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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怀璧其罪

    汤光亭往那声音方向瞧去,只见石室墙边角落,坐着一个白发老者,他的身后石壁上点着两盏煤油灯。由于那老者脸上背光,面貌倒是瞧不太清楚。再往左首望去,隐约可以瞧见有个人跪坐在一旁,垂首低头,一头乱发散在脸上,他的左右两边各有一支打在地上的粗大木桩,从木桩头上又各延伸出两条铁炼,去扣在那个人的两只手腕上。铁炼的长度有限,显然不能让那人两手交握。

    汤光亭瞧他的身材外型,与杨景修的外表特征倒颇为吻合,只是离得远了,又看不清楚长相,不能马上确定。他左右瞧瞧这间石屋里,除了这两个人外,就再也没有别人了,又见那个老者一动也不动,有点怀疑他刚刚是不是听错了,那招“天罗地网”舞罢收式,便快步往左首而去。

    汤光亭朝着那人越走越近,越看就越像是杨景修,终于忍不住开口道:“杨大哥……”忽然一股寒风从背后无声无息地掩至,汤光亭百忙中无暇细想,右足疾点,身子往前窜出,跟着回身就是一剑。

    他这一招当然也是天遁剑法中的一式,有个名堂叫:“天外飞来”,此招自成一格,只有单独使用时才能充分发挥此招的精华所在,而光以威力相较,虽是比不上吕洞宾最初所授,可以连绵交替,阴阳融合的那七招,但是用在对手没有心理准备的第一击上,却是很少有人可以躲得过的。

    但是汤光亭这一招既出,前方居然空空荡荡的,什么东西也没碰到,他心中一惊,随即想到:“不对,这不可能。”他对于这招的威力十分有把握,对手所能使出的化解方式并不多,各种对应变化,亦莫不了然于胸,抬头一看,只见刚刚坐在角落的那个老者,整个人飞在半空当中,右手执剑,双腿盘膝,竟然定在半空中不动,再仔细一看,只见他左手上抬,攀住了石室上方岩壁。

    汤光亭搞清楚状况,马上镇定如恒,心道:“原来如此。”只听得那老者说道:

    “小子武功不差啊……”汤光亭道:“老头子躲得挺快啊……”

    那老者左手一松,身子往后飘开,落地时双腿盘膝依旧,只用左手在地上一撑,身子便又拔起,两个起落,轻轻巧巧,退回到原来的位置上,说道:“你的武功属于道家的玄门内功,嗯,我听说在江湖上,有个年轻小伙子,叫宋镇山,剑术十分了得。你……便是宋镇山吗?”

    汤光亭心道:“这人以单手代替双脚,依旧来去如风,显然是位无极门的高人,怎么从来没听说呢?”说道:“那宋镇山年纪比我大得多了,怎么会是年轻小伙子?

    阁下的武功也是道家一路的,我听说在无极门里,武功最厉害的是玄玑子,不过我一看阁下的样子,便知道你不是玄玑子。”

    那老者道:“哦,宋镇山年纪很大了吗?唉,想想也是,都几十年了,我不也老了吗?”说着目光一盛,厉声说道:“你既不是我门弟子,也不是长剑门的人,那你到底是谁?竟敢擅闯本门清修之地。”汤光亭道:“此地隐密,若非贵派弟子引路,我又怎能闯得进来?实不相瞒,我今天是专为救人而来的。”那老者道:

    “救人?”说着看了那个被铁炼扣住双手的人一眼,说道:“他是你什么人?”

    汤光亭道:“你等会儿,让我先确认一下。”与那人喊道:“杨大哥,是你吗?

    杨大哥?”那人身子动了一下,铁炼发出铮铮响声,缓缓抬起头来。他散下来的头发,盖住了他大半的脸,汤光亭瞧不清他的样貌,只见他嘴巴动了一动,却没有发出声音来。

    那老者冷笑道:“你连他是谁都不知道,就冲进来救人,那还不叫擅闯吗?擅闯本门禁地,罪该刖去双足,你要是乖乖的过来,我保证让你一点感觉都没有,要是你执意反抗,只怕就要多吃些零零碎碎的苦头。”汤光亭笑道:“原来你两只脚残废,就是因为擅闯禁地吧?那时你是力战抵抗呢?还是像个龟孙子一样,乖乖束手就戮呢?”汤光亭瞧他两腿盘膝,从未伸展过,想来他双脚已残,便做这样的猜测,也是挖苦他的意思。

    没想到这一番话说中了这老者的痛处,只见他脸色一变,说道:“你这张嘴倒是很会说话,有句话叫:‘言多必失,祸从口出。’老夫今天在这里就教你这一个乖。”汤光亭一点也不愿吃亏,接着道:“你的嘴巴也不赖……”一言未了,眼前人影一闪,寒光乍现,汤光亭刻意激怒他,等的就是他这一动,长剑突出直指,后发而先至,“当”地一声,两人双剑首次相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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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汤光亭但觉对手内力充沛,竟与当日对阵的玄玑差不多,不禁暗暗称奇,寻思:

    “无极门称霸江东数十年,门内卧虎藏龙,果真名不虚传。”他未入这石室之前,还有些担心害怕,可是现在真的让他碰到高手了,胆子反而大了起来,当下深吸一口气,体内真气流转,将之通通运到了剑身之上。

    那老者的惊奇状况也与汤光亭差不多,他原本见他招数精妙,心想以他的年纪,很可能就这么几下而已。而自己自从双脚残废以来,更因心无旁鹜,百尺竿头,不知又往上进了几步,满以为自己内力到处,对方只有弃剑投降的份,万万没想到这一剑相交,居然震得虎口发麻。他又惊又怒,第二剑、第三剑接连使出,又急又强,霎时间已经一连使出十八剑。

    他这十八剑有一个名堂,叫做:“钱塘狂潮浪叠浪,惊天动地一十八。”乃是以第二剑叠第三剑,第四剑叠第三剑,剑剑以后叠前,就有如钱塘潮水般,浪浪相叠,不断地累积能量,最后有如千军万马,一股做气打上岸头。这潮水可以层层相叠,但按理剑身就这么一把,岂有十八剑相叠的道理?但是这位老者一剑快过一剑,竟然便将这十八剑的威力凝聚在一起,朝着汤光亭席卷而去。

    汤光亭从未见过这般奇妙的剑法,着实吃了一大惊。他不知这位老者,其实便是现今无极门掌门玄玑的二师弟方远重。而这一招“钱塘十八叠”虽是无极门的上乘武功,但威力高下的关键,乃在于使剑者到底可以叠上几剑。而光以此招而论,玄玑不过只能叠上十二剑左右,而方远重却因为在多年前的一件意外事件中,不幸失去双腿,从此他不愿过问门中事务,专心潜修练功,如今已经能将此招叠上十五剑了。

    尤其方远重这些天但觉精神健旺,自觉内力修为更上层楼,然而他多年未曾碰到的第一个对手,偏偏是个毛头小伙子,若是十招之内不能收拾,颜面何在?所以他不断催动内力,这一招“钱塘十八叠”竟然一举突破他先前的武障,叠上了第十六剑。

    方远重既惊且喜,心想:“这还不收拾了你。”但见眼前这个小伙子剑网撒开,作势要将他这一剑兜进剑网之中,把心一横,道:“好,我就看你能接得了多少。”

    将这一股雷霆万钧之势,直接撞进了他的剑网当中。

    然而方远重但觉对方这一张无形的剑网,居然与一张有形的实质渔网一般,不但将他这一股劲道紧紧缠住包裹起来,而且还相当富有弹性,自己这一剑有如撞入一团棉花当中,就好像钱塘江潮浪再大,威力最强的时候还是在水上,一但拍浪上岸,力道就去了八成。方远重当场吓出冷汗,心中惊道:“这阴阳和合,圆转太极之道,分明是我道家太极无上心法,他怎么会?又怎么能这么得心应手?”与当时玄玑初见时一个反应。

    那吕洞宾闻道于钟离权,本就源出道家,这一套天遁剑法,更是循天道而生,浑然天成,为天上所有,当时吕洞宾命在旦夕,欲传授给汤光亭以保得性命时,仍需一再考虑,最后在得到了陈抟的赞同之后,这才敢传给汤光亭,其中谨慎的态度,便源于此。原来所谓的天遁剑法,其中剑招还在其次,阴阳配合,太极圆转才是剑法精髓所在。试想天生万物,追溯本源,皆不出阴阳二变,由此推演出千般、万般的剑法出来,也不过是个人悟性与造化之功,否则天遁剑法不过三十六招,又如何能让吕洞宾称得上“剑仙”两字?

    那汤光亭见方远重这招虽然雷霆万钧,不过缺少变化,这样就少去他得不断动脑筋想其他变化的时间,得以最好的招式专心搭配应付。只见他先是一招“天罗地网”正变“天旋地转”抢出,接着再以“天马行空”阳合“天人合一”做为后着的半招,这四招阴阳闪烁,正奇互变,等于也是霎时间使出十六招。但是那方远重不过是将同一招连出十六剑,然后合在一起,汤光亭却是扎扎实实地使出十六招,而既说是十六招,也可以说只是一招,其中差别,简直不能以道里计。那方远重以毕生修为,自认威力无俦的一击,竟为汤光亭举重若轻的接下来,心中的激动,已不能以言语形容,接着腕上一痛,手臂一麻,手中长剑竟然脱手而出,但他立刻恢复清明,手掌伸指一探,马上便将配剑抓回。

    那汤光亭临危中使出这一招,已经是他此时此刻,自练成天遁剑法以来,最高的修为,虽然离最高的“真无”之境,还差那么一大截,但他还是闹出一身汗,内力亦复消耗不少,但见方远重这一招最大的破绽,那就是莫名其妙地还要补上两剑(他不知后面接着这两剑,其实便是“钱塘十八叠”的最末两叠,十八剑同为一招,方远重是非出不可的),这两剑与前面的威力落差大太,他便趁隙去点方远重的腕上穴道,内力到处,就算对方是铁铸的也要松手,没想到方远重百忙当中居然还能抓回,不禁喝了一声:“高明!”

    这两个字汤光亭虽是衷心赞颂,但方远重听在耳里,却成了刺耳的讥讽,当场勃然大怒,顾不得手臂兀自发麻,左手在地上一按,腾身飞起,长剑如蛟龙灵动,直往汤光亭上盘罩去。汤光亭想他失了双腿,却偏偏反其道而行,专攻人上盘,一定是个心高气傲之人,惹得他发怒心情浮动,定能趁隙而为。还想不到如何继续惹他,身子一侧,长剑递出,还了一招。

    但是那方远重怎么说也是无极门的一流好手,“钱塘十八叠”失利之后,虽然发怒,但剑招却越趋保守,数十招一过,汤光亭一心想着要惹他发怒,反而有点吃不消,忽然想起初到此地之时,真清冲着他说的一句话:“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便在此时,忽有一个细微的声音说道:“满场游走,更不停留。”此声细如蚊声,但钻入汤光亭耳里,却有如晴天霹雳。他循着声音看去,但见那个双手被铁炼所缚之人,正仰着脸看着他,那个眼光神态,正是杨景修。双目相交,各自会心一笑。心道:“这老头就算运用左手行走有如用脚,但比起我来,总算行动不便,杨大哥这一提点,正是此战胜负关键之所在。”身子一闪,往右滑开,脚下毫不停留,手上长剑直指,剑尖始终对着方远重,从他左肩左胁,顺着身体一直指到他的后腰背心,绕了半圈,来到了他的右肩。

    方远重这下可真的给逼急了,忍不住低吼着跟了转了半圈,杨景修忽然心念一动,说道:“猛攻他的左半身!”汤光亭大喜,心想:“原来如此,我早该想到了。”

    原来那杨景修少年得志,年轻成名,除了说他的刀法确实够快,够犀利之外,临敌对阵时的灵活头脑,擅用地形地物,以及敏锐的观察力,都是成就他快刀之名的另一半重要因素。所以他的武功其实未必真的高过,他所曾经击败的成名高手,一些临场的机智反应,利用各种有利自己的因素,来针对对手最脆弱的破绽,往往奠定了他十场中七场的胜利基础。

    只见汤光亭身形一变,大开大阔,顿时剑光大盛,果然全都往方远重的左半身招呼过去,方远重左手不住推拉挪移,将身子带着滴溜溜地打转,右手精妙剑法尽出,却是一路招架挨打,根本腾不出手来还击。不过他只剩半个身子,倒也未必完全没有好处,至少汤光亭在攻击的时候,目标显然小了许多,只不过这样的好处得不偿失就是了。

    却说那方远重一路挨打,心想长此下去,自己总有疏神的时候,对方却是有胜无败,心情不免烦躁,更是迭遇凶险。

    忽然间,他瞥眼瞄见杨景修关心战局的眼神,就好像抓到了一线生机一般,百忙当中竟然舍了汤光亭,倒转长剑,直往后退去,汤光亭这时正好一剑划向方远重的左臂,见他居然不理不睬,撤剑后退,将左臂奉送,才纳闷着,却见方远重长剑直指,已经欺到杨景修面前,自己倘若不顾,固然可以立刻废掉方远重的左臂,但杨景修不免也要命丧当场。

    汤光亭心中大叫一声:“报应!”他一路猛攻方远重的最大身体缺陷,也是最大弱点,现在方远重如法炮制,也去袭击他此时现地的大弱点,汤光亭除了大叫报应之外,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双脚奋力前蹬,右臂尽舒,往前拦去,蓦地眼前剑光倒转,抹到自己右胁下。其实他早知方远重袭击杨景修多半是虚,但就算明知是个陷阱,汤光亭还是不得不入这个壳。

    那时汤光亭右臂尽伸,右胁下的破绽无论如何是补不起来的,他突然电光石火地闪过一个主意,鼓动丹田真气,张嘴暴喝一声,往方远重脸上喷出一口真气。那方远重的脸正好朝着汤光亭,冷不防地,便让汤光亭喷中了。

    这种类似“狮子吼”的功夫,汤光亭曾见莫高天使过一次,在寿春被万回春软禁之时,高智阳有个前来投靠的武林人士,叫“晴天霹雳”孟非凡的,也是擅使狮吼功的人,汤光亭也曾偷偷看过他练过几次,当时觉得有趣,心中有了这样的一个影子,但说到正式拜师学艺,那他是未曾有过的,而如今情况危急,他有样学样,正所谓“一窍通,百窍通。”竟也有几分功力。但若是由莫高天或甚是由孟非凡来与汤光亭易地使出,定能将方远重震得七荤八素,一时失去反击能力,而汤光亭毕竟不黯此道,方远重只觉得胸口一窒,眼冒金星,还是将指向汤光亭的长剑递出,只不过准头略偏,“嗤”地一声,划过汤光亭的腋下。

    而汤光亭见他这一吼居然见效,正是反击良机,顾不得右胁疼痛,右肩一缩,左腿跟着踢出,这一下方远重果然没能躲开,“碰”地一声,正中他的胸口,身子便如断线的纸鸢般飞了出去。

    那杨景修在一旁将这景况全部看在眼里,忙道:“兄弟,你伤势如何?要不要紧?”汤光亭伸手一摸,感觉整个胁下都湿湿腻腻的,还十分疼痛,这可是他初入江湖以来,第一次遭遇血光之灾,鲜血还不断地从上臂内侧,顺着手肘、手腕流到了他的手心,渗出指缝,滴到了地上。汤光亭实在有点害怕,毕竟他确实听过有人因为血流不止而死的,不过他还是脱口说道:“没事,没事,只是一点皮肉之伤。”

    这一句话他早就想要找机会讲了,只是没想到会这样痛。

    杨景修见他血流不止,说道:“你的血流得厉害,先自己点穴,可以阻止血流过速。”汤亭道:“是,是,要……要点哪里?”杨景修道:“人身穴道的名称位置你熟吗?”汤光亭点点头。杨景修便说了几个穴道,汤光亭一边听着一边一指一指地补上。

    将自己安顿好了,汤光亭立刻想到杨景修,忙道:“大哥,你怎么了?”伸手就去拉那条困住他的铁炼。杨景修道:“别忙,去看看那个老头子怎么样了。”汤光亭道:“不错,免得他背后给我来一下子。”小心地走到方远重倒下去的地方,只见方远重歪歪斜斜地靠在石壁上,两眼圆睁,愤恨不平地瞧着他。

    汤光亭道:“老头子,我接了住吗?”方远重上气不接下气地道:“你……你到底叫什么名字?老夫临死之前,想知道今天败在何人之手。”汤光亭道:“我不过是个无名小卒,说了你也不认识。不过说给听也不打紧,我叫汤光亭。”方远重脸色凝重,续问道:“那你师父是谁?”汤光亭心想,万回春虽教我练内功,吕道长教我剑法,不过他们都不是我的师父。便道:“我没师父。”

    方远重根本不相信,想他是不愿意说,也就不再问了,续道:“我今天若双脚完好,你绝对不是我的对手。”汤光亭不加思索地道:“你说的没错,你的剑法很好,我与玄玑道长交手过一次,光就剑法而论,你未必便输给他了。”接着不甘示弱地说道:“不过我年纪尚轻,我们两个再各练十年,十年之后,你觉得我还会输给你吗?”

    方远重“哼”地一声,转过头去,汤光亭瞬间运指如风,连点他身上数十处大穴。方远重不明其意,瞪了汤光亭一眼。汤光亭见制住了他,忽然客气起来,说道:

    “今天伤了前辈,情非得已,杨大哥是我结义兄弟,这里就算是龙潭虎穴,我也是非闯不可的。”

    走回杨景修被缚之地,说道:“大哥,我来救你出来,你身上这个玩意儿,可怎么弄下来?”杨景修摇头苦笑道:“兄弟,大哥我今天见你武艺变得如此高强,心中已是十分欢喜,而你不顾危险跑来救我,足见义气,更是令我感动,你大哥我就是此刻便死,也足堪慰,死也瞑目了。趁着你此刻血流暂止,赶紧出去吧。”汤光亭惊道:“大哥何出此言?是嫌兄弟来迟,办事不力么?”杨景修笑道:“我早知你既然来了,就不可能叫你独自走了。”

    汤光亭亦笑道:“大哥既然知道了,就不要再赶我走了。”顺着铁炼摸去,却见那炼条除了分出一个铁圈,扣住杨景修的手腕之外,又另分出一条细铁炼,延伸到杨景修肩上,汤光亭缓缓摸去,隐隐觉得大事不妙,双手不自觉颤抖起来。果见那铁炼末端另有一钩,那铁钩穿过杨景修得肩头,伤口鲜血早已凝固干涸,而且因为未做任何处理,左右两边皆同,而肩上腐肉坏死化脓,状像惨不忍睹。

    汤光亭倒抽一口凉气,想起杨景修所受的折磨,不禁悲从中来。杨景修虽看不到人在背后的汤光亭,但察觉他双手颤抖,知他心情激动,便道:“他们忌惮我的武功,用铁钩穿过我的琵琶骨,哼,其实我在疗伤的期限内运气动武,伤了经脉,功夫早就不如从前了,就算不死,也没什么用了。兄弟不必难过,我早已经不痛啦!”

    汤光亭听他说他被人穿了琵琶骨,虽然忍不住心中凄苦,仍强抑悲愤道:“是谁?”杨景修道:“他们多行不义必自毙,兄弟千万不可为我多费心思。”汤光亭道:“我等不及他们作法自毙。告诉我,有谁,其中有一个是永清吧?我捉住他,慢慢折磨他,谅他也不敢不招!”杨景修听他说话语调有异,忙道:“此事须得重长计议。”

    汤光亭兀自愤恨难消,见这铁炼既坚牢异常,一边又钩着杨景修的身子,不觉得怒气冲天,霍地站起,伸出长剑,气力灌注,说道:“大哥,我要用剑斩断铁炼,你信不信我?”杨景修先是一怔,随即说道:“只管放手去干!”汤光亭道:“好!”

    双手交握剑柄,运劲于臂,大喝一声:“去你的!”挥剑便往杨景修的肩头斩去。

    他内力到处,就是寻常兵刃也能削铁如泥,只听得“喳”地一声,铁炼应声而断,剑锋却在贴近杨景修肌肤上方三分之处硬生生打住,连一根寒毛也没碰到,这一下阳中有阴,刚柔并济,已是天遁剑法的上乘修为。而他原本封住用来止血的穴道,经过这么一震,松开了不少,鲜血又开始渗了出来。

    汤光亭一股作气,接连将困住杨景修的其余束缚一一除去,那方远重虽然要穴被制,全身动弹不得,但却将这一切瞧得清清楚楚,也不得不暗暗喝采,深感佩服。

    这么一来,杨景修身上便仅剩留在两肩琵琶骨上的一小截铁炼了。汤光亭道:

    “大哥放心,我认识这天底下最好的大夫,无论如何,一定要让你武功尽复旧观,活蹦乱跳。”杨景修心想:“万回春还不算是当今最好的大夫吗?就是他也不敢保证能让我武功恢复旧观吧?”但不愿在这个当儿扫他的兴,便道:“希望如此。”

    他被擒多日,早已身心俱疲,此时突获自由,一时竟站不起身。汤光亭瞧着忍不住流泪,那快刀半剑江湖齐名,杨景修少年得志,是何等风光,这会儿竟沦落到这种地步,不禁令人鼻酸。

    汤光亭寻了一件衣服帮他穿上,本欲将杨景修负在背上,但杨景修坚持要自己走,临行之际,更向方远重要回了自己的兵刃,汤光亭在他身上嗅到了英雄好汉的气息,精神立时为之一振。他轻轻地唤了一声:“大哥!”杨景修看着他正经八百的神情,忍不住笑了出来,说道:“我们走吧!”

    汤光亭大叫一声:“好!”向那方远重说道:“你们这么折磨我大哥,我原本一个也不该饶,但刚刚既然放了你一马,此仇便暂且搁下,不过你倒是认清楚了我的样子,青山不改,绿水长流,这一笔帐,我早晚上门来算。”说罢头也不回地领着杨景修循着原路出去,来到门口,汤光亭想也不想地将门一脚踹开,舞动长剑,率先冲了出去。

    只听到四面八方都站著有人,乱纷纷地喊道:“在这里了。”“他出来啦,大家留意!”“啊,他把姓杨的给救出来了!”“快进去看看方师伯怎么了?”汤光亭眼观四方,但觉这些无极门的弟子比他初来时,多了几个生面孔,忽然一眼瞥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心下暗道:“糟糕,他回来了。”

    只听得那个他熟悉的人开口说道:“慢着!大家且慢动手,让我先搞清楚,这到底事怎么一回事?松清,你倒是给我说说看。”人群中闪出一人,说道:“这个弟子……弟子一直跟在师父身边,实在不太清楚。”那人剑眉倒竖,怒道:“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我问你的是,你们三清剑之前所做的事!还是你已经练成三清剑了,翅膀硬了,用不着凡事都要向我说明了,是不是?”松清连忙跪地磕头,说道:

    “弟子不敢,弟子不敢,弟子确实不知!”心中却道:“永清,你可害惨我了。”

    原来这人便是松清的师父陆远道,他因与掌门师兄玄玑,在行为处世上有许多的观念合不来,向来便是无极门里的闲云野鹤,经常独来独往。更由于他一直不赞成掌门人要奉诏入京,去瞧那皇帝老儿脸色的这档事,甚至数度与玄玑发生口角,最后便干脆趁着玄玑带着一大批门中弟子,前去拍宋廷马屁的同时,也溜了出去四处云游。不过在他的观念里,倒不希望自己的弟子因此与同门师兄弟疏离,所以才让松清与方远重的两个弟子,永清以及一清,三人一同修习三清剑,平时没有特别的要事,他也让松清与其他两名师兄弟一起行动。

    但是在无极门中,也许是因为方远重的行动不便,缺乏安全感,所以只有他的门下弟子特别多。像玄玑只收了太清,陆远道只收了松清,而薛远方也只有善清一个弟子。而也就因方远重的弟子特别多,他本身又难以在他们身边管教,所以他这一支派的素质特别良莠不齐,问题丛生,常常在外惹事生非。像永清狡黠轻浮,刁钻滑头,素为陆远道所不喜,常言道:“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泥,与之俱黑。”所以他对松清也就特别严格,谨防松清跟着学坏。

    所以当他一见到杨景修一身破烂衣物,沾满血渍,再转看到汤光亭,虽然已经认他不得,但他与杨景修一道,身上也是沾满鲜血,想来一定又是永清仗着三清剑与无极门欺人,不由勃然大怒。虽然他已知道杨景修因为在外诋毁无极门声誉,又打伤了数名无极门弟子,因此要抓他回来问罪,最少也要他在三清祖师前忏悔。

    但是眼前的景象,显然是杨景修遭到了十分残忍的酷刑,还来不及了解这个闯进无极门的不速之客究竟是谁,火爆性格一起,便当着众弟子的面前,大声叱喝起松清来了。

    汤光亭与这陆半剑虽然只有一面之缘,但也知晓他个性虽然急躁,却是无极门中唯一的好人,不过在此时此地,他却很不想见到任何一个无极门人,只希望赶紧离开这个地方。便道:“陆道长,如果你只是想要教训徒弟的话,那便请你的徒子徒孙让开,我要带我杨大哥去养伤了。”

    不待陆半剑回答,无极门其他弟子已经在一旁鼓噪起来。陆半剑说道:“这位小兄弟,你知道你擅闯我无极门禁地,已是触犯了我门门规吗?于情于理,你都应当先向我门谢罪才是。”汤光亭道:“你若先向我杨大哥陪不是,亲自送他出去,那我就是向你磕头谢罪,也无不可。”杨景修虚弱地道:“多说无益,咱们兄弟两个并肩子上吧!”他素知陆半剑之能,而既不能说动汤光亭舍下自己,便只有陪他决一死战了。

    汤光亭道:“不错。”手中长剑一抖,颤出几团剑圈出来。陆半剑见他这一手乃是玄门正道,想他必不是奸险之辈,而杨景修为人如何,他也颇有耳闻,无论他如何得罪无极门,但罪都不致死,心想看他的样子受伤不轻,不如找个借口让他走了。正寻思之间,突然进入石室的弟子出来回报:方师伯重伤昏迷,真清还有另一位师弟,则是被杀死了。

    陆半剑脸转凝重,质问道:“我那两个不成才的师侄,可是被你杀死的?”他说这话时,眼睛是看着杨景修的。他想,也许是因为杨景修得到外援之后奋力杀出重围,他快刀虽然不弱,但是方师兄剑法精湛,所以才会两败俱伤。

    汤光亭往前一拦,说道:“这可不是我杨大哥怕事,还是说我自大吹牛,但是里面那两个死人,实际上是我杀的,还有那老瘸子,他胸口的那一脚,也是我踢的。

    你要找人报仇,尽管落在我身上便是。”

    陆半剑惊疑地瞧着汤光亭,见他年纪二十岁还不到,实在难以相信这一番言语,居然是出自于他的口中。虽说他一向对方远重这一支弟子颇有微词,但是本门弟子纵使再不肖,也当由本门师长教训,自行清理。外人越俎代庖,干涉无极门的家务事,自己若不加以处理,无极门将来要以何面目再立足江湖?这陆半剑虽然嫉恶如仇,但是为人护短也是他的行事风格,听到汤光亭坦承杀人不讳,言语中还充满着轻蔑与无礼,便道:“松清,你先起来,给你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帮为师的将杨兄与这位小兄弟留下来,这件事情,我非调查个清楚不可。”

    松清道:“是。”站起身来,长剑斜引,左手捏了一个剑诀,说道:“请两位指教。”汤光亭道:“陆道长,你知不知道江湖上沸沸扬扬,都说你道貌岸然,心狠手辣,是个不折不扣的伪君子。”松清道:“我师父的为人如何,还轮不到你这乳臭未干的小子考评。”陆半剑道:“松清,你何时也学得如此油嘴滑舌。”松清道:“是,师父。”手中长剑一挥,说道:“请指教!”直往汤光亭肩上划去。

    汤光亭见这一剑招式严谨,道:“好,汤某今天独闯无极,先破两仪,再劈三清。还有两个人呢?一起叫出来了吧?”松清道:“想单挑三清剑阵?回去再练个二十年吧!”

    两人嘴上你来我往,手下却也没慢了,转眼间便拆上了数十招。松清暗暗纳罕,觉得对方剑法之高,世所罕见,偏生年纪却是这般年轻。但他心中虽惊,出招却越发沉稳,反观汤光亭胁下伤口,却因不断地使劲用力,血流不止不说,痛楚也逐渐加剧起来,几次双剑相交,汤光亭差一点拿捏不住手中长剑,松清瞧出便宜,便更要刻意去砸他的剑,劲道使了个十足。

    陆半剑看出徒弟的心思,便道:“只要留他下来,不必要他的性命。”松清嘴上答应,但心中却想:“要是留他们下来,只怕节外生枝。事情一但牵扯开来,难保不会扯到我头上来,刀剑无眼,我不如在他右胁下这个地方放一点水,让他有力气反击,我为了自卫一不小心杀了他,师父也没话说了。”

    陆半剑哪里会知道他的徒儿会在这上头搞鬼?况且剑上劲力少个一两分,松清只要表情十足,除了对阵的两个人之外,又有谁看得出来?汤光亭察觉了他剑上的这个微妙变化,心想:“他想一举杀了我,根本不打算生擒。”自忖今日有死无生,唯有将这最后一把,押注在陆半剑是正义之士的身上了。便道:“陆道长,我刚刚说你是伪君子,你道是何故呢?”

    陆半剑没料到他还能开口说话,便道:“我自问心无愧,世人道听涂说,又何足道哉。”汤光亭道:“可是我杨大哥年不过三十四五,快刀之名,却与道长东西并称,南北齐名,道长心怀不忿,却是众所周知。”陆半剑淡淡地道:“胡说八道,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十年。若是每一个江湖后起之秀,我陆某都要忌恨,岂不成了妖怪。”

    汤光亭道:“可是我杨大哥快刀二字,却冲着道长半剑二字而来,道长青眼有加,那也是……那也是人之常情。”陆半剑道:“我徒儿这一手剑法不错,你分心说话,休想赢他。”接着说道:“杨快刀今天之所以如此,全是他先来招惹我无极门,却不是我先去惹他。与他叫不叫快刀,毫无干系。”

    汤光亭道:“哦,是吗?既是如此,那为何要再擒住他之后,还用铁炼穿了他的琵琶骨?那不是想要废去他的武功,让他永远使不出刀法吗?”松清喝道:“一派胡言!”陆半剑同时也喝道:“你说什么!”

    汤光亭道:“不信的话……他妈的,别以为老子怕了你……”接着的两句,却是与松清说话。原来松清为了阻止他继续说下去,剑上劲道陡增,汤光亭不甘示弱,忍痛还击。

    陆半剑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只怕汤光亭所说的是真的。身形一闪,欺向杨景修身前。杨景修手中单刀虚砍,右脚往前斜跨出,使得是一招“虚步藏刀”,方位准度十足,但是劲力速度却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陆半剑心想:“你若想在我面前搞鬼,我便叫你一辈子后悔。”右掌凌空抓去,发出轻微嗤嗤之声。

    那汤光亭在一旁瞧陆半剑动上手,心想:“难道我这一注押错了?”再见他这一掌破空之势,实在非同小可,心中大骇,急道:“别伤我大哥。”身子一矮,从松清一旁窜了出去。那松清是何等人物,岂能让他撇下便走,当下倒转长剑,顺着汤光亭的背心刺去,瞥眼见到师父正专心对付杨景修,心想机不可失,剑上寒光一吐,便要送了汤光亭的命。

    便在此时,汤光亭见那陆半剑将杨景修如提小鸡般将拎了起来,心中一宽,立刻想到自己,想到松清,百忙中转身回剑,“铮”地一声,汤光亭右臂一麻,手中长剑应声飞上了半空中。

    那杨景修武功虽失,见机却快,喊道:“接住。”马上将手中单刀抛给汤光亭。

    那汤光亭右臂一动,却抬不起来,忽然异想天开,飞身着地,伸出左手去接刀,接着回身翻滚,弹起身来就是一刀横劈。他左手无虞,内力运使毫无顾忌,虽说他今天已经斗了许多人,但比起方远重来,松清的内力可差了那么一大截,这一刀挟着强大内力使出,虽无招式可言,但松清仍不敢撄其锋,连忙向后退了一步。

    汤光亭这一刀得手,便得到了喘息机会,进步向前,又是一刀,用的却是天遁剑法。

    这刀主沉稳,剑走轻灵,正所谓刀如猛虎,剑如飞凤,一刚一柔,绝不相同。

    而在构造上,刀背厚实,多以砍劈,剑刃轻薄,向以挑刺。所以照理说,这天遁剑法无论如何也用不到单刀身上,而就算只挑适合的运用,七折八扣下来,也所剩无几,更何况他还是用左手。

    但是汤光亭在这一方却颇有天份,原来他从小就能左右开弓,不过不是弯腰射箭,而是左右手都能拿筷子吃饭。这时左手拿起刀来,便使出天遁剑法。人说像不像,三分样,他这刀使开来,居然也有三分威力。再加上天遁剑法本身就以“变”

    为主,这时以刀易剑,虽是连根本都改变了,但是却与天遁剑法的要义契合,在运用上纵有许多格格不入,竟也有更多凌厉,更多出奇的招式。

    而汤光亭运功使劲再无疼痛顾忌,这些凌厉与出奇背后的破绽,全被他本身强大的内力所掩盖,所以松清这时的遭遇,反而比先前更加凶险,数十招一过,刀剑相斫,“铮”地一声,松清手中长剑断去一截,虎口震裂,渗出血来。

    汤光亭一股作气,猱身上前,展刀横劈过去,这一招又快又急,松清手中只剩半截断剑,若不望风而逃,就只有等着被横切成两半。

    只听得在众人一阵惊呼当中,叮叮当当地一串声响,汤光亭但觉手中单刀好像不受控制,有一点要跳起来的感觉,连忙运劲回夺。定睛一瞧,却是陆半剑挺剑来救。原来他刚刚在这一招当中,一连刺出了二三十剑,速度之快,声音听来连成一串。那剑尖打在刀面之上,每一剑的方位、力道都不同,汤光亭只要握刀稍有大意,这刀就不是自己的了。

    那杨景修在一旁见了,知道他剑法再高,这刀毕竟是第一次使用,陆半剑的九华神剑是天底下数一数二的剑术,与玄玑的天罡正一神剑各擅胜场,丝毫大意不得,便道:“兄弟,刀柄上缠著有一条白布匹,是用来缠住手腕的。”

    汤光亭也觉得刚刚陆半剑那一招十分诡异,赶紧细看刀柄,果见上面是捆着布,他原先还以为是这刀柄的一部份,想不到动手去解,便解出了一条长约两尺,宽有三个指幅的,非丝非棉的布条出来,一端仍是系在刀柄的末端。这种设计有些奇怪,但他此时无暇细看,赶紧绕上手掌,圈了几圈。

    陆半剑静静地看着汤光亭的举动,并没有要马上动手的意思,汤光亭知道厉害,心中比当初面对玄玑还要紧张。他见过杨景修使过几次刀,当下右前左后,左膝微弯,将重心落在左脚掌上,右脚状似向前踢出,足尖朝前,离地三分。右臂微弯握拳,拳心向前,左手藏刀后缩,刀刃朝下,摆了一个蓄势待发,杨家快刀式的起手势。

    杨景修颇为感动,提醒他道:“兄弟,你左手使刀使得甚好,不过你要记住,你只不过是左手使刀,相反的是你的方向,对方对你的剑招,可没有左右对调之分。”

    点出了他刚才与松清对阵时的缺点所在。汤光亭大喜,道:“原来如此,难怪我刚刚一直觉得不太对劲。”

    陆半剑微微一笑,深觉这两人肝胆相照,义气深重,尤其那杨景修不但武功高强,而且眼光独到,尤其难得。在他来说,读书人吟诗作对写文章会作伪,但是一个学武之人,在他的表现出来的武功当中,不论正邪成份多少,绝对都是隐藏不住的。杨景修刀法开阔,不是胸襟广阔之人绝对练不成,而汤光亭内功正道深厚,剑术浑然天成,若是心术不正之人,练久了反而会伤了自身。

    陆半剑在这倾刻之间便知这两人绝非奸邪之徒,尤其是他刚刚证实了汤光亭所言,杨景修确实被人穿了琵琶骨,武功全失,成了废人之后,心情更是起伏不定。

    他也知道杨景修的伤,绝对是无极门造成的,这一下子他脑袋几乎陷于一片混乱当中,不知如何是好。但当他见到汤光亭与杨景修这种披肝沥胆的感觉,忽然打从心底感觉一阵温暖,言语不能形容。

    所以他不知不觉面露微笑,说道:“这时的我打不过你,你和你的义兄可以走了。”此言一出,最惊讶还不是杨汤二人,而是松清等的一干无极门徒众。当下便有几个人说道:“陆师叔,万万不可!”“他们两个来到无极门里撒野,还杀了人啦!”“陆师叔,真清死得冤枉,你要为他报仇啊!”你一言,我一语,说个没完。

    陆半剑将手一摆,以相当罕见的口吻说道:“你们是想造反了吗?”松清知道师父动了真怒,立时缓缓后退,将头撇了开去。其余众人见碰了钉子,纷纷闭嘴。

    蓦地有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背后说道:“我看想造反的人是你。”

    陆半剑回过头去,见方远重躺在软轿上,让两名弟子给抬了出来。陆半剑冷冷地道:“二师兄,就这一件事情,请你好好地严加管教门下弟子,否则让师弟我帮你出手,这场面就很难看了。”方远重气呼呼地道:“你当着众弟子面前,这样子跟我说话,难道场面就很好看了?你可别忘了,若不是我身子不方便,师父的九华神剑,哪里轮得到给你修练?你陆半剑江湖上好大的名声,可都是我姓方的让给你的。”

    那陆半剑不愿再与他多费唇舌,只淡淡地道:“松清,要是看到永清与一清回来,马上要他们来见我,若是他们干耗着不来,还是仗着某人不肯来,那也成,除非他们这一辈子不再出无极门一步,否则让我在外头碰到了,我会让他们永远也回不来。”方远重气急败坏地叫道:“你……你敢?”陆半剑冷冷地道:“二师兄,外面风大,早点进去歇着,免得着凉了。”转过身去走了几步,回过头又道:“你们要是谁自认可以留下他们两个的,就尽管上。”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松清脚步只略一迟疑,也随即跟着走了,留下众人面面相觑,但他们大多属于方远重这一支,所以人人噤若寒蝉,没人敢在这节骨眼上多嘴。

    汤光亭虽说是押对了宝,但他也没料到陆半剑会因此与方远重同门阋墙,但话虽如此,此地仍不宜久留。幸灾乐祸地走道方远重跟前,陪笑作揖道:“你也别不开心,你想报仇,有一天我会给你机会的,少陪了。”说着,搀着杨景修,大摇大摆地穿过正殿,从大门走了。

    两人下意识地都不敢回头,直到走出两三里外,这才稍敢放松。两人嘴上虽都不说,其实却都累了,便在路边找了块石头并肩坐了。过了一会儿,汤光亭首先打破沉默道:“还好那个陆半剑还算是个正义之士,否则这一次真的是在劫难逃了。”

    杨景修道:“我是逃不了了。兄弟武功今非昔比,你是不愿丢下我,要不然就是陆半剑也留不下你。对了,你这一身武功是怎么来的?实在只有进步神速可以形容了。”

    汤光亭笑道:“这一切都是误打误撞。”

    当下便将自己如何中毒,如何误服了千药门灵丹九转易筋丸,而在九死一生之际,又怎么经由万回春的调理,莫名其妙地内力自成。接着又说到怎么碰到吕洞宾,自己如何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最后得习天遁剑法的一切经过,各择要紧的说了。

    原来他对于自己如何生成内力一节,仍是懵懂无知的,还是这些天梅映雪经过再三假设推敲,才将整个过程厘清,各种结果也才得以合理化了。

    杨景修越听越奇,不过倒是十分开心,直说汤光亭吉人天相,才有如此福报。

    汤光亭想那杨景修也不是坏人,而且他多半是看不惯无极门人在外使坏,这才会惹祸上身,但是吉人天相这个四字,却无论如何没有用到他身上,心下不禁恻然。说道:“其实小弟何德何能,可以得有这样的境遇?这一切都是瞎猫碰到死耗子,只有机缘巧合四个字而已。”

    杨景修不同意,说道:“你就只有机缘两字说对了,所以说这是天意,一个人要顺着天意做事,那已经是很不容易了。因为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是对的,都代表天意,殊不知天只有一个,能自我省察,自我调整,那还真不容易。”汤光亭觉得他意有所指,但是自己资质鲁钝,一时想不透彻,便直接问道:“大哥说我顺着天了吗?”

    杨景修微微一笑,站起身来,转过身来正色道:“你坦然接受自己承于天意的一身武功,好好利用,就是顺着天意,若是觉得这一身武功是自己碰巧捡来的,恣意挥霍,欺压善良,那不久之后,就会有另一个人奉着天意而来,向你讨回老天爷的恩赐。”

    汤光亭若有所悟,又仿佛抓不到边际,但是却是满心欢喜,站起来说道:“小弟愚钝,日后也希望大哥能够常常提点小弟。”杨景修感受到他这股发出内心的由衷希望,一时大受感动,心情激荡,伸手拍了拍汤光亭的肩头,说道:“由你这一句话,大哥就知道你已经明白了。日后不管有没有我在你身旁,你只要记住你今天自己说过的这一句话,那就足够了。”

    汤光亭还想说些什么,忽然听到远远有马蹄声响,拉住杨景修的手,说道:

    “有人来啦!”扶着杨景修闪身躲到路旁的矮树丛里,伏身低头,过了不久,果然听得一阵急乱的马蹄声从眼前的路上不断奔驰而过,前后共有十二骑之多,汤光亭待到最后一匹马经过,悄悄探出头来张望,却见那马背上的乘客是名道士,看这打扮是无极门的人。

    汤光亭站起身来,说道:“没想到他们还是派人追出来了,真是可恶。”杨景修道:“他们这批人行色匆匆,未必是来追我们的,何必跟他们生气。”汤光亭惋惜道:“我不是气这个,我是气我怎么没想到要去骑他们的马,这样就不用走那么辛苦了。”杨景修笑道:“我们骑了马,反而更容易留下痕迹让人追踪。”汤光亭道:“是吗?那就算了。”

    两人看着地上杂沓的蹄痕,发怔半晌,汤光亭道:“这条路是往城里去的,原来他们要进城去。”杨景修道:“我们也要进城吗?”汤光亭道:“是啊,我不说要帮你找这天底下最好的大夫吗?她现在正在城里等着我。”

    杨景修自在他琵琶骨被打穿的那一瞬间起,就对自己以前的武功不再怀念了,不过汤光亭既有心为他找了大夫,倒也不好浇他冷水,便道:“我们不如绕远路,慢慢进城。不管他们为的是什么,我现在不好跟他们再起冲突。”

    正好两人都感到疲累不堪,汤光亭也表示同意,于是两人避开大道,尽走一些林间僻野,待进得城门时,天色也已经渐晚了。汤光亭在街头转角处,到处找寻梅映雪所留下来的暗记,直到夕阳西下,仍是一无所获,这光线一暗,更是难以辨识。

    汤光亭无奈,只得先找个地方挨过一晚,幸好他的剑伤未再恶化,而杨景修的伤是旧伤,也不差这一个晚上。

    第二天一早,杨景修陪着汤光亭在金陵城转了一圈,就只差没进皇城了。见他眉头深锁,知道他找不到那个他口中的大夫,便道:“兄弟,你先别为我费心了。

    我的伤已经好几十天,伤口都快愈合了,倒是你的伤口怎么样了,可别化疽才好。

    不如在城里先找个大夫吧?”

    汤光亭不知怎么解释他是非找到“梅大夫”不可,更何况还有林蓝瓶与骆春泥呢!正自着急时,忽然街角转出一道熟悉的人影,汤光亭见了挥手急忙喊道:“阿雪,阿雪!”那人闻声转过头来,朱唇含笑,眼眸中流露出自然欢欣的神气,正是汤光亭找了两天的梅映雪。

    梅映雪四处张望了一下,机伶地跑了过来,看见杨景修精神萎顿地站在汤光亭身后,便道:“这位便是杨大哥吗?小妹有礼了。”说罢盈盈拜倒,行了一个礼。

    杨景修虽然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客气地道:“不敢,不敢。”汤光亭喜形于色,开开心心地介绍道:“大哥,这位是梅姑娘,她可是大名鼎鼎的千药门前门主,梅师成的孙女,现任门主万回春的得意门生,你的伤只管包在她身上,铁定错不了。”

    杨景修这时才知原来汤光亭口口声声所推崇倚重的大夫,居然便是眼前这位娇滴滴的大姑娘。他见汤光亭与这位梅姑娘互望时的眼神颇为亲密,心中忽然想起那阵子,与汤光亭形影不离的林蓝瓶来。将汤光亭拉到一边,细声问道:“那个林姑娘呢?你们没在一起啦?”汤光亭脸上一红,嗫嚅着还没回答,那梅映雪忽道:

    “那林姑娘陪着骆姑娘,所以没有跟着一起来。”

    杨景修神色微变,道:“骆……什么骆姑娘……”梅映雪见状道:“汤哥,你还没跟杨大哥提起吗?”汤光亭道:“我还没来得及说,正好准备给他一个惊喜。”

    话锋一转,说道:“你们是跑到哪里去了?我在这里找了一整夜都找不到。”梅映雪道:“林妹妹她不愿意住在城里,所以我们在城外另外找了地方歇脚。我们等了一夜不见你回来,我就猜你一定进城来了,所以便留了林妹妹照顾骆姑娘,由我进来接你。”

    汤梅两人接着都说了些什么,杨景修一句也没听清楚,心里只不断地重复问着:

    “她说的骆姑娘是春泥吗?她怎么会来了?啊,难道汤兄弟之所以知道到无极门找我,是春泥跟他说的?”他昨晚为了不打扰汤光亭运功修养,所以一直没问起这件事情。自己为无极门所擒,当时除了骆春泥之外,并无第四人在场,汤光亭之所以能够得到消息,多半便应与骆春泥有关了。

    但是汤光亭与梅映雪叨叨絮絮,一直未主动再提起“骆姑娘”的事,他也不好意思主动开口询问。只是他当初威名在外,与骆春泥相认也有一点衣锦还乡的味道,但是现在自己成了一个不会武功的废人,状样狼狈,若是见到了骆春泥,不知她会如何看待自己?

    杨景修开始觉得有些局促不安,但是那天与骆春泥于危险当中分手,现在的她是否平安无事,是他急切想知道的,盘算着不如等到真的见着骆春泥的面,确定她平安之后,自己在悄悄走了。更何况义弟如今武功高强,世上已经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再令他担心的了。

    只听得汤光亭续道:“我倒忘了昨天早上她就已经不肯进城了,这一节我早该想到,唉,带着这个小姑娘,真是难伺候。她昨天晚上没有闹脾气吧?”梅映雪眨了眨她的大眼睛,捉狎地看着他,说道:“你嫌她难伺候,说的是真心话吗?”

    汤光亭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说道:“她年纪小,做事冲动,说话口无遮拦,其实她心眼挺好,希望你别跟她太计较。”梅映雪小嘴一噘,道:“你干嘛那么紧张地替她说话?别以为我不知到你心中打得什么主意,哼!”

    汤光亭脸上一红,道:“我……我打什么主意?我哪……哪有打什么主意。”

    梅映雪道:“你白天心里想着什么,晚上作梦都梦着了什么,那个就是你打的主意了。”汤光亭心想:“难道我作梦的时候说了什么梦话?让阿雪给听见了。”说道:

    “你……你怎么偷听我说梦话?”

    梅映雪脸上一阵红晕,娇叱道:“谁……谁偷听你说梦话啦,杨大哥就在这里,真是好没正经。”她和汤光亭虽然已经私定终身,但是自从在汴京城外的荒郊野林中,有过一次意乱情迷的亲吻拥抱外,到目前为止,两人的亲密举动都还仅止于牵手搂腰,就是在郊外破庙中野宿,两人也都刻意要隔上十来步的距离就寝。汤光亭在外人的面前,说她偷听汤光亭说梦话,这可不是说她和汤光亭睡在一起吗?梅映雪不禁大窘,发觉这样叱喝他还不够,伸手推了他一把。

    汤光亭心想:“这不是你自己说的吗?”只怕越说她越不开心,转移话题道:

    “我们还是先回去吧,杨大哥也许急着要赶快见见骆姑娘呢。”

    此语一出,三人同时得到解脱。杨景修好不容易终于等到这个机会,忙开口问道:“兄弟,你说的骆姑娘,是……是不是……”汤光亭道:“她就是那天,我们在千药谷外的客栈中,跟着一个彪形大汉进来,会使弓弩射箭,相当泼辣的一个……

    嗯,大哥,我这么说,你不会介意吧?”也是试探他和骆春泥交情深浅的意思。

    只听得杨景修笑道:“兄弟形容得很传神。”竟无特别的喜恶表情。汤光亭一愣,心想,待会儿只要你们两个一见面,这谜底就揭晓了。我照子放亮一点,自己观察便了,该做什么事得抢在杨大哥前面,可别再让他出事了。

    心中计较已定,三人互看了一眼。汤光亭道:“阿雪,你该先带路吧?”梅映雪道:“啊,我差一点忘了。”转头走没几步,想得自己有点不好意思,又回头骂了汤光亭道:“都是你不好啦。”快步向前走去。

    杨景修与汤光亭互望一眼,汤光亭不自觉地吐了吐舌头。杨景修笑道:“你很喜欢她?”汤光亭心想这事不能瞒他,而且这样的一件喜事天底下居然无第三人知道,也是美中不足,便附耳杨景修,细声说道:“她是我未过门的妻子。”杨景修吃惊道:“此话当真?”汤光亭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赶紧又道:“这件事情林姑娘还不知道,大哥待会儿见到她,可先别说溜嘴了。”

    两人跟着梅映雪走出城外,一路向东走了二十余里,不久便来到了一处农村中。

    梅映雪睁大双眼,一间一间农舍地寻将过去,最后来到一处晒谷场。梅映雪指着晒谷场后的房舍道:“我们昨天就是向附近的农家,借了这间谷仓休息。”还没走到门口,便高声喊道:“林妹妹,骆姑娘,我回来了!林妹妹!”来到门口伸手一推,门扉应声而开。

    梅映雪自言自语地道:“怎么没把门扣上?出去散心了吗?”走进谷仓,三人昨天晚上铺在干稻草上的被褥还没收起,但是里面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杨景修一个心卜通卜通地跳着,这会儿见到里面没人,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紧张。

    汤光亭道:“她们上哪去了?”梅映雪道:“也许是陪着骆姑娘散心去了……

    我问问大娘去。”跨出门外,迳往一旁的另一间房舍走去,汤光亭扶着杨景修跟了出来。

    梅映雪叫门道:“大娘!大娘!你有没有瞧见跟我在一起的那两个姑娘。”伸手便要去敲门。杨景修道:“这大白天的关什么门?莫非也出门去了。”梅映雪一听觉得有理,便去推门,这门扉也是一推就开。梅映雪右脚才跨过门槛,汤光亭便道:“屋内有人。”两人抢到屋后炉灶旁,看见一个白发妇人双手双脚遭人捆绑,口里还塞了一个未吃完的馒头。看到梅映雪出现,嗯嗯啊啊地挣扎个不停。

    梅映雪急忙上前帮她除去身上束缚,那妇人口里一得自由,马上说道:“姑娘,你们还是快走吧!大娘这里不能留你们了,真是太可怕了!”梅映雪安慰道:“会的,会的,我们马上就走。可是你得先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还有,跟我一道的还有两位姑娘,她们人呢?”

    那大娘慌慌张张地道:“今天一大早你走了之后,我依你的意思,把早饭送到谷仓去。没想到我才一踏进谷仓,马上就被几个恶人突然按倒,二话不说就给捆起来了,他们捆好我之后呢,就把我扔在一旁,理都不理我。有几个人就在这谷仓里到处乱搜,另外还有几个人,抓住了你们那两个姑娘。

    “我心里想着这不知是哪里来的强盗,幸好他们只到这谷仓来,谷仓里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他们爱怎么搜括救怎么去搜好了。我看着那两位姑娘一动也不动地坐在稻草堆上,不管恶人跟她们说什么,她们都不开口。那几个恶人没法子,就有人想要去搜他们两个身上的财物,其中一个比较年轻的小姑娘立刻破口大骂。恶人中有一个好像挺怕她骂的,就开口制止了其他人。”

    那汤光亭三人大吃一惊,均想:这些人绝对不是一般的山贼强盗,否则岂有让一个小姑娘骂一骂就退缩的道理。而林骆两人既被人制住了,又没听这位大娘说是遭到捆绑,便多半是被人点了穴道,才符合一动也不动的描述,那么这一批人绝对是会武功的了,而且还是内家高手,林蓝瓶才会在还没动上手就被制了,以致没有发出声响,大娘也才毫无防备。

    汤光亭忙问道:“那后来呢?”那大娘一脸惊魂未定,说道:“后来?后来她们两个就被这群恶人带走了。然后把我扔到这里来,这两个年轻人可真够粗鲁,他们老大说:‘扔她回去!’没想到他们两个还真的用‘扔’的,我全身骨头都快散了。”梅映雪道:“那他们往哪个方向去了?”

    那大娘用着吃惊的眼神看着梅映雪,说道:“我怎么敢看他们?你没听说‘杀人灭口’这四个字吗?”汤光亭正奇怪他们的目的如果是林骆二女,怎么会留下活口让人追踪?没想到这位大娘倒是抢先说出了这四个字,害他一时不知如何发问。

    却听得那大娘继续说道:“不过这些恶人的老大,临走前跟我说了几句话,要我转述给你们。”汤光亭道:“大娘,你可不可以有话一次说完,不要再分段了,好不好?我们可是急死了。”大娘没好气地道:“大娘我可是头一回碰到强盗,这心儿还卜通卜通地跳着呢!”

    梅映雪微笑着拿出一点碎银,交给那位大娘,说道:“大娘,你拿着这些钱到药铺去,就说要抓安神定志汤,那里面是一些党蔘、远志、伏苓等药材,可以宁心安神。”大娘接过银子,眉开眼笑道:“这怎么好意思呢?”梅映雪道:“大娘,你仔细想一想,那些强盗都跟你说了些什么?”大娘道:“他们说,如果不想要这两个姑娘没命的话,就在三天之内的日落之前,叫那个姓汤的小子带着‘酒占一斤’,到象山碧云寺后面的泰来岗上等候,时间到了不来,就等着给两位姑娘收尸。你……

    你们两位,哪一个姓汤?”

    杨景修急道:“什么‘酒’要沽一斤?大娘,你没听错吧?”大娘道:“我怎么知道是什酒?我都照实说了,话我也带到了,你们赶快离开吧,他们要是再来一次,老娘我可受不了。”梅映雪微微一笑,向大娘问明到象山的路程,便即带着汤杨两人告辞,离开了农村。汤光亭道:“阿雪,我们就这样上象山吗?那个什么酒的,我们根本搞不清楚,没个东西带去,投鼠忌器,只怕他们会对骆姑娘她们不利。”

    梅映雪脸色凝重,道:“我知道他们要的是什么。”杨景修道:“梅姑娘,那是什么东西,怎么会有人擒住了两位姑娘,要来跟汤兄弟换?他们既然知道汤兄弟的姓名,却又不像弄错了对象。”梅映雪道:“汤哥,你没听懂他们要什么吗?”

    汤光亭道:“真是奇怪了,我家又不是酒店,他们指明跟我要酒,真的是搞不懂。”

    梅映雪道:“他们要的不是酒,是九转易筋方。”

    汤光亭一愣,说道:“九……九转易筋方?我怎么会有那种东西?”梅映雪道:

    “不要说你没有,这天底下恐怕没有任何一个人有。但是这九转易筋丸显然是给你吃下去了,九转易筋方在你身上,是一种合理的推测。”汤光亭道:“可是我吃了九转易筋丸这件事情,根本就没人知道,连我们自己都是这几天才猜测出来的,怎么会……除非……”梅映雪点点头,道:“这件事情是万回春放出来的,我们那天成了赵王爷的盟友,万回春碍于王爷的面子,自然不敢对咱们怎么样,但是他只要放消息说你身上有千药门的不传之秘,可以让人在短时间内功力大增,不用他亲自出马,自然会有痴心妄想的江湖人士,前仆后继,明偷暗抢地想尽办法来夺。”

    汤光亭失声笑道:“那他们也真好骗,万回春只说了一句话,我们前脚才到金陵,后脚马上有人跟到了。”梅映雪道:“你先后在寿春出现几回,之前没没无闻,是个只会三脚猫把式的小角色,但是最近这一次你和玄玑一战成名,转眼间传遍江湖,不知道你的人也许还会想,你是不是有个高明的师父?知道你的人,就会察觉你的武功进展实在太大。反正再经万回春这么一解释,众人先后对照一下,就是不相信也得相信了。”

    杨景修忽道:“也许还有人会想,这便是为什么梅师成与万回春的武功,会相差这么多的原因了。”梅映雪讪讪地笑了一笑,说道:“正是如此。这个谜题在江湖上流传已久,我万师父与万师兄怀疑我私藏此秘,疑心了十几年啦,而我也是此刻方知他们没冤枉了我。”神态略显凄怆。汤光亭忙道:“这个世间上有不少人逃不出名利,最后闹到身败名裂,这可不能说是名利害了他,名利本身是不会害人的,会害人的是追逐的这些人。万小丹为了逼你交出此方,处心积虑地害了不少人,做了不少缺德事,这可是他自己贪婪的私心造成的,跟你可是一点关系也没有。”杨景修附和道:“汤兄弟说得不错,你万师兄就算平平安安得到此方,也必会因贪心而坏在其他的事情上,更何况如此的话,江湖上必多纷争,流血杀戮的事情也就更多了,依此看来,弟妹乃是替天行道,做了一件大功德,实在不须为此感到内疚自责。”

    梅映雪听他说得头头是道,原本还专心注意,后来突然听到“弟妹”二字,不禁脸上一红。汤光亭道:“是啊,大哥江湖经验比我们丰富,他说的话肯定是不错的,你千万不要再胡思乱想了。”梅映雪低头靦腆道:“你把我们的事,跟大哥讲啦?”汤光亭道:“是啊,这件事情干嘛要瞒着大哥?多一个人代我们欢喜也是不错的。”

    梅映雪满心欢喜,心想他既然跟他结义大哥说了这件事情,那么在他心里自己的份量,自然是多过林蓝瓶了。其实自从她与汤光亭相逢之后,心中也是忐忑难安的,当初在那种情况之下,勉强要汤光亭发誓娶自己,如今能够约束他的,就只有他自己所立下的誓约了。本来梅映雪也知道,如果自己缠着汤光亭,要他立刻下媒聘娶她过门,给他一个名份的话,汤光亭绝对会照着做,但是如果这一切还要自己开口,那她反而宁愿就照目前的状况维持下去。

    那目前状况是怎么样的一种情形呢?梅映雪那天晚上从泥土中忽然醒过来,发现自己果然一丝不挂,当场羞得连脖子都红了。一时便想:汤光亭呢?他上哪去了?

    他怎么没在自己身边?再想到他当时脱去自己身上衣物时的景象,就不敢再往下想,他是仔细地欣赏了自己的胴体呢?还是……

    梅映雪直觉地便知道自己是汤光亭的人了。她在现场找不到汤光亭没有关系,于是她便出谷去找,没多久,碰巧就让她在谷外遇见了。当然,那时除了汤光亭之外,还有跟他一直形影不离的林蓝瓶。梅映雪想起自已之所以能够遇到汤光亭,就是因为他千里迢迢送林蓝瓶到千药门来求医,那么他们两个是早就已经认识的了,也许还是青梅竹马吧?

    梅映雪并不想主动求证,她只想,如果汤光亭心里有自己,那么林蓝瓶跟汤光亭的关系到底如何,与她一点都无涉。

    所以汤光亭在林蓝瓶面前一直不提此事,她也不表示意见,甚至都顺着汤光亭的意思,看他怎么分派。现在听到他与杨景修直承此事,那杨景修是他结义大哥,是他在江湖上最亲近的人,这其中代表的意涵,自然特别不同了。

    梅映雪正自陶醉的时候,没想到那杨景修见她一阵靦腆尴尬,忽然想起汤光亭叮嘱他先不要提起的话。其实这倒不是他心直口快,而是他是想藉由拉近与梅映雪的距离,让这些安慰鼓励的话发挥最大的作用。这会儿他以为发生反效果了,便忙道:“梅姑娘你放心好了,这里只有我们三个人,我才会这样叫你,要是有旁人的话,我说话会小心的。”

    梅映雪忽然有如大梦初醒,还没搞清楚状况,一愣,说道:“什么……”汤光亭赶紧往前一指,说道:“到江边了,我先去雇船。”脚底抹油,抢在两人前面跑了。梅映雪在后面喊他,但见他头也不回,为了就近看顾杨景修,倒也不敢追上去,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那象山在镇江县境,从金陵顺着长江乘船顺流南下,不用半天的时间就可抵达了。三人上岸之后,向当地土人问清楚了方向,便即上路,马不停蹄赶到象山山脚下,却已经黄昏了,于是三人便找了一家客店,先休息一宿。当夜汤光亭终于才有时间跟梅映雪仔细谈起杨景修身上的伤,梅映雪在详细查看过之后,说道:“得先想办法取下铁钩,再看伤口复原的情况,才能有一个比较正确的评估。不过只要能够打通经络,从舒筋活血的方向去努力,不要说恢复力气,就是失去的功夫应该也能慢慢练起。”

    那杨景修原本不抱的希望,此时听过梅映雪的一番话之后,倒是又重新燃起。

    汤光亭当然是第二个最开心的人了,说道:“最好是能够经过你的一番医治之后,功力就能马上恢复的,有没有办法?”杨景修笑道:“能够重新练功我就已经很开心了,人心不足蛇吞象,我倒是没那个奢望。”梅映雪道:“不,汤哥说的,按理应该也是有办法的。杨大哥,你没瞧见九转易筋方在汤哥身上的作用吗?这九转易筋方也是人想出来的,可见这世上没有突破不了的难关,所以方法绝对是有的,只是我能力不够,一时想不到而已。”说得杨景修也是连连点头,信心大增。

    那杨景修的伤需要花长时间治疗,梅映雪便先将他琵琶骨上的铁钩取出,包扎完毕后,再接着处理汤光亭的伤口。梅映雪见他伤口颇深,日后纵使好了,也会留下一条伤疤,当下愀然不乐。汤光亭安慰道:“男子汉大丈夫行走江湖,身上若不留个几处刀疤,就不像是个男人。”梅映雪道:“难道不痛吗?”汤光亭突然将吸得满胸臆的豪迈之气,一下子全吐了出来,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似的,说道:“实在是痛得很。”

    第二天汤梅二人便留杨景修在客店里,连袂上山。原本汤光亭是有意让梅映雪留下来,自己单刀赴会,但是对方很可能对九转易筋方有所了解,万一唬他不过,反而麻烦,所以才勉强让梅映雪一起上山。

    那汤光亭在无极门失了兵刃,路上一时找不到可以添购的店铺,所以还是借了杨景修的刀来伴手。还好他那天用刀使了几招,威力也相当不错,这两天静下心来,又想出了几招堪用的手法,加上变化,对付一般所谓的武林高手,想来也是勉强可以应付了。

    李煜崇道信佛,所以纵使民生凋蔽,还是不断地有来自朝廷的金银,流进这些宗教团体,而既然政府的态度也是如此迷信神佛的佑国力量,一般平民百姓更是趋之若鹜。于是南唐的寺庙或者道观,都得以在经济来源无虞的情况下,建造得相当华丽,规模宏大的不在少数。两人来到碧云寺外,但见寺外下山石阶三百余级,放眼白墙红瓦,古刹宝塔,松柏参天,槃音梵唱,若不是两人救人心切,还真想进去看一看,参观参观。

    泰来岗在碧云寺后山三里处,两人来到岗下,见通往岗上的山路边上,立了一块石碑,上书:“否极泰来”四字,相视一笑,更往上去。复行不久,又见路边另立一块石碑,上书:“上岗解剑”四字,汤光亭视若无睹,毫不停步。

    忽然从前方山路边上闪出几名大汉,各执兵刃,拦在路口,喝道:“什么人?”

    “大胆狂徒,站住了!”汤光亭见这几个人居高临下,扼住上山要冲,要硬闯过去,倒是不易。停下脚步,笑嘻嘻地道:“我站住了,各位大哥,有事吗?”

    那其中一人舞动手上兵刃,恶霸霸地说道:“小子,不识字吗?”汤光亭道:

    “我识字啊。”那人道:“既然识字,为何不解下兵刃?”汤光亭嘻皮笑脸地道:

    “那上面写的是‘上岗解剑’,可是我拿的是刀啊,大哥刀跟剑分不清楚吗?”那人道:“臭小子喜欢贫嘴,我看你能嘻皮笑脸到几时?”见他年纪轻轻,并不把他放在心上,左掌伸出,便来推他的肩头。汤光亭斜步后跨,右手刀柄突出,正好撞在那人左肘的“会宗穴”上,左手跟着一探,抓住那人的左腕,向下拉引,绕了半圈,正好将那人反手扣住,手上劲力暗生,将内力注入那人的“神门穴”中。那人只觉胸闷心悸,烦恶难当,一时抵受不住,顿时杀猪般哇哇大叫起来。

    那人一招被制,状样狼狈,其余众人尽皆惶恐,脸上惊疑不定。其中只有一个比较老成的,问道:“你到底是谁?留下个姓名来,也好叫我上去禀报,能有个交代。”汤光亭道:“那就麻烦你去通报一声,说汤光亭拿着你们大爷要的东西来了。”

    那人道:“汤光亭?好,你等着,可别跑了。”说着转头往岗上跑。

    汤光亭与那被他擒住的人说道:“我可没时间在这里穷耗,大哥,劳你驾,请你兄弟让一让,带我们上山去吧。”那人哭丧着脸道:“我……我这个……”汤光亭手上用劲,那人赶紧大叫:“快让开!快让开!滚你奶奶的罗大同,你没同门义气!哎哟,求求你……快闪开……”众人听得他叫得凄惨,赶紧让出一条路来。汤光亭便押着那人走在前面,梅映雪在后面掩护。

    才到岗上,忽然前面有人喊道:“帮主有令:请来访宾客上岗来,大家不可为难。”汤光亭笑道:“大哥,你这顿苦头看样子是白挨了。”那人哭笑不得,愁容满面。

    话才说完,从四面八方冲过来十几个人,个个头戴黄巾,手执短戟,将汤梅二人围在核心,只在左前方让出一个缺口,其中一人走上前来,向汤光亭抱拳道:

    “这边请!”汤光亭心想:“此人的排场这么大,待会儿见了,一定要找机会给他难看。”左手一松,放脱了先前那人,说道:“这路你已经带到了,你老兄可以走了!”那人没想到可以这么容易重获自由,当下赶紧身子一矮,头也不回地便往一旁窜去。所谓抱头鼠窜,当如是也。

    梅映雪靠上前来,故做轻松地道:“这位老兄连一声谢也没有,真没礼貌。”

    汤光亭道:“上行下效,狐假虎威,不足为奇。”那些合围之人可不管他说些什么,见他放走了自己的伙伴,都只有暗中窃喜。

    汤梅二人让众人领着绕过了一处庄院,往另一边的树林方向走去。汤光亭说道:

    “这可真奇怪了,居然不请我们到庄上坐一坐,这便是你们的待客之道吗?”众人中一人回答道:“等到了那里,你一瞧就明白了,就怕到时候要端茶给你,你还不一定喝得下哩。”众人都笑了起来。汤光亭跟着笑了一笑,问道:“这位兄台高姓大名?”那人道:“你问来干嘛?”汤光亭笑道:“我觉得你很有趣,等一下最后一个才杀你。”

    那人脸色大变,怒道:“臭小子,你说什么?”举起手中短戟,做势便要上前,马上有另一个人阻止道:“跟他说那么多做什么?我们把我们的事情做好就好了。”

    那人“哼”地一声,兀自愤恨难消。

    众人弯过庄院之后,纷纷停下脚步,各自据住定点,要让汤梅二人有去无回。

    汤梅二人只当没瞧见,续往前去,只见前方不远处,有几株参天巨树,当中一株在树干三丈高处,依着树木分枝,以绳索结木搭台。那木台约只有三尺见方,上面却站着两个女子,双手皆负于背后,身上绳索缠绕。她们两个一看到汤梅两人,更是不住地用力挣扎着,却不发一语,看样子嘴里被塞了东西,所以说不出话来。

    汤光亭瞧清楚那两个女子的面目,果然便是林蓝瓶与骆春泥。再往四处瞧去,但见林中、树上,都藏著有人,而且点点白光闪动,八成是一些躲在一旁,伺机而动的弓箭手。这些弓箭手当然不是直接用来对付汤梅两人的,而是将箭尖对准了树上的林骆二女。

    汤光亭早知对方有备而来,此事定当十分棘手,只是没想到对方的声势居然这么大,事到如今,也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但见树下十数个人簇拥着两人,想来这两人当中,有一个便是这里的主了,当即抱拳朗声说道:“晚辈汤光亭,拜见此间主人!”

    果见当间两人中的左首那人,同时抱拳道:“久仰汤兄弟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幸会!幸会!”汤光亭见这人身材中等,体形微胖,是一般不起眼的寻常状样,但是鹰鼻深目,剑眉高颧,颇有英悍之气。便道:“不敢当,不敢当。

    还没请教尊驾贵姓大名?”那人皮笑肉不笑,说道:“老夫姓郑名四方,人称‘震八方’的便是。”汤光亭听这名字倒是响亮,随口便道:“不好意思,小可今天还是第一次听到。”

    那郑四方依旧是沉着一张脸,说道:“老夫成名镇江十余年,却从未踏出过镇江一步,年轻小子没听过我,那也不奇怪。”汤光亭道:“这么说来,郑前辈与小可根本就不相识,说久仰我的大名,恐怕也没多久吧?”郑四方道:“汤兄弟不必客气,你在寿春与无极门玄玑真人那一战闻名天下,从今以后在江湖上走动,任何人看到你,都要说一声久仰久仰。”

    汤光亭笑道:“我们既是初识,我跟你也毫无冤仇,不知为何突然抓了我的朋友?还将她们绑在树上,这会不会有点太过分了?”郑四方阴阳怪气地道:“我不信你不知道我绑她们两个人的目的,这么好了,我再说一遍,开门见山地说了。”

    抬头看了一下树上的林骆二女,复往前踏上一步,续道:“你在寿春那样的表现,实在很令人激赏,不过你既然是藉助千药门万掌门的药方,获得了这么大的好处,就应该感恩图报才是,没想到你居然将这药方据为己有,还联络了千药门叛徒,害死了万掌门的儿子,罪大恶极,莫此为甚。现在万掌门已经修书飞鸽传给武林各大门派,要将此药方送给能够替他儿子报仇的人。汤兄弟,既然这好处你也已经得了,再留在身边也没有多大用处,说不定也已经另本抄录了,不如就拿出来大家参详参详。这么吧,你交出药方,我不但不为难你,还放了你的朋友,怎么样?这可是便宜都让你占尽了,如何?”

    汤光亭哈哈一笑,道:“我既保得性命,又换回朋友平安,果然是让我占尽便宜了,哈哈哈,郑前辈,你吃了这么大的亏,真是让我觉得不好意思。郑前辈不用为万回春的儿子报仇了吗?”郑四方道:“常言道:解铃还需系铃人。你与千药门的恩怨,外人不知内情,根本插不上手。再说如果能因此交上你这个朋友,那也不算吃亏。”

    汤光亭听了,笑得更大声了,心里却慌得很,抓不到一个主意,这突然让他想起了莫高天,心道:“如果是莫前辈在此,他会怎么做?”莫高天不但武功高强,而且临场机智反应灵敏,汤光亭早就明白,这才是他得以获称“自大老人”的最大原因。所以在潜移默化中,汤光亭也一直以莫高天为目标与典范,只是从来都没有像此时此刻这么强烈,这么清楚罢了。

    汤光亭打了几个哈哈,脑袋仍是一片空白,但一人计短,两人计长,这时梅映雪往前踏上一步,唱了个万福,说道:“郑前辈好,千药门叛徒梅映雪,在这儿向你请安。”郑四方忽然眼睛一亮,说道:“原来是你。万回春倒没说他那个叛徒是男是女。”

    梅映雪道:“我自称叛徒,那是谦称,给万掌门留面子。其实万掌门的恩师,也就是我师祖梅师成,正是小女子的祖父。”说到这里,郑四方的眼睛睁得更大了,只听得梅映雪续道:“万掌门不见容于我,其实跟别人都没有关系,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九转易筋方’在我这里。”伸手入怀,抽出一张纸笺,举起手来,在半空中迎着山风扬了一扬。

    那郑四方与站在他身旁的那个人,在听到九转易筋方几个字时,神情很明显地十分激动,但是随即就克制了下来。郑四方道:“你说那一张纸就是那个什么药方,可有什么佐证吗?”明知这么问简直是强人所难,但是对方只拿出一张纸头出来,如果马上信以为真,说不定就要闹出笑话了。

    梅映雪道:“佐证?这可就有点难了。”故作沉思状,一会儿,说道:“不如这样吧,我来将这方子念上一念,郑前辈见多识广,定能分辨出真伪。”说罢,不待郑四方回答,单手甩开纸笺,随即朗声念道:“秘藏九转易筋方,顾名思义,此方所载药材,经过本法调剂之后,再加服食,则可以脱胎换骨,起死回生。所谓九转者,乃指体内阴阳二气、五行五脏再加上十二经常脉与奇经八脉,九者皆在药力牵引之下,倒行逆转,而每反转一回,则功力可因此修练增强一倍,惟此进展与个人资质有关,不可以一概全也。凡服食后每九天一转,共须九九八十一天,故称九转易筋。此方所需药材凡下列八十一种……”说着开始念起种种药材名称。

    那郑四方听到梅映雪要念出药方,一开始还没什么感觉,只听得她念得头头是道,心里越觉得不妥,因为不管是真是假,要就这么当众公布了,那还算是什么秘方,连忙阻止道:“梅姑娘,可以了,不要再念了。”心想:“难怪这万回春会这么大方,因为就算是我拿到此方,也搞不清楚究竟是真是假,说不定还得拿回去给他鉴定。”耳里果然听得梅映雪说道:“郑前辈不必担心,不要说这些药材取得不易,就是配制方法也是十分繁复,一般人不是听一听,记起来,就可以配制得出来的。”

    郑四方一听自己果然猜得不错,但是少一个人知道,是少一个人知道的好,便道:“梅姑娘不必再念了,老夫相信你便是了。”汤光亭接口道:“既然我们的东西带来了,可以放了我的朋友了吧?”郑四方道:“这个自然。”话没说完,他身边那人将嘴挨近他的耳边,窸窸窣窣地说了几句话,说得是郑四方点头连连。那人把话说完,自行退开了去。

    汤光亭见这个人贼头贼脑的煞是眼熟,再说这天气虽然有些冷,却也不必又戴毡帽,又穿皮裘,脖子上还围了一条领巾。便直盯着这人瞧,但见他下去之后,挥手叫了几个人靠上去,一番耳提面命,那几个人各自退了开去。

    那郑四方道:“梅姑娘,我已经吩咐下去,马上就放了你们的朋友,你先把药方交出来吧。”梅映雪道:“我怎么知道,我把药方交给你之后,你会不会依照约定放人呢?”郑四方哈哈一笑,道:“典型的赎票交易,双方各有坚持,若是谁也不肯让,那可怎么办呢?”梅映雪道:“最起码你也得把人从树上给放下来吧!”

    郑四方道:“好,可以!”举手一挥,做了一个手势。

    只见林骆两女头上的浓密树叶丛中,忽然探出两个人头出来,其中一个坠下一条粗绳索,另一个则攀着树干来到林骆两女身后,将那条绳索的一头结在两女背后。

    手势一打,那树头上另藏著有人,绳索一拉,将林骆二女从树上给缒了下来。

    汤光亭瞧这些人在树头上神出鬼没,灵活异常,不禁感到好奇,笑道:“郑前辈,你的这些手下,在树上的功夫,可比猴子还灵活。难道……这里是猴儿帮吗?”

    郑四方沉着一张脸,说道:“依汤兄弟的武功看来,我的这些手下的功夫,自然是不值得一哂。我帮在泰来岗上开山立柜,用的就是‘泰来’两字作为帮名,所谓靠山吃山,靠海吃海,泰来帮既在这泰来岗上营生,什么爬树攀绳,设陷阱捕野兽的勾当,自然多多少少会那么一点。”

    眼见林骆两女,缒离地面已经不到一丈高,郑四方说道:“梅姑娘,你是否应该上前一点,你离得那么远,汤兄弟武功又高,我很怕你一转身就跑掉了。”梅映雪心想:“这张方子就是送给你也没关系,偏你这么小心。”与汤光亭点头示意,独自往前踏出几步。

    便这么随着林骆二女越缒越低,梅映雪也离汤光亭越来越远,直到林骆二女缒到地上,梅映雪也已经站到了郑四方面前三五步之处,只是她原本单手拿着药方,这时变成双手持方,做势欲撕,为的便是要警告郑四方不要轻举妄动。

    不久林骆二女终于缒到了面上,随即有人向前去替她们解开束缚。首先被解开束缚的是骆春泥,她双手一获得自由,马上伸手将塞在口中的果核拿掉。梅映雪马上说道:“骆姑娘,你先到汤哥那里去。”骆春泥道:“我等一下林姑娘。”梅映雪跟她使眼色道:“此地不宜久留,能走就先走吧。”心里盘算由汤光亭照顾骆春泥,自己则可以就近护着林蓝瓶安全离开。

    骆春泥迟疑了一下,郑四方也帮着催促道:“都放了你了,你还是先走吧!”

    骆春泥这才往汤光亭方向走去。

    汤光亭原本也想,这骆春泥走到自己身边,危机就算解决一半了,可是他又忽然想到:“这姓郑的干嘛急着赶骆姑娘走呢?”心里还没一个底,忽见林蓝瓶身后闪出两个大汉,一人一边,一把又将林蓝瓶给架了回去。

    汤光亭与梅映雪大吃一惊,梅映雪道:“郑前辈,这方子你不要了吗?”郑四方微微一笑,说道:“当然要,来呀!放箭!”一言未了,四面八方不论是树上,墙头上,人影纷纷冒出,二话不说,人人弯弓搭箭,便朝汤光亭与骆春泥身上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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