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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棒:浮世绘(4)

    这回王琦瑶听懂了,那个小吴大概就是三十一分之一。他们是一伙儿的。

    宁长安说:“罗哥就别寒碜我了,我那点事儿,最后还不是得去求你?”

    罗河很谦虚,“兄弟,术业有专攻。你们才是我的衣食父母啊。”

    罗河在五环外的居民楼里干的是高科技,宁长安搞不定的业务只能找他。比如有的证件需要某特种纸,这种纸市面上根本找不到,只有官方机构在某些证书里使用,宁长安和其他假证头目就把样品送给罗河,罗河让他高薪聘请的专业人员做相关的高科技分析,最终按照材质和比例合成出与样品相同的纸张。这还仅仅是纸张,任何稀罕东西到了罗河的地下公司,转身就可以弄出可以乱真的赝品。

    “就是说,假钞也可以造?”王琦瑶说。

    “这话可不能乱说。”罗河摆摆手,装模作样地四顾。他们坐在长安街边上的一个酒吧里,客人们都在谈自己的事情,根本没人注意他们。“这活儿坚决不干,要杀头的,小姐。”

    王琦瑶突然咯咯地笑起来,“原来男人也怕死。”

    这话其实没头没脑,甚至根本就没头脑,难道男人就该不怕死?但此时此刻,王琦瑶不合时宜的天真让罗河觉得可爱,还有几分风情。关于男人和死,她没头没脑说出了这样的话。所以他凑到宁长安耳边说:“你小子眼光不错啊。”

    “那当然,”宁长安也不客气,“哥,我得告诉你,瑶瑶她还是个格格!”

    “啥?”

    “格格!就是大清朝的公主,还珠格格那格格。”

    “你不会连人都喜欢整假的吧?”

    “假了包换。”

    “哦,”罗河撤回身子把自己整个放进沙发里,摸着下巴说,“这么说还真有那么点儿意思。我得好好看看。”

    “嘀咕什么呢,你们俩?”王琦瑶问。

    “格格!”罗河甩甩袖子做清朝官员行礼状,“格格吉祥!”

    王琦瑶撇撇嘴,说:“既不吉也不祥。过气了!”

    罗河恭维说:“瞎说,格格就是格格!”

    此后他们再约见面,不管是日常往来还是业务上的事,罗河总会附一句:“把格格也带来吧,我请你们吃饭。”他们一起泡吧、吃饭、看演出,也经常出去玩,罗河自我标榜是个“野外主义者”。这个“主义者”王琦瑶闻所未闻,也许是罗河自己的发明,只要有大块的时间,他就要跑到荒郊野外也看看。通常都是罗河自己开车。三个人坐在罗河的越野车里去北京周边好玩的地方,比如司马台古长城、爨底下、十渡、十三陵等。罗河跟王琦瑶说,他已经请朋友打探了,一旦找到王世宁老先生,第一时间通报。人家好心,推掉好像不合适,但王琦瑶还是担心万一找了个溜墙根的怎么办,就说:

    “要是找错了怎么办?”

    “这还不简单?找错了就说明他不是王爷!”

    王琦瑶觉得这个罗河真不错,想得周到,同时也为自己的顾忌被他轻易窥破感到难为情,把脸转向了车窗外。冬天的北京郊外凄凉萧索,树木只剩下光溜溜的枝干,荒草被大风吹走,她看见低矮的民房里走出来的男人女人都缩着脖子,他们仰脸看天,等着一场大雪降临。“光阴似箭,日月如梭”,王琦瑶想起小时候写作文最喜欢用的表示时间飞逝的成语,就是这么回事,与上海完全不同的冬天,她又看见了一个。

    关于王琦瑶的寻根,宁长安也下了不少力气,私下里托了不少朋友,当然,他把王世宁严格地定义为有钱、有身份的老头,王爷嘛。他甚至提出了一个更简便的方法,就是把寻人启事印在办假证的小广告上,这样起码能被半个北京看见。提议被王琦瑶迅速否决,如此寻找祖父实属大不敬,她想到那个贴广告的小男孩,撕下来,弯腰,贴到地上,再踩一脚。祖父的名字一次次被脚踩,她爸知道了得疯掉。而且,放到办假证的小广告上,创意好是好,可也太掉价了吧。

    昨天晚上北京开始飘雪,不知道一夜是否马不停蹄,早上起来但见天地皆白。这是王琦瑶喜欢的景象,雪天里的北京让她觉得安静,少了喧嚣和戾气;若是雪再大点,似乎能听见雪地里隐隐升起歌声,飘着喜气却又苍凉的调子。这调子是二胡拉的《步步高》还是别的什么曲子,她说不清楚。反正此时的北京,雪天是她最喜欢的时候。为了到雪地里走走,她跟尚在热被窝做梦的CoCo说,今天早上她下楼买早点。这样的早上,只有纯正的北京豆腐脑和油条才配得上。

    对一个习惯了生活在上海弄堂的女孩来说,北京不免粗粝、随意,有点儿硬,但是雪花蓬松,给整个世界都敷了一层厚厚的柔和的粉。王琦瑶下楼,顺着马路往前走,雪已经开始融化,要在平常,她是极不喜欢化雪的,因为当雪成了水,世界变得更脏。但今天不一样,化过雪的路面腾起缥缈的蒸汽,路就显得更黑,油亮亮的黑,而路两边的树和建筑上积雪隆重,是那种贴心贴肺的白,黑和白突然就建立出了巨大的层次感,北京变得立体了,像换了一个面貌。王琦瑶很兴奋,顺着马路边走边看,一直走到了天桥上。

    从高处看,又是另外一番的壮观。北京的大地从这条路开始陡然黑起来,黑夜和石头一般沉稳凝重;白雪覆盖的一排排高楼竖起来,像仪仗队那样都站直了。白和黑因为单纯而有了气势和力量,北京的浮泛、浅薄和轻佻不见了,她觉得眼前的城市如同影像里的圣彼得堡、耶路撒冷或者伊斯坦布尔。王琦瑶习惯性地去口袋里摸手机,想找个人说说此刻的感受,这个人显然会是宁长安。没找到,手机放在床头忘了带出来。

    买完豆腐脑和油条,在楼下看见了宁长安的车,打眼她就认出那个车牌号。这家伙今天起这么早?跑过来要带她出去看雪?好的雪景当然在公园和野外。大门虚掩,王琦瑶在门外就听见CoCo说:“她真的出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要不你下午再来吧。”她推开门,看见CoCo睡衣外面裹着一件长羽绒服,正在和一个面色黑黄的女人说话。那女人穿着一件呢子大衣,脖子上围了一圈咖啡色的某种动物的皮毛,眉笔画出来的细长眉毛惊险地盘踞在额头上。王琦瑶听见那女人说:“没问题,我等。”王琦瑶心里咣地响了一声,余音袅袅,像谁为她敲了一记锣。

    “长得的确不错啊。”那女人抱起胳膊说,两个大Rx房立刻把大衣和动物的皮毛顶起来。“知道我是谁吗?”

    王琦瑶把早点放下,都没看她一眼,换鞋的时候给CoCo说:“你拎回房间先吃。”换了棉拖鞋直接进了房间,说,“想说什么进来说吧。”

    那女人跟进来,大大咧咧地在床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声音相当盛气凌人,“我来你不紧张?”

    “你会吃人吗?”王琦瑶坐到床上,隐隐担心的事情这么快就来了。她告诉自己要顶住,她想抽根烟,抽屉拉了半截子又推回去。抽烟会让她觉得自己已经怯了。“说吧。”

    “有烟给我一根。”那女人说,“我十九岁出道,干这行十几年了,进去过两次。”

    这个开场白让王琦瑶心惊。她说,她不是来打架的,只是想告诉王琦瑶,长安的发家史。

    “长安和我一个村儿,高考没考上,我回家过年时我们俩好上了。他会吃、会玩、也会说,人长得也顺眼,就是不爱干活。我俩算是绝配,我把他惯得是没样子了,我是挣钱的,他是花钱的,只当多养个儿子。我估摸着他花钱把你哄得很高兴——那是我的钱。宝马你坐得也挺舒坦吧?我买的。生意有时候我懒得打理,我要管儿子念书,才把三十几号人转给他使唤——那三十个人也是我的。”

    王琦瑶盯着对面墙上的一个点,那是上一任房客敲进去的钉子。宁长安来的时候,喜欢把一大串钥匙挂到上面。他还说过,等天气暖和能开窗户了,他要买一串风铃挂上去。

    “他还好色,见着长得像样点儿的就爱上去勾搭。我要没猜错,他是看了你的照片才想和你玩玩的。”

    王琦瑶暗骂自己愚蠢。做毕业证是要照片的,自己倒把这茬给忘了。她竟然听信宁长安,只是帮小吴一个忙来送货。他完全是有备而来。

    但事情已经发生,她也从未有过奢侈的幻想,现在需要的只是自卫,“我不知道他结婚了。没跟我说过。”王琦瑶顺手把宁长安买给她的白金手链拿起来,往手指头上缠,她希望这东西能给她点儿底气。恰恰这个手链惹恼了宁长安老婆,她早在两年前就有这样一条一模一样的手链。她的火噌地上来了。

    “放屁!”她站起来,指着王琦瑶,“装什么装?以为你十八啊?我告诉你,从今天开始,他就只能在家闭门思过!我也告诉你,老实点儿!我能从局子里出来,我就不怕再进去!不想混你早点儿跟我说!”

    王琦瑶当时的感觉就是那句老话:秀才遇到兵。她又不能就这么俯首低眉任人宰割,也跟着站起来,“你别欺人太甚,这可是我的家!”因为着急,声音变得更尖细,上海话都出来了。

    宁长安老婆忽然笑了,“小腔调还挺尖,怪不得长安喜欢。他可说了,就你那叫床的声音,怎么听都像个鸡!对了,听说你还是个什么格格?我估计啊,你那八竿子打不着的女祖宗,不得了了也就是王爷府里的通房大丫头!”

    “你,无耻!”王琦瑶曾在一部肥皂剧里演过一个受了侮辱的女孩,她表示反抗的方式就是这三个字:你,无耻!她觉得这三个字过于程式化,没分量更没创造力,建议导演改,导演没听,她还挺委屈。现在,一着急,脑子一片空白,脱口而出的竟然也是这三个字。

    “我无耻?”宁长安老婆说,“脱了衣服往别人老公身上爬,你还有脸说我无耻?”

    王琦瑶彻底垮掉了,她哪里经过这阵势。一时间心乱如麻仿佛五脏俱焚,胳膊腿都不听使唤了。她想双手支在梳妆台上,做出的却是两手狂乱扫荡的动作,各类化妆品和小饰物噼里啪啦全滚到了地板上。然后放声大哭。

    CoCo听到动静,以为在肉搏,那王琦瑶肯定吃亏,攥了把菜刀就闯进门来。“Anny,没伤着你吧?”

    “别拿刀瞎比划。”宁长安老婆说,“我可没碰她,怕脏了手呢!让她哭,哭完了就知道小三也不好当。你们忙,我先走了。”真的转身就走了,神情步态都正常。好像她就是来串个门,拉完家常现在可以走了。

    CoCo的菜刀也就做做样子,举起来她也落不下去,不过这已经让王琦瑶很感动了:自己还没有被这个世界完全抛弃。她也不管光不光彩,抱着CoCo就哭起来,孤独、恐惧、羞耻和绝望一起来了,是真的伤心。CoCo开始只是安慰,说来说去把自己也说进去了,她们俩的情况基本上一样,同是天涯沦落人,老潘的老婆打上门来也是迟早的事。这么一想,CoCo也伤心,抱得比王琦瑶还紧,哭得更响,也是真的伤心。她们就这么断断续续抱头痛哭了半个上午,豆腐脑已经冰凉了,油条变得硬邦邦的,抡起来可以当凶器使。哭累了停下来,心情虽然没能彻底扭转过来,但也神清气爽,仿佛获得了新生,早上那天崩地裂的事件也变得虚幻遥远了。

    “不能让宁长安就这么拉倒了!”CoCo洗了脸,用完化妆品,红肿的眼泡让她觉得如果不了了之都对不起自己,就跟王琦瑶说,“Anny,给他打电话,就说你怀孕了,看他怎么办!”

    “怀孕?你怎么能这么说!”

    “有什么?就兴他们由着性子糟践咱们?他不是闭门思过吗,让他好好思思!”

    经不起CoCo的怂恿,王琦瑶真就给宁长安打了电话,她也想借此发发怨恨,此外也是不能彻底断绝,心底里还存了一点儿渺茫的希望。她对着电话说:“长安,我怀孕了!你这混蛋,现在必须过来见我!你要不来,有你好受的!”

    对方一声没吭。也许对方并没什么不好受。

    CoCo幸灾乐祸地说:“信不?他老婆一定逼着他用免提,今晚有得他受了。”

    王琦瑶挂了电话,失神地倒在床上,身体里空空荡荡。她不知道宁长安究竟会不会来。她无暇顾及CoCo突然而至的快乐,也没意识到,CoCo只是想让她帮忙预演一下,没准哪天这招自己用得上。对CoCo来说,似乎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

    这场雪刚停大半天,傍晚又下起来。副导演电话通知,戏往后推,天好了再说。宁长安没来;再拨,关机;又拨,是个空号。到此结束了。王琦瑶想,男人就这德行,真他妈快啊,比提上裤子就跑还快。她在浴缸里狠狠地泡了一个热水澡,一遍遍擦身体,那股劲儿是要把被宁长安碰过的皮肤脱掉一层才罢休。然后收拾停当,下楼买了两瓶红酒和几样熟食,在床上支起一张小桌子,招呼CoCo来,两人盘腿对坐,咬牙切齿地发誓,喝到睡着为止。窗外大雪纷飞,有种深埋与沉沦的安宁。世界已然不存在,就剩一间屋,两个女孩相对饮,你好我好大家不好,来,喝。喝,喝。到了夜半,两瓶酒都见了底,两个脑袋抵在一起,歪倒在床上,小呼噜响起来。雪继续下,不知今夕何夕。

    北京这些年很少如此大雪。全球变暖,据说年年暖冬,越来越暖,雪总也下不大。所以,早间新闻里播音员在说雪的时候很是兴奋,镜头里闪过一些著名地标,故宫、颐和园、长城、天坛、北京大学、未完工的“鸟巢”、中央电视台和即将完工的国家大剧院“蛋壳”,个个顶着积雪像怪异的大白头翁。播音员说,北京气象台预告,今天雪后初晴,宜赏雪景,不过外出务必注意安全。要在平常,王琦瑶肯定坐不住,但现在好心情一点儿找不到,宿醉的头疼还在。CoCo去和老潘约会了,她打算就躺在床上,等午后再说。

    九点钟罗河打来电话。“格格吉祥,干啥呢?”他像早间新闻播音员一样兴奋,“长安换号了?我打他手机,一个劲儿说空号,玩失踪啊?”

    “他失踪关我什么事?”

    “你是他领导嘛。”

    王琦瑶用鼻子笑了一声,心想三十二个人的哪是我,我自己都领导不了自己。

    “吵架了?”

    “这么好的天气,懒得吵架。”

    “我就说嘛,这大好的天儿。想找你们去颐和园看雪,他找不着影儿,要不咱俩先去?”

    “颐和园我不去,圆明园可以考虑。”

    “那就圆明园。”

    其实王琦瑶哪都不想去,随口冒出来个圆明园,纯粹是个修辞,因为它比颐和园寂寞荒凉,契合现在的心境。那颐和园的饱满和富贵对她不合时宜。十点,罗河的车到了楼下。

    除了管理人员,整个圆明园那上午就他们俩。所谓赏雪景,就是在雪地里走。那些零乱的石头两人看过很多遍,你让他们按照大水法原始的模样把石头堆积起来,恐怕也八九不离十。王琦瑶又没心思说话,赏雪景就成了沉默的在雪地里赶路。罗河很想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王琦瑶就是不说,抓了一把雪攥在手心里,越团越圆,越圆越凉,直钻到心里去,整个人里外都冰透了。罗河觉得这么走下去要出人命,王琦瑶的嘴唇都紫了,看看表,下午一点一刻,该吃午饭了。于是出了园,到“东来顺”点了个鸳鸯火锅,在靠窗的位置坐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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