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雨荷看着那人,神色错愕莫名。
那人绝不是叶欢。可是,叶雨荷实在比见到叶欢还要吃惊,她真的不能相信会在草原见到此人。
听叶雨荷惊呼,那人缓缓地转过身来,红铜的脸色带了几分落寞,可双眸中依旧犀利沉冷、依旧孤高不减道:“你又认为会见到谁?”
叶雨荷吃吃难言,半晌才道:“汉王,你怎么会在这里?”她虽百般猜测,但从未想到,要见秋长风的人竟是大明天子朱棣的次子——汉王朱高煦!
叶雨荷望着朱高煦,一时间心思繁沓,不知究竟是怎么回事。她虽行刺朱棣,但对其中错综复杂的事情一知半解,到现在,还弄不清究竟。因此见汉王突然出现在草原,难免错愕。
朱高煦倨傲的脸上突然带了分涩然。他图谋皇位、逼宫夺权不成,当机立断,带着亲信逃走,一路并无停留,径直到了草原。其实,他比秋长风到草原不过早了几日。
这些天来,风雪交困,凄凄凉凉。朱高煦早没了昔日的风光,天策卫更是不可能追随他前来,他现在很有树倒猢狲散的落魄感。陡然间听到叶雨荷还称呼他是汉王,多少有些感慨难言,却不答叶雨荷所问,只是望着秋长风道:“你当然都猜到了?”
秋长风恢复了往昔的平静,轻轻地叹口气道:“在下见到今日这情形,终于略知一二了。”
朱高煦双眸透出针芒般的锋锐,一字字道:“你都知道些什么?”
秋长风飞快地看了叶雨荷一眼,缓慢道:“当初如瑶明月带高手行刺汉王殿下,在下就甚感奇怪,感觉到疑点很多。汉王当初身边虽说人少,但汉王才到观海,如瑶明月就能轻易地混到汉王的军营行刺,实在匪夷所思。而如瑶小姐费尽心思来行刺汉王,看起来也像舍本逐末,得不偿失,让人想不明白。”
叶雨荷心中微震,见如瑶明月也已进帐,见到汉王也不诧异,陡然醒悟道:“汉王和如瑶小姐难道……早有联系?”她虽担任行刺朱棣之责,但直到今日,才明白所有的一切都和汉王有关。
这话若是多日前对叶雨荷提及,她绝难以相信,因为她亲眼目睹汉王出海围剿捧火会余孽时,亦和东瀛忍者为敌,差点丧命荒岛。更何况当初宁王遇刺,汉王的手下亦是奋勇杀敌,无论怎么来看,汉王绝不像和东瀛有什么瓜葛。
可眼下一看如瑶明月和汉王的神色,叶雨荷立即明白,汉王早就认识如瑶明月。
这显然是问题的关键所在!
汉王闻叶雨荷反问,哂然不语,只是望着秋长风。
秋长风道:“看来如瑶小姐非但早和汉王殿下有了联系,显然还有了约定。我本来奇怪如瑶小姐在军营出现得太巧,本想怀疑汉王的,但亲眼见汉王断手,实在也难怀疑到殿下身上。”
汉王冷冷地一笑,仍旧不语。如瑶明月的神色却有些不自在,欲言又止。
秋长风的目光从二人脸上掠过,立即醒悟道:“是了,汉王虽和如瑶小姐有了约定,但天枫次郎桀骜不驯,不听如瑶小姐的吩咐,出手狠辣,竟斩了汉王的一只手,估计让如瑶小姐也意料不到。”他说到这里,脑海中朦胧,似有个印象,感觉其中定然还有些问题,但一时想不清楚。
如瑶明月叹道:“秋大人猜得半分不错,天枫次郎如此重创汉王,并非我的本意。”她看似应答秋长风,显然是在解释给汉王听。
秋长风一听,立即明白了问题出在哪里。他心道,是了,眼下如瑶明月示弱和汉王结盟,应该是有求汉王。她手下又不服管束,难道说忍者内部,也有极大的隐患?
叶雨荷并不知道观海御营最后发生的叛变,因此还是感觉头晕脑涨,其实她就算知道后来发生的事情,很多事情也想不明白,不由得问道:“他们究竟有什么约定,他们……是朋友?那次汉王险些命丧无名岛,难道……也是假的?”
秋长风略作沉吟道:“那次,汉王看起来和如瑶小姐水火不容,可真正损伤的都是捧火会余孽。据我来想,捧火会显然也是被如瑶小姐利用了,兴兵来和大明作对,围困汉王。可汉王故作被围,其实不过也是在演一出戏,就算没有郑和赶来,汉王在东霍群岛的援兵也会适时赶来,打击捧火会的余孽。”
叶雨荷听得目瞪口呆,只感觉这里面关系复杂,勾心斗角之处,实在远超她的想象,半晌才道:“如瑶小姐和汉王这么做,有什么好处?”
秋长风道:“如瑶小姐的好处我不知道,但汉王若能绝地反击,一举击垮捧火会,肯定是偌大的功劳,圣上本对太子懦弱不满,见汉王如此英武,多半会坚定立汉王为太子的念头。不想郑和凭空出现,破坏了汉王的计划,所有的功劳尽数算在了太子身上。汉王恼怒非常,心中不满,不然也不会当初才到观海时,就和圣上争论起来。”
回想起当初才到观海御营时,汉王曾愤怒地对朱棣道:“就算没有郑和的舰队出现,我一样可以等到我的属下前来,剿灭捧火会。我为什么要领他的情?”秋长风忍不住轻叹一声。
汉王神色愤然中又带分萧索,沉默了许久,这才问道:“你何时猜到的?”
秋长风涩然道:“我赶来的路上一直在想着所有的事情,百思不得其解。在见到汉王时,这才豁然开朗,想通了七八成。”
叶雨荷这才知道秋长风一路上沉默无言却是在想着这些事情。可秋长风到这种时候,为何还会这般深究,难道他真的不将自己的性命放在心上。转念又想,秋长风揭开了谜题,但无疑和汉王撕下了所有的面具,是福是祸,实在难言。
汉王冷冷地道:“你还想到了什么?”
秋长风缓缓道:“这么说,汉王当初在宁王府的所为,也是在做戏了?在太子书房埋下厌胜的,不是汉王亲手做的,汉王也应知情?汉王那时就想扳太子下位,难道说那时候……如瑶明月就和汉王有了联系?或者说,更早在青田时,汉王明里置身事外,却也早参与了其中?”
当初在太子书房发现厌胜,掀起轩然大波。事后,秋长风在华盖殿推测,所有的一切不过是朱允炆借东瀛忍者所为。但眼下看来,不过亦是汉王企图的冰山一角。
叶雨荷闻言,心中一阵惊悸,实在不敢想象汉王、太子之间的交锋,早就势若水火。
汉王沉默片刻,才道:“青田一事,本王没有参与。如瑶明月只是在宁王遇刺前,才来和本王相见的。”
秋长风点头道:“原来如此。这么说,如瑶明月是先用厌胜一事取信汉王,然后汉王才和如瑶小姐合作,在无名荒岛演了一出戏来,只是被郑和干扰了。汉王自知再无望夺得太子一位,这才孤注一掷,和如瑶明月又演了一出行刺的戏份,就是为了吸引圣上前来……”
见汉王不置可否,秋长风停顿了片刻又道:“然后,如瑶明月利用我来威胁叶雨荷行刺圣上。这件事无论事成与否,因叶雨荷和云梦公主关系密切,你们都可以把行刺一事推到太子身上。那是汉王的军营,圣上身边防御自然弱了许多,到时候汉王兵行险招,极可能逼圣上退位……”
他虽未经历此事,但一切推算端是丝毫无误。叶雨荷闻言终如醍醐灌顶,恍然大悟,又想自己遇到云梦公主,实属巧合,但自己和云梦公主形影不离的场景,却显然早已落入如瑶明月等人的算计,如瑶明月逼她行刺天子看似随意,但一环一扣,早就丝丝合缝,预谋许久。
事到如今,汉王并不隐瞒,轻轻点头,叹了口气道:“秋长风,你果然是个人杰。”
秋长风得汉王赞许,却没有丝毫自得之意,反倒苦涩地道:“得汉王看重,其实并非好事。汉王当初和圣上闹翻,假意要回南京,又让纪纲找我前去,当然是怕我发现问题,想要借机先除去我了?”
汉王沉默片刻,竟无言语。
秋长风目光流转,落在了如瑶明月的身上,缓缓道:“或许汉王只是嫌我碍事,知道我必定会去追刺客,不过是想将我调离军营,真正要除去我的却是如瑶小姐?”
如瑶明月嫣然一笑道:“秋大人过誉了。你这么大的本事,小女子怎敢有这种非分之想?当初若非你穷追不舍,小女子无论如何都不会对秋大人出手的。”
秋长风“哦”了一声,说道:“那引我出营帐,要在我归途截杀我的主意,定是叶欢想出来的了?”
叶雨荷微震,暗想迷局虽复杂,但毕竟有些水落石出,眼下迷雾中的关键就是叶欢!叶欢究竟是何方神圣,不但能鼓动排教造反、拉拢捧火会,甚至看起来,如瑶明月都要听叶欢的吩咐?
如瑶明月笑容很有些勉强,半晌才道:“秋大人好本事。”她这么说,无疑是承认了秋长风说得不错。
秋长风神色憔悴中又带分疲惫,缓缓道:“那叶欢……当然不是本名,能有这般本事兴风作浪的人,绝不简单。不知道他是谁呢?”
汉王、如瑶明月心情迥异,均是一声不吭,对这问题并不作答。他们虽然都早就领教过秋长风的手段,但见秋长风剥茧抽丝,居然能将前因后果分析得这般透彻,如瑶明月忍不住想,这人实在是罕见之才,与他为敌,并非明智之举。汉王却想,我手下虽有二十四节,但却无一人能及得上秋长风。
秋长风见二人不给答案,也不追问。他突然望向如瑶明月道:“如瑶小姐,在下有一事不解,想要请教。”
如瑶明月瞥了汉王一眼,娇声道:“秋大人莫要折杀小女子了,真不知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
秋长风神色落寞地道:“如今木已成舟,在下这一路想了很多,叶姑娘她不得已地卷入,是为了在下。在下为了她做任何事情,都不会后悔……”
叶雨荷本来感觉离秋长风越来越远了,闻言心中激荡,眼中有泪。或许别人感觉这一句话无关紧要,但谁又能知道这句话在她心目中的分量?
如瑶明月的神色却有些不自在:“秋大人是想埋怨小女子吗?”她到了这里,益发地自谦示弱,看起来再非行云布雨的忍者高手,而不过是个楚楚可怜的软弱女子。
秋长风摇摇头道:“并非抱怨,只是奇怪。这天底下的人千奇百怪,性格各不相同。有人痴心,有人狡诈,有人随遇而安,还有些人不达目的不会罢休,甚至更有甚者,得不到一件东西就寝食难安、活着无味。”
汉王冷淡地道:“你说的最后那种人,可是想说本王?你想说本王高高在上,本不应该这么贪得无厌的?”
秋长风默然片刻才道:“在下虽不能如汉王一样做,但能体会汉王的‘不称帝,毋宁死’之心。”
汉王一震,愣在当场,喃喃念着“不称帝,毋宁死”时,竟已痴了。
秋长风不理汉王,仍旧盯着如瑶明月道:“每人行事自有目的,在下很不解的是,如瑶小姐在这场扑朔迷离的乱局中,究竟扮演着什么角色呢?”
如瑶明月的秋波流转,似乎掩饰着什么:“我还真不知道秋大人想问什么?”
秋长风缓缓道:“这场乱局中,汉王目的明确,当然是想取太子一位。但如瑶小姐统领的东瀛忍者在其中所为,实在让我想不明白。你们前期来寻日月歌,后劫持云梦公主,掀起不大不小的风波。虽转移嫁祸,让捧火会遭受了灭顶打击,但如今圣上聚兵观海,甚至要对东瀛用兵。若是郑和真的兴兵东瀛,我实在看不到如瑶小姐能从此事中得到什么好处。”
如瑶明月勉强笑道:“没有好处的事情,只有秋大人才会去做。因此秋大人觉得我行事不可理喻?”见秋长风点头,如瑶明月眼珠转了转道:“秋大人难道没有想过,若我真能让汉王登上帝位,好处可说是数之不尽?至少汉王殿下到那时不会再对我不利,所有的危机都会迎刃而解,是不是?”
如瑶明月的最后一句话,却是向汉王发问。汉王只是哼了一声,并不回答。
秋长风摇头道:“你说的乍一听,是有些道理。可如果仔细深究,就会发现大有问题。以如瑶小姐的明慧,当然也要考虑到事败的结果。此举若是不成功,东瀛忍者不但损失极大,如瑶家族甚至都有被夷平的可能。更何况,如瑶小姐早在和汉王……有关之前,已在青田兴风作浪。这种奇怪的举措,却不知所为何来?”
如瑶明月见秋长风分析问题滴水不漏,脸色改变,再也笑不出来了。
叶雨荷本来已觉得事情清晰明了,所有的一切不过是汉王和如瑶明月要夺太子之位的把戏。听秋长风一说,才知道其中还有疑窦重重。
但她不关心如瑶明月究竟什么居心,只是想着,如瑶明月说要见一人,能救秋长风的性命。难道能救秋长风的就是汉王?如今见到了汉王,可究竟什么时候才能解秋长风的青夜心呢?
她和秋长风并非一类人,这时并没有想到过,秋长风提出这个问题,绝对是所有事情最关键的一点!
如瑶明月顾盼四周,目光落在叶雨荷的身上,似乎看出了叶雨荷所想,微笑道:“我倒觉得秋大人很是奇怪,该问的不去问,不该问的倒是问了一大堆……”
秋长风“哦”了一声,目光转动,竟不再继续追问。他当然知道求人不如求己,除了叶雨荷心机甚少外,汉王、如瑶明月,包括他,都是各有心思,很多事情,还是要靠他自己去探索,徒自追问不会得到什么有用的结果。
一念及此,秋长风道:“还不知道在下有什么该问的呢?”
如瑶明月咯咯一笑,轻瞄了一眼朱高煦道:“你总该问问汉王,为何要我带你到此吧?”
叶雨荷虽然早想到是汉王让如瑶明月带秋长风前来,但听如瑶明月亲口说出,还是心中微震。
汉王为何要找秋长风前来?
汉王能解秋长风中的毒?凭什么?
秋长风的脸上也露出不解之意,涩然道:“这的确是个好问题,就是不知道汉王肯不肯回答呢?”
朱高煦一直少言,闻言寂寞地笑笑,缓缓道:“秋长风,你方才问我,当初我找纪纲叫你前来,可是有除去你的念头……我想了许久,突然发现,我一直到现在,也没有想杀你之心。”
秋长风略有惊诧,忍不住道:“为什么?”
朱高煦移开目光,望着帐顶,又似透过帐顶看着茫茫的天:“我和你说过,你我其实很像……都是个本分的人。你也有才,我对有才之人,素来都是欣赏的。父皇……”顿了半晌,显然是再称呼朱棣为父皇,朱高煦心中感慨千万,“父皇说过,他治理天下,要做到‘来天下之人,尽天下之才’,本王亦是如此。”
叶雨荷再看朱高煦时的眼神已多少有些区别,心中暗想,我一直以为他是个桀骜冷酷之人,不想他也有这般雄心壮志。
朱高煦目光再转,落在秋长风身上,一字一顿道:“因此我一直想要用你,而不是杀你。”
秋长风沉默下来,垂头望着脚尖道:“可汉王要用人之前,显然还是要考虑一下的,不然也不会一入帐时,就问我知道什么。”
朱高煦明白秋长风的意思,缓缓点头道:“不错,我用人之前,当然也要明白,这个人能否为我所用。我一直不明白……我怎么会败?”
叶雨荷心中微凛,才知道秋长风一路来真的是步步惊心。汉王这么说,当然是怀疑事败和秋长风有关,因此言语试探,秋长风若是一个应对不好,这里的四个人,只怕立即要剑拔弩张。
秋长风轻轻叹息道:“汉王这计策虽看似临时起意,但真可说是环环相扣。我亦是事后才想得明白,因此真的也不明白……汉王为何会败。”
叶雨荷的脑海中不知为何,突然闪过郑和平凡平静的面容。她与郑和不过只见过一面,但郑和留给她的震撼甚至超过了张定边。因为张定边最少还能让人看到心意,但郑和究竟想着什么,就和海一样让人难以琢磨。
如瑶明月在一旁道:“我们恐怕是低估了郑和。”其实开始时,她并没有感觉到看轻郑和,她甚至在伏牛山故布疑阵吸引郑和前去。可很显然,郑和将计就计,让他们一着错、满盘输。最可怕的是,他们到如今都不知郑和如何抢占了先手,洞悉了一切。
输不可怕,可根本不知道自己如何输的才是真正的可怕!
汉王满是惆怅,半晌才道:“这些天,我一直在想,想我为何会败——因为郑和吗?郑和这个人,显然深不可测,他一定早在留意我,因此知道了什么。”停顿了片刻,他缓缓摇头,突然愤然道:“不是的,我不是败给了郑和……我败了,是因为我的命!”
叶雨荷错愕中带分恍惚,一时间感觉汉王突然变得凄厉迷离,难以捉摸。
“汉王不信命的。”秋长风一旁突然道。
朱高煦愤愤道:“不错,当初我是不信。可是我现在知道了,每个人都有命!我是败在郑和手下,可郑和为何要帮助大哥,因为大哥是太子!我若是太子,郑和当然会帮我,这就是我的命。可我晚出生几年,难道是我的错?你秋长风本是锦衣卫个中一时翘楚,只因为是蓝玉的后人,就不得不反叛逃亡。这难道是你的错?”
叶雨荷一时茫然,只感觉汉王说的愤然中又带着无尽的遐想之意。
不错,朱高煦说得也有几分道理。朱高煦若比朱高炽早出生,他根本不用抗争,他只要坐享太子之位就好,但命运偏偏开了个玩笑。朱棣如此,朱高煦亦是如此。命运甚至对秋长风也开了玩笑,秋长风背叛朝廷,固然是因为一定要救叶雨荷,但谁说又不是因为他身份泄露的缘故?
“这何其不公?我不服!”朱高煦的高亢声中,看着在场众人道,“我虽信有命,但不会任由命运来摆布。”朱高煦霍然握手成拳,凝望自己的拳头,咬牙道:“我必须改命!”
改命!
叶雨荷一听,精神陡然一振,她到现在,终于听到想听的关键。
改命?何其荒谬不羁?何其匪夷所思?若是一年前,叶雨荷听到这话的时候,多半哂然笑笑,置之不理。但经过这多波折,经过如斯风雨,她也开始相信改命一说。
改命,看似遥远不可能的事情,但他们已经触摸到了关键所在……
秋长风依旧平静地道:“因此汉王找我前来,想让我帮助寻找金龙诀改命?”
朱高煦抬头,凝视着秋长风道:“不错,本王找你前来,就是让你帮忙破解金龙诀的秘密,一改命运。这不但可改本王的命,还能改你必死之命!”
叶雨荷已热血沸腾。她本来感觉希望渺茫,但见朱高煦如此言之凿凿、大有把握的样子,不由得升起了希望。
秋长风竟没有半分振奋之意,涩然道:“汉王实在是高看在下了。在下虽由始至终参与到日月歌、金龙诀一事内,但我根本不知金龙诀在何处。更何况,就算有金龙诀在手,听说亦要配合夕照、离火、艮土才能运用,而夕照、离火、艮土又在排教、捧火会和青帮之手,在下只怕有心找,却没命用的。”
叶雨荷的心中再次失落,她当然知道秋长风的意思。眼下屈指算算,秋长风不过剩下三十日性命,而夕照、离火、艮土均是流散不知下落。当初只是一个夕照,就掀起了滔天波浪,引发排教教主陈自狂身死。秋长风就算有通天之能,又如何能在短短时间内聚齐这些事物?
朱高煦凝望着秋长风,似乎想看透他的心思,缓缓道:“我既然找你相助,自然有极大的把握启动金龙诀……眼下,只看你会不会帮我。”
秋长风面现错愕,实在不能相信汉王会有什么把握,许久才道:“那汉王觉得,在下会不会和汉王一路呢?”
朱高煦神色突变落寞,喃喃道:“秋长风,我知道你这人很怪,亦有原则。任何事情,强求不得。眼下我众叛亲离,性命甚至旦夕难保,实在难给你什么承诺。但你眼下身中必死之毒,又亡命天涯……”瞥了叶雨荷一眼,又道:“叶捕头情深义重,陪你浪迹天涯,你就算不想想自身,难道从未考虑过,改命之后,可与叶捕头比翼双飞、相守一生吗?”
叶雨荷的身躯晃了晃,不知是喜是悲,心中只想,我哪有那种命数?
秋长风望着叶雨荷,许久才移开目光,缓缓道:“在下曾对汉王说过,在下本是个锦衣卫。”
汉王的目光闪烁,一时间不理解秋长风要说什么。
秋长风神色怅然兼疲惫,又道:“我一直以为自己就是个锦衣卫,也只想做好这个锦衣卫。可不想……我以后不会再有这个机会了。汉王志向远大,但在下一直不过想要随遇而安。金龙诀改命后,汉王或者还想君临天下,但在下已经很累……”
汉王明白过来,缓缓道:“你想说,目前我们可以精诚合作,但金龙诀改命后,你我两不相干?”
秋长风点点头,半晌才道:“在下眼下这般处境,本没有和汉王讨价还价的余地,但在下不想失去最后的准则……”
如瑶明月一直沉默,见秋长风如此,心中竟升起一种钦佩之意。
命运之前,有人抗争、有人妥协,还能坚持自己的,实在寥寥可数。
汉王眼中带分赞赏之意,截断道:“秋长风,本王一定要找你帮忙,就是因为你有这个准则。好,本王答应你的要求,只要你帮助本王启动金龙诀后,你想做本王的开国功臣也好,随叶捕头退隐厮守也罢,本王绝不拦阻。”
秋长风憔悴的脸上终于带了分欣慰,缓缓道:“那……一言为定。”他停顿了片刻,问道:“汉王如此自信,显然胸中早有了张良之计,在下不论为汉王还是为自己,都会竭尽全力帮助汉王行事。可是不知眼下如何来做?”
朱高煦见秋长风如此,精神一振道:“眼下要做的一件事……就是等。”
叶雨荷如同被浇了一盆凉水下来,大急道:“等什么?”她见事情一波三折,眼看秋长风有了希望,可光阴如金,只想立即行动,不想汉王还要等待,这算什么主意?
朱高煦缓缓地坐下来,并不言语。
秋长风向叶雨荷使了个眼色,盘膝坐了下来。叶雨荷虽是不耐,但终究不再追问。她已明白,很多时候她只能选择等待。如瑶明月在秋波流转中,竟也缓缓坐下来。
秋长风闭目倚着帐篷坐着,看似疲惫休息,可心中一刻也未停止思索。从此情形来看,如瑶明月和朱高煦并没有什么情爱因素,如瑶明月先和叶欢结盟,突然中途转向帮助汉王,不知为了哪般?看如瑶明月行事毫无顾忌,叶欢又有什么本事让如瑶明月做事?如瑶明月和汉王均坐下等待,显然是觉得还需一段时间才能得到消息。看一路行来,到如今这地段,应是鞑靼和瓦剌的交界,汉王到此,难道是派人出去联系什么人,坐等消息?如果盘算行程的话,难道说汉王联系的是……
他闭目思索,却感觉有道目光始终徘徊在他身上,他知道叶雨荷在看他,心中暗自叹息,他其实并不想叶雨荷跟随,他当然远比他说的知道得更多,他亦明白,剩下的日子,只会更加险恶狰狞,随时都会有杀身之祸。既然如此,他如何会希望叶雨荷卷入其中?
但这场局如漩涡,卷进来的再也难以逃脱。
这也是命,难以更改的命!
秋长风想到这里,嘴角的笑容里满是苦涩。叶雨荷见到那淡若柳丝的苦涩,感觉心如刀割。
四人沉默而坐,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有马蹄声响,直奔这方向而来。
朱高煦眉头一挑,神色中多少带着期待之意。马蹄声到了帐前,戛然而止,帘帐挑开,一人夹杂风雪冲进来,屈膝跪倒,双手呈给朱高煦一封书信。
叶雨荷不认识那人,心中微喟。她暗想,朱高煦当初手下有二十四节,现在不知去了哪里,难道这就是所谓的人走茶凉?不知书信说的是什么?
朱高煦接过书信,展开看了良久,神色木然,也不知是喜是忧。许久,他缓缓地起身向帐外行去:“走。”
秋长风竟问也不问,也不看叶雨荷一眼,立即起身跟了出去。叶雨荷见状,心中微有茫然,却听如瑶明月笑道:“叶姑娘,你不觉得秋大人突然对你冷淡了吗?你可知为何?”
叶雨荷早有这感觉,被如瑶明月说出,微有酸楚,便冷冷道:“如瑶小姐难道没有别的事情可做了吗?”
如瑶明月微微一笑道:“我只是一番好心,怕叶姑娘误会。既然叶姑娘不想听,当我没说好了。”她举步和叶雨荷擦肩而过,竟真的不说了。
叶雨荷皱起眉,想要询问,却又不甘。不想如瑶明月走到帐前,突然又止住了脚步,轻声道:“你和他生死患难,他为救你甚至不惜背叛朝廷,他对你的情感无可置疑。他突然对你开始冷淡却是为你着想,只因为他知道,和他越亲近的人只会更危险,不知道叶姑娘明白了没有?”
叶雨荷闻言,心头一震,愣在当场,眼泪忍不住又浮到眼眶。她那一刻,只是在想,我这些天究竟怎么了,竟如着了魔一样患得患失。如瑶明月说得没错,秋长风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可笑的是我竟看不出来。她心情激荡,却没有想到过一点,如瑶明月为何平白无故和她说了这些,这其中难道也有她看不出的秘密?
众人启程,一路逶迤向西。朱高煦逃得匆忙,身边不过只跟着十数个手下,而那十数个手下,均是陌生的面孔,谷雨、秋分等人均不在朱高煦的身边。
秋长风见了,回想起汉王昔日的风光,心中也有些感慨,见众人西行,更加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众人在风雪中又行了两日,等到第三日天明时,雪收日出,阳光洒下,照得天地间苍茫茫的一片。
远方有山脉连绵,山势如龙腾天际。
朱高煦沉默地当先而行。近山脉时,突然有呼哨声大作,一队骑兵从山岭中冲了出来,挡在朱高煦一帮人之前。为首的一人喝道:“哪里来的?”
那队骑兵虽不似天策卫般肃穆肃杀,但自有剽悍凶蛮之意。
叶雨荷一见,心中凛然。她虽不知道眼下具体是何方位,但却知道如今这地方应该是瓦剌之境。她知道如今的大明除了沿海倭患外,还有北方大敌,不然日月歌也不会开头就说什么“金龙诀现天一统,南方尽平北方耸”。
大明北方之地有北元、瓦剌两股势力耸立,一直对大明威胁极大。
北元亦被中原人称作鞑靼。前些年北元势大,朱棣忧心,数次北伐,均是少有功绩。倒非北元勇猛,而是因为这些人颇为狡猾,一听朱棣征伐,就会远远北遁,待朱棣大军回返,他们又故态复萌,时不时地掳掠北疆百姓,远比东瀛倭寇还要让百姓痛恨。
不过,朱棣数次征伐,毕竟削减了北元的力量。可是到了如今,北元之西的瓦剌却借机兴起,隐约有赶超北元之势。
如今朱高煦远遁北疆,深入瓦剌之境,难道说朱高煦竟和瓦剌也有联系?
叶雨荷一念及此,心中发冷,忍不住向秋长风看去。来骑虽是剽悍,但秋长风却神色如旧,并不去看叶雨荷,只是在看着山势。
若是以往,叶雨荷多半感觉灰心。可她终于去了患得患失,见秋长风如此举止,心中一动,忍不住想,难道说……秋长风早猜到这一点了?
朱高煦见来骑凶悍,却不慌张,只是沉声道:“大明汉王朱高煦,请见太师脱欢。”
叶雨荷的脑中轰的一声响,她亦知道,如今瓦剌的国主虽是额森虎,但真正掌权的只有一人,那就是太师脱欢!
朱高煦怎么会认识脱欢?朱高煦见脱欢做什么?
为首那骑见朱高煦这般请求,并不诧异,只是上下打量了朱高煦几眼,喝道:“跟我来。”
说罢调转马头,向山中行去。
朱高煦在大明时威风无限,任凭谁都不敢小窥,可到了这里,就算个寻常的兵士看起来都不把他放在眼中。朱高煦居然并未动怒,只是策马跟了过去。
秋长风却心中发冷,暗想道,汉王素来狂傲,他这般忍辱,不用问,定是下定决心要成就一件事情了。
众人跟随那队骑兵进入了群山中,左拐右绕又行了许久,叶雨荷感觉迎面隐约有热气传来,不由得大奇。待再行进盏茶的工夫,那热气愈发强烈,地上本是厚厚的积雪居然都消融不见了。
当众人再转过一个山脚,眼前豁然开朗,竟有花香袭来。
叶雨荷、如瑶明月见到眼前的情景,饶是早有准备,但还是忍不住大吃一惊。
眼前竟有个大湖,大湖旁绿草萋萋、花树婆娑,她们闻的香气,赫然是这里传来。湖面碧波荡漾,隐约还有热气冒出。湖中倒影,映着天蓝无边如梦、雪峰数点似幻,此情此景,直如天上人间。
秋长风的目光只是一转,早落到湖水那面的营帐处。他见多识广,知道很多时候,因地势之故,山中分四季,但像这地方温暖如春,恐怕是因为有地热的缘故。他关心的并非眼前的迷人景色,而是脱欢究竟在何处。
看着那如林的营帐中有金帐一顶,阳光照过,耀目生光。秋长风的心中微动,暗想,看那金顶营帐气势不凡,莫非就是脱欢的所在?
领路的士兵带众人绕过如镜的大湖,将他们领到了金帐之前。除朱高煦、秋长风、叶雨荷、如瑶明月四人,朱高煦其余的手下早就被拦在了谷外。
秋长风来时,见到山谷山峰险要处兵锋泛寒,知道有重兵防范。他们看似行走顺利,不过是因为跟随汉王之故。
金帐前立有十六名银甲武士,身形剽悍、佩刀背弓,见朱高煦等人前来,却是视而不见。帘帐未掀,有丝竹管乐声起。等掀开了帘帐,四人迈步而入,都是微吸了一口凉气。
那金顶帐篷内竟如宫殿般宏伟壮阔,内中饰物更是金碧辉煌、豪奢非常。
帐篷内,竟还列站着十数个金甲武士,成两列而站,手持巨斧。
金甲武士那面,又有几个人垂手低头而立,让人看不清面容。
但谁都顾不得去看那几个人的面容,只因为他们的目光都被帐内尽头处、虎踞龙盘般的一个人吸引。
帐内尽处,有一个人大马金刀而坐,身边跪着两个绝色少女,一个斟酒,一个捶腿。那两个绝色美女虽明艳无方,但却无法吸引秋长风等人的目光,只因大马金刀坐着那人实在夺人眼目,让人难望他处。
那人身材极为魁梧,坐在那里,竟如寻常人站着一般高矮。那人一脸络腮胡子,遮住了全部脸庞,乍一看,简直分不清鼻子和嘴巴的位置。那人相貌凶恶,一双眼更是精光四射,有种睥睨天下的威猛。他见朱高煦、秋长风等人前来,哈哈一笑,声如洪钟般道:“朱高煦,见了本太师,还不跪下?”
朱高煦蓦地变了脸色,叶雨荷也是心中震颤,从未想到过,瓦剌国师脱欢竟是如此凶悍,而脱欢一开口就是气势汹汹,显然用意不善,他们置身其中,实在是如履薄冰般的危险。
可叶雨荷最奇怪的却是——朱高煦要找金龙诀改命,为何来见瓦剌的国师脱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