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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护理人员已经把她和周然吃完的早餐收拾干净,护士进来给晓维的手上扎针,挂上她今天的第一袋药水。晓维伸长脖子朝阳台看了看,对护理人员说:“麻烦你帮他盖条毯子。”她又低声自语,“冻感冒了才好。”

    护理说:“你俩的感情真让人羡慕啊。”

    晓维很想翻白眼。

    周然睡了一小会儿就走了,晓维挂着点滴坐在床上盖着薄被看电视剧。有个刚刚拆线快要出院的病友过来串门,给她讲了昨夜隔壁那位病人本来只是小手术,结果在凌晨时分突然大出血来不及抢救而去世,家属几乎崩溃,此时正在与院方理论。

    晓维想想昨天的惊魂在今天的阳光下就像一个梦,而且早晨医生查房时也是若无其事的样子。别人天崩地裂的生离死别,至于其他人只不过是八卦谈资调味品,谁又知道自己哪天也会成为别人的调味品?对了,她自己已经当过别人的调味品了。

    医院象一处与世隔绝的地方,在这里她完全不需要去想外面的事。住院的这几天,她压根都没想要去了解一下关于自己的那桩“绯闻事件”被讨论成什么样子,可是一想到出院之后又要面对的那一切,她有些犯怯。

    上午还是很好的天气到中午就变了,原先的风和日丽转瞬就天色阴沉狂风大作,雨水里挟了泥点子,把路人淋成泥猴,这种天气在这城市里极少出现。

    中午乙乙来时就是这样一身的狼狈,火气也不小:“你还当我是朋友?都这样了怎么不告诉我?”

    “你在外地,我告诉你只会让你担心。”

    两人聊最近的遭遇,说道晓维碰上的无聊倒霉事,乙乙又怒:“你怎么那么好欺负?她算什么东西啊?等我有机会……”

    “别闹啦,息事宁人吧。”

    “不是我说你,周然呢?他也看得下去?”

    “你今天火气这么大,出什么事了?你十天假期还没过完就提前回来,难道你又和沈沉吵架了?”

    晓维本以为乙乙与沈沉又是关于什么文化问题或者信息不对称误会的赌气,事实上他们这次的矛盾要复杂得多。

    乙乙的爸爸再婚后那个现在已经十几岁的儿子最近查出患了白血病,他的亲生父母都与他配型不成功,所以他们想到了这孩子的另一个近缘血亲丁乙乙。

    比起这件事本身,更让乙乙气愤的是,这样的消息与这一的辗转的请求,竟然是来自沈沉。沈沉与她的父亲一直有联络的这个事实就此曝了光。

    丁乙乙感到自己面临着多重的背叛与错待。首先沈沉背叛她而倾向于她的父亲,其次那个遗弃她的父亲现在却要求她来拯救他背叛家庭后的那件成果,然后那个曾经破坏了她三口之家的小家伙现在又来搅乱她自己的家庭。

    面对这局面,个性刚烈的乙乙拒绝没商量,甚至对沈沉说:“老子造孽儿子承受,老天有眼,理所应当,活该。”可想而知沈沉看她的表情与对她的评价。

    乙乙对沈沉也没好评价,见风使舵趋炎附势两面三刀都是现成的词,只差没给他定一个通敌卖国之罪。

    他俩意见分歧的最后,丁乙乙指着沈沉的鼻子:“沈沉,你也不用以与我这种没人性的人为伍为耻,你尽管当做从没认识过我,然后你尽情地去做你高贵的有人性的有素质的圣父去吧。如果那个孩子死了,说不定那个老男人愿意收你做养子也说不定。加油哦亲——”

    沈沉气得话都说不完整:“你真恶毒、恶毒,你也是父母生养的,你怎么能这么没同情心?”

    “你找你的老偶像去,问问他是谁遗传给了我这么恶毒的基因啊。”

    于是丁乙乙的探亲之旅变成了决裂之旅,她义无反顾地挺胸抬头地打道回府。

    “你也是的,就算拒绝了他们的要求,也不用说那么难听的话呀。”

    “林晓维,你也觉得我应该去做检查,然后给他贡献我的干细胞甚至是骨髓吗?……我换个问法吧,如果你是我,你怎么做?”

    晓维想了很久。

    “算了,你别讲了,我不想知道了。还有我听说罗依病危了。”乙乙说。

    “罗依病危?”晓维不可置信地重复。

    “我以前跟你讲过吗?我爸妈离婚那天,我在雷雨的夜里跪在地上向上天祈祷,要那些辜负我的人全都受到惩罚。晓维,我想我的祈祷一定是被上天听到了,现在一件件全应验了。”乙乙的眼泪流下来,“很快也会轮到我自己了。”

    乙乙走后,晓维看着窗外阴霾的天色心里沉甸甸,她替乙乙难过,她可没想到再过几个卜时,她自己也不好过。

    下午五点钟,晓维当天的最后一袋药水已经滴到见底,周然给她来电话:“简单整理一下,我一会儿过去接你。”

    “怎么了?我可以出院了?”

    “有点小事,等见到你再说。”

    周然在晓维的睡衣外罩上一件风衣,替她换了双鞋子,给她戴上口罩,对护士说他带晓维出去散散步,扶着她穿过走廊,在电梯里小心地替她挡开所有人。

    “你我的父母都来了。我猜你应该不愿意让他们一起出现在医院,所以让他们在家里等。”在车上,周然告诉她原因。

    “你再说一遍?谁?”

    “你没听错。”

    “他们、他们为什么来?”

    “也许只是听说你病了,所以来看看你。”

    “周然,你一点也不会安慰人。”

    “别太担心了,他们说什么由我来应付,你只要坐在那儿就好。我们先统一一下口径?”

    “敌我立场不同,怎么统一口径?”晓维在慌乱时刻也没忘记立场。

    “你真没大局观念。”周然说。

    晓维抱了头,一派苦恼的样子,没心情再与周然辩论下去,过了半天她哀叹:“他们怎么会知道?又怎么会一起出现?”尤其是她自己的那对父母,自离婚后就打死不相往来了,当年在她的婚礼上都不肯说话,能凑到一起实在是奇迹。

    “我怎么知道?我正想问你。”

    晓维满心怀疑这是周然的一个阴谋,却突然想到始作俑者可能正是她自己。因为当她妈妈逼急时,曾暗示过自己要与周然离婚。可是按晓维对亲生母亲的了解,这位老妇人至多在嘴上骂她几句罢了,她根本不会在意晓维的选择,又怎么可能如此兴师动众?

    早知祸从口出,面对母亲时她真该装哑巴才是。晓维后悔得使劲扯自己的耳朵。

    周然两眼直视着前方路况,腾出一只手把她的手扯下来:“别扯了,都扯红了。”

    晓维拍开他的手,揉着被自己捏痛的耳垂。

    一回到家就是三堂会审的架势,一个个对他俩连珠发炮,唯一庆幸的就是他们原来也没统一好意见,各说各话,如此一来火力减弱了不少。

    晓维妈:“很好的日子不过,离的什么婚?晓维你是不是电视剧看太多了,学人家赶时髦?”

    晓维爸:“离婚算什么时髦?别忘了你自己还离过婚。”

    晓维妈:“你给我闭嘴,我教育女儿你插什么嘴?你少说一句会死啊?叫你来难道是让你扯后腿的吗?”

    晓维爸:“看你这烂脾气,年纪这么大了也不改一改?晓维如果也跟你一样,那我支持周然跟她离婚!”

    晓维妈:“你给我……”

    周然妈赶紧打圆场:“亲家公亲家母,消气消气,别因为孩子不懂事伤了大人的和气。你们俩,你们俩,真是太让我失望。这种事情也不跟我们讲一声,你们眼里还有没有我们啊?”

    周然爸:“你这么激动做什么啊?没见晓维病着吗?先让她坐下成不成?”

    于是晓维被安顿着坐下。

    周然爸继续:“你们都别急,听听他俩的理由。孩子们自有主张,我们当家长的也不能强行干预呀。”

    周然妈:“一边去!让你来是让你扯后腿的吗?”那口气那神情,俨然已经被晓维妈给传染了。

    第一轮审讯下了,只赚了那两人十足十的沉默,于是再来第二轮。

    周然妈:“离婚是大事,轻率不得呀。这么人见人羡的一对儿说分开就分开,别人会怎么说怎么想?”

    周然爸暗踩她的脚,示意她说话时顾及另一对父母。

    晓维妈并不以为意,接了她的话茬继续补充:“对,这婚不能离。晓维年纪轻轻就跟了周然,最好的时光都给了他。现在你们儿子不要她了,让她以后怎么办?”

    周然爸:“亲家母放心,晓维就像我们的亲女儿一样,我们不会允许周然辜负晓维。”

    晓维爸:“对,男人有了钱就不要老婆的这种最要不得。再怎么着也得保障她以后的生活。”

    周然尚没有什么反应,晓维已经听不下去。父母对她的漠视一直是她想尽量遗忘的心结之一,也从不在周然和公婆面前提及。可没想到,这么多年来他们对她唯一的一次重视,却是一副唯恐自己做了弃妇就不能活的担心,让她如此丢脸。他们此时故意把矛盾焦点集中到周然那儿,逼周然表态,结果只会让她没法下台。晓维忍不住插话:“不是他,是我要离婚的。”

    这句话投下另一块大石子,新一轮审讯都冲她来。

    晓维妈:“大人们说话你插什么嘴啊。”

    晓维爸:“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什么叫妇道你懂不懂?”

    周然妈:“晓维,即使你对小然有些意见,难道就一点也不顾惜你我的婆媳情分吗?你让我多伤心你知道吗?”

    周然爸:“你们听听晓维的理由啊。你们冲她嚷什么嚷?晓维你有委屈可以讲出来,别采取这么过激的行为。你看我跟你妈两个当年也吵架生气,不也都过来了?”

    周然妈:“你好不好不要提以前的事啊?”

    晓维妈:“亲家公亲家母别伤和气,都怪我们教育无方,都是晓维的错!”

    周然挡在晓维前面,只怕这些人一时激动碰到她伤口。他看了一眼晓维,她紧闭着双唇,双腮泛红,眼中有隐隐的泪在打转,但始终没掉下来,分明是在强制忍耐。恰好晓维妈又在比手划脚地说话眼看就要戳到晓维身上,周然伸手一挡,竟然很疼。他有些看不下去:“不关她的事,是我对不起晓维在先。”

    周然妈:“你,你还有脸讲啊。”

    晓维妈:“亲家,你们听听,你们听听。”

    周然爸:“孩子们自己的事,他们有自己的解决办法……”

    晓维爸:“那就更不能让晓维吃亏了!”

    晓维妈:“你别总提那些俗事成不?”

    晓维爸:“就你不俗!”

    这样没完没了的争执,晓维听的两耳轰鸣,全身冒汗。她轻轻扯一扯周然,指指刀口,示意她很疼。周然打断老人们:“晓维不舒服,让她先回屋休息一下。”周然谢绝两位母亲的帮忙,自己把晓维慢慢扶回卧室。才刚关上房门,晓维的泪就掉了下来。

    她和衣躺在床上,鞋也不脱,泪也不擦,只扯了旁边一条薄毯盖到身上。

    周然无声地递一条毛巾给她,晓维哽咽地说:“你也出去,我要一个人待着。”

    周然没动,晓维又说:“求求你。”

    房间由黄昏时分的晦暗转成漆黑一片,晓维一动不想动。门外有隐约的说话声,不知道没有她在场,周然怎样去应付那四个老人,想来他必能做到游刃有余。

    房门被敲响,周然妈在门外说:“晓维,我做了一点稀饭,你起来吃一碗?”

    “谢谢妈,我不饿。”

    “那我能进来坐一会儿吗?”

    晓维从床上爬起来,把头发赶紧整理了一下:“请进。”

    周妈也掉泪:“晓维,唉,晓维。”她果然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问,坐了一会儿就走了。

    但是晓维自己的妈妈就没这么好打发。

    “妈,是你告诉了周然的爸妈吗?”

    “结婚是大事,得双方家长见面。离婚当然也得这么办。”

    “那你自己来就好,为什么把爸也喊来?”

    “我是知道你的,不会争不会抢。这婚不离最好,如果离,我也得给你争最好的条件。让你爸来是给你撑腰的,有男人在,他们才不会欺负你。”

    晓维气到想笑:“你们能不能不要管我,就像以前一样?”

    晓维妈骂道:“谁不管你?不管你你能长这么大?不管你你能毕业?我们大老远地方跑来为了什么?还不是怕你只图痛苦把婚离了,最后一无所有没法生活?你良心被狗吃了!”

    “你是不想失去周然这个还有一些用处的女婿,还是怕我离婚后会拖累你啊?我刚毕业那会儿一无所有的时候都能生活下去,现在怎么会活不下去?等我离婚了你一样可以有事找周然啊,那时候就不关我的事了。”面对母亲的怒意,晓维说话也硬了一些。

    “啊,你这是什么话?有你这么对自己妈说话的吗?”晓维妈真的被激怒了。

    周然出现得很及时。他对晓维妈说:“对不起,妈,我得送晓维回医院。她晚上还有吊针要打,明天一早医生要查房。”他趁晓维去洗脸,把一叠钱放在晓维妈手里,“我这儿事多,顾不上陪你们,你和爸自己照顾一下自己。”

    晓维妈客气地推托了一下,周然指指洗手间的门,她欣然收下,问他:“晚上不用我去陪床照看晓维?”

    “不用了,请了护理人员。”

    周妈那边,他也同样地安抚了一下,谢绝了她要去陪晓维的意愿。

    周然开车载着晓维在霓虹闪烁的街道上慢慢穿行。

    “你已经塔上了好几个晚上,你的工作不要紧?”晓维想到周然平时有三分之二的晚上都拿来应酬,现在连续三天都为她而空闲,她要过意不去了。

    “晚上本来就不该工作的。”周然答。

    车子掠过路边一家家饭店,晓维又说:“我饿了。”

    晓维从医院出来时只在睡衣外罩了风衣,回家后也没换。因为担心这样去饭店不太雅,他们先去服装店挑了一身新衣服给晓维换上。

    “这件。”晓维说。

    “太紧身,你现在不能穿。”周然说。

    “那件。”

    “颜色不衬你。”

    “那你说哪件?”

    “左边第二件。”

    “可我不喜欢。”

    他俩有好多年没一起出来挑衣服了,意见总是不拢。店员在一旁直乐。

    后来总算勉勉强强地挑中一件两人都没太多反对意见的衣服,晓维靠着店员的帮助换下了自己的睡衣。

    接下来,周然又以不适合病人为由否定掉了晓维多个就餐地点的提议,兜兜转转把车开进旧街深巷,那家店粗布门帘原木桌椅,有清粥淡菜还有丝竹声声。

    老板说:“哟,头回见您带人来呢。”

    周然说:“我太太。”

    老板面露奇色,连说幸会幸会。

    吃过了饭又前往医院,经由电影院门口,热映电影的巨幅海报上显示,今天已是档期的最后一天。晓维问:“你想看吗?”

    周然说好,于是两人又去买电影票,还有爆米花和饮料。

    电影虽然明星云集,却实在不好看,看得周然哈欠连天,晓维也觉得乏味。等电影散了场他们赶到医院,已经过了住院部门禁的时间,晓维病房的那一层那一区已经落了锁。

    晓维说:“有值班医生和护士,敲敲门他们会来开门的。”

    “嗯。”

    “敲门呀。”

    “你自己怎么不敲?”

    “会吵醒其他人的。”

    两人都不肯敲门,于是又乘电梯下楼。周然把车缓缓启动,晓维大半天下来折腾得有些身心俱累,倚着车窗昏昏欲睡。

    “你这是去哪?”车开出很远后,晓维问。

    “回家。”

    “不回去,我不想回去。”晓维一想到家中还有四个随时都有可能对他们兴师问罪的老人就胆怯。尤其是她自己的父母,她愿意远距离地尽孝,但实在不愿意与他俩近距离说话。

    “你若想与我私奔,我没意见。”

    “周然,你的幽默感真的很不合时宜很讨厌。”

    这个时间,周然和晓维的两对父母正在分头讨论他俩的事情。

    晓维妈:“你那个女儿没确定的事不会轻易说出口。她告诉我们她想跟周然分开,那意思肯定就是说要离婚错不了。她从小就死犟,认准了的事几头牛也拉不回来,一定得给她施压,逼她改注意。她是不把你我当回事的,但是她肯定得顾及她公公和婆婆。”

    晓维爸:“什么我那个女儿,难道她不是你女儿?离就离呗,这年头离一次婚又不奇怪,离三回四回的也大有人在。你我离了婚之后,不也过得都挺好的?”

    晓维妈:“那是你和我。现在晓维如果离了婚,你觉得她还能找得到比周然更好的对象?还能找得到更好的婆家?晓维都掉了两个孩子了,恐怕这辈子不会再生孩子了,如果嫁了别人受虐待怎么办?如果这么单身下去就更糟了。”

    晓维爸:“说得跟真的似的,你什么时候这么关心她了。你就实说你舍不得那个让你很有脸面的女婿不就得了?”

    晓维妈:“你说的是人话吗?是人话吗?我的女儿,我怎么就不关心了?她的路走得顺顺利利的时候我不管,现在她要给自己掘一条错路,我肯定得给她纠正了。”

    晓维爸:“给我找个屋,我得睡觉去。这两个人把咱们往这儿一丢就不管咱们了,真的没大小。你也是,急三火四把我找来,我还以为晓维被人家扫地出门了,打算来替她揍人的,结果是她先提的离婚,让我够没面子。”

    晓维妈:“你想揍谁啊?你年纪一大把了,怎么还跟毛头小子似的没出息?”

    晓维爸:“我爱揍谁揍谁,关你什么事?你现在管得着我吗?”

    另一屋,周然的爸妈也在讨论。

    周然妈:“我都忘了晓维的父母是离过婚的。难道这了也遗传?”

    周然爸:“多少会影响到孩子的个性吧?”

    周然妈:“晓维父母那样不饶人的个性,养得出晓维这样谦和的个性,挺奇怪的。”

    周然爸:“这就是物极必反。喂,隔墙有耳,我们不好在背后说她父母的不是,如果说顺了口在她面前流露出来,就让她尴尬了。”

    周然妈:“都快不是自己的媳妇了,你想说顺嘴也不大有机会了。”

    周然爸:“你怎么这么容易就泄气,你在路上不是还讲要阻止他们俩?再说我看他们也不像要离婚的样子……”

    周然妈:“你儿子是不想离婚,但你儿媳要离。这都看不出来?不说了,睡觉。”

    周然爸:“那你是什么意思?支持还是不支持?喂,你别关灯呀。”

    周然妈:“总之都是你不好,上梁不正下梁歪,没遗传给儿子好基因。”

    周然爸:“又关我什么事?你老翻旧账有意思啊?”

    周然开着车在路上兜圈子,晓维靠着玻璃睡着了。她再醒来时,车子正加油站加油。

    “你醒的正好。想去哪?酒店吗?想去哪一家?”

    “随便去哪儿,只要不回家就行。”

    “听起来就像离家出走的少女一样可怜。”

    “拜托你别卖弄你很差劲的幽默感了。”晓维靠上玻璃又想睡。

    “别再睡了,你那样蜷着刀口不疼吗?”

    周然把车开到一家酒店,先在门口停下让晓维下车,又去停车。当他再回酒店,晓维站在大堂门口等他,给他看手里的钥匙:“我有公寓的钥匙。”

    “那你不早说?”

    “刚刚发现。”

    周然又回停车场取车。这样来来去去的折腾,等他们回到晓维的公寓已经深夜了。

    时间已经这么晚,这两天周然对晓维很多照顾,这半天里又对她诸多维护,晓维不好意思赶人,也知道他不会走,索性大方一些留下他,还分了他半张床。因为她房里除了床就是椅子凳子和地板,连长沙发都没有。

    她自傍晚之后就又紧张又疲累,头沾到枕头不久就睡着了,但睡得不沉,仍是做梦连连,梦里吵吵闹闹她不胜其扰,逃到无人之境后又迷路不知归途。醒来时天已大亮,枕畔无人,下床后看到客厅里穿戴整齐的周然正在用喝水的玻璃杯给她种的几盆观赏草浇水。她几天未归,那些她曾经精心栽培过的草已经枯萎干黄。

    “等傍晚就恢复正常了。”周然说,“你早晨想吃什么?”

    “随便。”晓维转身去洗漱,想了想回头又说:“谢谢你。”

    “不客气。你如果需要帮忙就喊我一声。”周然指指洗手间的门。他是指她有可能洗脸取东西会抻到刀口不方便,但晓维想歪了,愤愤地把门摔上,倒是真的抻了刀口,疼得直抽气。

    再回厨房,周然正在煎鸡蛋,锅里的油已经烧热,他一只手把蛋往锅沿一磕,伸手一抖蛋白蛋黄便甩进锅里,手再一扬蛋壳落入废物筐,然后再放第二个蛋。锅里的蛋嗤嗤啦啦地响,热水壶的自动开关则已经弹起,他转身把热水倒进已经放好麦片的杯子里,拿一把铲子去把锅里的鸡蛋轻轻一翻,又找了勺子开始搅麦片。这些琐琐细细的小事被他做得行云流水极有效率。

    他本来背面着晓维,却像后脑勺有眼睛一样早发现了她的存在。他问:“麦片加糖?”

    “不加。”

    “煎蛋加盐还是酱油?”

    “我自己加。”

    晓维的冰箱里没有太多东西,但这顿早餐还是比她平常自己准备丰盛了很多,有煎蛋有麦片粥有即食咸菜还有微微烤过的面包片。她再度回忆起,以前她怀着身孕时,他也一度这样照顾过她。

    “一会儿我送你去医院,再问问医生的安排。我今天得去公司开会,但我担心爸和妈他们今天会去医院看你。我阻止得了我爸妈,但阻止不了你的。你一个人应付得来?”周然边吃早餐边说。

    “不要紧,由他们吧。该来的总得来。”

    “其实有办法应对。你就告诉他们我们不离婚,只是赌气而已。他们多半就不会再追究了。”

    “然后呢?”

    “然后?然后从长计议吧。”

    “你可真会乘虚而入见缝插针。”

    “你不觉得,我俩其实能够相处得很好?”

    “对,我俩总是处得好上一阵子,然后就变糟,然后再好一点,然后更糟。你不会为我妥协,我也不愿为你改变。周然,我俩相处七年多了。不是一年两年,要是能改早就改了。生命这么有限,我们都珍惜一些,别浪费了吧。”

    “我很想知道,离开我你的生活就会变得更好一些吗?”

    “不知道。可是至少会让我心情平静,找回自我。”

    周然嗤笑一声:“你把自己丢了又关我什么事了?”

    晓维反击说:“那我要恢复自由又关你什么事啊?”

    于是,本来很温馨的一个早晨被他们莫名地给破坏掉,两个人不再讲话。

    晓维收拾碗筷要去洗碗,周然无声地把这份活儿接过来。晓维不跟他抢,转身走开。她身后碗筷相撞,声音很响,周然把闷气都发泄在了那些碗筷上。

    晓维对着镜子梳头发。头发几天没洗,变成一绺一绺油油的。她打算在出门前把头发洗一洗。

    这么简单的一件小事,此时做起来很困难,腰不能弯得很低,胳膊不能抬得很高,每个动作都费力。她顶着湿淋淋的发,有些后悔不该擅自行动,门外周然又一直敲着洗手间的门在催她,催得她更忙乱,冲着门喊:“洗头呢,洗头。”

    过了一会儿,周然推门而入,欣赏了几秒她狼狈的样子后开始帮忙,他在她的衣领周围裹上毛巾,按着她的头,用花洒帮她冲水。

    “真不明白我为什么还要搭理你。”周然低声说。

    晓维受人恩惠在先,不好意思反驳,便又装聋作哑。

    他们回到医院,医生已经开始查房,少不了把他们批评一顿。周然态度恭谦笑容和气地领受,医生也不再追究。

    晓维又躺回病床,手上又被插上针管,她仰头看着那药液一滴滴落下,机械反复,就像生活,暗自叹息。

    周然在阳台上打电话,语气有些不耐烦,想来是工作不顺心。他进来向晓维告辞:“我得走了。”

    小维吞吐地说:“我最近脾气差,你别太介意。”周然在忙碌中熬夜看护她,陪她看电影,给她做早餐,洗头发,尽管他只是为了示好,但晓维还是感激,想到一直对他态度恶劣,不免暗自惭愧。

    “我不介意,没关系。”周然坐到她旁边,“我还要怎么做,才能让你改变主意?”

    晓维看了他一会儿:“我都不明白你这么坚持是为什么,我有什么好处值得你一再挽留?我经常连自己都十分讨厌自己的性格。”

    “我不讨厌就成了。”

    “周然,你喜不喜欢我爸妈那样的?有位专家讲,每个人的个性都会受他父母的影响,并且最终也成为那样的人,只是表现形式不太一样而已。我想搞不好我最后也会变成那样,现在都已经有一点迹象了是不是?如果那样你也不讨厌?”

    “他们挺好的,直率又坦诚。”

    “你真是口是心非。”

    晓维的电话响起,她接起来,是李鹤打来的。

    “有份你写的计划书,里面有些地方需要你解释一下,你今天有时间吗?我叫人去找你。”

    晓维说没问题。李鹤又问了她几个工作问题,她连续请假,刚上班两天又生病住院,耽搁了不少工作。工作的事一说就是十分钟,等她挂了电话,周然还没走。

    “你怎么还没走?”晓维问。

    “刚才我们还没说完话。”

    “重复来重复去都是那些话,你和我还有什么可说的?”

    周然还想说什么,晓维的电话又响,还是李鹤。

    “对了。你恢复得怎么样了?刚才忘了问你。”

    “没事了。本来就是个小手术。”

    李鹤哪里猜到这个时间周然还没上班而是陪在医院,在电话里对晓维诸多关心与叮嘱,又是提供手术后的保养方法,又是劝诫她放宽心,晓维挂不得电话,只得边听边应着。这一来又是好几分钟。

    屋子里静,李鹤说什么周然隐约都能听见。他临走前恨恨地说:“我已经有很多年没这么讨厌过一个人了。”

    上午丁乙乙再来看晓维,顺便证实了一个消息。罗依的确再度病发,已经再度入院治疗了。

    “生命真的可贵,经不起折腾。”乙乙总结说,“你和周然到底打算怎么办?”

    “一天一天地等,一点一点地磨,就像这药水。”晓维指指头顶上的药袋,“但总有流尽的一天。”

    乙乙难得的沉默。

    “有时候,我与周然的相处真的很好。他总是这样,给了你希望,又让你失望,冷冷热热永远捉摸不定,让人不敢去相信。”晓维回想这几天,又回想以前,说出心中的矛盾。

    “我给不了你建议,我现在也乱。”丁乙乙在晓维的病房里睡了一会儿,吃掉一堆东西后去处理她自己的事了。又过了不久,李鹤来了。

    “我还以为你会安排别人。”

    “正好我要出来办事,顺便来了。”李鹤是来与晓维讨论一份计划的。她之前做好后,这计划被搁置没执行,现在又要采用,所有有些细节需要她亲自来解释。很快就到了中午。

    “中午你怎么吃饭?你一直一个人在这儿闷不闷?”

    “有人给我送饭。一直有人陪,也有朋友来看我,不闷。”

    “那件事……唉,我希望我能做一些什么来弥补。”

    “真的没事,不要再提了。”

    “你愿意出院后回去继续上班?”

    “你的意思是想解雇我吗?”

    两人一起笑。他们正笑着的时候,不出周然的预测,晓维的爸妈竟一起来了。李鹤连忙站起来。

    “这是我爸妈,这是我老板。”

    晓维妈给晓维带了午饭过来。但现在她对李鹤更有兴趣,问东问西,不一会儿就把他祖籍出生地毕业学校所学专业家庭成员都问了出来,就差没问他收入多少房产几套了。晓维十分尴尬,赶紧替李鹤找了个借口让他走人。

    “我当是什么样的人才,能让你不顾惜名誉的跟他搅合到一起,原来就是他?论长相,论谈吐,他哪点比得上周然?”李鹤走后,晓维妈说。

    “妈,你明知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晓维刚从那件事里稍稍平复的创口又被这话戳破。

    “什么意思?一个当上司的,闲着没事又跟女下属一起逛公园,又到医院来看望的,就算是真的没事,别人谁信啊?昨天当着你公婆的面,周然只在那儿自我检讨,不提你的半句不是,但你自己可得有数。人家给你面子,你也得给人家面子是不?”

    “什么状况?这是什么状况?”晓维爸一头雾水。

    “你女儿已经很早找好了下家,所以才敢这么肆无忌惮的提出离婚。”

    “妈,你是不是太过分了?”

    “我过分?那是为了你好!”

    “既然都有人要她了,你还替她担的什么心?她总不会饿死。”晓维爸说。

    “你根本就老糊涂了。”晓维妈咬牙。

    晓维爸顿然醒语:“是了,如果周然有你出轨的证据,那你离婚时就拿不到多少财产,周然可比你的手段高多了,你蠢啊你!”

    面对这样的父母,晓维气得直掉泪。

    晓维爸说:“你哭什么哭?看你又有人等着要你,又有人不肯跟你离婚,你行情好得很。你妈还担心你以后没法生活。她总是这么搞笑。”

    晓维连话都说不出来。

    晓维妈突然发现晓维的这支药已经滴尽,血开始回流,已经顺着针管上升了好几厘米,一边喊着“坏了坏了”一边按铃喊护士。他们刚才只顾教训晓维,谁也没帮她看着点滴的状况。

    “你们回去吧。”护士走后,晓维请求两位老人,“谢谢你们来看我。”

    “我赶到这儿来,连你爸都叫上了,可不是为了听你这句话。”

    “你们可不可以不要管我的事了?当年我跟谁结婚你们不在乎,现在你们又为什么要管要离婚我要再嫁的事?”

    “再嫁?那可是没冤枉你了。”

    “别人的父母都一心维护自己的儿女,为什么在你心里凡事都是我的错?”

    “我这是用道理说话,男人出了轨花了心,只要心还在家里,他就是个好男人,你有什么不能忍的?他供你吃供你住对你有求必应,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你再看看你自己,论相貌称不上天仙,论背景又不是高干,论能力也没有多少……”晓维妈长篇大论滔滔不绝,别人完全没有插话的余地。

    晓维终于等到她的演讲结束,她还没有累的样子,晓维已经觉得疲惫:“妈,有一句话我很久之前就想问了,我真是你们亲生的吗?”

    “啊,你这是什么话?你个没良心的,我十月怀胎把你生出来,又把你养大,你竟说这种话?”晓维妈尖叫。

    晓维又转向她的爸爸:“爸,我真是你亲生的?”

    “你这死丫头今天是不是疯了?”

    这对老人吵嚷的声音太响,连护士都不得不来制止:“安静,请安静一些。病人需要静养!”

    后来这一对前夫妻终于肯离开,晓维挨到最后一袋药滴完,起来穿上外套。她胸口郁闷得要窒息,头痛得要炸开,在这里一刻都待不下去了。早晨被她打发走的护理人员已经回来,追问她:“你要去哪儿啊?”

    “我到楼下的院子里去坐坐。”

    “我陪你去。”

    “我想一个人。”

    晓维走出医院,招来一辆出租车。

    “请问去哪儿?”

    “我想随便逛逛,您就随便走走。”

    出租车从东开到西,从南开到北,计价器跳个不停。

    司机很实在,告诉晓维:“你这么跑下去不合算,不然我就算你包车吧,你想包多长时间?”

    “不用,就这样跳着吧。”

    他们在路上转了两个小时。当车子开到海边,晓维终于想下车。她付了款,那司机不住地叮嘱:“你可千万别想不开啊。你看看这蓝天,这白云,晒着太阳吹着风,这世上还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我没事,就是想逛逛街看看海。”

    晓维裹紧了衣服,在海边坐了差不多半小时。海边的空气很新鲜,她的呼吸渐渐顺畅。当海风渐渐加强,晓维站了起来。她只是出来散心,无意自残。一转身,刚才那位出租车司机还停在不远处。晓维又上了他的车。

    “我也累了,想休息一会儿抽根烟。”司机憨笑。

    “谢谢你。”晓维领他的情。

    他又载着晓维在闹市穿行。“起先我真的以为你想寻短见,差一点想报警,幸好没有。”

    “我没想寻短见。这世上还有师傅您这样的好人,我怎么会想死?”

    “你漂亮温柔有气质,肯定有很多男人喜欢你。别为一个不值得的人不开心啊。”

    “啊?”

    “像你这样多半都是为情烦恼的,我见多了。”

    “啊,是啊。”晓维不愿多解释。她请司机把她送到电影院。

    电影院几个放映厅都空荡荡,比前一天人更少。晓维挑的那部片子依然剧情枯燥节奏迟缓,但那是可以塞满时间塞满大脑,看的时候什么都不用想。电影散场很早,她在影院门口的快餐店里吃了一点东西,打车回到独居的公寓。

    电梯门开,晓维取钥匙开门。楼梯台阶上传来一声叹息,晓维突然背后发冷手也抖,头都不敢回。但她的惊吓并没维持多久,因为不太顾及形象地一直坐在台阶上的那个人是周然。

    “是我。”周然站起来,他整了整衣襟,拍了拍裤子上的浮土,“不接电话比关机还讨厌。”

    “你是说你自己啊?”晓维拍着狂跳的胸口。不接电话和手机关机本来都是他最常做的事儿。

    她看着手机,上面很多未接来电,因为设置成静音,统统没听见:“你怎么知道我会回来?”

    “碰碰运气。”周然随她进屋,身上有很重的烟味。

    “你运气还不错。我本来不想回来,但我没带信用卡,身上现金又不够住店。”

    “跟我回家吧。爸妈晚上去给你送饭,知道你出去没回来急坏了,直到我说你跟我在一起才放心。你折腾自己不算,还吓唬别人,那位护理哭着打电话给我,要退我钱并且辞职。”

    “我爸妈晚上又去医院?”

    “不是他们。我已经把他们送走了。我知道一点下午的事,听说你们谈的很不愉快。”

    “你用词真含蓄。”晓维说,“我不想回去,也不想说话。周然,你让我一个人待着,我能照顾自己。”

    这个晚上,晓维毫无睡意地坐在床下的羊毛地毯上,抱着膝,发着呆。这姿势让她的刀口蜷的微微痛,但她一直固执地维持着。起初是她懒得动弹,再后来是她腿脚麻木动弹不得。她把头也埋进膝盖里,无声地哭泣。泪水一滴滴落入毛毯的长毛里,消失不见。她有很多种情绪无处言说也不愿思量,只想随着眼泪把它们一点点地冲走。

    门被轻轻推开,晓维没抬头。周然挨着她坐下,什么也不说,只把胳膊绕过她身后,轻轻地搭了一只手在她肩上。

    这是一个半拥抱的姿势。但晓维只是继续默默地掉着泪,并不给他半分机会让他的这了拥抱变得完整。

    她哭够了,直起身,倚到他那只胳膊上,用手擦擦眼泪:“周然,你给我一个可以和你继续在一起的理由。”

    周然想了很久:“我不愿说这个词,但我想,我是爱你的。”

    “你也知道你说的有多勉强。你自己能相信吗?”

    “你相不相信?”

    “我信不过我自己。”

    丁乙乙的“闲言淡语”“一见钟情”与“日久生情”

    听众:乙乙,“一见钟情”与“日久生情”,哪一种才是真的爱情呢?

    丁乙乙:“一见钟情”好比快火炸鸡腿,“日久生情”好比慢火煲汤,只要做好了味道都不错,看个人喜好。

    听众:如果都很喜欢怎么办?

    丁乙乙:这个年头,人们的感情缺乏得厉害,有得吃就不错了,别说鸡腿和汤,就算是白面馒头恐怕也得抢先下手。所以碰见什么吃什么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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