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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醒醒(4)

    我在台阶上坐下。

    江爱迪生在我左后方坐下,把其中一盘面递给我,又分给我一根银叉,然后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在我背后披上一件他的大衣。

    “满天繁星,不欣赏实在太可惜。”他抬起头,赞叹地说。

    那件衣服上满满的薄荷味道,像一个隐形的圈套,把我牢牢锁在这片和露台相连接的台阶上。

    我看向天空,果然,平日鲜见的密密匝匝的星星,大小不一,却都赶在今天,在这个北方工业城市的天空聚集。颗颗明亮,洁白的光芒仿佛来自切割优良的钻石。

    很小时就听过传说,一颗星星陨落,一个人便死去。如果传说是现实,不知在这广袤天空里,代表我的那一颗星,在哪个方向?又能闪烁微弱光泽到何时呢?

    唯一可确定的是,它的身边一定没有别的星星看护,它正孤独地看着我,正如我在苦苦寻找它。

    我又陷入痴想,他不客气地把他的叉子伸进我的盘子里,叉起一块洋葱放进嘴里,闭上眼享受了片刻才睁开眼,用一种无与伦比赞叹的口吻说道:“不愧是江爱迪生做的,实在是太棒了,快尝尝。”

    我叉起一块意大利面放进嘴里,味道差强人意,不知道是不是我失去知觉的味蕾在作祟,我远没有他吃得香甜。

    倒是他身上,仍然挥之不去的薄荷香水味,让我略有些失神。不知道为什么,他看上去没有第一次那么嚣张和讨厌,除了一些痕迹太重的假幽默之外,没有特别叫人厌恶的地方,不过,谁知道这是不是另一场有预谋的暗算?无亲无故无人帮的我还是小心为妙。

    “你要多做运动。”他说,“这样才会健康。”

    “哦。”我说。

    “明天我就去川西采风。”他说,“听说那里的冬天别有风韵。”

    “哦。”我继续含糊的回答。

    “以前看过一个记录片,弄得我对川西很向往。”他忽然把头凑近说,“要不你陪我去?”

    这是一个和坏天气一样让我措手不及的邀约。不过,我当然知道这是一个玩笑,哪有第一天邀请别人,第二天就出发的道理?所以,我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脖子,回避了他饶有兴趣得眼神,只顾舔着手中的叉子,就当没听见。

    “你的沙漏呢?”他并不介意我的不礼貌,而是忽然笑着问我。

    我下意识地回头张望,又看到那扇通向阁楼的门,心里涌起一股安宁的感觉。

    “是你的宝贝吧,能不能告诉我它代表着什么?”他问。

    “遗忘。”我下意识地吐出这两个字,忽然反应过来在他面前这么说话显得太过娇情,于是又画蛇添足地加上一句:“我瞎说的。”

    真要命,还是闭嘴地好。

    不知道是不是很少主动去和别人沟通的缘故,我发现自己已经越来越不擅言辞。

    我还在发愣,他却毫不客气地用他的叉子敲敲我手里的盘子说:“吃掉!”

    好不相似的父子,我简直被那一模一样的语气吓住了。可这偏偏让我想到和我患着一样绝症的白然,那个竭尽全力把番茄塞进嘴巴里的妇人,那时候如果是江辛陪在她身边,她会不会好起来呢?

    爱迪生看着我茫然的表情,无奈地摇了摇头说:“又神游了?你的面冷了,不过,你可以要求我替你再热一下。”

    我觉得我就要分不清楚他和他。但不管是谁,他们对我的好都一样地让我痛苦,让我窒息,我没有再吭声,而是飞快地把一盘面吃了个精光。

    “喀嚓!”我又听到了熟悉而讨厌的照相机声音。再抬头,他已经跪在最低一节楼梯旁,后背靠着扶手,再次按动了快门。

    这次绝对不能原谅他。我丢掉了手中的勺子,冲下楼梯去夺他的相机。让我意外的是,他并没有逃开,而是笑呵呵的看着攥紧拳头的我。

    他大方的把相机递给我,鼓励地说:“砸碎它,来。”

    “你以为我不敢?”我大喊。

    “喀嚓”这致命的快门,又在我脸上的表情还来不及收回时响起,一片白光闪烁之后,我的双眼几乎盲掉。我震惊加绝望,气馁地跪倒在地板上。

    “对不起,”他俯下身子,将照片调到刚才我狼吞虎咽的那一张上面,在我耳边轻轻说:“谁叫我是摄魂师呢。”

    我不得不承认,他拍出了我的魂。枣红色灯光下,我皱起的眉头和仿佛在被我虐待的食物,都以鲜明的状态呈现在底片上,被永远定格。

    他伸出手轻轻抹掉我嘴边的番茄酱,说:“我去洗碗,你去休息。”

    那晚我没有回学校,而是睡在小阁楼里。

    这个夜晚没有想象中难挨,江爱迪生收拾完厨房之后,把药和开水送到我房门口,敲门。我起身把门打开一道缝,他征询地说:“要不要我喂你?”

    我吓得赶紧接过来,关上了门,就像关上了我又要迫不及待泛滥的记忆。

    喂我吃药的男生,是留在我十七岁章节里最后的省略号,从他为我冲进车海那一刻起,故事就永远不会再有续写。

    我要惩罚我自己,惩罚,永远不停息地惩罚我自己。

    听着江爱笛生下楼的脚步,我才发现我忘记把大衣还给他,于是我把它挂在我房里的门把手上,淡淡的薄荷味充满了阁楼。

    他没再问我要那些照片,仿佛知道我回来就是要拿走这些照片似的。又或者,他根本就是为了把这些照片送给我,也许他那里已经有无数备份了。这让我一下子泄了气,没有丝毫获胜的感觉,而是非常沮丧,甚至为自己的行为感到些羞愧。但我终究没有把这些照片再还给他。

    天窗果然透出清冷月光,在干净的被子上照出一块小小的光斑,但并不可怕,反而出奇的让我感到安全。如果这直射而下的月光,是通往回忆之门的神秘地带,只要站在原地不动,就能置身过去种种,想要回到何时就能回到何时。那我一定要它带我到八岁之前——西落桥上的蒋蓝把仇恨的口水吐在我身上之前,如果不能回到那时,那绝不踏足时光机器半步。绝不。

    我在充斥着薄荷气味的空气里睡了过去。

    一夜无梦。

    醒来的时候看表,赫然是九点一刻。

    我疑心是我爸的旧表出了问题,再拿出手机看,居然还是九点一刻。

    我的心滚过一阵小小的热流。一定是这种感冒药有助眠作用,否则,我怎么可能拥有如此舒服和安定的睡眠呢。小阁楼里没有梳洗的地方,我只简单地梳了头,穿好衣服下楼,才发现江爱笛生已经走了。

    桌上留着一张纸条和一把亮晶晶的钥匙。纸条上的话是:“有空替我来照看一下这里,记得按时吃药。YoursEdision。”

    他的中文英文,写得都很漂亮。

    我握着那枚钥匙,将其小心地放进了我包的内袋。

    我并没有打算常来。

    从前连家都不愿意回的我,在这个根本就没有“家”可言的偌大北京城,更不可能妄想去拥有什么家的感觉。

    那不过是谁谁谁的一厢情愿罢了,虽然,他费劲心机要宠我若亲人。

    所以,事实上是,自从江爱笛生走后的一个多月,我都没有去过那个房子。我很忙,我开始仿照许多读服装设计的同学那样,跟网上的一些私人服装作坊联系,问她们是否需要人手,同时接一些家教的活,教小学生画画,还有写作文。做家教不是我的兴趣所在,收入也不算高,但是至少可以让我少去碰卡上的那些钱。

    并且,这段时间里,学校里开始传出关于我的谣言。那个送花的男生一直在网上查我的消息,撅地三尺,居然查到了天中的论坛上,在旧贴子上翻出了一些我的照片。于是,关于我是“拉拉”的消息就这样不胫而走。这样一来,他追不到我并不是他的失败,而是我本人的某种取向有问题。

    奇怪的是,我没有愤怒,只是有些许的失望。或许是因为从在天中开始,我对各种奇怪的眼光早已习惯。对没有朋友的生活也早已习惯,所以,才会如此安于天命吧。稍许的失望,只在于原本以为在艺术院校里,女生们视野会开阔得多,风言风语没有市场,结果发现并不是这样。流言无论在哪里,都是伤害人最厉害的武器。

    稍有空闲的时候,我喜欢到画室里画画,画画不是我的专业,但那间画室让我安宁。厚厚的窗帘一旦拉上,我心里深灰色的秘密就会如同袅袅雾气般释放出来,让我可以得到暂时安静。偶尔,我也会去校门口那间叫“最初”的画廊看看,那里长年挂着一幅画,叫《一只不会飞的鸟》,我真的很喜欢那幅画,不美的少女,长了鸟的身子,红唇似血,黑发如瀑,用固执的眼神望着夜空。可是店主说这不是真品,所以不卖。不过她告诉我画这幅画的人叫夏吉吉,她在我们学校读过书,而且已经成了一名著名的画家。

    我在网上搜索夏吉吉这个名字,果然找到她的很多画。但是关于她个人的介绍几乎为零,真是低调得可以。可我却发疯般地爱上了她的画,到处寻找。我总觉得她的每一幅画都能说到我的心里去,她最擅长水粉淡彩,偶尔画油画。用色时而冷艳奇崛灼人心魄,时而浅淡勾勒近乎虚无。她一定比谁都深黯孤独的力量,所以,才能画出如此脱俗落寞的景物和人。每一帧饱含孤独和坚韧的画,都像剑一样刺穿我的心脏,痛,却也同时让我得到如释重负般的快乐。遗憾的是她只举办过寥寥几次画展,更不参与访谈,连她的画册都找不到,听说它们只在香港出版过,我只能在网上搜到少许资料,可画册的扉页上的句子让我差点泪如雨下。

    这个天才的女子说:失去一切都不可怕,怕只怕我们抵抗不过回忆。

    冬天是真真正正的来了,我从来都没遭遇过如此冷的冬天,老天恨不得冰冻一切,就连闭着嘴巴在室外走久了,嘴唇随时都会有粘上的危险。每周有两堂家教的课需要穿越半个北京城。每天下午四点放学后我穿上厚厚的大衣从学校出发,等我再回到学校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十点多钟。我不习惯在学生家里吃饭,于是都是路上随便买点吃的,或者饿到宿舍里给自己泡碗面。

    我带着一种近乎于自虐的心情整天忙碌,不许自己觉得自己苦。

    寒假快要来临的时候江辛给我打电话,问我何时放假,并说替我安排好机票。我支吾着说学校有一些活动,我可能就不回南京了。谁知道他答我:“也好,那我们就干脆在北京过年算了。”

    他总是这样一厢情愿,把我当成他的家人。可我却一直幻想着,可以有展翅高飞的那一天,离他远远的,从此再不相见。听上去绝情绝意,却也是我对他对自己的一种偿还。在这些无望的日子里,我还是维持着我的微薄的理想,不想轻言放弃。

    “我又往你卡上打了钱。”他说,“冬天的衣物,你自己添置一些,我有点忙,估计快过年了才能去北京。”

    “不用费心。”我说,“我很好的。”

    “醒醒。”他叹息说,“其实你念大学后我其实我一直不习惯。”

    “噢,我要上课了。”我说完这句,有些慌乱地把电话给掐了,我就是听不得他在电话里那样跟我说话,像是我的父亲,我如假包换的亲人。我恨自己会心软,忘掉那些仇恨。不,绝不能让他如此遂心,绝不。

    失去一切并不可怕,怕只怕我们抵抗不过回忆。

    其实那天是周四,我一周里最清闲的一天,既没有课也没有家教。我穿好一个冬天都没有换过的蓝色大衣,收拾好东西,准备去画室打发一个下午,我刚走到画室门口就看到那个男生,他站在那里,死死地低着头,像是在等我,又好像不是。

    我绕过他想走进去。他却忽然抬起头大声喊住我:“醒醒,莫醒醒!”

    我停下来,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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