没好好吃饭才那么瘦,经常煮东西给我吃。其实我会瘦不是没钱,只是懒惰罢了。不过,能找到机会跟她撒娇我很高兴,也忍不住单方面想像着,看我撒娇她是不是也很开心。
「现在,回京都定居后,我的心情平静许多。在东京的时候,我总是担惊受怕的。本来以为既然其他人都习惯了,总有一天我也会习惯,可是,那种害怕的心情却始终挥之不去。我总是心惊胆跳的,那种感觉强烈到胸口发疹。我果然不适合住在东京。」
她微低着头这么说,一口一口把饭途进口中。
「是什么让你害怕?」
听到我的问题,她有些困惑地微笑着,沉默了好一会儿,像是在脑中反覆沉吟,考虑要用什么话语来解释。
终于,她开口了。
「你会经三更半夜一个人醒着,却不知为何忽然觉得恐惧吗?」
「偶尔有。」
「到了早上,却不知道为什么当时那么不安吧。就跟那一样。对我而言,东京一直都是夜晚。」
她是这么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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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天城先生住处回来,见到枣姐正把展示在店外的素陶水瓶和小柜子搬进屋里。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店内灯光透过玻璃窗流泄出来,枣姐低着头搬运商品,灯光照亮了她的侧脸。
「天城先生感觉有点恐怖。」
我一面帮忙一面说着。
「对啊。」
枣姐低声地说,把木头雕刻的布袋福神抱在小小的双乳之间。在她怀中,笑意洋洋的布袋福神就像只小猫还是什么的,感觉柔柔软软、蓬松蓬松的。那只模样古朴的布袋福神在我打工的那段期间始终没有售出。每天早上,枣姐把布袋福神搬到店外晒太阳,到了傍晚再像方才一样抱回店里,如此来来回回、搬进搬出的,布袋福神和枣姐看起来都圆圆膨膨、好像很满足的样子,感觉十分有趣。
结束关店的工作后,枣姐脱掉外套,说道:「真对不起呢。」
「对不起什么?」
「本来应该是我要去的,可是,我不喜欢上那里去。」
「我懂。」
「天城先生有说什么吗?」
「没有,没说什么。」
「这样啊。」
然后她没再开口,脱了鞋走到店后头。
我在脑中想着那只送给天城先生的漆器盒子,忍不住猜想里面到底放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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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次往来天城先生的住处后,我俨然成了枣姐的代理人。亲身见识过那座宅邱的诡异后,我心中生出一种义务感,认为不能让枣姐到那种地方去。这也是回报枣姐,因为她总是请我吃晚餐。
通常人在心情不好时较为寡书,但天城先生心情不好时却特别多话。起初还未察觉这一点,我会相当困扰。天真地以为他心情好而迎合他,结果他说出难听得过分的话。虽然生气,但因为他是重要的客人,也只能忍着不回嘴。
倒是他静默不语的时候,比较令人放心。了解这一点后,他饶舌多话的时候我便尽可能不回嘴;不过若是遇上他真的情绪极差,我的沉默只是火上加油。这种时候我也一筹莫展,只能一心找借口告辞。
我们会面的地点很固定,就在那间狭长的和室里。他递烟给我,两人烟氲弥漫地抽着烟。他的烟多得好像怎么抽都抽不完。到了冬天,日照时间变短,他就会点上一盏纸灯笼,从没开过电灯。在摇曳的灯火照耀下,影子映照在随着天色变暗的格子门上。
会面的时间逐渐拉长,这对我来说相当困扰。他迟迟不把桌子上的包裹打开,想要尽早离去的我如坐针毡。我想说「快一点!」却说不出口,只能沉默地坐进沙发。我会听着两人香烟燃烧时的滋滋声响和竹林的喧嚣,就这么度过半小时。坐着坐着,连我也陷入重度的忧郁当中,以为自己的生活被眼前这吞云吐雾、幽鬼般的男人给鲸吞蚕食了。
我开始觉得,天城先生一定是以此为乐。如果他对我做的事,从前也如法炮制地施加在枣姐身上,那就太残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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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很少谈自己的事呐。」天城先生说。
「因为我只是个跑腿的。」
「枣小姐好像相当中意你呢。」
在纸灯笼的光晕中,他浅浅地笑了。
「我整天关在屋里,有机会听别人说话就觉得开心。你不用那么拘谨没关系。」
「这我可没办法。」
「为什么?」
我不知如何回答,只好继续抽烟。
「真想多听听你的事呐,你是学生吧,大学生活如何啊?」
「不太有趣。」
「上课很无聊吗?」
「也许是吧。」
「我大学读了好几年,因为读了太久了,就被赶出来。有时候觉得,那段日子最快乐。有时又觉得,当时其实有当时的苦。我也不是很清楚。」
我静默聆听着,直觉要是冒然开口,必定会一步步身陷对话的迷宫之中。何况天城先生想要听别人说话,这点就非常奇怪。他并非对我所说的八卦闲聊有兴趣,我隐约察觉他关心的是其他东西。
「你不用那么小心翼翼的。」
他如此说,像在安抚我。
「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对我怀有戒心。你上我这里好几次了,也差不多该习惯了吧,又没有要你对我推心置腹。」
说着,他又把烟递给我。
我口干舌燥不想再抽了,可是为了有借口不说话,只好伸手再跟他讨了一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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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天城先生离开学校后,有段时间在某间私立高中担任教师,不过很快就辞掉了工作。不知道他为何想当老师,我无法想像他站在讲台上对那些邋遢的高中生讲话的模样。
天城家在一乘寺拥有一些土地,据说他的祖父和父亲在宅邸的仓库囤积了相当多的古董,价值不菲。我想天城先生就是靠这些继承的财富,才能一直窝在这栋幽暗的屋子过生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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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芳莲堂很少出错,但那天状况不佳。两天前开始我就有点感冒,喉咙很痛:心情焦躁,注意力也变得涣散。心里「啊」一声的时候,盒子已经掉落,滚出来的盘子摔缺了一大块。那枚盘子是待会要送给客户的碗盘组的其中一只,这下子无法交给客户了。我不知如何是好。
听到动静,枣姐从店后走出来,站在我身旁。
「我会赔偿的。」
我说着,心情变得十分暗淡。
「那倒不必。只是,这下麻烦了。」
枣姐皱着眉头,陷入沉思。
「虽然不是太值钱的东西,但这是须永先生特别指定的,没办法拿其他东西代替。」
「我去向他赔罪。」
枣姐捡起青磁的碎片,收进盒子里。那模样,宛如在埋葬爱犬的尸体。她蹲在地上,我默默看着她的后颈。
「你可以走一趟天城先生那边吗?」她说。
「天城先生吗?」
「若是他,应该找得到替代品,那人也在做这种买卖。我虽然没提过,其实那人最擅长收拾这种麻烦事了。芳莲堂从我父母亲那一代起就常受到他的照顾。」
「您是要我到天城先生家,拿替代的物品回来吗?」
「是的。」
她站起身,凝视我的脸。一股香味扑鼻而来。她自然垂落的刘海几乎触碰到我的额头,我还是第一次这么近地注视她的眼瞳。
「可以吗?」
她语调缓慢地说。
「请跟他说,谢礼我改天亲自送去。你什么事都不用做,也许天城先生会开玩笑地跟你要些东西,但你绝不能听进他的话。不论是多微不足道的东西,也绝不能答应给他。那个人跟一般人有点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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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城先生拿出一本厚厚的帐本,手臂蠕动着在上头写了什么。他戴着复古的圆框眼镜,犹如时代剧里的阴沉大掌柜。一直生活在昏暗的环境中,他的视力也许不太好。
「须永先生是吧?」
「是的-l
他取出一个宝特瓶大小、以包袱巾包裹的东西。
「这就可以了吗?」
以防万一我向他确认,天城先生闷哼了一声。
「这东西,须永先生绝不会有怨言。非但如此,他一定十分满意。」
我半信半疑地收下。天城先生观察我的神色,吞云吐雾地抽着烟。
「跟须永先生起争执了吗?」
「是我打破了要送给他的商品。」
「把枣小姐惹火了吧。」
「她那人不轻易发怒,是我觉得不好意思。」
「那是因为她什么事都闷在心里啊,从以前就那样。」
天城先生感同深受地说。我在脑中描绘她温柔地拾起盘子碎片的身影。
「谢礼枣姐日后会亲自送来。」
「请样啊。」
天城先生迅速地一页一页翻阅帐簿。
我拿起包裹跟他道谢,准备起身走人。天城先生啪地一声阖上帐簿,看着拉门上午后阳光照亮的袄绘※说:(※日本和室之间的拉门称为「袄」,拉门上的画作称为「袄绘」。)
「有点小事想请你帮忙,就当作这次的回礼如何?」
我想起枣姐贴近我时说的话:不论是多微不足道的东西,也绝不能答应给他。那个人跟一般人有点不同。
「你也有责任吧?」
「是没错……」
「还是她说了什么,交代你不要给我任何东西?」
「没有,没那回事。」
天城先生露出一抹微笑。
「不过是件小事。你住的地方有柴油暖炉吧?」
「不,我是用电暖炉。」
「我就想要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