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八,吃稀饭的日子。
天,已经连下好几天的雪,大地早已变成一片水晶玻璃的银色世界。
北京城里,连绵比栉的屋瓦上铺着厚厚的雪毯,家家户户的屋沿下挂满长长短短的透明棒冰,犹自滴着水的冰柱儿,毫不逊色地和屋梁上所挂着的腊肉腌鱼、凤鸡香肠相互争辉。
人潮来来往往踩过足有半尺深的积雪,忙碌地穿梭在大街和胡同里。
可不是嘛,喝完了腊八粥,离过年就近了,这个时候就算天依然飘着鹅毛似的雪花,也没有人会闲在家里烤火炉子。
杜老驼酒坊也因为大伙儿都忙着准备过年,倒是少不了少坐着喝暖酒、闲磕牙的常客。
此时——酒坊没有半个客人,老杜却忙上忙下准备着打上十来斤好酒,待他打点好一切之后,习惯性的,他拉下肩上雪白干净的抹布擦了擦手,这才踱向门口,脸上流露出殷切的期待,频频朝胡同口张望。
他在等人,想起自己所等之人,老杜不禁漾起一抹浅浅的笑意。
虽然自己与这人不过是一面之缘,却不知怎么地,竟早早就数着日子等这人再来,只是想再见见这孩子纯稚的笑脸。
老杜再次望了望巷口,摇摇头,自觉好笑地踱回酒坊内,心想:“活了这么把年纪,怎么定性却越磨越差,不知情的人还以为老杜我动了春心,等着姑娘来呢!”
他呵呵一笑,老杜径自在备好碗筷杯盘的大酒缸旁落坐,定定的望着门口发起呆来了……北京大桥的底下,永远是京城里最热闹的地方。
要迎新年了,平时只是单日或双日才有集市。
此时,不分单日双日,天天都有了。
赶往天桥的路上,络绎着全是去赶集采买年货和看热闹的人群,有的人空着手走,有些人担着担子。
担里除了带了来想售的货物,一边箩筐里偶尔露出一个黑黝的小脑袋,张着滴溜溜的大眼睛,好奇的打量着熙来攘往的各色路人。
也有人牵着驮满大包小袋的驴马,驴马背上高踞着的素衣小孩宛如一国之君,神气地巡视着自己的王国。
还没到天桥吶!这一路上形形色色赶路的人影,就能让人感受到一股接近新年的热闹气氛。
一路之上,却也没人朝那个高似小山的大个儿,或红发白肤的奇怪小孩,以及三个神采昂扬,俊俏非凡的大小孩多瞧一眼。
也许是因为京里的人嘛!比较见多识广早就对一些不寻常的事,见怪不怪啦!
小混依旧是那一身青布长衫,平底靴,瞧他红光满面,精神奕奕的模样,就知道大半个月前那次要命的重伤,毕竟没能要得了他的小命。
小刀瞧着其它四人俱是满脸兴奋,忘情地欣赏着周遭景致,不禁有种母鸡带小鸡的好笑感觉。
他含笑地注视着小混他们,以一种融和了欣喜和好奇的表情探索着这份新年特有的热闹,他突然发现,自己从未像他们,以一种稚龄孩童才有的赤子心情去看新年。
打从小刀有记忆开始,他的世界便是充满飘泊动荡,他的生活总是在生死的磨练中渡过的。
新年!武林中人是不过新年的,因为他们的生命是为现在而活,期待新年,期待明日的太阳,期待对武林人而言是一种浪费,生命的浪费。
直到此刻,小刀方才深深的体悟到,他竟未曾有过童年,早在该是童年的那个时候,他就已经长大了。
如今,他欣慰地发现,他却从小混他们的身上,找回自己所失去的童年时光。
忽然,小刀伸手拉住一个举着插满花纸做成飞鸟、风筝的小贩,向他买了一支迎风飞旋转动的飞鸟,小混他们都包围了上来,叫笑着他们也要。
当这名小贩笑嘻嘻地离开之后,小混他们五个人手上各自拿着支彩色缤纷,招眼引人的艳丽飞鸟。
踏入天桥的集市,四周景观更使人目不暇接,不同的叫声不绝于耳。
小混他们沿街走过叫卖大宗蔬菜的地摊前面。
只见大白菜、高丽菜、红白萝卜、大葱、蒜苗到处堆积如山,等待着任君选购。
林立的肉架子上,肥猪、鲜羊、心肺、肚肠、满目琳琅。
牛肉贩子干脆就地架起大锅灶烧将开来,汤和肉都在大锅里翻滚沸腾着,已经煮熟的牛肉堆满了一桌又一桌。
小混等人凑兴挤在摊子前,买了几斤酱牛肉,顺便趁热喝碗热呼呼、香喷喷的牛肉鲜汤,来抵抗这个飘雪的大冷天。
逛过舞着长须的草虾摊,看见红尾巴的大鲤鱼骚包的扭腰摆臀,巴不得让人带回家去“年年有鱼(余)”。
一笼笼的鸡鸭,吵架似的“咯咯!”、“呱呱!”乱叫一通,伸长了脖子的白鹅还不知死之将至,犹自偷偷地啄着人家菜蓝内翠绿的小白菜,自得其乐一番。
亨瑞忽然欢叫一声,拉着小混朝前跑去,两人登时没入一堆小孩子之间不知去向。
小刀和小妮子及哈赤三人对望地耸耸肩,慢慢走近人群。
原来是个白发白胡的老伯伯在卖棉花糖,只不过一眨眼,小混他们二人手上抓着六、七支白白胖胖的棉花糖,分开人堆走了出来。
于是一行五人舔着比他们的脸还大的棉花糖,风光神气的一字排开向前走去。
忽然,一声好似鸟鸣的悦耳叫声自路边传来。
小妮子好奇地挪开棉花糖,瞧着一个小贩把竹截削成糟,灌上水,一头插上薄竹片,吹出声音,另一头却插上几支染了色的彩鸡毛,做成既有声音又有色彩的叫曲。
她不知不觉地被那吹动时卷着水声,音似鸟叫的小玩意儿所吸引,朝那处摊子走过去。
“小混啊,你看……”
看什么?小混搔着头,奇怪身边的人呢?
一回头,才发现妮子正站在卖叫曲的摊子前不停的吹动发出鸟叫的小竹叫曲。
自然,当他们再往前逛去时,手里虽然少了棉花糖,可是,嘴里全都衔着吱叫猛吹。
经过捏面人的摊子时,捏面师傅应小混他们的要求,为每个人捏了一尊和自己一般维妙维肖的小面人。
再过去是一大片金红绚丽的五彩世界,那是卖春联、卖灶神、卖门神的,呈现着浓浓的喜气。
最富年味的蜡烛店,整个店面映入眼底的是一大片带着喜乐的蜡烛红、蜡烛有长、有短、有粗、有细、有纯红的、有镶金花纸的、有平放的、斜躺的、高挂的……买的客人指指点点,卖的伙计爬上忙下,每个人都是笑开着脸。
小混他们慢慢地踱,缓缓地逛,经过一家家香铺、裱店、锡箔商、火纸、鞭炮行,每一家商店都是生意兴隆,为了过年,人人都显得富足而不吝啬。
天桥茶馆里的说书也是此地一大特色,有心人早就约了些好友亲邻,在办完年货时到馆子里歇歇腿,听听说书人谈一段忠孝节义,或是儿女情长。
或是像小混他们逛累了,就找个地方坐坐,听说书人说一场他不曾经历过的铁血生活,然后让自己融入那种不太真实的武侠世界好好笑上一笑。
反正没人知道,小混他们是在笑那说书人将江湖讲得恁般平静,把武林说得恁般单纯,不过,这些都没关系。
此时此地,小混他们尽情地享受“新年”的气氛,享受“童年”的乐趣。
明天,他们又是江湖人,谁能估料明天将会如何……门外轻扬的马蹄和马匹轻微的喷气声,惊醒正在神游太虚的老杜,老杜笑容甫起,却又惊觉地微拢双眉,沉下脸来。
老杜原以为是小混等人来了,但是,他立刻听出正朝着酒坊门口而来的马匹只有一匹,上回,小混他们是四个人一起来的,那么,这该是其它的客人喽!
老杜暗笑自己等人等得癫了,竟然有些神经兮兮,将每个上酒坊的人都想成是小混。
有客人上门,老杜自然坐不住,他堆起做生意必须的笑容,起身往门前的柜台走去。
谁知,他的人尚未走到柜台,酒帘子一掀,赤焰那颗硕大火红的大脑袋,顶着片片雪花挤了进来。
老杜连忙哈腰笑道:“客官,对不起,小店太小,马匹……”
直起腰的老杜,朝赤焰身后猛瞧,却不见有人进来。
老杜迷惑道:“奇怪,怎么没人?”
他好奇的走到门口,朝胡同两头望了又望,胡同里除了静静飘落的雪花,哪有什么客人的影子。
老杜不解的搔搔头,嘀咕道:“咦?难道是迷失的马儿不成?可是瞧这匹马的神彩分明是匹名驹,谁会这么不小心任它四处乱跑?”
待他满心迷惑地回头,赤焰已经大大方方地挤进酒坊里,正将它的头探入那十斤暖好的上等老酒之中,喝的唏哩呼噜的好不痛快!
老杜忙不迭跑过去推开赤焰,喝叫道:“住嘴!你这可恶的贼畜牲,这酒可不是让你喝的!”
赤焰满足地抬起头舔舔嘴,“唏聿!”轻嘶喷出口酒气,然后似乎嫌老杜小气般对他龇牙甩头直瞅着他。
老杜看看酒缸子,只见十斤老酒已经去了三分之二,再瞧瞧赤焰正大剌剌地斜瞅着他,他不禁好气又好笑地插起双手,回瞪赤焰道:“这算什么嘛!偷喝我的酒还敢瞄我,就是人,也没有像你这般嚣张的家伙!”
突然,赤焰不耐烦地扬头轻甩,老杜这才注意到赤焰的脖子上系着一封书信,大红洒金的封套上龙飞凤舞地写着“老杜亲启”四个大字。
老杜“咦?”的轻呼,好奇地上前取下书信。
只见信中依旧是和封套上相同字迹的一路狂草,飞舞的字体苍劲有力,自成一格,显示出写字之人定是狂放不羁却又颇有格调的个性。
首先瞥向信尾的署名,老杜不禁呵呵轻笑道:“原来是这小子!”
信上道:“杜老板钧鉴,自上次相见甚欢,吾等于分手后长相思念,只觉得杜老板之音容宛在,令人不忍骤忘……”
老杜哭笑不得道:“他妈的!这算什么,祭文?”他接着往下看。
“时光匆匆,岁月如流,转瞬已是寒风飘雪,腊月时节;犹记腊八之约,不敢或忘,想来生意之人必已归耳,是以吾等怀欣喜之情,浩荡前来。
然,甫入城际,见家家除旧,户户布新,四野年味扰我凡心,故而于应约之前决之往天桥一游。
又恐汝挂念吾等来否,特此遣吾子赤焰,限时专送最高机密一封,告之吾等行踪,盼老板大度,代为安置吾子食宿。
而吾等于倦游之后,定然准时回家吃晚饭(粥也无妨),烦请转告生意人,此次千万莫再来去匆匆,以致吾等眼成穿,骨化石,恨不相逢未在时!”
老杜看着信的双眼,随着信文的进行越睁越大,两边嘴角也越离越远,最后成了一直线,“哈哈……”大笑声冲口而出。
良久——老杜笑够了之后,吸吸鼻子,揉揉肚皮,擦去不小心笑出来的眼泪,这才弹弹信角的署名:“天才混混曾能混。”
“真能混?天才混混……哈哈……真他妈的能混!”
像是控制不住自己的笑神经似的,老杜托着已经笑酸的下巴,又是一阵“呵呵呵……”、“嘿嘿嘿……”,拚命想忍,却又忍不住的奇怪笑声。
赤焰再次从酒缸里抬起头,醉眼迷蒙地睨着老杜,随后,它竟踉跄地甩甩头,昂首“唏聿聿……”掀唇高嘶。
瞧它摆头踏蹄的快乐德行,大概它的这种嘶鸣,就是马族的“笑声”吧!
小混等人心满意足地逛完天桥,来到杜老驼酒坊时,直觉地以为,酒坊里大概刚刚有人闹事,或者店内遭人打劫。
只见酒坊内,椅子七横八竖倒满一地,柜台被撞得歪歪斜斜,台后放置着锡壶、陶茶等酒器的架子也被撞垮。
而当做桌子用的大酒缸,六个躺下三个,砸破二个,只有最靠近墙边那只酒缸得以幸存,淹满一地的老酒散发着浓浓的醉人酒香,足以将入屋的人熏得醉上三天三夜。
小混等人正惊疑不定时,屋角忽然传出一阵拖拉的吆喝声,小混他们很自然的将目光调向声音起处。
这一看,小混立刻瞪大眼珠子,只瞧见高不及五尺的老杜,正自暗处努力拉着四脚朝天的赤焰往门口拖。
“这是怎么回事?”小混和小妮子不约而同,异口同声地诧异叫着。
老杜闻声扭头瞧向众人,又瞄瞄兀自沉醉的赤焰小子,然后,他拍着手直起腰,哭笑不得道:“小混混吶!你既然要我替你照顾儿子,为什么不警告我,你这儿子酒品不好,喝醉了还会发酒疯!”
“发酒疯?”众人再次瞄瞄四周,看着浩劫余生之后的凌乱现场,不难想象赤焰的酒品差到何种地步。
小混搔着头,苦笑道:“奶奶的,赤焰这小子比我还天才,混成这种德行未免也太离谱了。”
他对老杜投以歉然的眼神,耸肩道:“杜老板,对不起,我也不晓得赤焰小子这么没酒品,以前他和我喝酒可从来没醉过,我想,大概是你这里原酒太醇了啦!”
小妮子突然发作道:“什么?死小混,你居然教赤焰喝酒?你……”
小混不以为然道:“教它喝酒有什么了不起,我还想教它玩骰子、推牌九,那才稀奇。”
小妮子气结地说不出话来,老杜和小刀等人却呵呵直笑。
亨瑞摇头笑道:“马,不赌,玩笑开!”
小混白眼道:“谁说马不赌博,小红毛,不懂就把玩笑关起来,免得人家说你没学问。”
亨瑞皱着眉头,努力想了半天,更正道:“马,不懂赌搏,开玩笑!”
“哦!”小混嘿笑道:“我说嘛!你这句话比较像人说的话,什么玩笑开,玩笑关,乱七八糟!”
享端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眨眨眼睛,不敢再随便说些颠三倒四的“乱话”。
小刀瞅着躺在地上打呼的赤焰,轻笑道:“杜老板,我看先别管赤焰小子,还是先收拾收拾店里面,免得妨碍你做生意!”
老杜摇摇手道:“无妨,今儿个是腊八,我照例不开店做生意,我之所以开门纯粹是为了等你们,不过,我本来打算在这里招待你们……”瞥了赤焰一眼,他呵笑道:“看来只得换地方。”
小混性急问道:“那位生意人回来没有?咱们换地方他知不知道,要不要通知他?”
老杜好脾气笑笑:“他呀!他不是问题,咱们走吧!这里我明天再找人来收拾,谈正事比较要紧,你说是不是?”
小混和小刀俱是满脸狐疑地瞅着老杜,但是听他有正事要谈,只得丢下赤焰,和其它人一起跟着他走出酒坊,朝同条胡同底的一间大屋走去。
“什么,你说他没回来?”
一间素雅的花厅内,小混像要吃人般地大吼。
老杜沉稳道:“他特地捎信来,说他正在调查一件很重要的消息,如果消息正确,那将是三十年来江湖第一大新闻,所以……”
“所以个屁!”小混不爽道:“那我们等他不就白等,你知不知道,时间就是青春,就是生命,他这样简直是在浪费我们的青春,浪费我们的生命!”
小刀也有些气馁:“奇怪,江湖不是传说,武林贩子把生意看得比什么都重要,而且,若是没有油水的事,他是连沾都懒得沾,何以他这次居然一反常态,放弃我们这笔现成的大买卖?”
小混像个泄气的皮球,有气无力地斜倚在太师椅上,懒懒道:“我看呀!这家伙八成是想改行当记者,才会只顾得待在开封炒新闻!”
老杜轻笑道:“并非那老不想做生意,只是这次得劳驾你们多跑一趟,亲自上一趟开封,他会在开封等你们,绝对不再黄牛。”
小刀微微皱眉道:“开封那么大,我们并不认识武林贩子,要如何与他取得联络?”
老杜含笑自怀中取出一个只有巴掌大小的牛皮信封,交给小混,和悦道:“如何与那老联络,这里面说得很清楚。”
小混高兴地弹坐而起,一把抢过牛皮信封,顺手一巴掌拍在老杜左肩上,谑笑道:“奶奶的,有这玩意儿怎么不早点拿出来,你这不是吊咱们胃口?”
老杜龇牙咧嘴苦笑道:“我到现在才有机会告诉……”
面对五个凑成一堆的脑袋,老杜自觉无趣地耸耸肩,径自住口。
小混撕开蜡封的牛皮信封,由里面取出一张棉纸短笺,小刀等人不自觉地伸长脖子,每个人都想瞧清楚短笺上写些什么。
小混轻轻念道:“相国寺中,市集之日,百工群聚,独见龟卜。”
随即,他又从信封中倒出一枚龟壳磨成的制钱。
小混将这枚龟壳制钱拈在手中翻看半天,只觉得除了质料不同,样式、大小竟然与一般通用的制钱无异。
于是,他顺手将它拋给小刀,让其它人满足一下好奇心。
小混重新将自己深深埋入太师椅,喃喃自语道:“开封,这一去可得要两、三个月才到得了地头吶!”
老杜笑问道:“怎么着?你难道有其它要事办不成?”
小混抬眼道:“不是我。”
他忽然又叫道:“小红毛!”
亨瑞吓了一跳,抬起头茫然地看着他。
小混呵呵笑道:“没事,我只是想问你,你不是还有个老哥吗?”
亨瑞奇怪地点头,早在小混养伤的大半个月里,每天无所事事就是对他进行身家调查。
小混早已将他的祖宗八代全都摸清了,怎么会突然又问起他来?
小混瞧着亨瑞满脸狐疑的模样,好笑道:“得了,我又不是把你骗去卖,你干嘛那付德行看着我。”
顿了顿,他接着沉吟道:“小红毛,咱们虽然不明白为什么猛龙会要对你家下毒手,可是,他们不放过你这个活口是一定的,所以,我想最好还是让你和你老哥联络上,带你离开这里才是上策。”
亨瑞蓦地叫道:“不要!小红毛报仇,不走!”
接着,他突然冲口而出一连串叽哩呱啦的番话,听得在场所有的人俱是为之一怔,瞧他说得恁般飞快和激动,这大概是自他遭到家变之后,说得最痛快的一次话。
众人全都傻眼地瞪着他。
忽然——“啪!”的一响,小混弹坐而起,赏了他一记大响头,笑骂道:“闭嘴!他奶奶的,红毛鬼就是红毛鬼,你说那种不是人听的鬼话,谁知道你在说什么,这样子怎么讨论你的将来!”
亨瑞愕然地揉着脑袋瓜子,嘟起嘴委屈地瞪着小混,忽然,他又是劈哩啪啦连珠炮似的鬼话连篇。
小混直瞅着他,嘿笑地警告道:“奶奶的,小红毛,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骂我,你再不住口,小心我对你的尊臀不客气!”
亨瑞果然吐吐舌头,扮个鬼脸立刻乖乖地闭上嘴巴。
小妮子奇道:“小混,你怎么知道小红毛在骂你?”
小混嘿笑道:“这有什么好奇怪,哪个人会在挨打之后,还称赞打他的人,当然是破口大骂,而且,就算小红毛不是在骂我,他不住口,我照样揍他屁股,绝对不会和他客气的。”
亨瑞搔搔他那头火红的短发,悻悻道:“他奶奶的,大欺小,神气!”
他的动作和口气,简直像小混的翻版一样。
“咦?”
小混等人全都惊讶地瞪大眼珠子,直瞅着他上下打量,而亨瑞自己犹不自知到底怎么回事,只是迷惑地张大他的绿眸子,不甘示弱地反瞪众人。
小混右眉一挑,吃吃笑道:“奶奶的!小红毛,你真能混呀!咱们认识不到一个月,你就把我的招牌你都偷学去啦!”
“曾能混?”亨瑞摇头道:“不是我,是你!招牌偷去,我没有。”
小妮子“噗哧!”笑道:“小红毛,怎么都学了大半个月,你的中文程度还是那么差呢?”
小红毛不好意思地抓抓后脑袋,呵呵直笑。
小混瞧他那动作,夸张地拍着额头呻吟道:“还说没有偷我的招牌!”
亨瑞着急地辩解道:“没有,没有,小红毛从来不偷,偷,不好,是坏孩子。”
小刀安慰他道:“小红毛,你别急,小混说的偷,是指你的动作像他,学他,不是说你真的偷他东西。”
“噢!”亨瑞这才明白小妮子说他程度差的原因,他脸上不禁浮现一抹讪然的潮红,偷眼瞧着小混咯咯傻笑不停。
小混故意板起脸孔,肃然问道:“笑什么笑,不准笑,说,你要如何才能联络得上你老哥?”
小红毛被小混冷森森的表情,吓得一怔,不禁吶吶地说道:“找大船,大船送信,叫格瑞来。”
小混斜睨着他,故作冷然地“嗯!”了一声,点点头又问:“那大船要到哪儿去找?”
亨瑞蓦地眼眶儿泛红,泫然欲泣地垂下头,低声道:“天津!”
小混瞧着他黯然的模样,拍拍他的肩,嘻嘻笑道:“好了,跟你开玩笑,吓唬你的,男孩子要流血不流泪,怎么老跟个娘们一样,动不动就只会哭!”
亨瑞方才破涕为笑。
小妮子已然不服气道:“臭小混,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娘们哪里又得罪你啦?要你在那儿嚼舌根,真像三姑六婆的娘们!哼!”
小混蓦地咬住舌头,有些哭笑不得地斜瞟了小妮子一眼,岂料,这妮子还真得意忘形地抿着嘴,翘起挺直的俏鼻子,一副得意成二五八万的德行。
小混暗忖道:“奶奶的,给我来这一套,你这妮子真以为自己是住在河东边的母狮子!”
忽然,小混起身朝着小妮子倒头便拜,口中犹自嚷嚷道:“对不起!对不起!小生忘记有娘们在此,言有所失,在下这厢赔礼了!”
他双膝一屈,人就待往下跪去!
小妮子直觉地冲上前,弯腰伸手要扶起小混,同时怔然地叫道:“小混,你在发什么癫……”
蓦地——小混微屈的身形一记踉跄,仰起的头恰巧迎上俯身的小妮子,“滋!”的脆响,不消说,自是家法侍候!
小妮子“呀!”的尖叫,抚着嘴狼狈地朝后逃去,再也神气不起来。
小混得意地瞅着小妮子落荒而逃,口中犹不忘调笑地逗弄道:“印章都盖得那么响,你现在遮起嘴来,岂不是欲盖弥彰,诱得人想再犯一次罪嘛!”
小妮子那只手登时就举在半空,遮也不是,不遮也不是,不知该将手朝哪里放才好,羞得她莫可奈何地猛跺小蛮靴!
小混见状在心里偷笑道:“小娘们,我就不信你能神气上天去,碰到我,你除了吃瘪,就是吃甲鱼,一样都是鳖!”
老杜简直被小混如此新潮、大胆的限制级表演吓傻了眼,只见他像尾跳上岸的鱼,张大着嘴,瞪大眼睛,直像快喘不过气似的。
小刀他们却已经是见怪不怪,根本没兴趣多瞧上一眼。
正当小混洋洋得意,大摇大摆地走回座位时,蓦地,一声惨兮兮的马嘶要死不活地传进众人耳朵。
登时,花厅里所有的人,不约而同朝大门口冲了出去。
小混一马当先来到朱漆大门前,他连门栓都懒得拔,索性直接翻墙而出,飘落胡同里。
只见赤焰在从前面不远处的杜老驼洒坊里,颠三倒四地蛇行而出。
它一瞥见小混,忍不住又发出一声近乎呻吟的低嘶,然后朝站在胡同底的小混这边,迈着八字步伐,一摇一摆,外加踉踉跄跄地走过来。
小混迎上前去,抱住赤焰的颈项,哈哈笑道:“我说儿子呀!你怎么这样快就醒啦?”
就像每个喝醉的人都怕有人在他耳朵大叫,赤焰低嘶地甩甩头,以它充满血丝的大眼睛,哀怨地瞟了小混一眼,像是在警靠小混说话小声些一般,这才重新将自己那颗重沉沉的大脑袋,搁在小混肩上休息。
其它人这时纷纷从豁然而开的大门里挤了出来,乍见赤焰狼狈的模样,微怔之后,猛地哄堂大笑。
赤焰抬起眼皮子,以痛苦的眼神不悦地瞪他们一眼,忽然,它软趴趴的四肢,似是再也无法支持自己庞大的身躯,蓦地往外滑去。
小混被赤焰猛的往下一沉,大叫道:“喂!儿子,你别倒呀!”
“咚!”的闷响,赤焰再度四平八稳地摆平在地上,而它身下依然压着闷声大叫的小混。
“小子,你给我起来,你想压死你老爹我呀!”
“喂!老哥,快来救我!”
“亲亲小妮子,快想办法把赤焰小子弄走……”
小混瞥见小刀等人全都在赤焰身边蹲下身来,只是他们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满脸幸灾乐祸的表情,没有一个人打算动手将他解救出来。
小混怪声地哇哇大叫道:“你们这群没有良心的朋友,居然这样子对待你们的偶像!”
小刀呵笑道:“难得呀!难得!能见到我们最最天才的超级混混如此呼天叫地,实在是不容易,不容易!”
小妮子接口谑笑道:“就是嘛!如果我们不趁此机会好好欣赏一番,岂不是辜负老天费心安排这个镜头的美意!”
小混没好气问道:“哈赤,你呢?你就看你家少爷被压在马下而不管?”
哈赤搓着手,为难道:“少爷……可是,小妮子姑娘和小刀少爷都不许我扶你起来……”
小混截口道:“你听他们的,还是听我的?”
不待哈赤回答,小刀倏地伸指一戳,点住哈赤的穴道,轻笑道:“小混,别让哈赤太为难,少爷可不是这么当的喔!”
小混眼珠子一转,瞟向亨瑞,他未开口,亨瑞就急忙摇手道:“小红毛没力气,拖不行。”
老杜赶紧表明立场道:“我是中立的,我谁也不帮!”
他果真自动退后三步,以示清白,只是从他那满脸强憋着的笑容,实在不难看出他的中立,别有解释!
小混盯着一张张贼笑的面孔,目光古怪道:“唉!你们既然喜欢如此,我也不勉强你们……”
小刀骤觉不对,忽地——小混大喝着将赤焰横摔向众人,登时,赤焰的惊嘶、小妮子的尖叫、小红毛的怪叫、哈赤和老杜的惨叫,同声齐响。
整个胡同登时充满鸡猫子喊叫的喳呼!
小刀正待庆幸自己逃的够快,蓦地,他的腰眼一麻,整个人“咚!”地倒地不起。
小混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边,冲着他眨眼笑道:“老哥,你跟我比轻功,大概还慢上那么一点点!”
小刀只有苦笑地任小混将他拖回赤焰身边,硬将他塞进赤焰身体下面压住。
他这才发现不光是他自己,所有刚才在场冷眼旁观的人,全都被小混点中软麻穴,一并躺在马身下享受被压的滋味。
小混拍拍手,呵呵笑道:“各位,为了答谢你们对本天才混混的爱护,我决定让你们和我一样,有机会和我儿子多亲热亲热,现在虽然还有点小雪,可是有赤焰当你们的被子,想必你们不必担心冻着!”
接着,小混拍拍醉眼朦胧的赤焰,揶揄道:“儿子,替我好好招待这些好朋友,别忘了偶尔动一动,扭一扭,让他们享受一下马杀鸡的乐趣,我进去休息啦!”
赤焰随即呻吟地扭动一番,小刀等人立刻感到像被一个磨盘辗过一般,齐齐叫道:“哎唷……小混,你回来!”
小混负着手,头也不回道:“今儿个是腊八,厨房里大概已经准备好稀饭,这种下雪天呀!吃碗热呼呼的腊八粥,真是人生一大享受!”
其它人呻吟着瞥见小混按步当车地走进大红门。
忽然,小混又探出头来,轻笑道:“对了,我忘记告诉你们,刚才撂倒各位那手绝招叫拈星指,那是我文爷爷的真传,专门用于以寡敌众时场面。而且人越多就越有效,我这还是第一次试验,看来效果的确不差,好了,我要进去啦!拜拜!”
小混消失在门后,众人又是齐声呻吟,小混又露出他那张迷人的笑脸,奸黠笑道:“对了,还有,你们放心,我一定会为你们每个人留下一碗粥,今天是腊八嘛!不吃粥就太没意思了,对不对?我走啦!不客气喽!”
“死混混,臭混混,你出来,我恨死你啦!”
“小混球,你这死没良心的,出来!”
“坏混混,小红毛不和你好!”
“算了,他不会出来的……唉!我为什么要保持中立?”
其中只有哈赤没吭声,因为,别说小混只是惩罚他刚才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