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越来越冷了,农民工宿舍楼的洗澡成了一个最大的问题。
因为出租房是简易宿舍,每层一个公用卫生间,是成本最低的蹲坑式,而洗澡,也就在那个冰冷的小间子里。热水是没有的,暖气也不可能,要命的是,洗手间有块玻璃破了,风一吹,嗖嗖地,若再在那里洗冷水澡的话……想想,就一身鸡皮疙瘩。
农民工朋友不怕冷,或者说,他们抗冻能力更强,选个晴天的日子,先出去跑一身汗,然后用电棒烧半桶热水,然后该怎么洗就怎么洗,边洗还边大声唱歌,那歌唱的,意气风发,豪迈热情。他们说,这条件,比起农村,已经算好了。
听听,人家是怎样的生存能力?但詹小鹏呢?他以前全是用热水器的,家里是,大学里也是,大学毕业了,却没这条件了。
但没办法,就算再冷,也得洗。詹小鹏先用报纸把所有的漏风处给堵牢,烧了一桶水,然后就学着民工哥的样,唱歌,可是,人家唱得热血沸腾,而他唱的声音发颤,一听就感觉一个可怜小男孩在受冻挨饿……
逃回房间,詹小鹏立即躲进被窝里,簌簌发抖。
小羊看着他说:要不以后去公共浴室里洗吧?
詹小鹏在被窝里回答:最便宜的也要10块钱呢。
小羊说:那就少洗两次嘛,你看我,两周洗一次……
詹小鹏笑骂他:你也不闻闻自己臭成什么样了,不过,反正你没女人,臭也没关系,但我有老婆的!
小羊说:你不是有个表哥吗,怎么不去他家里洗?
咦,这是个主意哎,下次洗澡前给表哥电话,去他家洗,顺便还能撮一顿。
汪海洋疲惫地回家,瘫坐在床上,一句话也不说。
他终于知道了一个普通海归办事的困难了。
两次了,他被同事和朋友推荐去大学,一次与院长,一次与副校长直接面谈,但是,都没面谈出结果来。
也许是推荐的同事的级别不够高,所以他这个海归也不受重视;也许是他的条件太高了,他提了当初建大开给他的条件,一个副教授加一套房子,他觉得这样的条件理所当然但对方却需要再考虑考虑;也或许,他并不是校方感兴趣的人……反正,谈话气氛根本没有上次在香港与建大的刘院长那般如沐春风的知交感觉——无论怎样,与刘院长的那次谈话,是汪海洋至今为止最为满足的,若不是结局不好,不然,如此一见如故的伯乐与千里马,在学术界里会是多么让人羡慕,这样的故事一定会流传成为佳话……只可惜,故事只有开端,却没了结局。
汪海洋心里不平。
唉,海归知识分子,不过是匹马。没有伯乐,这马,只能空在马厩里看光阴流逝。
不不,海归,其实比马还不足,马郁闷了,还能鸣叫几声,若声音被伯乐听到了,还有出头机会,可是,汪海洋,他现在,能发得出声音来吗?
他现在终于知道了建大的黄博士在食堂里对他说的那番话是多么有深意——
是的,回国半年,他终于明白,“人才”的标准不是由毕业学校而定,不是由论文数量和质量而定,不是由导师的牛气程度而定,“人才”的标准,只由领导衡量决定!
“我们需要人才”,“我们重金招揽人才”这些话很正确啊,很多大学是需要人才,是愿意为招揽人才而一掷万金——但是,谁是人才?谁来支付万金?这就是问题所在。
这位失落的海归猛然发现,一些大学领导们只是需要几个能够让自己学校名气上升的“大师”、“牛人”,至于这些人是不是真的“牛”,实际上并不重要,因为他们能制造出“牛气”的光环——这太简单了,媒体上一宣传,说百万千万引进高级人才世界牛人,这些人就变“牛人”了,这大学领导就成“求贤若渴”的有眼光有胸怀的好领导了。
那么,究竟是谁,可以进入领导的眼光,然后点石成金,让默默无闻的科研者成为一鸣惊人的“高端人才”呢?
显然不是汪海洋。
因为这样的“高端人才”预备役学员必须能够进入领导者的圈子,得到领导人的青睐,他汪海洋没这样的门路。原先还有个刘院长,但是随着门派斗争的失利,刘院长倒了,他也就断了路子。
汪海洋看到,如今像他这样的普通海归太多了,一点也不稀奇了,众多棋子中的一个,可以被点石成金,也可以被放弃雪藏。很多大学并不需要金字塔下的基石,因为基石太多了,他们更需要的是金字塔顶端的光环和象征,这才是领导们目标的实现。而汪海洋,他能帮他们实现这样的利益吗?
汪海洋觉得自己疲惫万分。
又到周末了,汪海洋现在很害怕周末,因为,那意味着又要开始扮演虚假身份。
不是汪海洋喜欢当双面人,只是,汪海洋太了解自己的母亲了,为了自己的前途,母亲几乎付出了所有:所有的精力,所有的时间,所有的期待,所有的希望。母亲会为他的成功而百倍的欢欣,母亲也会为他的失败而百倍的难受——当然,他的母亲绝不相信,她那如此优秀的儿子会失败。
他的妈妈,在他身上付出了太多。
从小学开始,他妈妈就没有过假期。只要他学习,她肯定在旁边照顾:早上一早醒来给他准备早餐,他吃牛奶鸡蛋,但他们两老吃泡饭;晚上,他再迟睡觉,也绝不会饿肚子上床,老妈肯定会烧出一顿好吃的宵夜看着他吃下去。中午是在学校吃的,学校食堂里的饭菜不好吃,她只要有时间,就做点热菜送过去,以致中学时代他有个绰号叫“公子”。“公子”从不用干活,“公子”从来都有坚强的经济后盾,电脑、复读机,只要与学习有关,汪妈妈从不说“太贵了”……
当然,这些投资的背后是丰厚回报——每年那么多的奖励证书就是儿子给母亲的回报,这种精神回报让一名普通的小学老师充满光彩和满足。
母亲偶尔也会有失落的时候。记得中学时候,一次参加全市中学生的英语竞赛,预赛后的优胜者将上电视参加决赛,汪海洋英语不错的,被老师推荐了。汪妈妈很高兴,她一心期待自己的儿子上电视成为学习明星。汪妈妈学校的另外一位老师的女儿也一起参加竞赛,比赛前,汪妈妈问他有没把握,汪海洋自信满满地说:没问题啊!
可是,也许是运气不好,汪海洋抽中的题目太难了,最终汪海洋没上决赛的线,被刷了。倒是那平日不怎么出色的女孩子上了决赛,结果那晚,汪妈妈哭了好久。
后来,电视决赛了,汪海洋想看看英语竞赛的现场,可是他一打开教育频道,汪妈妈就说:关了吧,有什么好看的?
汪海洋知道了他妈妈的想法——在儿子身上,她输不起。
为了弥补那次竞赛失利带给妈妈的失望,那个学期,他努力勤奋,最终期末考试拿到了全年级第一,那天,汪妈妈笑得特别开心。汪海洋也舒了口气。
是的,为了母亲的微笑,他无论如何都该奋力拼搏。因为母亲的付出,他再怎么努力回报也不为过。
为了这个副教授,汪海洋已经付出太多苦不堪言,但是,他没有勇气去终止痛苦——他若终止了痛苦,就开始了母亲的痛苦,而且是加倍的痛苦,他不忍心让母亲因为失望而哭泣。而他不愿意让谎言终止,是因为他还有机会去博一回:他始终不信,凭他的能力,怎么可能找不到副教授的位子呢?无非是多找几家大学吧,无非是大学名气没有建大那么好听吧……这样的想法,犹如一个赌徒,虽然前面一输再输,但是,只要最后一轮博回,一切都赢了!
周末要回家了。汪海洋再次请求妻子在婆婆面前尽量忍让。古霏霏面无表情。
“海洋啊,现在工作怎么样?”汪爸准备了一桌子好吃的菜,汪妈一边往儿子的碗里夹菜,一边关心地问。
“还好……就是大学里挣钱少,现在,霏霏是家里的挣钱主力。”汪海洋在老妈面前使劲说媳妇的好话。
其实,这好话完全没有夸张,事实上,还贬低了,因为,现在古霏霏的收入不仅是家庭财政的主力,而且是“唯一火力”。
汪妈妈看了儿媳一眼,不说话。
过了会儿,汪妈妈说:“钱不够花的话,到妈妈这里拿。”
汪海洋赶紧说:“妈,看你说什么呢……”
汪妈妈看着儿子说:“妈妈也是当老师出身的,知道学校是清水衙门,不过呀,我们都是知识分子,对钱没什么要求,也过不来大富大贵的日子,我们只希望家族里有个有出息的人,你不挣钱没关系,妈妈更喜欢你去挣名。当上副教授,妈妈对你已经很满意了,不过你还要继续努力,以后争取当上系主任,然后当院长,若能当上校长啊,妈妈就再别无所求了……”
汪海洋赶紧打断老妈绵绵无尽的期盼:“妈,你想那么多干吗,日子过得开心就好了……”
“儿子的成就,就是我最大的开心!”汪妈妈说。
汪海洋尴尬地看一眼古霏霏,古霏霏犹如什么都没听到,就在逗着儿子玩。
儿子在隔代老人的照顾下,穿着一点不时尚,甚至土,与建大那所幼儿园里的小朋友们的衣着根本没法比,这点连汪海洋都看出来了。建大那所幼儿园,走的是欧美路线,国际学生,开放式教育,孩子的衣着是时装式的,孩子的举止是成熟化的,而慕慕,说来好笑,4年童年在欧洲是国际教育,回来后却越来越偏向传统教育,以往古霏霏总要求慕慕参加各项体育运动,鼓励他与大人辩论,教育他什么自己为自己负责之类,到了奶奶这里,全是“听话”、“背口诀”、“你这么做奶奶要不高兴的”、“放着放着,奶奶来做,反正你也做不好”等等。以前古霏霏还为慕慕据理力争过,但如今,古霏霏似乎已经认了,她似乎已经完全不想反抗生活了。
汪海洋心里暗生愧疚。
晚上了,终于回家了,终于不用再戴面具。
在公交车上,汪海洋长长地叹一口气,想对古霏霏说点轻松的话。想了想,说:“见到儿子开心吧,慕慕个子又长高了点哦?”
可是,古霏霏飞过来一句:“开心什么呀?母子分离,老公失业,婆婆苛刻,杭州城里还能找得出比我更失败的女人吗?”
路光明自从跟上了在“局子”里认识的“牢友”王振总经理助理后,生活发生了一些变化。
王振给他安排的工作虽然工资低,但是好歹也算是跟管理人员沾上了边——虽然是编制外的管理人员,可上班时间里都是穿制服的!这制服让路光明很满意,再加上他又是王振的人,有时还会被带出去吃吃喝喝玩玩。
路光明喜欢吃喝,喜欢K歌,不过最喜欢的还是足浴按摩一类的娱乐休闲活动。因为以前从来没到过一些高档娱乐场所,第一次王振带他去了高档洗浴中心时,还出了糗事。
去洗浴区前要先换鞋,在金碧辉煌的大厅里,一位漂亮的小姐上前为他服务解鞋带,路光明慌忙说自己来自己来,然后很不好意思地偷偷脱下鞋子袜子:一方面他从未被如此漂亮的小姐服务过,心里惶恐着,另一方面,因为只有他自己知道,那袜子已经破了两个洞,他不想露丑。
进了洗浴区的第一道门后,是一溜宽敞的走廊,走廊一边全是考究的柜子,另一边是巨大的镜子,路光明给自己打气,装作老客一样昂首挺胸进去。服务生给他柜子钥匙牌,找到了柜子,可是他硬生生用不来那把柜子钥匙,折腾了好一阵,终于不好意思地向小伙子服务生问钥匙怎么用。
脱光了,只披一条毛巾。脱光了的男人就没法再比较了。他路光明平日里是那么衰那么没钱的一个人,没名牌衣服,没名牌包包,没几百块一个打理出来的发型,但眼下,当一切都脱光的时候,他与那些在这里享受的有钱老板们一样,都有一个同样的身份——贵宾。
贵宾路光明进了洗浴区,妈呀,他以前可从来没有用过这么豪华的浴室呀,桑拿,搓背,游泳池等一应俱全。还有服务员一旁伺候。原来,有钱人就是这样享受啊。
他从来没桑拿过,特地体验了一把,蒸得热死,觉得就是小时候闷热天气里在田里干活的感觉,不好玩。
以前也从没被搓背服务过,特地花了半小时叫一个搓背师给他搓背,搓出了很多污垢,自己看看也觉得了自己的那个蚁穴里太藏污纳垢了。
总之,那一晚,路光明洗了平生第一最痛快的澡,也是最昂贵的澡。
路光明明白了,一样是洗澡,有穷人的洗法有富人的洗法,就算是蹲坑拉大便,也有穷人的拉法有富人的拉法,完全不一样。
洗完澡,路光明茫然,不知接下该去哪,洗浴中心太大了,里面玩的地儿太多了,给头儿打电话,王振说:怎么洗那么慢,是不是两周没洗澡了?快上休闲区,给你找好了女人了,给你按摩。
洗完澡后玩女人?
路光明一下子感觉自己冲动了起来。原来这才是今晚的核心内容啊?早知道这样,洗澡的时间完全可以缩短一半啊。
王振好像感觉到了他的激动,一笑:“别想歪了啊,这里可是正规的洗浴中心……
那晚回家,他同小羊和詹小鹏使劲描述了他经历了的男人夜生活。
“天啊,若不过上那样的生活,我们干吗在这城市里呆着呀?像蚂蚁一样活着有意义吗?我发誓,我一定要过上像样的男人生活!”
小羊和詹小鹏听着,没说话。路光明描述的那种生活休闲享受,他们都从没享受过,他们也想享受到。
“怎么过呢?光喊口号也没用啊。”过了会儿,詹小鹏问。
是啊,怎么过呢?路光明不说话了,王振带去一次也就一次,他不带他,他就没得去享受。
“所以,我一定要考上研究生,3年后,我也可以过上那样的生活,我不需要人家带我去,而是我自己想去就去!”小羊在被子里说,他的手上是一本厚厚的政治书。
小羊的目标很现实,考研的动力很实在,但是,往往是最实在的目标,可以给人最大的动力。
詹小鹏也想去,所以,他也要好好工作,努力挣钱。当然,他不仅想去,他还要再带上一个人去:他的老婆沈思雨。
只是,该如何努力挣钱啊?难道就靠超市打工的那点钱嘛?天啊,那要挣到何年马月去啊?詹小鹏心里苦恼。
“我知道该怎么做了!”这时,路光明猛然高喊,“我一直要找一个贵人,现在,王振就是我的贵人,我紧跟着他,他会带着我上这条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