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正月十四,癸亥日。
明天就是正月十五,甲子日。
到了明天,李乐来到这个世上就已整整十五年了。
现在他静静地坐在家里,等这一天到来。
房间里的设置非常考究,任谁都能一眼看出这是非常有钱的一户人家。
李乐家里的确不穷,而且是非常的不穷。
他父亲居然是当朝一等公、兵部尚书李长淳,他母亲居然是当朝天子的妹妹。
这么一个家又怎会穷呢?
但李乐却希望自己是一个穷人家里的孩子。因为那样至少可以不用受严厉的家教。
他母亲的那一套家教来自于宫中,非常严格,使李乐感到自己这十五年简直就像生活在监狱中的犯人,只不过这“监狱”很富有罢了。
李乐需要的是自由,而不是富有。
他认为一个人活着,本就是为了自由,自由自在地活着,不需要任何的干涉。
可他的美好愿望直到今天也没有实现。
他决定明天一定要实现。
一个年轻的少年人站在李乐身后。
他的个子并不很高,但绝不矮,长的也不好看,但也绝不难受看。
他和普通人没有区别,唯一的区别就是别的人不叫“叶纷飞”,而他却偏偏不叫别的名字,反而叫叶纷飞。
叶纷飞正笑眯眯地看着李乐,仿佛已看到他的心思,并决定帮他这一次。
叶纷飞在李乐身边已有五年,在这五年中,他知道只有每年的正月十五元宵节,李东才能走出尚书府,到城里痛痛快快地玩一番。
这里是京城,每天都有许多从四面八方来到这里,他们也绝不是来朝拜当朝皇上的,而是来经商、游玩的。
京城里有许多好玩的地方,可李乐去过的地方却不多。
叶纷飞道:“小爵爷,你今年还想去看灯吗?”
李乐已看了十四年的花灯,鬼才想再去看那玩艺儿!”
他回头看看叶纷飞,翻起眼道:“是不是再要和你说第一百遍,不要叫我小爵爷?”
叶纷飞道:“今天还没到正月十五,而且也没有出爵爷府,所以叫你小爵爷并没错。”
李乐又垂下头,道:“明天不去看灯!”
叶纷飞道:“那我们就去长安大街最西边的大酒缸胡同。”
“为什么要去那里?”李乐问道。
叶纷飞笑了笑,神神秘秘地道:“那里的酒可以说是京城里最不好喝的酒,但那里喝酒的气氛,却是京城里最热闹的。”
李乐明白这个道理,往往酒越差的酒馆,反而越有热闹看,他最喜欢这样的地方了。
但李乐却偏偏道:“我不去!”
叶纷飞不懂李乐今天怎么变了性情,在往常他一定会跳着要去的。
李乐这时又道:“我明天只想在家看看书!”
叶纷飞如看见一只公鸡下了一个蛋一般,惊异地看着李乐。
春秋时代的孔夫子不但是华夏民族最古老的“老人家”,而且也是最古老的教育家,他的那套教学方法一直沿传到今天。
相传孔子有门下弟子三千,成名的就有七十二人。他教育弟子习“六艺”。
六艺是礼、书、乐、御、射、数。
李乐就是按部就班,极正规地学习这六艺的。
当然他学习得最好的自然是“射”。
他曾问过他父亲李长淳,他们家的家谱,他得到的回答是他们李家是汉朝飞将军李广的后代。
李乐因此高兴得三天没睡好觉。
那—年他五岁。
此后李乐就以飞将军李广的第七十二代后裔身份自居,苦练箭法。
他甚至还在家中的书库中找到一部号称他老祖宗“飞将军”李广写的书。
那部书至今还由他保管,别人连看一眼都不可以。
练了十年箭以后,他自称“天下第一箭”,他一定要这么说,别人也拿他没一点法子。
天下第一箭、小将军李乐,在尚书府不知道这个名字的人一个也没有。
天下最疼儿子的自然是母亲,但李夫人却从来不偏护自己最小的,也是唯一的儿子——李乐。
天下最盼望儿子快些长大、成熟的自然是父亲,所以李长淳常常以自己的儿子很懂事而骄傲。
李长淳在边关十三年,立下了赫赫战功,也搏出了天下威名。
现在他不但有很满意的官职,而且还有一个非常辛福的家庭。
李长淳有四个女儿,但只有一个儿子,而且儿子今年已经十五岁了,为了证明儿子已经长大,李长淳决定给李乐找一门亲家。
他将这个想法告诉了李夫人。
李夫人非常赞同。
令天下所有的母亲最高兴的事中之下,就是见到自己的儿媳妇。
他们为这件事己整整操办了两个多月。
李乐自然不知道这件事,但他马上就要知道了。
他被李夫人的贴身丫鬟——香菊叫到了夫人房间。
房间中摆设非常朴实。除了一般家俱外,能坐的只有两张椅子,而且上面巳分别坐着这一家的主人李长淳和李夫人,李乐只好垂着双手站着。
李夫人一脸慈爱地道:“乐儿,到了明天你就十五岁了。”
李乐当然知道,他每天都盼着这一天,困为只有这一天,他才可以和叶纷飞到城里去看花灯,平常只能在府中学习,学习,再学习。
他笑着道:“一个人到了十五岁,是不是已算是大人了?”
“当然算!”
说这句话的是李长淳。
李乐更高兴了。连老爷子都开了口,看来自己真的算长大了。
李长淳又道:“你的功课怎么样了?”
一问到这个问题,李乐的头就大了一圈,但还是要回答,而且是认认真真地回答。
他大声地道:“孩儿的功课学得很好,早已超过预计效果。”
李长淳冷哼一声,道:“恐怕只有你的箭术超过了预计效果吧?”
李乐睁大眼睛,自信地道:“是啊!孩儿说的就是这门功课1”
李长淳苦笑。看看夫人,道:“看你的好儿子!”
李夫人道:“儿子是我们俩人的,教育他,你也应有一份责任。”
“是碉!”李乐接道,“我就随父亲,长大带兵到边关打仗。”
“不行!”李长淳几乎是吼出来韵,道,“小孩子家,懂什么?”
战场上的危险绝不是李乐这样岁数的少年人能了解的。天底下几乎每个人在少年时都曾梦想过自己当上率领千军万马的大将军,但能上战场的却不太多,能从战场上活着回来的就更不多,能活着回来而且当上大将军的,这世上就设有几个了。
李长淳深深懂得这其中的道理。
李乐嗜着嘴道:“刚才父亲还说孩儿已经长大了呢!”
李长淳板着一张脸不说话。
李夫人急忙打圆场,换了个话题道:“乐儿,你要知道,朝有六官,书有六经,人也应该有六艺,你不能马马虎虎地过日子。”
李乐道:“母亲,孩儿是很认真学习的。”
李夫人道:“那为什么东郭先生说你一直都没有长进,一天到晚只知道玩耍。”
东郭先生是李乐的老师,是个严格而木愚的老头。
李乐一本正经地道:东郭先生是说孩儿谦虚。”
李长淳一听,差点没把刚喝进嘴的一口茶喷出来。
李夫人叹息一声道:“真希望如你所说。”
李乐道:“母亲如果不信可以考考孩儿。”
“哦?”李长淳感到李乐今天和往常不大一样,居然这么有信心。
但还没等他开口,李乐已接着道:“朝有六官:吏部天官大冢、户部地官大司徒、礼部、春官大宗伯、兵部夏官大司马、刑部秋官大司寇、工部冬官大司空。六官即六卿也。
天子垂拱于上,六卿分职于下;纪纲法度,周密分别,事无不治,政无不理,而天下平矣。”
“好了好了,我已知道了。”李长淳道,“这是周礼的一段,你好像在七岁时就会背了。”
“孩儿自然还会背其他的经书。”李乐道。
他想了一下,然后背着手,昂着头,极熟练地大声背诵,道:“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昔孟母,择邻处……”
李长淳在冷笑,打断他的背诵,道:“你这背的算是哪一家经书?”
李乐理直气壮地接道:“是三字经!”
李长淳气得直翻眼,道:“十五岁了,还在背三字经,你可真有出息!”
李乐却是一脸骄傲的表情,仿佛感到自己真有出息一般,道:“三字经是‘经’,四书五经也是‘经’,同都是‘经’,又何必厚此薄彼呢?对人、对事都要公平!这一点也正是孩儿要向古人学的‘贤德’。”
李长淳一时语塞。
李夫人忽然叹了一口气,道:“看来老人们说的话一点也不错。”!
“他们说什么来着?”李长淳问道。
李夫人道:“老人们常说,一个男人只有成了家,才叫真正长大成熟。现在看来第一个说这话的人,一定是个很有学问的老先生。”
李长淳笑了笑,道:“现在看来我也是个很有先见之明的人。”
他指的是为李乐找亲家的事。
李夫人点头道:“但咱们乐儿毕竟还是个小孩,所以还是给他找一个岁数大一些的女孩家,那样不但可以照顾他,而且也可以帮助他。”
李长淳道:“好!我决定找柳员外的三女儿!”
“可以,完全可以。”李夫人赞同地道;“柳中绪的三女儿柳如眉,今天刚好十八,正值豆寇年华,而且听说长得也很不错,知书达理,是一个好女孩。”
李长淳道:“柳中绪这个是非常明理的人,他的女儿自然不会差到哪里。”
李夫人—直微笑看着李乐。
她很满意柳如眉这个女孩,同时也为自己的儿子高兴,为自己高兴,欢悦的心情不禁颜于色。
但李乐却是一头雾水,不知他们在讲些什么。
最后李长淳道:“既然已经决定,我们明天就到柳家提亲。”
“也好,选日不如撞日。”李夫人道,“再说明天也是个好日子,元宵节,普天同庆,又是咱们乐儿的生日,明天就把这门亲事定下。”
李长淳点头道:“一切就由夫人决定吧。”
李夫人仿佛早巳准备好了,大声道:“香菊,叫王媒婆过来。”
香菊在门外应了一声。
到这时李乐才完完全全明白过来,吃惊地愣在当场。他还没有来得及把“还我自由”的话对他的父母说出来,就又要进入另一个管制之中。
柳中绪柳员外,他的三女儿柳如眉,居然比他大三岁,但从今天起,她就将是他李乐的准夫人。
李乐的头开始发昏,双眼开始发花。
他只知道王媒婆和他们说了许多话,但说的是什么,他一句也没听进去。
王媒婆走了,然后李乐也告辞了父母,离开了房间,在走出门口时,他看见香菊的笑容怪怪的——、
李乐觉得好像自己做了一件很丢人的事。
叶纷飞想不起自己做了什么错事,让李乐用这种眼神死盯着自己看。
李乐的眼光中一会儿充满着向往,一会儿又是悲伤;接着就是相信,然后又是不信。
叶纷飞小心翼翼地道:“小爵爷,你没事吧?”
李乐忽然大大地叹了一口气,道:“没事,只不过忽然觉得日子过得太没意思了。”
叶纷飞懂得他的想法,道:“府中的确已没什么玩的了,但明天就是每年的元宵节,我们就可以痛痛快快地玩一天了。”
李乐几乎是带着哭腔道:“只有一天?你不感到太少了吗?”
叶纷飞笑道:“我认为每天有一天能痛痛快快地玩一场,总比一年之中连一天也没有要好得多。”
“你太容易满足了。”李乐对叶纷飞最不满意的就是这一点。
他又道:“如果一个人能每天都痛痛快快地玩,你认为他是不是活得和神仙一样?”
“我不这样认为。”叶纷飞道,“我认为每天能做些什么事,要比每天无事可做更令自己满意。”
李乐不同意,道:“难道‘玩’就不是在做事吗?”
“可是一个人总要做些有意义的事。”叶纷飞道,“总不能吃喝玩乐一辈子,是不是?”
李乐道;“无论做什么有意义的事,反正不能被人逼着去做。”
叶纷飞明白了,一定是老爷和夫人给李乐出了什么难题,所以他一脸不高兴。
李乐气呼呼地坐在椅子中,喃喃地自语道:“幸好本少爷早巳做好准备,这叫做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也叫做挣开金锁走蛟龙……”
“你在讲什么?”叶纷飞只听到他在轻声自语,于是道,“还在想明天到什么地方去玩啊?”
李乐在心里冷笑,但脸上却平静地道:“明天的事就留到明天去解决吧,现在我们来商讨一件事。”
“什么事?”叶纷飞问道。
李乐道:“你说是到边关打仗好玩,还是到江湖上当侠客好玩?”
“当然是江湖上好玩!”叶纷飞连犹豫都没有犹豫一下就道,“在江湖上就是不当什么侠客,也比在军营中好玩。”
他曾跟在李长淳身边,在边关军营中住了七八年,是李长淳身边的掌旗童子,他对军营中的严律肃杀气氛再了解不过了,所以他说江湖上好玩。虽然江湖上也充满了危险,但也充满着乐趣。
李乐道:“江湖上的人是不是也用箭?”
叶纷飞把“箭”听成了“剑”,于是大声道:“江湖上的人十个里面有五个是用剑的。剑术高手在江湖上更是层出不穷,人才辈出,”
“那就好了!”李乐笑道,“至少我就不会太差了,被人笑话。”
叶纷飞终于明白了,急忙道:“我说的‘剑’,不是小爵爷说的‘箭’,他们用的都是三尺龙泉,可不是六尺长的金雕铁胎牛弦弓。”
李乐睁大眼睛,道:他们为什么不用弓箭?”
“硬弓长有六尺,又重又沉,带着它行走江湖是一件极不方便的事,自然没人用罗。”叶纷飞道。
李乐还不死心,道:“那有没有人用弓箭作兵器的呢?”
叶纷飞想了一下,道:“也许有,但我不知道。”
李乐忽然一笑,道:“你又不是江湖人,问你自然是白问。”
叶纷飞也在笑,道:“可小爵爷已问了很多。”
李乐看着他,他的笑容中充满着古怪。
“你为什么这样笑?”’李乐问道。
叶纷飞道:“我只是有点奇怪,小爵爷今天为什么忽然问起这些事?”
“那是因为我决定从今天起开始练三尺长的的剑术,面不是六尺长弓的箭术。”李乐很认真地说馗。
叶纷飞只当他是心血来潮,于是道:“你喜欢三尺长的剑?”
李乐道:“不喜欢!”
“那为什么要练剑?”叶纷飞问道。
因为江湖上十个人中有五个是用剑的。”李乐道,“这也是你刚才说的。”
叶纷飞道:“可是剩下的五个人中,至少有四个半用刀你为什么不练刀呢?”
李乐道:“那最后剩下的半个人在练什么?”
叶纷飞道;“他们用一些奇门兵器,比如说长鞭、铁拐、铁钩手等等,甚至还有什么也不用的。”
“什么也不用的用什么?”李乐问道。
叶纷飞道:“他们只用自己的一双拳头。”’
空手入白刃,李乐对这种人相当佩服,因为他们不但有高超的拳术,更有一身胆量。
在李乐看来空手打仗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他没到过江湖,所以认为江湖上的危险和传说中战场上的危险是一样的。
叶纷飞又补充道:“只要是能杀人的东西,哪怕是一片薄薄树叶,也应叫做武器,也自然是江湖人随身的兵器,所以说统治江湖的不是兵器,而是人。”
李乐听得似懂非懂,问遭:“那么统冶江湖的这个人又是谁?”
“我不知道!”叶纷飞道,“因为根本没有人能在江湖土称为霸主。”
“为什么?”李乐道。
“因为那时他面临的敌人将是整个江湖。”叶纷飞道。
李乐道:“我明白了,也就是说江湖上的主宰者是整个江湖上的人,而不是某一个人,对不对?”
叶纷飞也不知道对不对,反正李乐讲得很有道理,就算他这句话说得对吧!”
叶纷飞对江湖上的了解,也就是他平常道听途说,再加上自己的思考得到的,他只不过碰上了李乐这个江湖外行而已,所以讲起来仿佛和真的一样。
李乐居然也相信他。
他证求叶纷飞的意见,道:“你认为一个江湖人练什么武功最好?”
对于这么幼稚可笑的问题,叶纷飞居然答不出来,他想了一阵才道:“各有各的好处,反正用六尺长的弓箭是行不通的,因为这种兵器太大太笨,太沉太重;携带起来不方便,江湖人是从来不用的。”
李乐觉得他的话很有道理,所谓行走江湖,自然不能带着大包小包。
于是他问道:“假如你到江湖上去,你会用什么兵器?”
叶纷飞立即答道:“我自然用刀!”
“为什么?”李乐道,“你就不能用长鞭或者铁拐一类的武器,或者用树叶?”
叶纷飞的回答很干脆,道:因为我只会用刀!”
李乐开始皱眉头,因为他除了弓箭练得很不错以外,剩下的就是几套枪法和几套拳术。
凭这样的身手能闯荡江湖吗?。
李乐已管不了那么多了。
他不愿将自己的命运永远寄托在这个尚书府中。
有人相信命运,有人不信。李乐就属于不信中的一个。他只相信命运是由自己决定的。
李乐开始向叶纷飞请教练刀的诀窍。
一提到刀,叶纷飞就眉飞色舞,滔滔不绝地道:“刀乃百兵之王,有刃有背,形式各异。”
“你练的是什么刀”李乐问道。
叶纷飞道;“我练的是青龙偃月刀,也就是关公用的那把刀,长一丈二尺,重达八十一斤。”
李乐听得直摇头,道:“我问的是江湖人使用的那种样式的刀,不是上战场的大刀。”
叶纷飞叹息一声,道:“那种刀也有好几种,但我练的都不怎么好。”
“白问!”李乐大大地叹息了一声。
“小爵爷问这些做什么?”叶纷飞道,“上战场用短刀的机会很少。”
“谁说我要上战了?”李乐道,“我为什么不能去江湖?”
叶纷飞忽然大笑起来,道:“江湖上鱼龙混杂,危机四伏。虽然比战场上有趣得多,但恐怕更是危险,说不定尸骨无存,回都回不来。”
李乐好像什么也没有听到,他只听了那句“比战场上有趣得多”。
有这句话已足够了。
他看向叶纷飞,忽然问道:“是不是已到了吃晚饭时间?”
叶纷飞道:“还没到吃晚饭的时候,但小爵爷如果想现在就吃晚饭,也没有人反对。”
李乐忽然气呼呼地站起了身,大步向门外走去,并且大声地道:“我现在和你说第一百零一遍,以后不要叫我小爵爷,记住了没有?”
不论叶纷飞表示是否记住,他已听不到了。
李乐矫健的身影已快乐得消失在前方。
李乐快乐而又兴奋地吃着食物。
但这—顿饭不是晚饭,而是早饭。
今天是元宵佳节,也是李乐的生日。
现在吃的这一顿饭,不但是今天的第一顿饭,也是在这个家里的最后一顿饭。
一切的一切都已搞定,他现在只等着早饭一结束,就开始行动。
但当李乐还感到半饱时,李长淳和夫人就已出现在他面前。
李夫人慈爱地道:“乐儿,今天是你的生日,你打算怎么过?”
李乐道:“孩儿早巳有了打算,不劳母亲费心。”
“说来听听,好吗?”李夫人脸上充满着欢欣而又和蔼的表情。
李乐道:“我打算先到府对面的王老板馄饨铺吃上一碗三鲜牛肉汤,再来一笼牛肉小汤包。”
李夫人看看李长淳。
李长淳气得更是无话可讲。
他转身出门,并且说道:“吃完牛肉汤和牛肉包到我书房来!”
李乐大声道:“今天不是可以到城里玩吗?”
李长淳没有回答,他已很快地走远了。
他不怕李乐不来。因为在这个家里,他说出的话还没有哪一个敢违背的。
李乐看看母亲,道:“今天是不是有很要紧的事?”
李夫人笑道:“当然有,而且是终身大事。”
说完她也出门了。
李乐的表情是要哭的样子,但转眼间、他又笑了。
他又开始很愉快地吃着食物。
当李乐吃第三口时,门口又出现了一个人的身影。
是一位精神矍铄的老者。
这个老头就算化成了灰,李乐也能认出他,因为他就是李乐的老师——东郭先生。
一年四季也看不到脸上有过笑容的东郭先生,今天却是笑眯眯地走了进来。
他笑着对李乐道:“乐儿,在用早餐?”
李乐心里道;“这老头儿说的不是废话吗?我现在不是在用早餐,难道是在睡午觉?”
但他嘴里可不敢这么讲,尊师在他没学会写自己名字时,他父母就已开始教他了。
他只能笑眯眯地回答道:“老师,你找学生有事吗?”
“啊……”东郭先生道,“没什么事,只是过来看看你。”
李乐感到他今天也怪怪的,仿佛今天所有的人都怪怪的,连自己也不例外。
东郭先生道;“乐儿,你还记得到今天为止,老朽和你在一起有多长时间了?”
李乐掰着手指头算清,道:“老师从乐儿五岁起开始教乐儿,到今年已整整十年了。”
他在心里大大地叹口气,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十年是怎么过下来的。
其实他在这十年中也从未想到日子的难过,只是马上要离家出走了,外面世界的多采多姿生活立即要伸手可得。现在回头想想.这才感到往日简直不堪回首。
东郭先生道:“不错,到今天为止,老朽和乐儿在一直巳整整十年零二十—天。”
李乐睁大眼睛,他不懂这老头儿把日子算得这么准干什么?
东郭先生又道:“从明天起,老朽将离开尚书府,也就是不能再教你读书了。”
李乐一听差点大声喊出好来,但转念一想,反正到了明天,东郭先生走不走都是一个样,他只恨东郭先生为什么不早走,偏偏赶在这个时候离开李府!
李乐脸上却是是一脸依依不舍的样子,道:“老师,你离开这里,要到什么地方去呀?”
东郭先生道:“先回家乡去看一看,然后再拜访一些朋友。”
李乐道:“听父亲说,你老人家已没有亲人,何不在府上养老,这样也好让学生时常孝敬老师。”
一番话说得东郭先生眼眶湿乎乎的。
十年师徒情,就算李乐还是一个小孩子,不知道珍惜,但东郭先生却不能忘记。
这份感情来自于心灵深处;他相信李乐长大以后,也一定会非常怀念这段时光的。
东郭先生长叹一声,道:“明天早上老朽请你吃王老板的牛肉小汤包,好不好?我已有三年没尝过他的手艺了。”
李乐当然不会说不好。
东郭先生很满意地笑眯眯走出了门。
还没等东郭先生的身影消失,叶纷飞又像飞一般地冲进了房间。
李乐立即大声地道:“你们是不打算让我把这顿饭吃完了!”
叶纷飞没理他,而是道:“小爵爷……不不不,公子,我是特来告诉你一个惊人的好消息的。但如果你不想听,我也可以不说。”
李乐怎会不想听,就算是一件惊人的坏消息,他也不会错过。
“是什么好消息?快说!”李乐几乎都要站起来,瞪着老大的眼睛问道。
叶纷飞道:“老爷和夫人马上就要带公子去相亲,给公子找一个貌美如花的大姑娘做老婆。”
他自己忍不住开始“哈哈”大笑起来,好像是他马上要去相亲一般。
李乐也在大笑着,但笑了一半,忽然停了下来,一脸气愤的样子,仿佛叶纷飞欠他一百两银子,而且还敢跑过来故意嘲弄他似的。
叶纷飞也发现他脸色在变,于是停住笑,问道:“你不同意这门亲事?”
“我同意个屁!”李乐气得直伸脖子,高声叫道,“本公子连那个小丫头长得什么模样都不知道,凭什么要娶她做老婆?”
叶纷飞一脸胸有成竹地道:“公子放心,我早已打听好了,那女孩是城南柳家庄的三姑娘,叫柳如眉,今年一十八岁,长得自然是落落大方,亭亭玉立,而且和咱们家的三小姐还是儿时的玩伴。”
李乐根本不想听这些,他又开始猛向嘴中塞食物。
叶纷飞又道:“她父亲叫柳中绪曾是威镇两河两山的名捕,后来当过刑部侍郎,现在已告老还乡,在柳家庄享清福呢。”
李乐用力嚼着口中的腌花咸菜,仿佛是在嚼着叶纷飞身上的肉。
叶纷飞居然还在道:“这门亲事可谓天造地配,门当户对,郎才女貌,这难道不是件惊人的大好事吗?”
李乐“嘿嘿”地冷笑着,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本公子,那个柳如眉还比我大三岁?”
叶纷飞一听直了眼,喃喃地道;“原来你早巳知道了,害得我求人问了半天。”
“你这是活该!”李乐道,“许许多多的正事不去做,偏偏找这些无聊的事。”
叶纷飞不同意地道:“这件事一点也不无聊,不但不无聊,而且还是件很要紧的事。”
“再要紧有到城里去玩要紧吗?”李乐非常正经地道。
“当然比到城里去玩要紧。”叶纷飞道,“因为老爷和夫人已决定今天不让你出去玩了,他们叫你马上过去,老爷和夫人正在书房等你。”
李乐道:“难道到老王那里吃馄饨也不让去了?”
“是的。”叶纷飞道,“因为现在已是巳时,我们必须赶到午后末时回来。”
“为什么要那么急?”李乐道,“馄饨是一定要吃的,我还打算在吃锟钝前看一会书。”
“啊!”叶纷飞开始有点急了,道,“平时叫你看书都不看,现在却用起功来了,这要是老爷和夫人怪罪下来,我可不管。”
李乐冷笑。
他不怕叶纷飞不管,因为到那时,他想脱身事外都不可能了,李乐冷笑在步走出了门。
叶纷飞叫道:“公子,你去哪里?真要去看书?”
李乐道:“我是不是连厕所也不能去?”
厕所当然能去,就算天王老子也管不了一个人去厕所。
但叶纷飞连做梦也没有想到,李乐这一趟厕所却上出了事。一件绝不小的事——李乐上厕所不见了。
叶纷飞有家,他的家就是李府。
叶纷飞是孤儿,无父无母,连名字都是李长淳为他起的。他对李长淳和李夫人的尊敬,超过李府上上下下老老少少任何一个人,但他现在却不想去见他平生最尊敬的爵爷和夫人。
他是不敢去见他们。
叶纷飞不去见李长淳,但李长淳却来见叶纷飞。
李乐不见了,消失得无影无踪,这还了得。
这个消息犹如一股平地吹起的龙卷风,转眼间就吹遍了整个爵爷府。”
李长淳几乎是跑着过来的,看见叶纷飞就立刻道:“纷飞,到底是怎么回事?”
叶纷飞已把头低得不能再低了,轻声道:“小爵爷去上厕所,然后就不见了。小的找遍了整个府院,也没有找到他的影子。”
李长淳大声喝道:“我并没有问你是否去找他,我只想知道这小兔崽子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如果李乐是小兔崽子,那么他李长淳自己岂不就是老兔崽子了!
叶纷飞不懂李长淳今天为什么发这么大的火?
“你为什么不回答我的问题?”李长淳追问道。
叶纷飞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李长淳又大声道:“如果世上还有一个人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那个这个人就是你。”
叶纷飞和李乐在一起玩得太熟了,早已超过了一般的主仆关系,他们简直就是一对无话不谈的亲密朋友,李乐对叶纷飞说过的话,比对他自己父母说过的话,要多几十倍。
李长淳不问他还能问谁?
可叶纷飞是真的不知道。
李长淳能看出叶纷飞没有骗他。
如果连叶纷飞也不知道李乐到什么地方去了,那么恐怕就没有人知道了。
李长淳在叹气。
叶纷飞道:“小爵爷可能是躲到什么地方去了,故意和我们周旋。””他也很可能跑出府了!”李长淳道。
“不会的。”叶纷飞道,“小的已问过府上四个门卫,他们都没看见小爵爷出门。”
李长淳连想一下都没有,就道:“如果是你,真的想逃出府,难道还会从大门出去吗?”
叶纷飞犹豫了一会儿,接着又摇了摇头。
他道:“咱们府的围墙高有二丈四尺,连小的都是勉勉强强能跃过去,更不要说小爵爷了。”
李长淳瞪大眼睛,道:“他不会轻功,难道还不会爬墙吗?”
李乐当然会爬墙,而且比大多数人都爬得好,他四岁时就会爬树,七岁时爬房上墙已不成问题。
一直站在旁边的香菊吃惊地道:“那么高的墙,小爵爷居然能爬过去?希望不要跌着才好!”
李长淳回过头大声道:“连墙都爬不过去,还配当我镇远大将军李长淳的儿子吗?”
香菊立刻闭上嘴。
一个女人能闭上嘴,总是一件不坏的事,但就怕她不能保持下去。
李长淳忽然很严厉地道:“香菊,你到夫人面前不要乱说,听到没有?”
香菊急忙连连点头,爵爷发了脾气,谁还敢违前他的命令。
香菊看着叶纷飞,这回小叶子要倒大霉了。
叶纷飞也这么想;他的唯一任务就是照顾好李乐,保护好李乐,现在把李乐弄丢了,让他如何是好?如果他今天还不倒霉,他宁愿三天不吃饭,只念经。
但他万没想到,他今天居然真的没有“倒霉”!
念三天经其实也很容易,大不了和庙里的小和尚念经一样有口无心,但叫叶纷飞三天不吃饭,那还真不如被李长淳打骂一顿。
李长淳的脸色是很古怪的,仿佛早巳料到李乐会跑出去,但又对这件事很感气恼。
叶纷飞看着李长淳,等他脸色稍微平静了一些时,才小心地道:“爵爷,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到外面去找,找不到别回来。”。李长淳道。
说完,他迈开大步走了,但不是回自己的书房,也不是去夫人的房间,而是径直向大门走去。
现在看来将要倒霉的不是叶纷飞,而是李乐。
除非李乐不要回来。
刚想到这里,叶纷飞忽然一惊,他想起了李乐在昨天所问的一些事。
李乐居然离家出走,到江湖上去了。
这个想法犹如一个晴天霹雳,差点把叶纷飞震得瘫倒在地。
正在他痴痴地发呆时,东郭先生摇摇晃晃地迈着方步走了过来。
他发现叶纷飞脸色不对,于是问道:“纷飞,出了什么事?”
叶纷飞犹如刚从梦中醒过来一般,直愣愣地道:“小爵爷跑到江湖上去了。”
东郭先生“桀桀”地笑着,打死他也不相信,李乐会离家出走,他道:“乐儿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他怎会跑到江湖上去?”
叶纷飞忧虑地道:“就因为他什么都不懂,我才担心。他在府中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这要是到了江湖上还会有谁照顾他?”
东郭先生苦笑了一声。看来叶纷飞对江湖的了解原来也就是这些。在江湖上忧虑的不是谁来照顾他,而这条小命还能不能留下来的问题。”
他问道:“老爷知道这件事吗?”
“不知道。”叶纷飞道,“因为我刚刚才想到!”
“看来我们只有趁乐儿现在还没有出城,快点到城里去找了。”东郭先生道。
“他如果想到江湖上,恐怕早巳出城了。”叶纷飞如泄了气的皮球一般无力地道。
东郭先生道:“不会的,乐儿对京城的兴趣恐怕比对江湖的兴趣大得多,他一定会在城里逛上一大圈,把所有他没玩过的地方玩一遍,然后再出城。”
叶纷飞重重地点了点头,道:“可是城里这么大,我们又该到什么地方找呢?”
东郭先生想了一下,问道:“乐儿在外面有没有朋友?”
叶纷飞连想都没有想,就摇头道:“没有,他平常连府门都出不去,又从哪来的朋友?”
东郭先生道:“你们在外面认识的人,就没有一个是江湖人?”
在东郭先生看来,一定是江湖人在李乐面前大讲了江湖上的有趣事,引得李乐大感兴趣,然后才决定离家出走。
叶纷飞忽然拍了下手,道:“我想起来了,五年前元宵节,我幻就认识了一个小叫花子,姓曲。”
“五年前?”东郭先生道,“是不是太遥远了一些?乐儿今年才十五岁耶!”
叶纷飞道:“不遥远不遥远,认识他那年小爵爷虽然只有十岁,但往后每年的元宵节;我们都去午门看灯,而姓曲的小叫化也必定在那里。”
“三来四去你们就成了朋友,是不是?”东郭先生冷冷地接道。
叶纷飞斜着眼看他,低声道:“小爵爷乐善好施,自然会帮助他。”
东郭先生冷声道:“少给你们自己脸上贴金,老朽和他周旋了十年,他那种性情我难道还不知道。”
李乐最喜欢的事就是看热闹,最愿意做的事就是交朋友,哪怕是要饭的叫花子,掏大粪的老头,只要能谈得来,他就会主动请对方喝酒,和他交朋友。
李乐这个性情不但东郭先生知道,甚至连李长淳也知道。所以叶纷飞就道:“似孟尝,效专诸,这也是一+种古来相传的美德。”
“呸!”东郭先生重重地呸了他一口,道,“我看你是臭美!那小叫花子有多大了?”
叶纷飞道:“大概和我差不多,绝不会超过二十岁。身材不是很魁梧,但很灵活,能看出他有一身不俗的武功,肯定是江湖上的人。”
“有武功就是江湖上的人?”东郭先生反问道,“老爷是不是有一身武功?你是不是也有一身武功?难道老爷和你也是江湖上的人?”
他们当然不是!
江湖上的人大多数都会武功,但会武功的人却不一定是江湖上的人,这就好像鸡蛋是圆的,但圆的东西却不一定是鸡蛋这个道理一样。
叶纷飞明白这个道理。
东郭先生又道:“那个姓曲的叫花子叫什么名字?可曾和乐儿说些什么没有?”
叶纷飞道:“四年下来,已说了几万句话,我怎么知道老夫子要向哪一句话?”
东郭先生道:“他可提过他是什么门派的?”
“也没有!”叶纷飞又道。
“那你总该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吧?”东郭先生仿佛也有些急了。
“我还是不知道!”叶纷飞道,“人家又没问我们的名字,我们为什么要问人家的名字?”
东郭先生重重地哼了一声,掉头就走。
叶纷飞叫道:“老夫子,你老人家到什么地方去?”
“到什么地方去也比在这里强,否则会被你活活气死!”东郭先生头也不回地道。
叶纷飞跳着脚叫道:“我说的也是实话嘛!真是气死人!”
他就向府院后面走去。
香菊不懂,道:“小叶子,你要到哪里去?你难道不去找小爵爷了?”
叶纷飞瞪着眼太声道:“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去找小爵爷?”
可大门在南边,你却向西边后院方向走,难道小爵爷在府院里面?”香菊也大声地道。
叶纷飞道:“我难道就不难去拿点衣服,拿点银子,再拿一把雨伞?”
香菊更不懂了。张着一双大眼睛愣愣地看着他。
叶纷飞已大步走去,仿佛是自语,也仿佛对香菊道:“找不到小爵爷,我也不回来了!”
知子莫如父,但最了解李乐的并不是李长淳,而是叶纷飞。
叶纷飞知道李乐绝不笨,而且比世上大多数的少年人都聪明,他既然早巳打算好离家逃走,那就绝不是很容易能找回来的。
叶纷飞哪还敢再留在家里,他连—刻也不敢留,匆匆收拾停当,从后门就出了府。
人海茫茫,到哪里去找?
叶纷飞在大街上逛了半天也想不出一个好方法。
看来只有从小叫花小曲入手了。因为李乐只认识他这么一个江湖人物。
可是小曲又在哪里?
叶纷飞想了一下就直奔城东。
城东有家大镖局——天威镖局。
镖局里的人自然是江湖人,他们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对江湖人物知之甚说,从他们口中打听那位姓曲的小叫花,一定能得到一些消息。
而且叶纷飞恰巧又认识一位镖局里的人。
天威镖局里有一位镖主,四名大镖头,三十六名镖师,一百七十名趟子手。
他们的镖主叫东方名威。
叶纷飞不认识东方名威,也不认识四名大镖头,也不认识三十六名镖师中的任何一个,他只认识一百七十趟子手中的赵老三。
赵老三正坐在镖局里一棵大树下的石凳上,和另外两名趟子手喝着酒,大谈特吹着。
叶纷飞一眼就看到了他,疾步走了过去,叫道:“赵老三!你好快活啊!”’
赵老三抬头一看居然是叶纷飞,急忙站了起来。
他知道叶纷飞是什么人,更知道李长淳是什么人。宰相门前扫地的都是三品官,更何况是一位权倾朝野的尚书爵爷的贴心亲信?
他一脸恭敬地道:“是叶爷!今天怎么有空到敝镖局来?”
“是特意看你来的?”叶纷飞脸上的表情一点也不像特意看赵老三的样子。
但赵老三还是一脸的笑容,可别的人却不高兴了。
镖局里的人一向是很自高自大的,因为他们认为自己有许多资本,他们不但有丰富的江湖经验,还有一身普通人不能及的武功。
这种人又怎会看得起一个普通人呢?
而叶纷飞却太像普通人了,他穿着一件普普通通的灰色长衫,脚上穿的是一双普通薄底马皮靴,板着一张没有任何表情的脸。
对这种人又何必客气?
可赵老三却是笑眯眯地道:“叶爷,你是来押镖?还是找赵老三来喝酒的?”’
他只知叶纷飞喝过一次酒,但对叶纷飞喝酒时那种豪爽和酒量却记忆犹新,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刚要向另外两个趟子手介绍叶纷飞,就听到有人在喊他。
“赵老三,镖主找你!”一个身穿深紫色武士装的趟子手奔过来喊道。
赵老三急忙应了一声,对叶纷飞道:“叶爷,小的先去一下,隔一会儿,小的请你到‘一品居’喝酒。”
说完也不等叶纷飞开口,,就匆匆地走了。
叶纷飞见他这么匆忙,知道他一定有要事,也不好拦他,只好坐在石凳上等他回来。
一个脸上长着麻子的趟子手走了过来,对叶纷飞道:“你和赵老三是朋友?”
叶纷飞看着他,道:“可以说是吧!有事吗?”
那人没事,只是看不服而已。
但叶纷飞却有事,于是接着道:“你们可认识一个姓曲的少年人,是一个叫花子,年纪大约……”
他说不下去了,因为那个的眼睛已瞪得老大,眼中是一股怒气。
叶纷飞问他可认识一个叫花子,那简直等于在当众说他是和叫花子一流,他又怎能不生气。
这人几乎要抡起拳头,叫道:“你他妈的是到这里找碴的?”
叶纷飞跳了起来,他比对方火气还大,因为他心里更急,他大声道:“你敢出口伤人?大爷……”
“干什么的?”
一声大喝,从不远处传来,只见一位身材魁伟的汉子走了过来,双目发着精光,直直地盯着叶纷飞。
他冷冷地道:“在下姓邓,是敝局今天当值的镖师,兄弟有什么事吗?”
叶纷飞道:“我是来找赵老三的,请他帮忙打听一个人!”
“这里是镖局,不是衙门。”那姓邓的镖师道,“寻人找物是不是来错了地方?”
叶纷飞当然知道镖局不找人,而且他还知道这姓邓的是一位武功很好的高手,在京城这一带别人都叫他“火眼金彪邓二郎”。
叶纷飞道:“所以我没有去找你,而是来找赵老三,难道向朋友打听一个人,也违反你们镖局的规定?”
邓二郎道:“找朋友也可以,但你最好不要随便乱说乱动。”
被趟子手都看看不起的人,他又怎会看得起?说完就晃晃悠悠走了。
叶纷飞只是冷笑,他不想把事态弄大,否则一定会冲上去把对方骂得狗血喷头,他不能那么做,但也忍不住这口气,刚要开口,就听到有人在大门口冷笑着。
冷笑声极大,不但叶纷飞听到了,而且场中的每个人都听到了。
一个人绝不会那么大声地冷笑,那人显然是故意笑给他们听的。
那人—身淡黄色的丝绸长衫,脸上英俊白皙,柳眉高鼻,大眼红唇,一副高傲冷漠,不可一世的样子,冷冷地望着邓二郎。
邓二郎道:“阁下有什么事吗?”
白面少年人冷冷地道:“托镖局找人。”
邓二郎听得一愣,道:“镖局只押镖,不找人。”
“我付银子。”白面少年人道。
“付银子也不可以!”邓二郎道。他这句话不但是说给对方听,也是说给叶纷飞听的。
白面少年人一声冷笑,道:“见一面东方名威总还可以吧?”
他居然敢直呼东方名威的名姓!再看衣着打扮,也能看出他不是一般人。
邓二郎长居京城,自然知道这里是个藏龙卧虎的地方,不要说当世的高人能士,就是朝中的一些公侯王孙,他也招惹不起人家。
他轻哼一声,道:“要找镖主,请到里面。”
白面人斜着眼看着他,一句话不说,昂首走了进去。
邓二郎正在干生气时就听到了叶纷飞的笑声。
叶纷飞的笑声,简直如两个大巴掌扇在他脸上。
邓二郎眼睛一瞪,正想冲过去教训他一番,就又听到大门口传来一声呼喝。
“有会走路的吗?出来一个,大爷今天给你们送生意来了!哈哈哈哈……。”
居然有人敢在天威镖局大门口说着这样的话,看来这个人一定是活得不耐烦了。
邓二郎掉头看去,只见门口站着两个人,
一个是五大三粗的壮汉,额下是如钢针般的鬃胡同双大眼瞪得有如铜铃一般,身上穿着一件大红长袍,腰部鼓鼓的,定是藏着什么要命的家伙。
另一个是一位貌不惊人的中年人,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穿着一身淡灰色长褂,正眯着一双细长的眼睛打量着场中的人。
邓二郎像兔子一般,一下子就跳到了那大汉面前,张口大叫道:“你们就算来押镖,也用不着这样大呼小叫的,本镖局不差你们这趟镖!”
灰衣中年人淡淡地道:“我们不是来押镖的。”
听到这话,邓二郎是真的跳起来了。不押镖到镖局来干什么?他凡乎要抡起拳头,今天来的这些人怎么个个和他作对。
中年人仿佛根本没看见他在发火,还是淡淡地道:“我们是来找镖局找一件东西!”
邓二郎一听差点没有喷出一口血来。
镖局是做押镖生意的,不做寻人找物的事,这话是他自己说的,也是事实。但今天却偏偏有四个人排着队找上门,要做一些他们镖局不能做的事。
这时那壮汉道:“大爷有的是银子,你们开个口,但千万不要和大爷说你们不接这个生意。”
邓二郎正是这个意思。
但他还没开口,中年人已对壮汉道:“无惊,不要急。镖局是做买卖的,有银子他们怎会不接呢?”
邓二郎不想接,也不能接。不但因为面子上的事,而且也是因为他不能做这个主。镖局到现在还没接过这样的生意。
但他忽然间却又改变了初衷。
邓二郎不是因为看到了那壮汉手中的一大叠银票,而是听到了中年人的那句话,使他忽然想起了一个人来。
一个擅使流星锥的江湖高手,别人都叫他“铁锥”沙无惊。
邓二郎不敢再说什么了,这“铁锥”沙无惊不是好惹的角色,说不定会有血光之灾。
他“哧哧”地苦笑了两声,道:“是沙大侠!失敬失敬!请到里面,在下立刻通报镖主。”
沙无惊没有理会,而是看看那灰衣中年人。
灰衣人道:“江湖人到了京城,怎能不到天威镖局看看,到了天威镖局,又怎能不见东方镖主?”
他大笑了两声,大步向里面走去。沙无惊跟在他身后,向邓二郎挥了一下手。
邓二郎如一匹小驴子-般,向里面跑去,为中年人引路。
他心里却大大的不懂,“铁锥”沙无惊是江湖上数得着的高手,又怎会跟随着么一个貌不惊人的中年人?这中年人又是谁呢?
但至少有一点他很清楚,能指挥得了沙无惊的人一定不是一个普通人。
叶纷飞也可以算是一个非常人,但他长得太像普通人,不认识他的人,恐怕不可能不将他当作普通人来看。
赵老三不但长得像普通人,而且根本就是普通人,但他此时笑得却比叶纷飞开心,仿佛他已不是个普通人,而是一个暴发户,甚至他现在已是这天威镖局的主人。
赵老三笑着对叶纷飞道:“小的今天领赏了,请叶爷痛痛快快喝一顿。”
叶竺飞没笑:而是板着脸道:“你请我喝酒,我不反对。但有一件事,你必须在今天晚上给我消息。”
“什么事这么急?”赵老三道,“是不是很要紧的事?要不要动用城西那帮弟兄?”
叶纷飞苦笑道:“看不出你还有一帮弟兄?不错,立即给我干起来!”
“到底要干什么?”赵老三到现在还是没弄清楚。
叶纷飞急道:“是找人!一个不大不小的叫花子,姓曲,长得是这么这么的模样。”他边说边比划着。
赵老三叫道:“叫花子还不都一个样?这京城中就算没有两千个叫花子,也有一千八百个,这可叫小的到什么地方去找?”
叶纷飞也紧皱着眉头,道:“你看你们镖局能出面找人吗?”
“照理说可能不行,但以你叶爷,小的想镖主一定会答应的。”赵老三笑着道。
“怎么不行!”叶纷飞道,“我刚才明明看到有个白面少年人就是来找镖局找人的。”
赵老三道:“叶爷说的是不是穿淡黄色长衫的少年人?他可是大有来头。”
停了一下,他立即又笑着道:“但比起叶爷来,他还是差一些。”
“少废话!”叶纷飞已听出最后一句话是在拍他马屁,道,“他到底要找什么人?”
“小的不是很清楚,我只知道他好像要找什么一个少年人。”赵老三道。
“东方名威答应了吗?”叶纷飞道。
他也想直接找到东方名威说明情况,但又怕那样会给李长淳带来更多的麻烦。
找李乐只能在暗中进行,绝不能弄得满城风雨,否则还不如直接去衙门。
赵老三道:“本来找人寻物是衙门的事,但那少年既然开口,我们镖主看来是推不掉的了。”
“他到底是什么来头?”叶纷飞问道:“他姓柳,是柳大头的后人。”赵老三压低声音道。叶纷飞听得一愣。
柳大头就是柳中绪。
柳中绪就是李乐的老丈人。
柳中绪原是刑部第一名捕,江湖上黑白两道的人谁不认识。他不但长有一颗硕大的头颅,而且还有更高人一筹的绝顶武功。
这么一个人要请东方名威办一些事,想必东方名威是不会不答应的。
但叶纷飞不懂的是他们柳家要找什么人?
难道是在找李乐?
如果李乐失踪的事,他们知道了,那李长淳的面子可就丢大了!
但李乐失踪到现在还不到两个时辰,就算柳中绪想知道,也不至于这么快。
所以叶纷飞很放心地摇摇头,又点点头。
赵老三看得直眨眼,不懂叶纷飞在干什么?
叶纷飞道:“给你两天时间,可以找到那个姓曲的叫花子了吧?”
赵老三道:“完全可以,只要他还在京城,就算躲到地缝中,也能把他找出来。”
叶纷飞一撇嘴,道:“少吹,事情办妥了有赏,否则重罚。两天后,我在关帝庙等你。”
赵老三急道:“叶爷,两天后小的已不在京城了。”
叶纷飞睁大眼睛,淡淡地哼了一声,道:“反正你跑了和尚跑不了庙。”
赵老三笑道:“叶爷放心,其实叶爷如果不急的话,也应到金陵走一趟。”
“到那儿去干什么?”叶纷飞道。
赵老三惊奇道:“原来叶爷不知道这件事?”
“我为什么要知道?“叶纷飞撇着嘴道。
赵老三只好从头说道:“叶爷听说过金陵点霞山庄的赵老爷子吗?”
“听说过!”叶纷飞道,“江湖上不知道他的人恐怕还很少。怎么你和赵老爷子是亲戚?”
赵老三嘻嘻一笑,道:“他老人家是何等人物!我赵老三虽也姓赵,但就算求着和人家拉点关系,人家也不会愿意的。”
“赵老爷子怎么了?”叶纷飞问道。
赵老三道:“赵老爷子在年前就已飞贴江湖,今年二月初二龙抬头那天,他要公开卖他那几把剑。”
叶纷飞听得一愣。
点霞山庄的赵老爷子闯荡江湖一辈子,只留下了几把天下名剑,看得比老命还重要,他怎会突然要公开卖起他的命根子来?
“这绝对错不了!”赵老三生怕叶纷飞不相信,又道,“这回我们镖主都要去金陵城。”
“好消息!又是—场龙争虎斗!”叶纷飞喃喃白语道,“这个赵老爷子是不是怕江湖上太平静了,故意弄出点事来热闹热闹。”
他对赵老爷子做的这件事深表遗憾。
但别人的事,他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于是又道,“我不想买剑,也没有钱买剑。”
赵老三笑道:“叶爷真会开玩笑,这次去金陵的,十个中至少有十一个不是为买剑的,小的就是特意求镖主带我去看热闹的。”
“我也不想去凑热闹。”叶纷飞道,“我只想快点把那个小叫花找到。”
赵老三道:“这正中小的劝叶爷去金陵的原因。”
“什么意思?”叶纷飞道。
赵老三道:“你想想看,这么热闹的事,能少得了要饭的?说不定叶爷要找的小叫化,早巳南下金陵了。所以叶爷才找他不着。”
叶纷飞一听大觉有理,李乐离家出走,也是为了到江湖上去玩,这么热闹的地方,他如果知道了又怎能不去?
李乐一定会知道这件事的,因为他一定会去找小曲。
小曲如果不知道这件事,那么一定是赵老三在骗他,但赵老三却绝不像骗人的样子。
所以就算在京城找不到李乐或者小曲也没有关系,因为他现在已有了目标。叶纷飞立刻感到心情轻松了很多,他用力一拍赵老三的肩头,笑着道:“就这么定了!两天后如果得不到小叫化的消息,我就去……”
他忽然不说了,脸上的笑容也僵硬在一起,仿佛被粘上凝固在脸上——
在他面前的赵老三瞪着一双大眼,眼中的神情是一种极不愿相信的神情,而且还带着许多恐惧。
赵老三慢慢地倒了下去,口角边流出几丝黑色的鲜血,喉中不时发着古怪又怵人的声响。
叶纷飞立即伸手,抵在他胸口,一股强劲的内力推进对方体内,希望赵老三在临死前能说出一句话。
谁都知道这最后一句话是很关键的,至少可以了解死者的死因。
可是还没把胸口中那口毒血吐出来,叶纷飞已感到背后有劲风扫来。
这里是天威镖局的一个墙角落,只有叶纷飞和赵老三两个人,但现在已忽然间冒出第三个人。
不是第三个人,而是第四个,第五个,第六个……甚至十七八个。
他们都天威镖局中的人,但叶纷飞只认识冲在第一个的是邓二郎。
叶纷飞知道掉进了一个陷阱中,这是天威镖局设计的。
但他只是不懂,他们为什么要赵老三死?
难道他叶纷飞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东方名威?还是他叶纷飞今年流年不佳,正好当上个抵罪羔羊。
难道东方名威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而且这个秘密又恰好被赵老三知道。
难怪赵老三刚才会忽然间被叫到东方名威书房!难怪赵老三出来时会笑嘻嘻地说领了赏钱!这原来是为了堵上赵老三的嘴。
但世上只有死人才能真正守得住秘密,所以赵老三死了,而且正好把这一切推到叶纷飞身上,让他为东方名威背了黑锅。
叶纷飞只用了一眨眼的时间就把这一切都想得清清楚楚,他不得不为自己的聪明而佩服自己。
但他此时却又有口难辩,也根本没有时间辩。
因为邓二郎已一拳打了过来,他这一拳带着内家劲力,根本没给对方留下半点后路。显然不想给叶纷飞有分辩的机会。
邓二郎口中还在高叫道:“我早就看出你这个小子不是个好东西,没想到你居然还敢在行凶杀人?”
他没想到的事还多,但至少不应该在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人的情况下贸然出手。
所以他的手断了。
邓二郎捧着自己的断臂,眼中满是恐惧,他不相信眼前的事实,不相信自己练就了十几年,如铁一般的臂膀被面前这个貌不惊人的年轻人一下子就折断了。
可他又不能不承认事实,事实总是让人无法否认的,但叶纷飞呢?
对赵老三的死来说,叶纷飞该怎么让别人知道事情的真相呢?
现在已有了开口的机会,但叶纷飞却没有开口辨解。
因为现在冲过来的不单单是十几个趟子手,而是有一群高手,这些高手的武功很可能比邓二郎高一倍。最可怕的是他们眼中发出的光,已让叶纷飞知道自己今天非死在这里不可。
这本来就是—个阴谋,一个令叶纷飞无法躲避的陷阱。如果叶纷飞不死在这里,这个完美无缺的阴谋岂不就不是很完美了?
叶纷飞并不笨,他已意识到这一点。
他同时也意识到江湖的凶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