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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兰陵入阵曲

    当今的皇上不但沉溺于一些稀奇古怪的玩乐,而且隔三差五的还喜欢大摆宴席,将文武百官都召进殿来君臣同乐。长恭素来不喜欢这种场合,也推脱了许多次。但今天从宫里来传话的内侍说皇上特别下了令所有大臣务必出席当晚的宴席,不得推脱。无奈之下,长恭只得准时前去赴宴,不过在这之前,她会先去趟斛律府找恒迦和斛律叔叔一起去。

    宫中的大明殿,此时一片金碧辉煌。宫女鱼贯而出,她们列成长长的两队,分打着五明金箔莫难扇,这种宫扇,据说是十六国时代赵国的石虎所制。匠人们薄打纯金如蝉翼,两面涂饰以彩漆,描画奇鸟异兽和仙人于上,极其昂贵。而盛放食物的那些盘子,更是用紫金打造,金银参带,参带刻镂之间,茱萸画微细如破发,近观才能看到,精致的无与伦比。

    大臣们早早就到了这里,趁着等皇上的时候,彼此虚伪客套。斛律光今天因为正好被太后召见,所以就没有回府,直接来了大明殿。他向来是个沉默寡言的人,而且迫于他的威严,也有些大臣根本不敢上前和他说话。

    这样的场合,对他来说也是厌恶之极。就在他拿起酒觞喝了一口酒时,忽然听到身旁有人说,“看看,兰陵王和尚书令来了!”

    听到这两个熟悉的名字,他也是下意识的望向了那里。

    只见从殿外正走进两位俊美男子,一位身穿蓝色锦衣,男子的清华中偏偏又混合着些许女子的娇媚,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把他衬托的神采飞扬,风华无限。尤其是他那双美到极致的眼睛,更是清灵动人,被这双眼睛看着的时候,感觉象整个人都被浸在湖水里,明明清澈却又深邃,如此明亮却又冰凉,那么柔软却又激荡。

    而令一名男子的白色锦衣乃云缎裁成,软罗蕴彩,华贵异常。可如此华彩的衣着却被男子的容光暗淡了颜色。他的每一丝笑意都像流光溢彩的宝石,绚烂的让人睁不开眼。

    出现在大殿里的这两位男子,就好像日月在空中交相辉映,散发出流光溢彩。众人在反应过来之后,纷纷低声交头接耳起来。

    “兰陵王和尚书令的容貌,即便是女子也要自愧不如啊。”

    “只可惜尚书令这个年纪还未娶妻,也许是眼界过高吧。”

    “莫不是他喜欢男人吧?你看他和兰陵王的关系……”

    “嘘,别胡说八道,哪有这种事?”

    “怎么不可能,要不然尚书令怎么会一直不娶,而且听说以前还曾经拒绝了孝昭帝的赐婚……”

    斛律光注视着自己的儿子,露出了复杂难辨又带些担忧的神情。

    长恭和恒伽坐下不久后,皇上就坐乘肩舆来到了大明殿。不过今天他的身边不是皇后,而是一位娇俏可爱的女子。只见她挽着如今流行的涵烟髻,髻上只是简简单单插着一支碧玉簪。天蓝色的琉璃耳珰,显衬得她脖颈更加白皙。比起后宫的莺莺燕燕,这个女子的容貌也只能算得上清秀,但却是少有的干净明媚,甚至,还带着一种后宫女子身上几乎看不到的纯真。

    “这个女人是皇上的新妃子吗?”长恭低低问了一句。

    恒伽神色淡然的扫了那个女人一眼,“好像之前是皇后身边的侍女,不知怎么一下子就这么得宠了。”

    刚问出了这句话,长恭就有些后悔。当今皇后不是恒伽的妹妹吗?现在皇帝宠幸她人,恒迦的心里必然也是不舒服的吧。

    酒过三旬,皇上的兴致倒是越来越高,忽然拍了拍手,所有的音乐都停止了。

    就在大家纳闷的时候,猛听得战鼓咚咚,喊声震天,两队戴着面具的着甲武士闯入殿中,驱走了正漫舞弄姿的歌舞者。众人猝不及防,哑然失色,不知发生了何等变故。

    皇上放下手中酒樽,饶有兴趣地瞅著殿中诸人形形色色的表情,嘴角绽出一丝笑意。

    激昂的乐声乍起,锺磬齐鸣,肃穆庄华。

    两队武士纵横交错地变幻队形,挥动刀盾,作激烈交战之状。盾牌互相撞击铿锵作响,寒刃明如秋水,喊杀声震耳欲聋,仿佛使人亲临两军廝杀正炽的战场。

    直到一曲终了,众人才仿佛从那残酷的战场上又回到了现实世界。

    皇上笑着看了看长恭,“兰陵王,这首舞曲就叫作兰陵王入阵曲,你觉得如何?”

    长恭微微一惊,忙回道,“皇上,臣愧不敢当。不过此舞曲的确是不同凡响。”

    “哦,你也觉得不同凡响吗?”皇上笑得更加愉快,“这好像是先皇在你洛阳大捷后特别让人作的曲子,不过不知为什么却一直没有拿出来。幸亏我不久前无意中找到了,也算是有缘。”

    九叔叔……特别让人为她作的曲子吗……长恭只觉得一阵心痛袭来,但还是尽量作出了平静的神色,客套的重复说了句,“臣不敢当。”

    她抬起头的时候,忽然发现那位新妃子正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注视着自己,或者可以说,那似乎是一种憎恶的目光。

    长恭纳闷地收回了目光,奇怪了,她又不认识这个女人。不过,这个女人的眼睛,又好像在哪里见过……

    众人很快又开始聊起了别的话题,不知怎么就扯到了斛律恒伽的身上。最后,就连皇上也笑咪咪地插了一句,

    “尚书令,你一直不娶正室,也不怕斛律将军着急吗?”

    皇上一发话,其他大臣们也就赶紧纷纷附和,殷勤的要将自己的族亲介绍给恒伽。

    恒伽侧头看了看长恭,只见她抿着嘴唇,似乎在强忍着心里的不悦。

    “谢谢皇上和各位大人的关心,不过臣现在并没有打算娶什么正室,”他微微一笑,“对臣来说,守护这个国家和皇上的安全才是最重要的,至于那些儿女情长的琐事,怎么能和皇上相比呢?”

    皇上显然对这番话很是受用,还赞许地点了点头。

    “就会说些虚伪的漂亮话。”长恭低低说道,“我可不记得尚书令大人有这么高尚的品格。”

    恒伽轻扬嘴角,轻声道,“看起来好像有人——吃醋了。”

    “谁吃醋了……”长恭瞪了他一眼,自顾自的大吃起来。

    恒伽的笑容,比平时更多了几分温柔,“这好像还是长恭第一次为我吃醋呢。”

    “说了不是吃醋!”长恭又再次重申了一遍。

    “好好好,那就不是吃醋。”恒伽眨了眨眼,还没等她舒一口气又说道,“那是——妒忌。”

    “这不是一样嘛!”

    “呵呵……”

    就在宴席快要结束的时候,皇上忽然又开了口,不过这次的对象却是一直坐在那里沉默不语的斛律光。

    “斛律将军,朕听说你的侧室有一女刚到了适婚年纪,这么巧,穆大人的三子也刚行了成人礼,算起来倒是挺合适的。”

    穆提婆也露出了一抹谄媚的笑容,“是啊,斛律将军,我那三子也是嫡子,如果斛律将军不嫌弃的话……”

    “穆提婆,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斛律光忽然腾的站了起来,脸上的神色就好像被污辱一般愤怒,一字一句道,“何方狗种,居然也配和我做亲家!”

    他的话音刚落,众人一片哗然,皇上的脸色难看不说,穆提婆的脸更是青一阵,白一阵,尴尬万分的杵在那里,不知该做什么反应。

    恒伽轻叹了一口气,揉了揉自己的眉角,他知道父亲一向刚直,可是对付这些佞臣,刚直是没有用的啊。对付君子就该用君子的方法,对付小人就要用小人的方法,而对付这些佞臣,道理也是一样——

    过了几天,长恭再次进宫的时候,又遇到了那位皇上身旁的妃子。她行了个礼本想马上离开,却正在这个时候,有另一个美丽的女子怒气冲冲的径直走到了那位妃子的面前,指着她的鼻子道,“冯小怜,你这个狐媚子,你说说,皇上已经多少晚都宿在你这里了?”

    见是后宫纠纷,长恭自然不能多做逗留,转身就准备离开。不过冯小怜这个名字,她却觉得好像在哪里听到过。

    “王昭仪,这件事你不该迁怒于我,皇上喜欢宿在那里,那是他的自由。就算我强推他出门,他也不一定去你那里啊,姐姐。”

    王昭仪气的浑身发抖,恶声恶气道,“越来越没规矩了,居然还顶嘴,来人啊,给我掌嘴……”

    小怜似乎受到了惊吓,居然慌乱的向她求救,“王爷,救我。”长恭已经往前走了几步,回头一看,小怜那样的神情,那样的眉眼,却是那么的熟悉。

    “王昭仪,皇上马上就来了,你也不想让他看到这样一幕吧。”长恭又转过了身,冷冷说道。

    王昭仪的脸色微微一变,悻悻离开了。

    望着她的背影,小怜这才松了一口气,忙向长恭致谢。

    “不用谢了,只是你让我想起了一位故人而已。”长恭略带惆怅的转过了头。

    小怜的唇边扬起了一抹奇特又诡异的笑容,“故人?高长恭,难道你还一直记着我的姐姐?”

    “你的姐姐?”长恭一愣,脑中就好像开了闸一样,无数回忆的片段都重新出现在了面前,心里蓦的剧烈一跳,“难道你的姐姐是——”

    “我的姐姐——叫冯小玉。”

    什么?长恭的身子微微一晃,“你是她的妹妹?真是她的妹妹?”

    “总算你还记得她,王爷,当初她怎么死的,我想你比我清楚多了。要不是你,她又怎么会遇到这么悲惨的事?我们的父母过世的早,一直以来都是姐姐照顾我,我们姐妹俩相依为命,所以,失去亲人的滋味,你明白吗?王爷!

    长恭抿紧了嘴唇,低声道,“你姐姐的死,的确是个意外。她是个好姑娘,我也很惋惜。”

    “惋惜?惋惜又有什么用,她怀了你的孩子,你都保不住她,你是怎么做丈夫的!”她的情绪有些激动起来,原本纯真的容貌现在看上去有点扭曲,“好端端的她又怎么会落水溺死?这里面难道没有古怪吗?”

    长恭心里一惊,难道她进宫只是为了她的姐姐?

    “王爷,我不会让我姐姐死得不明不白。”她冷冷甩了下一句话,拂袖而去。

    长恭静静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无声黄昏,秋风微凉,天地间徒流露出几分空茫——

    时光如流水,很快就到了秋末。

    清秋里落叶萧萧,尘沙漫漫,金红色的枫叶辗转在空中,凄然零落了一地的枯华。偌大的兰陵王府里悄寂安静,只有无边的枫红凭添了一份决绝的炙烈。那样的红色就像是吞噬掉一切的火焰,亦像是凤凰木涅磐前最后一瞬的绚烂。

    长恭站在长廊上,伸手接住了一片旋转着的枫叶,随手将它压在了书卷内。一早恒伽就来带着小铁出去了。没有小铁在这里,整个兰陵王府好像就冷清了许多。

    “王爷,琅琊王又来拜访您了。”王府的管家匆匆走了进来。

    长恭弯了弯唇,“知道了,赶紧让他进来,我正闷得慌呢,正好和他下一盘双陆。”

    琅琊王高俨是这里的常客,所以对王府就好像自己家那么熟悉,没过多久,就熟门熟路的来到了庭院里。

    “小俨,今天怎么过来了?”她朝他招了招手,“来这里坐一会。”

    高俨的脸色却是出奇的凝重,“长恭哥哥,我可能以后再也见不到你了?”

    长恭一愣,敛起了笑容,“你说什么?到底是怎么回事?”

    高俨摇了摇头,“还不是和士开那西域胡狗,一直对我不放心,我刚从宫里得来的消息,说是他正怂恿皇上,要将我从京城中外放到地方州郡,趁此机会夺我兵权。”

    “有这种事?”长恭皱起了眉。

    “长恭哥哥,我乃武成帝之子,堂堂皇室贵胄,怎么能出京城而入民间!所有这一切,都是由和士开从中挑拨离间。他还想夺我兵权,明显就是有异心,再加上秽乱宫廷,如此奸臣,不能不除!”他的脸上露出了和他年纪完全不符的成熟。

    长恭震惊地看着他,“小俨,你的意思是——”

    “和士开罪大恶极,我想杀了他,希望长恭哥哥你能帮我!”他开门见山的说道。

    时至正午,阳光越来越强,树巅的叶子摇晃着,发出强光,使人不得不眯起眼睛。

    长恭只觉得一阵热血上涌,几乎就要立刻出声答应他。

    “抱歉,琅琊王,她不能帮你。”就在这时,从他们的身后忽然传来了恒迦的声音。两人显然都是一惊,回过头去,只见恒伽已经朝他们的方向走了过来,在高俨面前从容不迫的站定,不慌不忙地又说道,“琅琊王,这件事还是另找他人吧。”

    高俨脸色变得苍白,“为什么?”

    “恒伽,我——”长恭刚说了几个字,抬起头时正好撞到恒伽的眼神,只见他嘴角虽然还带着笑意,那双沉如夜般的眼眸内却是冷然,仿佛冬日冰雪一般瞬间冻结了她接下来想说的话。

    “琅琊王,高长恭她绝对不是一个合适的人选,您应该也有所耳闻吧,她的两位兄长之死与和士开大有关系?”

    “这个我是听过,可是这样的话,长恭哥哥不是更愿意帮我吗?”高俨不解的问道。

    “错了,琅琊王。人一旦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就很容易做出冲动的事,从而破坏整个计划。你该找个与和士开素来不和,却又没什么深仇大恨能冷静思考的权臣才对。”恒伽淡淡道,又看了一眼长恭,示意她不要说话。

    “尚书令的话也有道理,只是……真有这样合适的人选吗?”高俨似乎也有点迟疑起来。

    恒伽的眼中掠起了一抹深不可测的波光,“琅琊王,你和你的姨父冯仆射关系还好吧?”

    高俨先是一愣,忽然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精神一振,沉声道,“尚书令,我明白了!那么,今日就先告辞了!”

    望着他匆匆离开的背影,不等长恭说话,恒伽就敛了唇边的笑容,不悦地先开了口,“幸好我来的及时,不然,你一定会冲动地答应他吧。”

    长恭动了动嘴唇,没有说话。

    “长恭,我不希望你卷到这种事里,这种危险的游戏不适合你。明白吗?”他扬起了眉,没好气的说道。

    “可是,恒伽你又为什么向小俨推荐冯子琮呢?你不是也应该置身事外吗?你这也不是在暗处帮了他一回吗?”长恭不服气的反驳道。

    “冯子琮身为胡太后的妹夫,身份上自然有恃无恐,加上他心思细密,为人机敏,与和士开又是因权力而不和,无疑是个最合适的人选。有他的帮忙,恐怕和士开这回恐怕是凶多吉少。”恒伽望了她一眼,“至于为什么我这么做,那是因为——如果那个人消失了,也许就能彻底消除你心底的疮疤。”

    说完,他抬头仰望着高远湛蓝的天穹,阳光为他镀了一层暖金,殷红的落叶裹着风沙盘旋在他的脚下。他的神情安然恬静,白皙的脸色仿佛带有某种期待的意味,长恭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脸,突兀地错觉自己看到了一团莹莹新雪,在杲阳之下满载着温暖融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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