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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多情杀

    一阵风疾,卷起的竹帘。冷月无声中,叶羽白衣提剑,垂首站在屋外。

    昆仑山?那汉子的话音里略带无奈,来得好快!

    不快,刚刚到,叶羽对那汉子微微颔首。

    这样汉子看了看吕鹤延和李豆儿,摇头道,你二人太不小心了。

    何必埋怨他们,以他们的武功,再小心又能如何?

    说得不错,是我错怪了他们。阁下就是白衣大会上的人物吧?鹤延所说的人

    也正是在下!叶羽接口道。

    *一片沉默,叶羽身边的寒意越来越盛,寒风一阵急似一阵的在屋里流转。汉子手指轻轻拭刀,刀光在月下变幻莫测。四周都是苍白的面孔。

    好强的剑气!汉子低声赞道。

    阁下的刀也不是凡品。

    七百年之后,昆仑绝世神剑再出人间。莫非真是我明尊教的劫数?汉子长叹。

    剑术为道,出鞘与否,全看有没有用武之地。既然明尊教再现江湖,昆仑山也就不能再坐视。

    我明尊教当真和昆仑山有什么不可化解的恩怨么?

    明尊教光明皇帝降世,则天地俱焚,光明煞灭,自此人间将万物不生。可是如此?叶羽冷厉的目光落在那汉子的脸上。

    经文如此,可究竟如何,我并不知道。我想昆仑山的各位也不会知道,何苦就为了一个故事,要和我明尊教苦苦为敌呢?汉子扬眉喝问道。

    是么?那明尊教召聚教友,惑乱百姓也是为什么呢?叶羽挑了挑眉尖,心里微微疑惑。汉子眉目间凛然生威,不乏一派宗主的威严。那日白衣大会上四个光明使得武功恐怕不在这个汉子之下,可是风采气度和这个汉子却是天壤之别。

    家无存粮,野有饿殍,不知道多少百姓生不如死。蒙古鞑子徭役赋税却一年更重一年,我中原大地生灵涂炭。官逼民反!阁下却妄论我教惑乱百姓,不觉得心中有愧么?汉子昂然道。

    生不如死?叶羽心头一颤。那汉子声音算不得高,说话算不得快,可是字字道来,没有半分停顿,眉宇间隐隐有悲愤之气。叶羽从来少下昆仑,朝廷如何,百姓如何,他都不知道。可现在他竟然不得不相信那汉子所说的是真的。

    不必多说了,沉思良久,叶羽拔剑,长剑清粼粼的横在门口,今日诸位都留在这里吧!

    既然如此汉子缓缓说道。而后他低喝一声,长刀展开,绵绵的刀光在身边吞吐,化作蒙蒙的影子,一片苍红色直卷出门,斜向叶羽肩头劈下。这一刀缓缓而去,刀势柔和,力道却极尽雄浑,山岳一般压下。叶羽长剑半转,凌空浮起一团森森的光影,龙渊古剑已经看不见形迹,数种手法夹在一剑之间刺向那汉子的小腹,只是眨眼之间的事情。

    眨眼之间,几度生死。

    微微有砰的一声,刀剑未交,汉子却弹身退出一丈开外,刀光剑气一起收敛,汉子横刀而立,叶羽长剑画圆,静静的指向自己脚下。

    微风流过,呼啦一声吹落竹帘,无数碎片洒在叶羽和那汉子的脚下,汉子长刀上血红的刀衣在同一刻飘然落地。

    好刀法!红月刀,苗疆的驱魅刀法,想不到今日有幸一见。叶羽沉声道。刚才他和那汉子真气互相压迫,汉子已经输了半招,可是临退的时候尤然仗着驱魅神刀诡异的刀势逼迫住叶羽的追袭,也是一代高手的风范。

    人外有人,天上有天,汉子仰天叹息,想不到想不到,世间真的有雪煞天这种寒煞无匹的剑气。可笑我梁十七二十年来自负刀法,阁下何必如此,你年岁不及我,武功已经在我之上。

    我并不是赞你武功高于我,叶羽摇头,驱魅刀法刀势诡异多变,又称月妖之刀。红月刀刀中异品,所谓红月刀,哭断肠,乃是伤人伤己的妖刀。可是你刚才那一刀却有大气象,刀法里自有气概,所以我才赞你。

    多谢!梁十七缓缓说道,虚抱长刀于怀中,声音骤然变冷,客套已经客套过了。梁十七即便武功不如你,也要和你拼个生死。我这些弟子虽有武功,未曾杀人,在我明尊教里辈分也不高,你放他们走!梁某是生是死,不能牵连了他们。

    叶羽沉思良久,微微退后一步,让出了出门的路。

    走!梁十七低声喝道。

    师傅!李豆儿急忙喊了一声,而后又是众弟子的一片喊声。

    走!

    师傅吕鹤延眼睛里有了泪光,哆嗦着看向梁十七,却说不下去了。

    走!梁十七大喝,双目如炬,瞪视着自己的弟子,弟子们纷纷垂下头去。随即他深深吸气道,鹤延,以你的家势,保护这些师兄弟不算艰难。师傅如果不能回去,一切都得看你了。能不能为明尊教火堂地部留些种子,也都在你肩上,你还不走干什么?

    吕鹤延不再犹豫,一把拉起失神的李豆儿,对身后的五六十人吼道:跟我走!

    五六十人鱼贯而出,五六十双愤怒的眼睛狠狠的盯在叶羽冰冷的脸上。明尊教的弟子们消失在黑暗里,只有吕鹤延还拉着李豆儿站在最后看了一眼。

    鹤延,你做得好!梁十七微笑道,而后他暴喝道,那你不走,还等什么?

    吕鹤延猛的回头擦去泪水,拉着李豆儿飞快的离去了,再也没有回头。

    多谢你让他们走。

    不必,叶羽摇头,杀了你,我就去追他们!

    你!梁十七双眼欲裂。

    我放他们走,是因为你是条汉子,宁愿自己留下送命,也要让徒弟们逃生。何况以你的武功,我要真正和你动手,也无法兼顾你那些弟子。不过我又不得不追他们,吕鹤延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我不能眼看谢小姐一家被明尊教的人烧死。

    那我只好竭尽所能,多留你一会儿,多留你一刻,他们便多了一分逃生的机会!梁十七眼里猛的腾起狂暴的杀气。

    恐怕留我也没有用,这条路下去只有到长峡,附近一片又没有过长峡的悬梯。叶羽丝毫没有在意梁十七的杀意。

    他们自然可以往山下走。

    去山下那条路?叶羽摇头,如果我所猜不错的话,去山下那条路上有人正在喝酒。

    秋树间,风吹叶动,满山遍野都是一片悠远的哗哗声。

    青衣的汉子正背靠大石坐在地下,提着一只酒葫芦,面前放着一张荷叶,里面裹着的烧鸡只剩下一堆鸡骨。汉子看着荷叶,无可奈何的叹口气,一仰脖子,将葫芦里剩下的一点烧酒倒进了嘴里。这一叹一饮,汉子身上就有了些落拓的意味。

    吕鹤延看着他,心里却只有恐惧二字,手心里微微的沁出冷汗来。他带着一拨师兄弟,本来准备沿小路下山,象开封城里奔去。以他吕家在开封的声势,随便找个地方就能安置了这些人。非但能躲过叶羽那个煞星,官府也断然不敢来追查。

    可是偏偏就在这小道的旁边坐了个人,一言不发的喝着酒,身边还躺着一柄古朴的长剑。他已经足足看着汉子喝酒喝了一柱香的工夫。汉子撕鸡、喝酒,自得其乐,自始至终,没有看他们一眼。可是偏偏这五十多个明尊教的精英弟子就没有一个敢从他身边越过。

    汉子终于长吁了一口气,提剑起身,对着吕鹤延一行微微笑了笑,笑得很和蔼,又很遥远。汉子一笑起来,他整个人就变得更加不可捉摸。

    莫非是明尊圣教的各位先生?汉子拱手道。

    一片静悄悄的,明尊弟子互相交换着眼神,却没人敢上前一步去回答。

    估计错不了罢?汉子自己点着头道,要不然这开封城里哪来那么多高手聚众夜行?好了,既然到了此处,各位就请回去罢。

    你你是谁?你要怎的?吕鹤延压下心中的恐惧喝问道。

    昆仑魏枯雪,各位不必下山了。魏枯雪微笑着说完,手中的纯钧古剑剑鞘中忽然响起一片龙吟,龙吟声烈,响彻整片山峰,直震得明尊教的弟子忍不住要掩住耳朵。而后纯钧古剑带起一声清啸,直射上了天空去,极快极劲,射得也极高,到最后几乎看不见影子了!

    魏枯雪以内力灌注在剑鞘上压迫古剑出鞘飞升,力道之大难以想象。换作普通高手以手投掷也无法望其项背。明尊教弟子听了他的名号,看了他的剑气,各个脸色苍白如纸。

    驾六龙,乘风而行。

    行四海,路下之八邦。

    历登高山临溪谷,乘云而行。

    行四海外,东到泰山。

    一片惊慌中,魏枯雪却开始吟诗了。他中气十足,缓缓吐字,滚滚的声浪挟着雄浑的剑气逼迫出去,一众明尊教弟子在他负手长吟中不由自主的缓缓退后。四周的秋树摇曳不休,魏枯雪的声音好象卷起了一阵狂风,只有他平静的站在狂风的中央。

    直道这四句诗吟罢,激射天空的古剑才落回地下,魏枯雪随手一把抄住。一剑在手,人如山岳,魏枯雪长笑一声,身随剑转,剑如风走。衣袂和剑华一起在他身边翩翩飞舞,无穷无尽的剑影象水波一样笼罩在他身边,连他的人都模糊了。狂风里传来魏枯雪的长吟声:

    仙人玉女,下来翱游。

    骖驾六龙饮玉浆。

    河水尽,不东流。

    解愁腹,饮玉浆。

    奉持行,东到蓬莱山,上至天之门。

    玉阙下,引见得入,

    赤松相对,四面顾望,视正昆煌。

    魏枯雪月下舞剑,伴着这首诗,更显得剑通神明,人如飞仙。朦胧的霜色剑气越推越广,直逼众人而去。到最后,魏枯雪舞到了兴头上,剑益狂,人益狂,他已经是目中无人,每一剑划出都合着铿锵的字句。而到他剑华退去,凝剑自守的时候,明尊教的弟子已经一个都不见了,远处树林里仿佛还有些声音,什么人正跌跌撞撞的跑着。

    跪受之,敬神齐。

    当如此,道自来。

    魏枯雪的剑落在鞘中,他微微摇了摇头,地下方圆六七丈里,无数的剑痕劈得地面支离破碎,剑痕中俱带着一点白霜。魏枯雪没有管那些逃跑的明尊弟子,而是走到原先那块大石下坐好,看着满是鸡骨的荷叶,又叹了口气。

    他知道自己已经不用追了,从这里离去,一条路上是叶羽,一条路上是王楼山的长峡。三十里长峡,最窄的地方也有二十余丈宽,开封人都说长峡是天斧劈成,在峡谷里头只能看见天空如线。要想度过长峡,明尊教最好有什么能变成猴子的法术才好。

    难道是天绝我等于此?梁十七苦笑。

    可惜你们知道的太多了些,我已经没有留手的余地。叶羽手指扣住了长剑,已经是一触即发。

    你擒住他们交给开封的官府扣押在大牢里,他们也就不可能泄露消息了难道不可?梁十七忽然道。

    难道你宁愿他们被囚在那种地方,也不愿他们一战而死?叶羽讶然。

    何苦害了那些无辜梁十七幽幽长叹,而后扬眉喝道,叶公子,我知道你对我们明尊教不以为然,恨不得诛尽我教高手。可是我明尊教弟子和普通百姓莫非真的有什么不同么?天之道,人为本。得放人一命处,阁下何苦痛下杀手?他们家中也有父母妻儿!

    你到了这个时候,不为自己求生,反而牵挂那些弟子叶羽摇头长叹,好吧,我尽力而为。

    多谢,梁十七拱手道,至于我自己,身为明尊教十大天王,断无背教逃生的道理!

    明尊教光明皇帝,现在何处?你可知道?

    不知道!倘若光明皇帝已经下降,又哪容鞑子猖狂?阁下不必多问了,即使在下知道什么,在下也绝不会说!梁十七断然道。

    我倒是也想到了,叶羽静静的说道,以你这样的人,为何会为明尊教效死?

    以你这样的人,又为何会投入昆仑山?梁十七反问。

    你叫梁十七?

    不错!

    好!

    叶羽上一步,挥剑,剑如孤鸿掠影,剑势圆转。一个浑然的剑弧罩住了他全身。第一个剑弧未消,第二个剑弧又起,叶羽再上一步。

    他缓缓的舞剑,脚步也慢,一点一点的逼近梁十七,周身无数的剑弧闪而复灭,无穷无尽。剑上渐渐生起呼啸的风声,风声渐大,渐渐转为滚滚的雷声,雷声又渐高,剑每一动都有大雨泼洒的声音。一瞬间,风声、雨声、雷声汇集在一起,配合叶羽浑然无破的剑势,逼近了梁十七。

    梁十七看着叶羽每进一步章法不乱,整个人仿佛缓缓推来的十万大山一般,眼睛睁得越来越大,冷汗从脸颊上一滴一滴打落在地,他的红月刀却没有一丝动静。终于,他长叹一声,刀势迎上了剑弧。出刀的一刻,梁十七的眼睛已经空洞──他的心已经死了。

    叶羽以昆仑山雪煞天剑气运起十万风雷的剑势,以至阴至寒的剑气摧使至刚至阳的剑术,他甫一剑出,梁十七已经身在绝地。

    剑落的瞬间,叶羽转过头去。随即他收剑回身,任凭一腔鲜血溅在自己的背上。

    你武功太强,我留不得手,叶羽轻声说。

    然后他如一道急箭射出,直追吕鹤延一行而去。

    到了岔道口,地下的脚印分为两路,一路往山下的方向去,一路往长峡的方向去。叶羽直接踏上了去长峡的道路。魏枯雪守在山下,以他的剑气,如果有人能够从那一路逃脱就是天大的笑话了。

    叶羽的真气雄厚,身法也快捷。片刻工夫已经逼近了长峡,此时朦胧的曙光已经照临,长峡上一片雾气,丝丝缕缕的阳光如万道金线穿透。叶羽已经看见几个人影在那里晃动,随着他越来越近,他忽然看见长峡之上居然有一道绳索和木板搭制的悬梯,明尊教的弟子正一个接一个沿着悬梯度过长峡。那悬梯只用四根长绳,两根搭上木板,两根用来扶手,一次过不得多人。明尊教弟子内力虽然不错,轻功却不行。他们一个接一个的走上悬梯,过得极其艰难。可即使如此,一半的人已经过了长峡,剩下一些正在悬梯上,这边只剩下十人不到。

    叶羽心里大惊。他今夜追踪吕鹤延来到这里,本来没有时间探听道路,可是谢童却说长峡上悬梯久已坏朽,只要堵住下山和上山两条道路就能截住明尊教的所有弟子。叶羽以为谢童是开封长大,说得必然不会错,可是他却没有想到谢童豪门闺秀,山上道路艰难,她三年五载也难得去一次。她哪里又知道什么时候重设了悬梯呢?

    叶羽现在才想到这一节,可后悔已经无用。他怀里有一支昆仑山的映月银梭,立刻拈在指间,稍微凝气,激射向悬梯这一侧架绳子的木桩。他银梭上带着震劲,一只银梭不大,可是带起厉声呼啸,一钻进木桩就将木桩震成两截。他射出银梭的时候,明尊教的一个弟子已经听出动静,急忙一刀回身砍落,想在半空斩下银梭。可是明尊教弟子亏在摧光明使神力虽强,却招数不精,一刀砍空了。

    木桩一断,四根绳子松了两根,悬梯猛的松垮,在悬梯上的明尊教弟子已经有四五个落进了深渊中。一阵孩子的哭声响起在雾气朦胧的深渊上。长峡这边的一个明尊教弟子凌空抄起了两段绳子,用尽全力将绳子拉直,这才勉强稳住了悬梯。

    剩下的明尊弟子一拨守卫在那人的身边,一拨红了眼,怒吼着冲杀上来。此时有人大喝道:走,快过去!依稀就是吕鹤延的声音。

    叶羽眼看着那些明尊教弟子渐渐往长峡那边去了,心里一阵焦急。此时他距离悬梯还有大约五十步,身前还挡着四五个明尊教弟子,如果那些人渡过长峡斩断悬梯,就是魏枯雪到此也追不回他们。四只回风银轮已经分射他头脚,几股掌劲涌到他胸口,叶羽已经没有时间犹豫了。他步子微微一顿,拔出龙渊古剑,以腰劲带起长剑旋身一斩,剑上已经出了全力。

    四个掌劲打在他身上,明尊教四个弟子也围在他左右,然后鲜艳的血光随着剑寒升起,叶羽拼着受了四掌,一剑之间将四个明尊教弟子连人带兵器斩作两段!

    他微微窒息,运一口气卸掉身受的剑气,挺剑直指守护绳索的几个明尊弟子,一道剑光快如飞电,叶羽的身影和剑融合在一起。

    三个明尊弟子冒着他的剑煞冲上前来,只是一错身的工夫,他们血肉之躯就被叶羽摧枯拉朽的剑势突破。叶羽顾不得擦去脸上的血,顺手一剑扫向最后那个守护绳索的弟子,急速往悬梯上冲去。他必须在对面的明尊教弟子砍断悬梯前渡过长峡。

    可是身旁的那个明尊教弟子居然大喝一声拦住了叶羽的去路,双掌带起浑厚的力道拍向叶羽的前胸。叶羽去势顿时被截断,他心下大怒,长剑从腋下穿刺出去,猛的刺穿了那人的胸膛。叶羽正要拔出剑来继续追赶,忽然觉得一股力道把自己的长剑扯住了。他回眼一看,正面对着吕鹤延那张鲜血淋漓的面孔,吕鹤延眼睛瞪得血红,极尽恶毒的看着叶羽,两只手紧紧抓着龙渊剑的剑身,不让长剑脱出自己的胸膛。而他的腰间束着两条长绳,正是他竭尽全力温住了悬梯。

    叶羽运气在剑上,正准备一剑把吕鹤延劈作两半,可这个时候他心里猛的一凉!

    他看见了吕鹤延的眼睛。

    在吕鹤延那双血红的眼睛下,叶羽忽然有一种畏惧。叶羽说不清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眼神,他不知道为什么那双垂死的眼睛里会有那么多的愤怒和执着。

    活人是不该有这样一双眼睛的,可是如果吕鹤延已经是一个死人,他又怎么能瞪着自己呢?

    两个人僵持在那里,叶羽眼看着落在最后的李豆儿就要度过长峡,可是他竟然抽不回自己的长剑。

    李豆儿还在哭,一边哭着一边爬向长峡的对面。那哭声让叶羽毛骨悚然,他忽然想起白衣大会上那个孩子的哭喊。现在这个孩子也在哭,可是这一次他不是救他的人,而是杀他的人。叶羽一下子恍惚了,他想起梁十七的话。

    我明尊教弟子和普通百姓莫非真的有什么不同么?

    是啊,真有不同么?孰善孰恶只因为他是否是明尊教的弟子就决定了么?这些人们为什么要为明尊教效命呢?至死不屈的梁十七,拼命也要稳住悬梯的吕鹤延,还有那个哭喊的孩子,他们都是明尊教徒,那么他们难道都是恶人,都该杀么?

    我们为何要与明尊教为敌呢?叶羽茫然的问自己。

    李豆儿终于爬上了对面的山崖,被明尊教的教友接在了怀里。就在这个瞬间,叶羽看见吕鹤延眼睛里那种慑人的光芒消逝了。忽然间,吕鹤延变成了一个死人。他再也没有力量握住叶羽的长剑,也没有力量支持绳索。他被沉重的绳索拉扯着摔下了山崖,划进了深谷的大雾中。

    与此同时,悬梯崩塌了。

    叶羽凝视着自己的剑,剑上鲜血淋漓。剑上有梁十七的血,吕鹤延的血,还有很多人的血。浓重的血色一滴一滴落在山石上,叶羽的眼睛里尽是一片空白。

    对面的明尊教弟子还没有离去。他们已经逃得了性命,可那些人还在看着这一侧,看向山谷里的迷雾。叶羽的耳边又响起了李豆儿哭声:公子

    叶羽在他的哭声里微微打了个寒战。

    此时,一个紫衣的人影忽然出现在山坡上。谢童惊恐的看见一身血色的叶羽默默站在长峡边,急忙向他这边跑来。

    她身后跟着的竟是一队官兵,人数不下一百,为首的是一个蒙古百夫长。官兵们赶到长峡边,只见对面的明尊弟子还没有离去。那蒙古的百夫长冷笑了一声,喝退汉人的刀兵,一对蒙古射手单膝跪在长峡边,缓缓的张弓搭箭。

    对面的明尊教弟子刚要撤去,可是已经来不及了,那百夫长喝道:射!长箭如蝗,带着凄厉的风声穿过长峡,将那些明尊弟子扎成了箭垛。蒙古射手箭术过人,缓缓的张弓搭箭,一一射去,却十有八九不曾落空。明尊教弟子空有一身内力,招数上的修为不够,怎么也无法拨开三石弓射出的长箭。一个接一个的到在对面的山崖上。

    谢童看着叶羽失神的样子,不由自主的去捏他的手道:叶公子,你你怎么了?

    叶羽抬起头来,这时候李豆儿的哭声忽然听不见了,只有一片惨叫取而代之的响起。叶羽猛的回头看去,对面的山崖上,鲜血缓缓的在山石上爬动着,一地的鲜红。叶羽呆住了,剑上的血,山石上的血,血色似乎弥漫到他的心里。

    看着他的样子,谢童满脸苍白,不知所措的摇着他的胳膊。

    蒙古百夫长见没有一人剩下,禁不住满腔快意,站在山石上放声长笑。

    叶羽缓缓的转过头去看谢童:为什么要带这些人来?

    谢童看着他眼睛里的冷漠,吓得说不出话来。

    叶羽挣开了她的手,默默的走向山下。魏枯雪正缓缓的走上山来。两人悄悄的擦肩而过。叶羽脚步微微停顿在魏枯雪的身后,轻声问道:我们真的该杀他们么?

    该杀不该杀,你却不得不杀。

    为什么会这样呢?

    魏枯雪没有回答,负手提剑走向了山崖边。叶羽的背影则远远的消失在下山的小路上。

    黄昏时候,山谷里静悄悄的。

    叶羽独自站在长峡下的深谷里,仰头看见一根长绳,绳子上吊着吕鹤延的尸首,一身的鲜血,没有闭上的眼睛。叶羽腾空跃起,剑划断了绳子。他抱着吕鹤延的尸身落回地上,放在了一旁,然后用自己的剑在旁边挖一个坑。用剑挖坑很辛苦,可是叶羽什么表示也没有,只是默默的挖着。他将吕鹤延的尸首推到坑里,掩上黄土,又把一只木牌插在坟头──吕公子鹤延之墓。叶羽想过该怎么写这墓碑,可是他想不出来,他只能写下吕鹤延的名字。

    做好了这一切,叶羽默默的站在坟前。他想黄土中的吕鹤延是不是还睁着他愤怒的眼睛,下葬的时候叶羽没敢看他的眼睛。夜深了,头顶的一线天空落下微朦朦的星光,真正照亮的却是叶羽背后的一盏灯笼。谢童提着灯笼站在远处的小树下,不敢说话。

    不要恨他了,他对你的无礼,是他的不对,他喜欢你,却是没有错的。现在他已经死了,就忘了吧?叶羽低声说。

    嗯,谢童低声答道,脸上有点委屈的神情。

    我一直想,吕鹤延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一个大公子,为什么要去救一个粗布短衣的小僮呢?难道真的如明尊教所说,他们教众的人无论以往的贵贱,都再无分别么?叶羽茫然的摇头。

    许久,谢童小声道:我我只是怕有漏网之鱼,所以才去找个开封守备。我不知道

    算了,不必说了,杀人的是我,不是你,叶羽静静的说道,我不该怪你的。

    停了一会,他又道:看来开封附近再也没有明尊教的要人了。明日,我去泉州。这些日子打搅了,多谢谢小姐的款待。

    说完,叶羽走了,把谢童独自留在了那里。谢童望着他孤伶伶的背影,一阵委屈涌上心头,就想对他喊:你就是怪我,你要是不怪我,为什么又对我这个样子?她从小娇惯,根本没有受过什么委屈,性子虽然要强,可是此时此地却不由的露出了娇气。可是谢童终究没有喊出来,眼睁睁的看着叶羽走掉了。一阵凉风吹来,眼泪忍不住哗哗的流了下来。

    这样的夜,寂静的山谷里,她觉得份外孤独。想到在吕鹤延的墓边,又是一腔的恐惧,连打了几个哆嗦。忽然她听见一个脚步声,抬头一看,叶羽竟然又走了回来。谢童来不及擦去眼泪,只好低下头去不看他。

    叶羽看她穿得单薄,微微摇头,解下身上的长袍披在她肩头。又将一方帕子塞到她手里给她擦眼泪。可是谢童捏着手帕一言不发,又不抬头,又不擦泪,任凭晶莹的泪珠一粒一粒挂在娇嫩的面颊上。叶羽看着她的样子心里觉得一阵歉意,轻轻伸出手去摸了摸她的脸蛋,帮她抹去了泪水。谢童虽然不肯抬头,可是脸儿却烫了起来,想必也是红成了一片。

    童儿,明日和我一起去泉州么?叶羽犹豫了很久,终于鼓起勇气问道。

    谢童也不说话,也不看他,过了好久,才轻轻点了一下头,尤然微微噘着嘴。

    叶羽微微的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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