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也没有比这更寂寞的周日。
我又是睡到日上三竿,打电话给林媚,可是她有事出去了。我胡乱吃了点面条,独自去买回了昨天相中的那款手机,然后决定步行回家。走过新华书店门口的时候,竟意外地遇到了齐明。
我很欣喜地喊住他。
“优希。”他说,“我看电视了,你拿了第一。”
“你真的看了?”我很高兴,把胸前的手机一扬说:“瞧我买的新手机,酷不酷?”
“是奖金买的吧?”齐明说,“你表演得真的很不错。”
“那还有假?”我看看四周说,“不如我请你喝咖啡吧?”
“不去了不去了,我买了一大堆的复习资料要看呢。”他抽出一本书对我说,“过两天要考数学了,你看看这本《精编》,估计会很有用的。”
“谢谢。”我接过了,看着他走远。
我承认,齐明是有点迂。也难怪林媚一点儿也不喜欢他,可是我总是难以忘记他在雨中递给我的那把伞,他替我讲题时并不标准的普通话,还有体育课长跑后关心地问我扭到脚后疼不疼。
齐明是个善良的好孩子,这一点简直是肯定的。
我回到家,正好赶上模仿秀节目的重播。我倒杯水,躺在沙发看自己唱唱跳跳,嘴里也情不自禁地跟着哼唱起来。正自恋得一塌糊涂的时候阿婆打完牌回来了,看到我在电视上唱歌,她好像有点惊讶,迟疑了一下,她皱皱眉说:“最好让你妈回来看看,看你这些天搞来搞去的都在搞什么!”
看看她那张脸,我就知道她一定是输钱了,而且输得不少。
懒得理她,我“啪”一声关了电视回到我自己的小屋。还好,她没看到我挂在胸前的手机,不然又该罗里罗嗦个没完了。
新手机很漂亮,我拿在手里看来看去爱不释手,可是不知道究竟该打给谁。犹豫了很久,第一个还是打给了齐明,想谢谢他刚才借书给我。
可是他居然还没到家,电话是他妈妈接的,警觉地问我:“你是谁?”
“同学。”我说。
“有事吗?”
“也没啥事儿。”我说。
“没事儿打什么电话!”他妈妈真不是一般的凶,狠狠地挂了电话。
再打给林媚,告诉她我刚才的遭遇,林媚哈哈大笑说:“居然敢不给我们大明星面子,等你以后比萧亚轩更红了,我看她肠子都要悔青哦。”
“那是那是。”我得意。
林媚总是知道如何让我满足。
“手机总算买了?”林媚说,“要知道昨天可把我给吓坏了。”
“你真告小Q状啦?”
“没。”林媚说,“她向我求情,给我看手臂上的紫青,说是上次我姨父气急了用皮带抽的。我心又软了。”
“你真是个好姐姐。”我飞快地说,“不讲了不讲了电话费吃不消了。”
“等等等等……不如我再给你讲个故事吧……”林媚在那边使坏,我当机立断地挂了电话。
第三个电话,我打给卢潜。
卢潜说:“呀,是优希,刚才看电视了没?挺不错!”
“就那样。”我装做不在意地说,“还不算发挥得很好,对了,我买手机了,我说过买了手机给你打电话的。”
“我会记下号码。”卢潜说,“以后有事找你。”
“一定要是好事呀,坏事莫找我。”
“那可不一定。”他笑起来,“好了,明天该上学了吧,要早点睡。”
他的口气听上去就像个父亲,可是我父亲很多年没有这样跟我说过话了,我在电话这边沉默了一下,他很敏感地问我:“怎么了,说到上学就不高兴?”
“我早说我不是一个好学生喽。”我转开话题说:“今天还买了萧亚轩的新专辑,一级棒。等我学会了再来上你的节目。”
“爱的主打歌?”他并不落伍,“很好听的。那我们一言为定!”
“嗯。”我说。
“那么?再见。”
“再见卢大导演。”我调皮地说。
“再见,小朋友优希。”他先挂了电话。
小朋友优希?好像第一次有人这么叫我。十二岁以后我就再也不当自己是小朋友了,但我却好像挺喜欢这个称呼的,我盯着手机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握着它入睡。
第二天早上,睁开眼已经七点五十分了。
我手忙脚乱地起床,阿婆正在餐桌上有滋有味地喝着一碗豆浆。看她那模样,简直比品尝燕窝还要过瘾。我气不打一处来,一边穿鞋一边埋怨她说:“早上为什么不叫我,存心要让我迟到是不是?”
她慢条斯理地说,“我还以为你不用上学了。”
跟她简直没道理可讲,我拎上书包,摔门而出。
召了一辆出租十万火急地赶到学校,还是迟到了。门口有值勤的老师,见了我笑咪咪地说:“优希啊,天天打车,五千元也是很快要花掉的。”
看来她也看电视哦。我不好意思地笑笑:“高抬贵手,别记我名字了。明天一定按时到校。”
那老师宽宏大量地一挥手,我冲他一乐,赶紧背着书包往教室里冲。
第一堂课已经开讲,是我最讨厌的数学。
我讨厌数学并不只是我数学怎么也学不好,其实我最讨厌的是我们的数学老师,那个又干又瘦动不动就讽刺人的老头子。他姓马,我们都叫他老马,从侧面看过去,老马长得特别像葛优,林媚常说,他要是也去参加“超级模仿秀”,我大概就只好屈居第二了。
当然这是笑话,葛优是个有趣的人,老马是个无趣的人,就拿他的课来讲,味同嚼蜡毫无激情,我们班大部份的学生数学不及格,全都是拜他所赐。说起来,我在高中的第一天就彻彻底底地得罪了老马,那天我在车库里停车,他正好也来放车,对着我直嚷嚷说:“往里靠靠,往里靠靠,你这样放人家还放不放了???”
我看他那身装扮,还以为他是负责管车库的校工呢,理也没理他开步就走。谁知道他并不饶过我,而是一把抓住我说:“你听到我说什么没有?”
我猛地甩开他,骂了一句“老流氓。”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后来我才知道,这个老流氓原来竟是我的数学老师。他当然也认出了我,没有一天给过我好脸色。今天算我倒霉,偏偏在他上课的时候迟到,只好站在教室门口规规矩矩地喊:“报告!”
老马停了课,眼光转向我,慢条斯理地说:“同学,你迟到了!”
废话。我当然知道我迟到了。不过我没有吱声,等着他示意我进教室。偏偏他不点头,而是扭了扭身子说:“是不是还沉醉在那晚的辉煌里不能自拔啊?”
他扭身子的样子真是怪异,全班哗啦一起全笑起来。我疑心他在嫉妒我,于是用不太耐烦的口气说:“老师,请问我可不可以进教室了?”
“可以,当然可以。”他点点头说,“不过我要提醒你,我最不喜欢学生迟到,你以后要是上我的课再迟到的话,就不用进教室了!”
“哦,我记住了。”我故意大声地回答他,一边答一边进了教室,背对着老马,冲正朝我做鬼脸的林媚回了一个鬼脸。
老马继续讲课,不过话里有话:“数学呢是很抽象的东西,比不得那些时髦的嘣嚓嚓嘣嚓嚓的东西,大家要认真听课,来不得半点虚假呵。”
傻子都知道是在针对我。
我暗暗地笑,真搞不懂老马的愤怒从何而来。课听不进去,我就趴在桌上胡乱画画,画着画着觉得像一张人脸,再加上一把小胡子,特像讲台上那个正在唾沫乱飞的家伙。我一时兴起,在那人颈子上画上一条粗粗的绳子,旁边写上“老马上吊”四个大字,悄悄地递给身后的林媚。
不回头,也可以感觉身后的林媚笑得花枝乱颤。接下来她一定是把画给她的同桌张海看了,我听到张海也叽叽咕咕地笑了起来。也许是动静太大了,老马的眼光很迅速地飘向这边,只见他一个箭步冲下来,一把从林媚的书下抽出了我画的那幅画。他把画拿起来,迎着光看了看,脸色铁青一字一顿地对着林媚说:“老,马,上,吊?就算是数学没学好,你也不必咒我上吊吧?”
全班哄堂大笑。
老马奋力地把纸揉成一团,大吼一声说:“谁再笑,我看看谁再敢笑!”
全班立即鸦雀无声。
“你给我站起来!”老马冲着林媚喊:“站到教室后面去!”
切!治小学生的这套也用上了?我猛地一下站起来说:“报告老师,不关林媚的事,这画是我画的。”
“那你也一起站!”老马恼羞成怒,简直无法自控:“讲义气呵,那你们就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一起给我站到后面去。”
“要么我站,要么都不站!画是我画的,你有什么火冲我发!”我无畏地看着老马,很清楚地表明我的态度。
林媚伸出手来拉拉我的衣服,示意我不要再跟他硬顶下去。
老马盯着我,用一种恶毒的口气说道:“你到这里来如果不是来念书的,没有必要来装样子,社会上的那一套你也别带到这里来,这里是学校,是修身养性学知识的地方,你不要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
我真服了他,这么老掉牙的言论也好意思当众发布。于是我笑笑,坐了下来。用冷漠来表示我的不屑和反抗。
“你站起来!”他呵斥我。
我只当没听见。
“站起来!”他开始伸手拖我。
我眉毛一立说:“请你自重。”
他触电般地收回手,气急败坏地说:“你给我出去,我上课不欢迎你!”他说得又急又快,唾沫溅得我一脸都是,我觉得一阵恶心。要是以前,我出去就出去,谁愿意厚着脸皮上你的课!可是这天我跟他较上劲了,我坐在那里就是一动也不动。他跟我对恃了好一会儿,终于自己收拾起讲义,大步流星地出了教室。
我站起身来,对着大家抱抱拳说:“耽误大家学习,对不起各位。”
有男生说:“老马一定气得尿裤子了。”
又有男生说:“走得那么急,可能气得拉肚子了也不一定哦。”
大家又是一阵乱笑,老马平时就不得人心,因为他的课上得不好,曾经有家长联名写信要求换掉他,他知道这事情后就更恨我们班了,上课的时候总是板着脸,动不动就训人或是讽刺人。估计百分之八十的同学都挺高兴我今天替他们出了一口恶气。可就在这时,一个严肃的声音却在乱笑声中脱颖而出:“怎么说老马也是老师,你们这样也太不尊重老师了吧?!”
说话的人不是别人,正是齐明。他说完,就站起身来出了教室。
我跟着追了出去。
“齐明,齐明。”在学校的操场边我追上了他:“其实我并不是故意这样的,你也看到了,老马他很过份……”
“你不用跟我解释什么。”齐明打断我说,“你喜欢怎么做想怎么做都是你自己的事情,我管不着。”
“用不着这么硬梆梆地跟我说话吧,”我试图缓解气氛:“我总觉得,我们算是朋友。”
刘明忽然很奇怪地笑了笑,他看了看我挂在胸前的手机说:“我记得我们班有规定,不可以带着手机来上课。”
“我关机的。”我说。
“优希你和以前真的有很多不同了,”齐明说。
“我还是我,我不觉得我有什么变化。”我说,“在你眼里我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这样吧,”齐明的语气缓和下来,“你跟我一起去老马办公室,跟他道个歉,免得事情越闹越大。”
“那不可能。”我斩钉截铁地说。
“那随便你。”他转身就走。
“齐明!”我愤怒地喊住他:“你不要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
“我是没什么。”他转过头来,“了不起的是你,你就要名扬四海了不是吗?”
“呵,你酸得真是可以。”我低声说。
他看着我,很清晰地对我说:“昨天是你打电话到我家的吧,以后请你不要再往我家里打电话。我妈妈不喜欢,我也不喜欢。”
我所有的自尊心在那一刻被他撕得粉碎。看着他的背影,眼泪一碰就要往下掉。
一只手温暖地绕上我的脖子,不用猜,也知道是林媚,她轻声说:“别生气了,我早就跟你说过,像齐明这样的人,不值得你这样。”
我拼命地忍住不哭泣。
“你也是。让老马冲我来不就行了嘛,非要站起来做什么。”林媚责备我说,“看样子事情是闹大了,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怎么办也不怕。”我没好气地说,“你莫管,天大的事我扛着。”
林媚搂搂我说:“优希啊,你现在就像一只一点就着的手榴弹,呵呵。不过想想倒也没什么,还能会这点事儿要了我们的命?要真问起,你就说画是我画的,有什么过错咱俩一起承担!”
我知道林媚,不会真正地生她的气。
我很快被班主任黄泥叫到了办公室。黄泥是个年轻人,平时看上去蛮好沟通的,但今天的事他并不含糊,拉下脸来狠狠地训了我一顿,认为我损害了老马的尊严,一定要我写检查,还要写得深刻,还要在班会课上当众宣读。可是我的尊严呢?当我在课堂上看着齐明的后脑勺的时候我痛苦地明白,所有的美好的回忆皆在那一刻被摧毁,而且永远也不可能再修复。
这十六十七岁的甜美,原来是这样的不堪一击。
终于捱到放学,和林媚分手后,我独自在街上游荡,就是不想回家。幕色开始降落,路灯雪亮,映得星星一点光也没有。我郁闷非常,于是开始在这惨淡的夜色里飞奔,风象鸽哨一般地掠过耳旁,我一路跑一路流泪,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
终于在一家咖啡馆前停下。咖啡馆生意不错,名字也挺好:不见不散。隔着透明的茶色玻璃。可以看到一对对的情侣正在喁喁私语。我擦擦泪迈进去,找了个角落坐下,非常熟练地对服务生一招手说:“cuuccino!"
我忽然想到卢潜,于是拿起手机来拔他的手机,可是老也拔不通。电话里的小姐一遍一遍地不知疲倦地说着:“您所拨打的手机正在通话中,请稍候再拨…”中文说了说英文,英文说了再说中文。我心烦意乱地把手机往桌上重重地一拍,把端着咖啡上来的服务生吓了好大一跳。
“小姐没事吧?”
“有事!”我恨恨地说。
“小姐很凶啊!”服务生笑了。
“知道我凶还惹我?”我扁扁嘴,把腿放到桌上,问道:“有烟吗?”
“没有!”服务生怪怪地笑了:“妹妹有性格啊!咦,怎么我看着眼熟?”
我白他一眼,不再答话,闷闷地端起那杯cuuccino,还没喝下第一口,那个服务生忽然叫起来:“我想起来了,你是优希,优希,模仿秀第一名那个!”
“原来我这么有名。”我自嘲地说。
“那个节目我天天看啊,我也想去参加呢。”服务生看看四周,低下声对我说:“你看看我,长得像不像孙楠,就是唱《不见不散》的那个?”
我盯着他看,好像还真是有点像,一张胖脸,不知道有什么可得意的。
“不瞒你说,这里的老板就是见我长得像孙楠才雇我的。我们这间咖啡屋就叫‘不见不散’,你发现没有哇?”
“发现了发现了。”我有气无力地说,“你话真多。”
“老板刚好不在么。”他摸摸头说,“喂,奖金五千元是不是真的啊?”
“废话,那还有假。”
“那我也去参加行不,你说?”他一脸认真地问我。
“行。”我说,“模仿秀的导演一会儿就会来,你自己跟他说去吧。”
“真的!”他高兴坏了,“今晚我请客,你尽管吃尽管喝!”
等他走开,我再打卢潜的手机,这下终于通了。他一听是我,有些吃惊地说:“优希,你好像不在家里?”
“对,”我说,“我现在在‘不见不散’咖啡屋,记得你说过还要请我喝cauuccino的,我等着你来付帐呢。”
“这么晚了你怎么不回家?”
“不想回家。”
“这么任性好象不太好吧。”他说。
“等你来了再教训我吧。”我说完,挂了电话。
从咖啡屋的玻璃长窗看出去,是寂寞的灰色长街。我知道夜已经深了,我知道这个世界就是样,纵然再不开心,日子也总要这样继续下去。要长大,要不停地伤害别人和被别人伤害。
我还知道,卢潜他一定会来。
我有这个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