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当林枳又要溜出晚自习并且拜托我帮她对老师说她去,我的精神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为什么?她明明已经知道了周楚暮那个小子的嘴脸,明明知道他是一个不负责任的花心大萝卜,为什么不趁早跟他划清界限?
“有些话,我必须对他说清楚。”林枳咬着嘴唇,“再帮我一次,丁丁,求你。”
我忽然很想当面揭穿她周楚暮已经不喜欢你了你还在自作聪明你还是先想一想你的手术费该怎么解决吧。但是,最终,我还是把话咽了下去。
她的表情让我有说不出的心疼,她居然用那样颤抖的声音恳求我,这在以前,还真的从来没有过。
她求谁谁都会心软。而且,我是真的可怜她。原本就苗条的她开始爆瘦,腰细到只有一握,伸出手就能看到高高耸起的螺狮骨。这段时间她总是穿江南布衣的长款白毛衣,配上淡卡其色的裤子,淡雅得似一朵茉莉花,整个人就像罩上了一层透明玻璃纸,与世隔绝,晶莹剔透。可是,她不快乐。考了第一的她不快乐,坐宝马回家的她不快乐,我如果拥有了她所有的一切一定每天都笑到合不拢嘴,可她却一天比一天更低落,瘦到脸颊都凹进去,一副憔悴的样子;最叫人无法忍受的是我知道她的痛苦和受到的伤害,却只能放纵她去盲目,无法帮她分担。
所以,我只能原谅她。
与她对周楚暮先生的一片痴情相比,我对林庚那小小的迷恋,简直不值一提。她就用那种哀怨而绝望的眼光看着我,看了足足有一分钟。我心想,或者,她再去求求周楚暮,周可能会帮她?
我终于点头:“但是,你保证,这是最后一次。”
“我保证。”她用力地捏了一下我的手,眼睛低下去,好像又要掉泪。
晚自习老班果然来查人数。幸好我已经做好准备,拿出一张医院的病假单。这可是我花了一个中午,绞尽脑汁才做出来的。不用说,是假的。它其实是罗梅梅一月份的一张体检单,名字的地方我用网上买的笔迹消除液抹过,再写上林枳。日期就更简单,加一笔就行。这几个月来我为了帮林枳撒谎,花样繁多手法翻新,连我都觉得自己可以改行去做007。
“林枳今天不舒服,回家休息了,这张单子她拜托我交给您。”老班走到林枳的座位旁边时,我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恭敬地用双手把单子举到他眼前。
“哦。哼哼。”老班虽然不太满意,但也无可奈何。对成绩好到荒谬程度的林枳,他还是信任的,那张单子拿在手里随便看了看,就还给我。
我松了一口气。
可就在老班将要离开,我如释重负地把造假证据收进书包的时候,忽然一个声音响起来。
“老师,等一下。”
所有的人往声源看去,丁力申,缓缓地从座位上站起来,这个沉默了那么久的人,接着说出来的第一句话,就恨不得我冲过去捂住他的嘴!
“老师,林枳没有回家。”
“什么?”老班一副怀疑自己听错的表情。毕竟,在这个循规蹈矩的重点班,这样戏剧性的场景,几乎从未出现过。
“她没有病。她去了酒吧。一家叫‘算了’的酒吧。”
老班的嘴张开就没有合拢,目光却严厉地看向我。
“你有证据吗?”我硬着头皮说,“她可是亲手把单子交给我的唉。”
“那张单子,”丁力申面无表情地接着说,“如果你仔细看的话,会发现是假的。名字的地方用笔迹消除液擦过了,不过还是能看出来,原来的名字是罗梅梅。日期是1月不是11月。”
天,这一切他是怎么发现的?难道他就是传说中的克格勃?我在心里靠靠靠已经靠了他一百遍,可是,老班的手已经严肃地向我伸过来。
交出去也是死,不交更是死。全班人的目光现在都聚焦在我身上,等着看我如何收场。我忽然悲凉地发现,这些目光里没有同情,倒是很多幸灾乐祸,原来,在我为林枳的逃课行为百般掩饰的这段时间,他们等着看我的笑话,已经等了很长时间。
我手里紧紧攥着那张病假单,老班的声音威严地在我头顶爆炸:“田丁丁,把刚那张单子拿出来!给我!”
给?还是不给?我的脑子里有十万蜜蜂在飞。我忽然一眼看见自己桌上的水杯,为了把开水晾凉我一直没盖它,就是它让我忽然有了垂死挣扎的希望,我低着头,假装把那张单子交给老班,然后手一抖,那张上面有着好几种化学物质和几亿只各种细菌的纸条,就飘飘悠悠地飞到了我心爱的HelloKitty小水杯里!
在那一刹,老班目瞪口呆。
一秒钟以后,全班的哄堂大笑让我知道自己做了一件自作聪明的傻事。
“田丁丁跟我去办公室!”老班狠狠地说。这是他的尊严第一次遭到如此严重的挑战,要是不把我这个闹事者揪出来,他今后还怎么混?
可我没想到的是,就在我低眉顺眼、自认倒霉、抱着慷慨就义的心情跟随老班走向办公室的时候,老班忽然又想起了什么,返回教室,更严厉地吼了一声:“丁力申!你也出来!”
我和丁力申,居然又成了难兄难弟。在办公室里,老班对我们各打五十大板,场面还真惨烈。
“你们两个,白榜没有呆够,今天在教室里一唱一和,到底在搞什么?”
“田丁丁,我先问你,那张病假条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假的。”事到如今我也只能实话实说。
“丁力申,你最近对酒吧很熟啊!上次打架不就是在酒吧?你这么喜欢酒吧为什么不干脆去酒吧读书?”
……
最后的处理结果是:每人做一个星期大扫除,交一份检查。幸亏,还没用上我最怕的那一着:通知家长。
“老师你有没有搞错,我是见义勇为,逃课的人不是我唉!”丁力申不服气的嘟囔,被老班狠狠地瞪了回去。
走出办公室的时候晚自习已经下课,我去教室里收拾东西的时候教室空无一人,丁力申恶狠狠地把书一本一本往抽屉里摔,我终于忍不住冲他吼。
“你高兴了吧?现在?”
“嗯哼。”他死硬死硬地说。
“我跟你有什么深仇大恨你要这样陷害我?”
他摆出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把手交叉在胸前:“田丁丁,你很笨。”
我?很笨?
“你以为你这样帮林枳,她就会真的把你当朋友吗?”
“这是我的事!”我凶凶地反驳他。
“她上次借你的钱是不是没有还给你?”
“没有,可是……”说到这里我忽然猛地反应过来:他怎么知道林枳跟我借钱的事?
难道他……
我的脑子里忽然闪过一道亮光,照亮了这些日子以来发生的所有事。所有我一开始不能理解,却又放弃地没有再去想过的事。为什么丁力申会突然对我有了兴趣?为什么那天他知道我会去“算了”酒吧?为什么他那么大方肯借给我钱?为什么他会打架,被处分,然后忽然对我冷淡视若无物?
这是因为,丁力申,他一直都喜欢着林枳啊!
而我,只不过是林枳的同桌,傻傻的朋友,一个他可以用来观察和接近林枳的跳板罢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突然到来的真相像一股寒流。在深秋寒冷的空气里,我真的冷得发起抖来。
“田丁丁,我告诉你。”丁力申继续说,“你所做的这一切,根本就帮不了她!你以为你是她的朋友,讲义气,其实你什么也不是!”他居然又对我伸出手来,想要弹我的脑门。
但这次,我对这个动作感到无比的厌恶。
“别碰我!”我冷冷的喊了一嗓子,扭头就走。
世界上还有比这更恶心的事吗?因为一个女生不喜欢自己,就想尽办法要让她倒霉,还假惺惺的充好人,还来教训自己的好朋友!
可是,我真的是丁力申的朋友吗?在他的心里,有过一分一秒,真的把我当作朋友吗?我不过是他接近林枳的跳板,不是吗????
除了被嘲讽的愤怒,更多的是深深的屈辱。我可以被庄悄悄认为是傻蛋,为什么不可以被丁力申认为呢?或许,是因为,我从心底,还是有一点那么信任他的吧。可是这最后的一点信任,也被他对我今天说不上是警告还是打击的话,彻底的抹煞了。
我冲回宿舍以后一头扑到床上,不顾庄悄悄她们八卦而异样的目光,用被子蒙住头,悄悄地,流了一夜的泪。
第二天早读课,林枳毫无悬念地被老班叫出了办公室。
半个小时以后,她回来,昂着头走到座位上,继续用清脆的声音读着英语,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老班也丝毫没说对她有什么处罚。这让我,很好奇。
我写纸条问她:“怎么过关的?”
她微笑着,自信地回给我:“我告诉他我走是因为月经提前弄脏了衣服,让你撒谎是因为觉得说实话太丢脸。你知道咯,跟老班那种老古董,你只要红着脸捂着肚子说一句:‘女人的问题’,什么都盖过去了。”
我……倒!
可事实就是这样,林枳逃课一晚毫发无损,我帮她掩盖却要付出做一个星期扫除的惨痛代价!
“你知不知道丁力申喜欢你?”我犹豫了一阵,再写过去。
“知道。”她回答。
“那你会喜欢他吗?”
林枳看了一眼,伸手把纸条揉起:“我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那天下午,当我拿起笤帚开始打扫公共区,丁力申的话忽然在我头脑里刺耳地响起来:“你以为你这样帮林枳,她就会感激你吗?”
我为什么要让她感激我?友谊本来是不求回报的事。可是,当我打扫完公共区,没时间洗澡灰头土脸地到教室里上晚自习,对比着林枳永远洁净的白衣,忽然,感到了一阵难堪的落寞。
忽然忽然,我想给林庚写封信。
所以,我真的写了。
我想我无法再承受他的沉默,我知道当他看见一个“单纯的女孩”在药店里买验孕试纸时那种被欺骗的感觉,他大概认为我真的无可救药,才会甚至不屑于告发我。忽然我变态地希望他把这件事告诉所有人,告诉老班再告诉罗梅梅,这样至少能说明,他还在关心着我,不忍我独自堕落。
“林老师,我知道你认为我是坏女孩,可我真的不是。”
我打着电筒我在被子里终于写下这一句,林庚温暖的目光仿佛又落在我的身上,这么多天累积的委屈,终于变成眼泪,打湿了淡紫色的信纸。那一刻我终于知道,这段时间的自己有多挣扎多不快乐,我想我渐渐弄不明白很多事,为什么林枳知道周楚暮是个坏蛋还不肯跟他一刀两断,为什么丁力申喜欢林枳却一直利用我,为什么林枳把我当成好朋友却仍然什么都不肯对我说,我想他们都已经是大人可以学会把自己真正的心掩饰得那么好,他们都可以,只有我,始终做不到。
然而不论我多么想让自己的世界保持简单透彻,那些复杂的事情,还是一件一件降临在我身上。我需要一个人帮助我,告诉我应该怎么做,可是,谁能对我伸出援手呢?最关键的,是谁帮助我搞到1000块钱去帮助我最亲爱的林枳?
林庚,他会吗?
不。
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可以让我倾诉衷肠,我有那么多的话想对林庚说,可这封信,自始至终,我只能写下这么一句话。
我终于还是把它塞进了我乱七八糟的衣箱里,因为,这本来就是一封永远不可能写完也永远不可能寄出的信。
就让它沉睡,陪着我那颗少女的坚贞而寂寞的心,永远不再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