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文,明宏、周琪都学得不好。她唯一擅长的,是工作。晚上六点多,她还在忙。她们有个新产品,要申请在军公教福利中心卖。她花了一个下午填表格、照了好几张产品的照片。
宝宝过来,“走,几个朋友喝东西,一起去吧!”
“不行耶,我得把这个东西弄完。”
“听说有一个男的蛮cute的,你不去会后悔喔。”
“那你先去认识,下次再介绍给我。”
“干吗为这个加班?明天再弄不行吗?”
“你知道送件进去要多久才能通过吗?两个月!我分秒必争,要赶快进入这个通路!”
“这样工作下去,你卖的洗发精通通进入了通路,但您老人家却永远待在家里!”
周琪弄到八点多才走。明宏打来时,她正站在地下室停车场。她从皮包中拿出手机,一看到是明宏,激动得皮包都掉在地上,里面的东西散了一地。他说他在晶华酒店开会,想约她过来吃饭。挂上电话,周琪坐进车里,深呼吸一口气。
这是爱吗?短短几秒钟的电话,结束后也要深呼吸。
她坐在晶华酒店的大厅,凝视前方,他迟到了。
“这么专心,在思索人生的意义吗?”明宏突然出现。
“没有,我只是在看Bulgari的橱窗而已。”
他出现在她面前,她第一眼去注意他的皮带。他没有戴她送他的新皮带,她的心垮下来。
“来,这是给你的。”周琪给明宏一个袋子。
“干吗每次都送我东西?你好像慈善机构。”
“我哪能救济你?你赚的钱不知道是我的几倍!小东西,我前几天逛街看到的,想也许你会喜欢。”
他从礼品袋中拿出一个小盒子,他打开盒子——
是一串小风铃。
“这跟那天面店那个好像……”
“没错!我问他们是在哪里买的,去买了个一样的。好险,老板说是最后一个!”
“干吗这么麻烦……”
“没关系,我知道你喜欢。”
“等一下,这是什么……”他从礼品袋摸出另一个东西,“为什么还有一个3M的塑料钩子?”
“这样你就不用再去找钩子啦,回家后直接挂上去就好了。”
明宏感动,但也开始忧虑。
“那你给我的礼物呢?”
周琪逗他,两手叉在身后,身体摇啊摇。
“给你的礼物……”明宏的脑筋快转,然后从包中拿出一本杂志。
“这是什么礼物?这是……《经济学人》杂志……”
“你看看……”明宏翻开杂志,“这里有一篇关于P&G行销洗发精的文章,他们是你们同行,这篇文章你一定会有兴趣!”
“我送你风铃,你送我《经济学人》杂志……”
“没办法,我这个人就是这么浪漫!”
明宏在饭店内开了一天的研讨会,吃完饭后想透透气。他们开到国父纪念馆,绕着广场散步。九月的夜晚,三三两两的中年人在练土风舞,旧式的收音机放在地上,放着旧式的歌。
“你常来这里吗?”明宏问。
“我小时候家住在这附近,常常来。高一时,有一次我下课不直接回家,骗家里说去补习,其实是穿着制服在这里约会。我跟一个男生来,我们在外面的麦当劳买了汉堡,走进来吃。那时候小孩子觉得吃汉堡超浪漫的。你看那边,我们就坐在那边那张椅子上,他喂我吃汉堡,我嘴巴张得好大,然后竟看到了两个人……”
“谁?”
“我爸和我妈!他们吃完饭出来散步,我竟然刚好被他们抓包!”
“怎么会这么巧?”
“我吓死了!当场就把嘴里嚼到一半的汉堡吐出来,刚好吐到那男的手上。”
“所以后来你就没跟那男的联络了!”
“不,后来我再也不吃汉堡了。”
“呼……难怪麦当劳最近关了很多店!”
“嘿,我食量有这么大吗?”
“耶,你看,你爸爸在那边……周伯伯好!”
“哪里?”周琪四处张望,才发现自己被戏弄了。她捶他一下,他夸张地叫出来。她是一家国际公司的行销经理,下班后穿着套装在国父纪念馆捶男生。
他们走到周琪昔日出丑的石椅上坐下。
“你呢?你常来这儿吗?”周琪反问。
他摇摇头,“我觉得一个人逛广场,是很孤单的。”
“没错,广场好像凸显了你‘一个人’的状态!”
“是啊!电影院也是。餐厅啦,地铁啦,婚礼啦,通通都是不该一个人去的地方!”
“那一个人的时候可以去哪里?”
“游泳!”明宏说,“你呢?”
“公司!”周琪说。
他们离开孤单的广场,走到忠孝东路,经过一家康是美。
“我们来看看你一个人的时候跟谁做伴……”明宏说。
周琪介绍她们公司的脸部清洁和保养用品。每个产品的特质、定价策略、不同的目标市场、广告模式。
“你常要巡视店面吗?”
“当然,像康是美、屈臣氏这种连锁店是我们很重要的通路。”
“所以你每天都逛药妆店。”
“不只药妆店,还有很多其他的通路,超级市场是一种。像家乐福这种大卖场是另一种。军公教福利中心,一般的独立小店也都很重要。”
周琪一边说,一边用手整理“露得清”架子上的产品。
“我以前在露得清,现在虽然换公司了,每次做storecheck,还是忍不住会帮老东家整理一下架子,把产品排整齐。”
“嗯……我了解那种感觉。”
“你也常替老东家做事?”
明宏看着周琪,一时答不上来。他怎么能在周琪面前、康是美明亮的日光灯下,整理过去的架子呢?
“我们跟客户提案时,都要讲到过去做过的案例,所以以前的客户的数据,我们都很熟悉。”
他们离开康是美,转进逸仙路,沿着国父纪念馆的外围的红砖道走。在逸仙路和仁爱路的转角,突然听到猫叫声。
“你听到猫叫声吗?”
他们在铁栏杆内的草丛中发现一只猫。后半身低着,脸往后缩,以防卫的姿势看着他们。周琪把手伸过铁栏杆,猫退了一步,“好可怜的猫,一个人在这么黑的草丛中,一定饿坏了。”
“我们可以去买东西给它吃。”
“我也这样想!”周琪大声叫出来,“可是这附近没有7—11。”
“当然有,在光复南路啊!”
“你愿意陪我走到光复南路吗?”
“嗯……算了,太远了!”
“那你在这边等我——”
“跟你开玩笑的啦!”
他们走到光复南路的7—11,进门后没说话,很有默契地分工,各走一边。他在架子上选蛋糕,她到冷藏区挑牛奶。他买了一盒小的孔雀饼干,她买了一包纸碗。
“买纸碗干什么?”明宏问。
“牛奶热了之后,放在纸碗中,这样它才比较好喝啊!你要猫用吸管啊?……你买孔雀饼干干什么?”
“我不知道猫吃不吃饼干。如果它吃,孔雀饼干比较松软,吃起来比较方便。”
“如果它不吃呢?”
“我自己吃,我蛮喜欢吃孔雀饼干的。”
到了收银台,收款机打出68块。他们两人同时掏钱,他先掏出50,当他还在口袋里找时,她很顺利地拿出18,好像两人事先商量好了。
“我去把牛奶热一热。”明宏说。
“60℃。”
“什么?”
“按60℃就好了。那样热出来的温度最好喝。”周琪说。
他们离开,周琪突然想起某件事,“等一下!”她回头冲进店里。
“怎么了?”
她没有回答。他隔着玻璃门,看她走到收银台,从皮包里拿出一个透明的塑料袋,里面是……他上前一步仔细看——
里面是许许多多的电池。
“麻烦您帮我回收好吗?”
他们循原路穿过国父纪念馆广场,回到逸仙路和仁爱路转角。周琪小心地安置蛋糕和牛奶,好像在准备一场盛大的派对。明宏打开孔雀饼干,把它弄成更小的一片一片,在牛奶中放进几小片。
两人紧张地看着猫……
猫仍然缩在角落,虎视眈眈,不敢轻举妄动。
“它再不吃……”明宏说,“我都想吃了。”
周琪紧张地抓着明宏的手臂。
猫慢慢走到碗前,小心翼翼地舔了一口。
他们松了一口气。
他们离开国父纪念馆。她要送他,他说不必了。她怕他还有别的事,不好意思坚持。他陪她走到她的车旁。
“白色的车很适合你!”明宏说。
“其实我最喜欢的交通工具不是汽车……”
“那是什么?”
“伟士牌速克达,而且也要是白色的!”
“喔……对,你上次说过,因为《罗马假日》那部电影,你说骑伟士牌的人都很……”
“性感!”
“那你为什么不买一台?”
“我妈会杀了我!”
她从皮包中拿出钥匙,“真的不要我送你?”
“不用了,我想走一走!”
“你为什么不开车或骑车?”
“我喜欢大众交通工具。”
“为什么?”
“因为我坐在上面时很轻松,我不必专心看路,我可以想自己的事情。”
“你都想什么事情?”
“就是……事情嘛!”
周琪点点头,准备上车,突然又想起,“明天中午我会来看看它,再告知你最新状况。”
“它若没吃,那些孔雀饼干融化掉,那碗牛奶大概要变成奶茶了。”
“你真的很恶心耶!”
他看她上了车,她发动引擎。他敲她的窗,她把窗放下来。
“想不想吃消夜?”他问。
“你要请我吃消夜啊?”
他点点头,魔术般,从手指中变出一块孔雀饼干。
“喔……你偷偷藏了一块……”
她从他手中接下饼干,看着他,咬一口——
他本能地,把手伸到她的嘴下,接掉下的碎屑……
明宏一个人走回家,咬着孔雀饼干。他拿出周琪送给他的风铃,边走边甩,风铃叮当地响着……
这么好的女孩,走进他空虚的生命,他为什么像那只猫一样,如此惧怕向前?
周琪上华江桥,开始加速。她嚼着孔雀饼干,家好像越来越近了……
那个风铃,能不能让他竖起耳根,终于听到她的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