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灯最终没去成店里,她听从陆一的建议趁周末四处去走走,走着走着就到了通往瓜荫洲的轮船渡口。
陆一遥遥指着远处小岛的绿荫间冒出来的尖顶房子,“那就是大教堂?”
方灯点头。
“我妈妈和外公外婆是马来华侨,他们都信教。我爸不是教徒,但是自从我妈去世后,他常常带我来这里,也是这样指着教堂的屋顶对我说,我妈妈一定是听从她信仰的上帝召唤,去了天堂。你说,信教的人和不信的人死后会去同一个地方吗?我真怕他们没有办法在天堂团聚。”陆一说。
方灯回答道:“这个问题你只能去问上帝。”
“也行啊,那我就去问他老人家。你想不想陪我去岛上?有个瓜荫洲的本地人陪着一起,上帝可能就不会骗我。”
“上帝又不是瓜荫洲的土地神。”方灯嗤笑。她本不愿意上岛的,尤其是和陆一一起。但是她愿意听他多说一些他爸妈的身前身后事,这样或许就能对他父亲遗物的去向多点了解。她现在急不可待地想要把东西弄到手,这样傅七就没了后顾之忧,她也解脱了,从此远离陆一,不用再为欺骗了一个善良的人而不安。
他们在大教堂坐了好一阵,上帝当然没有回答陆一的问题,但他依然为方灯此时在旁而深深地感谢了主。出了教堂不远就是圣恩孤儿院,陆一问方灯愿不愿意再到里面看一看,方灯拒绝了。
陆一也没勉强,他也明白有些故地,人们是不愿意重游的。他随着方灯继续往前走,听着孤儿院里传出来的儿童嬉笑声,说道:“我也够傻的,在见到你之前,一直都以为我爸收养的是个’小妹妹‘,谁知道你只比我小一个月而已。你还没告诉我,你和我爸是怎么认识的?”
方灯骗他道:“这个我也不清楚,你爸提出要收养我时,我也很意外。大概是他觉得我可怜吧。”
陆一不疑有他,点头说:“我猜也是这样。那么说起来,你和我们父子算不算有缘分?”
他说完还不经意地看了方灯一眼,殊不知这样的话在方灯听来充满了嘲讽意味。有缘分不假,可是福是祸只有天知道,说不定有一天,他会和他死去的父亲一样,为了这孽缘而悔不当初。
“我爸爸平时看起来很严肃,其实他是个很好的人,不仅是对我,他对很多弱势的人也一样关心,总是想帮助他们。我记得有很穷的当事人来向他求助,他一分钱不收也愿意替人打官司。他总是说,这个世界是存在公平和正义的。从小他就是我的榜样,我一直想做一个像他那样正直、高尚,对周围充满善意的人。”
方灯掩饰住了嘴角的冷笑,她不想去破坏一个父亲在儿子心中的崇高形象,她低头去看脚下的青石路面,说:“如果是这样,老天真是没长眼睛。”
陆一微笑,“虽然我爸不在了,但他还是让我认识了你,我相信他那时一定是真心想要给你一个家和安定的生活。要是他能看到我们……成为朋友,他会高兴的。”
“也许吧。”方灯淡淡地说。
因为周末的关系,瓜荫洲上游人不少。方灯许久没有上岛了,这里已发生了不小的变化。随着近年来岛上旅游业的大力开发,各式各样的酒店和咖啡馆遍地开花,许多和傅家园差不多时代的老房子都被人改建,向游客开放,或成了家庭旅馆。圣恩孤儿院的门口往后退了几米,外面被几家很有小资情调的手工店和蛋糕店占据,老杜的违章搭建房也被拆除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间小超市。她栖息过的阁楼当然更不复存在,风雨不改依旧如初的也只有傅家园。
“方灯,进孤儿院之前,你住在岛上的什么地方?”陆一好奇地问。
方灯指了指小超市,“就是那里,我们租了二楼的一个小隔间。”
“可惜不知道以前是什么样的。”陆一有些遗憾。
“有什么可惜,反正是破破烂烂的。”
“那时你会想到今后的自己是什么样子的吗?对了,你为什么想到去开布艺店?”陆一仿佛对方灯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恨不得把她的前世今生都弄个清楚。
方灯不由自主地慢下脚步,看向不远处的傅家园,“我喜欢布艺的东西给人的感觉,像家一样。”
她又说了谎,她心中的归宿其实只是一扇覆盖着猩红色绒质帘子的小窗,在梦里,她无数次都在朝那扇窗奔跑,等她到达目的地,眼前却永远只是一个逼仄的楼道和低矮的阁楼。傅家园人去楼空之后,里面荒废得更厉害,许多陈设和装饰品都被撤下了,原本垂在窗前的帘子也不见了影踪。方灯成年后,曾四处寻找相同质地和颜色的替代品,始终未能如愿,误打误撞地就开了家布艺店。后来她才知道,她是不可能再找到和当初一样的窗帘的,因为就连她记忆里站在帘后的人,都不是过去那个样子了。
“我也那么觉得。”陆一附和。他也瞧见了前方的傅家园,不管它怎么颓败,都是瓜荫洲这小岛上不可取代的存在,没有人在走过时能将它忽略。
“这么多老房子都被翻新改建了,你说为什么最有名气的傅家园反而被荒废在这里?不知道这家的后人会不会觉得心疼,我看过关于岛上的一些资料,当年的傅家园据说风头无二。”
“可能他们也有不得已的苦衷吧。”方灯说。
陆一表示同意,“我以前也听我爸说过,越是过去鼎盛的大家族,留下来的老房子产权就越复杂。方灯,你以前住在傅家园附近,有没有听说过它的一些传言?”
“什么传言,不就是一座破园子!”
“我听说傅家园是岛上有名的鬼屋,一到晚上就阴风恻恻的,还有人叫它狐家园,你知道是为什么吗?你住对面的时候有没有害怕过?”
“当然害怕,里面有个女鬼,每到月圆之夜就披头散发地从枯井里钻出来,绕着园子哭哭啼啼的。”方灯吓唬他道。
陆一是个大男人,当然不会被吓到,他笑道:“你就编吧,我也觉得这些神神鬼鬼的都是以讹传讹。”
方灯和他在对面的小超市买了两瓶水,她想到了什么,忽然说道:“我给你讲个关于傅家园的故事吧,这个倒不是我编的。”
她坐在小超市门口,一边喝水,一边将小春姑娘那个关于小野狐和石狐的故事娓娓道来。陆一听得很专心,末了,他说:“这个比你刚才讲的枯井女鬼更恐怖。”
“恐怖吗?”
“你说呢。女鬼什么的聊斋里听多了,但是你说的这个故事往深处想,会让人心里很不舒服。小狐狸把心都掏空了给石狐,不但没有得到它想要的伙伴,反而得替它受千年雷罚和孤寂之苦,这太不公平。还好它没心,有心也凉透了。”
方灯笑道:“公平?你相信这世间还有公平?”
“当然!”陆一很坚决地说,“世界上当然是有公平和正义存在的,好人就该有好报——好狐狸也一样。”
方灯不以为然,也只有他这样从小沐浴在阳光里,心思纯良的人才会相信这些鬼话。
“故事而已,听过就算了。”
“这个故事是谁给你讲的?”陆一问。
“我忘了。”方灯含糊地说。
“我觉得这个人没有把故事讲完,没理由是这样一个结局。”
“你又犯轴了吧。”方灯笑笑,打趣说,“莫非你要给它接龙?”
陆一也笑,他拿着矿泉水瓶,还真的想了一会,说:“要我来接这个故事的话……即使石狐再也不回来了,也没理由让小野狐那样孤单下去,一千年那么长,总有别的什么出现吧……”
“比如说一只土拨鼠,或者一条虫什么的?”
“你就不能说个好听点的?”陆一笑得孩子气,“你让我想想,鸟类最喜欢到废园子里逛了,没错,就是鸟。”
“后来,来了个鸟人?”方灯一口水差点没憋住。
“你要听我的故事接龙就认真点。”陆一故意摆出警告的神情,“就假设是只云雀吧。”
“为什么是云雀,云雀长什么样?”
陆一笑着说:“你别那么多为什么呀,反正云雀是好鸟……哦,益鸟!你别笑,听我说完。石狐走后,有一天,园子里飞来了一只云雀,它看到小狐狸很孤单,就每天飞来,在树梢给它唱歌……”
“凭什么呀?!”
“啊?”陆一被她说得有些莫名其妙。
方灯说:“你这个故事有漏洞,那云雀凭什么对小狐狸那样好,还天天唱歌!”
“我说你这个人呀,就是容易把什么都想得太坏。那你说,小狐狸又凭什么把心给了石狐?”陆一不服气地说。
方灯一愣,她倒没想到这个。
“因为小狐狸和石狐狸起码算同类!”她强词夺理。
“谁说不同种类就不能有共鸣?反正我的故事就是这样,云雀每天给小狐狸唱歌,还用嘴给它梳理毛发。小狐狸又有了伴,它的心好像活过来一样。”陆一很满意自己的接龙。
“空了的心怎么活过来?”方灯鄙夷道,“你爸妈以前没少给你讲童话故事吧,我看你就是中了童话的毒!”
“我不明白你怎么想的,方灯,相信世界上有美好的东西就这么难?”陆一固执起来也是很让人吃不消的。
方灯站起来说道:“真有那么多童话,怎么不见天上掉下个公主来拯救你这样的大龄技术宅男?”
陆一心里想说:“你怎么知道没有?”但到底说不出这样直白的话,只好继续低头笑着。
被他这么一搅和,方灯的心情居然好了不少,她沿着傅家园的墙根一路绕到后面,过去无数次她都是从这里进出傅家园。
“你想亲眼看看那个狐狸雕像吗?”她回头莞尔一笑,脱掉了高跟鞋。
“想啊……喂,你不会想翻墙进去吧?千万别,当心被人看见。”陆一环顾四周,他想不到方灯会这样大胆,没有做过坏事的人自然心里紧张。
“怕被人看见就别出声。”方灯庆幸自己今天穿的是裤装。其实她再清楚不过,老崔被傅七送到美国养老之后,这园子里哪还有半个活人。她多年没干过这勾当了,起初还觉得不太好使力,适应了一会,发现身手犹在,没几下就矫健地翻了上去。
陆一眼见佳人爬墙,不由大跌眼镜。只见方灯逍遥地坐在墙头,拍了拍手上的灰,示意他照做。
陆一小时候连迟到都没试过几回,别说是翻墙爬树了,不过一个弱不禁风的女人都能爬上去,别说一个大男人了,他正犹豫要不要脱鞋。
“哎,鞋脱下放哪呀?”他压低声音说。
面朝园子的方灯却没有回答他,片刻之后,没等他把鞋子脱下来,她就无声无息地跳回他身边,穿上鞋子就走。她眼里再没有了不久前的光彩和灵动,整个人失魂落魄一般。
“方灯,你怎么了?”
陆一忙追上去问。
方灯越走越快,仿佛身后有恶鬼追随。她始终没有告诉陆一刚才那一霎,她到底看到了什么。
“你小心。”傅镜殊走在傅家园通往后院的小径上,那里的野草已经没过了他的小腿,他了解这每一寸草下藏着的每一寸秘密,可身后穿着短裙和高跟鞋的来客就未必了,所以他不得不回头提醒一声。
当台湾”塑成”的贾家正式向郑太太提出结成儿女亲家的想法后,两边家长都表现出高度的热忱,极力想要撮合这桩美事,恨不能立即让他们走进结婚礼堂。
郑太太是见过那个女孩的,当时她和父亲前往马来西亚造访,傅镜殊因为公事滞留美国。他回来后,听郑太太对那女孩赞不绝口,说她既漂亮又开朗,而且一看就知道是从好家庭出来的,又洋派时髦,举手投足间也自有分寸和教养。
老太太认可的事,傅镜殊自然不好再说什么。两家人的意思都是希望趁早让他们见个面,相互了解了解。可一来傅镜殊实在是公事缠身,那女孩又整日满世界地跑,想找到合适的碰面机会不容易。恰好这一次,傅镜殊需要回来为那块商业用地做前期的筹备,那女孩也在当地的大学里做短暂的游学深造,两边家长便让他们找机会在国内碰个面。在他们看来,这也算是一种”比较开明”,且容易被小辈接受的认识方式。都是年轻人,又有相似的家庭环境和求学教育背景,人品才貌也很是相当,即使不能马上擦出火花,至少是不缺共同话题的。
傅镜殊处理好手头的事情之后就给女孩去了电话正式提出邀约,对方也并没有表现出意外,只不过她主动将会面的地点约在了傅家园,这多少有些出乎傅镜殊意料。然而他想到她父亲对老别墅的狂热,有其父必有其女,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出于礼貌,傅镜殊先陪对方在岛上用过了午餐。那个叫明子的女孩确如郑太太所说那样年轻明艳,难得的是她并不似傅镜殊过去接触过的一些”名媛”,要不就是全盘洋化,要不就太过矜贵,她开朗,有活力,行事落落大方,倒给傅镜殊留下了不错的第一印象。
饭后傅镜殊就带着明子去了傅家园。老崔离开后,郑太太也没再费心请人打理园子,眼前就任它荒废,她一直相信在自己有生之年会看到傅家老宅重建。这次回来,傅镜殊才发觉,原本唯一还算像样的东侧后花园也杂草丛生,不成样子了。
贾明子随傅镜殊四处走走看看,虽然是第一次来,她对傅家园的风格、装饰细节乃至建筑材料的出处和特点都能说得头头是道,颇有一番见解,看来果然受她父亲影响不浅。
她的高跟鞋走在草地上难免吃力,留心着脚下,眼睛却止不住地四处打量,仿佛舍不得漏掉任何一处细节,话语里也满是赞叹向往。
“以前我爸爸对我说,傅家园等于是半殖民时代建筑风格的浓缩精华,我还不肯相信。你们怎么忍心让这么好的一个地方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西楼都快看不出原来的面貌了,东楼还好一些,前院和两个小花园更是可惜了。”明子感叹道。
傅镜殊说:“一言难尽,当初我家里人离开时也是迫于无奈,后来的局势和政策谁也预料不到。现在房子是收回来了,但是傅家的人多半都不在国内,大房二房三房的人多得很,产权也复杂,大家各有心思,想重建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如果不是你爸爸神通广大,居然能说服二房那么多人都签了同意书,恐怕还不知道要荒废到什么时候。”
明子说:“我爸爸第一次在台湾看到傅家园就喜欢上了,但是别人告诉他,台湾的傅家园只不过是真正傅家老宅的模仿之作,是你们家二房移居台湾后,为表示不忘本,凭印象依老宅修建的。我还只有十几岁的时候,爸爸来大陆公干,就特意找来了这里,回去之后,他在我们面前一直念叨了很久,说太遗憾了,这样一座有规模,风格又独特的老房子居然颓败得他都不忍心看。如果这房子是属于他的,不论花多少钱和精力他都愿意让它恢复原貌。我估计从那时起,他就起了买下傅家园的心思。我爸这个人,想到什么就非做不可,我听说他派人花了五年时间,一个一个地找你们二房的后人,软磨硬泡地让他们同意转让名下产权的时候,都吓了一跳。只是他没料到,后人最多的二房都解决了,在三房那里碰了钉子,你奶奶说什么都不肯放弃傅家园,还说要是卖了老房子,她到地下都不会安宁的。”
“她们那一辈的人往往比我们要更有信念。”傅镜殊为明子撩开挡在前头的野生三角梅,“如果她同意出售傅家园,我们现在也不会在这里。”
明子忽然笑着说:“你是不知道,我爸对你有多满意。天天在我面前夸你是这一辈年轻人里少见的有本事,反正什么都好。我都觉得他之前是看中傅家园,现在更看上了你。如果他是女人,说不定他会自己嫁给你。好像我不跟你见一面,就会抱憾终生一样。”
“那你呢,你怎么想?”傅镜殊轻笑。反正都已经是摆在桌面上讨论商定的事,他也不必矫情。
他等于直截了当问她的看法。要是换了旁人,这还是第一次正面接触,明子说不定以为对方这样问是很突兀的事,但偏偏这样的话从傅镜殊嘴里说出来,就有种水到渠成的感觉,好像再自然不过一般。她见过比他更年轻、长得更吸引人,家世财富也不在他之下的男人,但他身上好像有一种特殊的东西,仿佛无时无刻不在说服你,打动你,软化你,侵蚀你,让人觉得他说什么、做什么都那样天经地义。连他笑起来的样子和说话的声音,看似毫无攻击性,但你就会觉得他是对的,而且让人心悦诚服。她也终于知道自己的老父亲为什么对他如此认可。
但她毕竟不是一个轻易能够被摆布的人。虽然明子从小就知道作为家里唯一的女儿,她在寻觅另一半的时候不可能不考虑家庭的利益,但她这样年轻的女孩,怎么可能不对自己的未来和终身大事有自己的梦幻构想。
她问傅镜殊:“你觉得我们听从家里的安排是唯一的选择吗?”
傅镜殊沉吟后道:“他们那辈人经历过很多事,一路走过来,眼睛往往会擦得更亮。我不会因为他们的坚持而错过一个也许是正确的选择。”
“那么,你相信爱情吗?”明子绕到傅镜殊身前,认真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