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的酒实在喝得太多了,当戴玄云被一阵剧烈的摇幌惊醒过来的时候,下意识里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山崩地裂的情况,睁开眼,模糊中只见屋顶在旋转,身子也像浮沉不定,他猛然坐起,脑袋却“轰”的一声几乎就炸了开来,他赶紧双手抱头,额门抵住膝盖,一口急似一口的透着气,而胸膈间又阵阵翻涌,有一种要呕却呕不出的难受。
于是,一切又趋向静止,没有山崩,也没有地裂,有的只是窗外悠长却融于宁逸中的蝉鸣,还有那一抹淡绿的竹影掩映。
戴玄云发觉自己全身汗湿,肌肤冷腻黏搭的沾着中衣。喉咙管里又焦又燥,宛似烧着一把火,他想伸手按住不停抽搐的后脖颈,臂肘一抬,才注意到另有一双手紧紧抓着他的小臂——一双十指纤细,且涂染着杜鹃花汁的白晰玉手。
显见是这双手在刚才摇醒了他,愕然佣颐,他看到的是一张美艳俏丽的面庞,可是如许的秀色却笼罩在一片凄哀,一片惊悸,一片说不出的怨恨里,这些错杂的神情真好像聚成阴霾,将这样的姣好颜容也遮盖得黯然无光了。
慌忙穿鞋下床,戴玄云用力摇了摇脑袋,颇有几分窘迫的道:“真是该死,夜来和哥几个喝多了老酒,这一觉困起来竟已日头晒屁股啦,弟妹,你今天怎么有空跑来这儿?可是有阵子没见着你同世彪喽……”
说着话,他一面匆匆整理着衣衫,边三步并做两步的走到那张白木桌前,举起桌上的粗瓷茶壶,便嘴对嘴的咕噜噜朝下灌。
那生像标致的少妇怔了望着戴玄云,突兀间“哇”的痛哭失声,“噗通”一下冲着戴玄云跪倒,梨花带雨中,泣叫彷似沥血:“戴大哥,戴大哥啊,世彪死了,你要替我做主…………”
戴玄云全身倏震,手上茶壶“哗啷”一声摔得粉碎,他凸目瞪着地下跪着的少妇,脸颊肌肉痉挛,眼皮子急速跳动:“你,素玉,你在说什么?”
叫素玉的少妇仰起头来,满面泪痕斑斑,咽噎着道:“世彪死了,昨夜三更时分死的……”
哆嗦了一下,戴玄云颤着声道:“是怎么死的?得了什么急症?莫非连送医延治都来不及?”
少妇面容扭曲,长嚎在地:“他是被人杀害的,好狠好毒的心肝啊,从背后一剑捅穿,连给世彪最后看一眼这人间世的机会都没有,就那么把世彪暗算了……”
一把将少妇扯起,扶她坐到床沿,戴玄云又找出一块布巾,沾湿了水递给少妇,自己吸着气道:“你且莫悲恸过甚,素玉弟妹,凡事有我,只要我姓戴的活一天,就能替你夫妇作主一天;你先擦擦泪,静一静,再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详细告诉我!”
拭去面颊上的泪水,少妇抽噎了好一会,才算勉强平静下来,她双手拧绞着手中的布巾,幽幽的开口道:“事情发生在昨夜三更初,当时我已经睡着了,朦胧里似是听到窗户掀动的细碎声,我睡眠一向容易惊醒,声音一起,我马上就有了反应,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一看,暗影中正好看到一个人的上半身探了进来,吓得我当场尖叫呼救,那个人也立即缩回身子,匆忙逃走,隔院的世彪大约听到了这边的动静,很快就赶了过来——”
戴玄云诧异的道:“半夜三更的,世彪不在房中睡觉,却到隔院去干啥?参禅么?”
少妇脸色浮起一丝红霞,微微垂下目光:“不瞒大哥说……我们,我们已经快有一年不曾同房了,平日都是分开来睡。”怔了怔,戴玄云不解的道:“这是为的什么?”
少妇忸怩的道:“世彪他……他练功夫练得很勤,也很专,生怕与我同房分了心,影响他在技艺方面的进展,他一再说,要使功力日益精进,最戒的就是女色……”
戴玄云低叹一声:“这个痴呆,学武的人固然慎滥色,便寻常人也不作兴纵欲过度,但适当的调剂,却对身心颇有俾益,除非自小练的是童子功不能破身,否则皆无关紧要,世彪是矫枉过正了!”顿了顿,他又道:“接着往下说。”
少妇又用布巾轻印眼角,继续说道:“等世彪赶过来,点亮了灯,一面听我叙说当时情景,一面在窗户四周查看,结果竟被世彪在窗框下找到了一件东西——”
戴玄云注意的问:“什么东西?”
少妇哑着声道:“一颗铜扣,铜扣上还浮雕着一匹腾跃的奔马图形!”
双目中赤光暴射,戴玄云凛烈的道:“这是‘白马堂’的独门标志,素玉弟妹,世彪与‘白马堂’的人物可有来往?”点点头,少妇容颜惨淡的道:“他和‘白马堂’的三当家仇一青素有交往,又是过从并不密切,事实上,仇一青当日路经‘留仙镇’,便来家中探访世彪,而且留宿在家里。”
一拍脑门,戴玄云若有所忆:“不错,我想起来了,世彪以前亦曾对我提起此人,只是轻描淡写,一语带过,似乎交情不怎么顶好。”
咬咬嘴唇,少妇恨恨的道:“我就给大哥实说了吧,主要因为这仇一青贪淫好色,为人不甚规矩,打第一次见着我,就拿一双桃花眼紧盯着人不放,后来较熟了,背着世彪老说些瘟言疯语,提些不正经的词调,我讨厌这个人,再三劝导世彪少和他接近,这才来往疏淡了。”
戴玄云沉稳的道:“然则世彪又为何留宿此人于家中?这不等于引狼入室么?”
叹了口气,少妇道:“大哥,你是知道的,世彪一向讲道义,重情感,把朋友看得比老婆还重,我一再点醒世彪,说那仇一青不是好人,不值交往,他总是不以为然,认为我过于敏感,至少,他并不完全相信我的话,否则,仇一青来看他,他亦不会殷勤留客了……”
戴玄云道:“后来呢?”
少妇低下头,音调趋于哀痛:“在世彪发现那颗铜扣之后,自然怒不可遏,立时推门而出,气冲冲的奔向前面堂屋,我不放心,也跟到廊边探看动静,当时又听到世彪一个人的咆哮声,接着又听到仇一青在和世彪争吵,不一会,突然停来世彪一声惨叫,等我急忙赶过去,世彪已经断了气,就死在堂屋的门槛上,头在外,脚在内,一剑透心穿,他鼓暴着两眼,扯歪了面容,一口牙白森森的龇列着,大哥,世彪死得冤枉,他死得不甘心啊……”
说到这里,少妇已经泣不成声,整个人全怕趴贴到床沿上。
戴玄云额头两侧的“太阳穴”不住蹦跳,唇角也一下接一下的痉颤,以至他左唇边的那道细小疤痕便泛起褚红,好像一条小蚯蚓般微微蠕动——
轻拍着少妇圆浑的眉头,他低缓的道:“曹世彪与我义结金兰,兄弟同参,有手足之情,兄弟之实,当初我们哥儿俩一个头叩在地下,便曾誓表上天,生死与共,祸福同当,世彪遭此横祸,受害于奸妄小人,此仇不共戴天,我要不把暗算他的王八蛋生杀活剥,就叫我不得轮回转也,永沦地狱苦海!”
少妇咽泣着悲叫:“大哥………啊!”
戴玄云凝重的道:“你要节哀顺变,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若不珍慑自己,那死去的也难以瞑目,素玉弟妹,如今我们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首先该替世彪慎办后事,让他入土为安,再则通知‘南旺府’的唐力群,叫他火速赶来碰头,他们‘黑白双龙’情交莫逆,把子比我还拜得早,力群一旦获此恶耗,尚不知怎生受得……等一切定规以后,我们就杀上‘白马堂’找那姓仇的出来算帐!”
少妇抽抽噎噎的道:“大哥,那‘白马堂’人多势大,好手如云,就凭大哥与力群两个人,能抗得了他们吗?”
戴玄云阴恻恻一笑,道:“一夫拚命,万夫莫敌,管他‘白马堂’什么三头六臂,更不论如何呼风唤雨,老子一朝豁上,包给他搅个鸡飞狗跳,神魂不安,说句狂话,‘白马堂’人多势大,莫非我‘大刽子’戴玄云就是只缩头乌龟?”
少妇期期艾艾的道:“大哥……我是怕大哥吃亏……如果,如果连大哥都栽了进去,我这一辈子,就再也没有指望了……”
微紫的国字脸膛上现出一股凝形的杀气,这股杀气更像流散入戴玄云的躯体中,使他看起来更为壮实,更为魁梧,似能力拔三山:“弟妹,你虽不谙武功,却也向来赋性刚强,颇有决断,怎么此刻却变得犹豫踟蹰、畏首畏尾起来?你要明白,曹世彪的血仇不能不报,我姓戴的将以这颗头颅和他们对搏到底;拜兄弟是干什么的?混江湖是混的个啥?若连这点义气都顾不到,不如一头撞死去,多活着只落个丢人现眼罢了:我豁得出,你亦该挺得住,别忘了你李素玉是谁的老婆,谁的弟媳妇!”
李素玉咽声答应,却又凄幽幽的一叹。
戴玄云眯着眼望了望窗外的天色,低促的道:“辰光不早,快近晌午啦,弟妹,约莫你还不曾用膳,我且去弄点吃的,咱们好歹凑合着裹腹,吃过了就上路!”
不等李素玉有所表示,戴玄云已急步离去,他从来都是这样,永不耽误不该耽误的事!
背着手在小花厅里踱着方步,戴玄云心绪很烦,他刚刚接到唐力群派专人从“南旺府”送来的信息,歪七扭八的潦草笔迹间道尽了唐力群痛苦悲怆的情怀;接到恶耗的当口,唐力群正在病中,是不轻不重的风寒引发高热。
而一听到曹世彪的死讯,病情斗然转剧,竟连床都下不来了,在这种境况下,唐力群犹亲书信函,要求戴玄云暂勿行动,一切事情等他病愈之后再共同进行,但是,他的病要多久才能复原呢?
那送信的专差表示,治得顺当,最快也须个把月,如果不顺当,三个月两个月还有得拖的,像这样干等苦熬,戴玄云实在是蹩不住,除了蹩不住,时间的延误对他们而言更是有害无益;聪明人都懂得利用时空的间隙做有利于己的安排,那“白马堂”的仇一青却绝对是个聪明人,戴玄云不愿让他把握住任何可资运用的辰光!
这里,是曹世彪的家,也是曹世彪过身的地方,戴玄云已替自己这位把弟办妥了丧事,既对死者做了交待,现在,就要为活着的人挣一口气了。
门儿轻叩,戴玄云回头望去,是一色缟素的李素玉站在门边,那苍凉的郁白掩裹着她的全身上下,鬓边的白绒花儿漾颤出凄清,凄清感染在她惨白的面宠上,流露出那样无告的孤单与落寞,失侣的苦痛何止又于有形的悲怆?那是一种灭寂,情也死了,意也成灰……戴玄云看在眼里,不觉一阵心酸:“弟妹,你这几天够累的了,怎么不去好好歇着?”
踏进门槛,李素玉的一抹笑也竟那般苍白:“我还好,倒是大哥你该多歇歇,办这些事,真正忙累的人是大哥……”
戴玄云道:“我不要紧,只是心里蹩得慌。”
轻轻坐在椅子上,李素玉的双目透视着一片空茫:“力群他……不能来了?”
戴玄云点了点头:“迟不病,早不病,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躺下活人,你说呕不呕?”
李素玉喃喃的道:“想他也不愿在这个时候生病,知道了世彪横死的消息,他一定很难过,要是赶得来,大概早就赶来了。”
戴玄云坐到李素玉对面,拧着双眉道:“我不是怨他不该病,只怪病得不是时候,其实他又何尝愿意满怀悲愤,满心悬念的躺在床上呢?唉,这条黑龙,病中的日子可有得他消受了……”
李素玉低声道:“但愿力群早愈勿药,快点起来,也好和大哥合计合计下一步棋用怎么手法。”
甩手抹了把脸,戴玄云道:“弟妹,我正想与你商量这件事,照那信差的说法,力群的病情本就不轻,在听到世彪的事之后越发雪上加霜,变得更为沉重了,那信差说,只怕一两个月内还好不了,这么长的辰光,等下去难免夜长梦多,另生枝节,对我们来说,除了增添麻烦,没有一点好处!”
李素玉不解的道:“我不明白大哥的意思,力群功夫不错,人缘又广,有他当帮手,对复仇之事助益良多,为什么大哥却认为不能等呢?”
戴玄云耐着性子道:“弟妹,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凡事不可只从单方面看,我给你一解释,你就清楚了——我们若延宕行动的时间,便给予对方进退从容的准备,进,可以先攻击我们,退,则有充分余暇躲藏远飕,我倒无所谓,而力群在病中,‘白马堂’的仇一青如果要下他的手,实是较寻常容易得多,情况一旦由主动变成被动,我们的处境就将大为艰困了!”
李素玉紧张的道:“大哥,他们真会对力群不利?”
戴玄云道:“这是可以想像的,事情既已发生,仇一青当然会做研判,推测形势发展的趋向与可能出头为世彪报复的角色,不用说,他的结论必然认定有两个人不肯罢休,一个是我,一个就是力群;要是仇一青畏惧了,或许早做隐匿之计,否则,先下手以求自保亦是正常的方式,弟妹,据我看,仇一青退缩逃命的比算不高,准备硬抗的机率较大!”
怔忡了片刻,李素玉忧形于色的道:“我的心里好矛盾,大哥,又想为世彪报仇,又怕大哥和力群遭到伤害……我,我真不知该怎么说才好……人活着,除了酸辛悲苦,就没有别的了吗?”
戴玄云肃穆的道:“你要想开些,弟妹,你还年轻,来日方长,为了曹世彪,你也要勇敢的活下去,世彪身声九泉之下,亦必然期望你活得幸福,活得愉快;而我及力群,不过是替兄弟尽道义,更无反顾之理,我走后,你务须多加珍重,万勿自怨自弃,就算你不为个人打算,也得替世彪和我们设想……”
李素玉泪水盈眶,咽噎着点头:“我知道,大哥,我会记住大哥的教诲……大哥,你真的不等力群了?”
从椅中站起,戴玄云沉声道:“兵贵神速,耽搁不得,我这就上路,事成与否,你很快就会知道结果,弟妹,万一稍息不妙,你要尽快搬移,力群那里也是险地,暂不可去,我如不幸,往后的日子,你就得自己照应自己了!”
李素玉先是抽噎,继而捂面悲泣,不能成声,戴玄云待说什么,却欲言又止,他僵立半响,终于一挥衫袖,大步离去,昂首挺腰下,连头都不回。
是的,戴玄云自来就是这样,不该耽误的事,他从不耽误!
日头很毒,火辣辣的晒烤着大地,没有风,连吸一口气都透着那等的焦灼味儿,似乎把一股燥热全匀到五脏六腑中去了。
天空有几抹云,轻淡又懒散的飘浮在高处,云聚不成雨,望着那悠悠忽忽的几楼絮痕,不禁令人热得怨叹。
戴玄云仿佛不感觉当顶的火炙阳光,毫无回应于那恼人的燠熬:只管驱策着坐下这匹毛色浑黑的健马发力钻赶,人是一身汗,马也是一身汗。
路前头,就在那株枝叶如盖的树荫下,有座小小的土地庙,小土地庙傍,摆了个卖凉茶的摊子,老远看着顾摊子的老大娘用木瓢掐起黄晶晶的冰凉茶汁入碗供客,戴玄云便不渴也渴了。
咽了口唾-,戴玄云这才觉得喉干舌苦,热得难受,骑马狂奔了一上午,也该歇歇了,他在想,就算自己熬得住,座下畜牲却不能太委屈,朝前一大段路途,还得赖这四条腿的伙计代步呢。
尘土飞扬中,马儿打了个盘旋停下,戴玄云抛镫翻落,先把坐骑牵到树荫底,自己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水,冲着那头摊子的老大娘吆喝:“兀那大娘,给我也来碗凉茶!”
头发稀疏花白,在脑后结成个小髻的那位干瘦大娘,闻言裂嘴一笑,露出残脱不全的几颗黄牙:“这就来啦,大热天赶路,晒得慌吧?我这凉茶可是头晚上先用井水冰镇过的,一碗下去,包你凉透心底……”
接过那碗凉茶,戴玄云正待凑嘴去喝,傍边的马儿却突然喷鼻刨蹄,发出几声低嘶,他转头瞧过去,一见坐骑混身汗漓漓的直冒热气,不由笑骂道:“你这畜牲,约莫也渴得等不及啦,罢罢,便先侍候你解了渴再说,谁叫是你载着我呢?”
说着,他打横两步,将茶碗递在马首之前,马儿大概是真渴了,伸头使饮,涎液滴滴,沾得戴玄云手上碗口全是,那卖凉茶的老大娘神情一变,赶忙阻止:“客人,客人,那碗茶是给人喝的呀,你怎么拿去喂马?这一弄脏了,还能再用么?”
一边说,她一面颤巍巍的抢过来想要拦阻,但却如何得及?只这几步路的功夫,那大碗凉茶早叫马儿长鲸吸水般喝了个点滴不剩,老大娘跺着脚叫:“看你做的好事,人用的碗,你偏拿来喂畜牲,你叫我怎么再盛茶给别的客人喝?”
另两个喝茶的行旅也都放下茶碗,形色近乎冷森的注视着戴玄云——态度不上是不满,竟流露着无可言喻的不善!
戴玄云有些疑惑,亦难免生气,一只粗瓷茶碗罢了,值得这么小题大作?他好歹把自己的火性抑压着,尽量放缓声调:“老大娘,人会口干,马儿也会嘴渴,它是载着我赶路的,虽是畜牲,何妨尽先?至于这只碗,你若嫌脏,我赔给你就是了,大暑天,犯不上这么急毛窜火。”
那老大娘瞪着眼不说话,干瘪的胸膛在灰麻纱的衣衫内剧烈起伏不停,模样竟似气得不轻;戴玄云不禁暗里嘀咕,这算怎么码子事?为了一只破碗,居然像流失了半亩田,就真有这等痛肉痛法?
打了个哈哈,他陪着笑道:“老大娘,你这是怎么啦?横竖一只碗罢了,也值得生这大的气?得,得,我赔你十只碗总够了吧?你说,一只碗多少钱?我马上点现给你——”
这时,另两个茶客当中那满脸横肉,生了双刀眉的矮壮角儿重重将手上茶碗往摊面上一搁,“碰”然声响里,他“呼”的站起身来:“朋友,你仗着有几个臭钱就可以横行霸道,欺侮一个卖凉茶的孤老太婆?茶是人喝的,你却拿去喂马,碗是人用的,你偏先给马用,你自己把自己不当人,竟将我们一遭作贱进去,实在可恨可恶到了极处!”
戴玄云瞅着这位打抱不平的仁兄,仍然维持着笑脸:“我绝对没有你说的那种意思,老兄,你是误会了,就算我做得不该,赔补道歉总行吧?还请老大娘及二位予以包涵……”
那矮壮汉子刀眉一竖,正待说话,树傍的马儿忽然起了几声闷嗥,戴玄云循声探视,老天爷,他那匹马儿竟在一阵阵的抽搐,又猛然前蹄跪地,数次挣扎不起之后突兀打横倒下!脑子里猝然闪过一道灵光,戴玄云暴移五尺,双手微提至腰侧腹前,手心下压,指尖上扬。
他凝腼着面前的三个人,不由吃吃笑了起来:“好一碗凉茶,好一番说词,原来却是这么个把戏;三位演来逼真,七情上面,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这一道摆豁了边啦!”
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的另一个瘦长茶客缓缓站起,清癯的面孔上没有一丝表情:“戴老大,我们既然功亏一篑,未能将你摆平,便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白马堂’仇三当家的那段公案,又不是你自己的事,阁下何苦大包大揽,强行出头?”
戴玄云冷冷的道:“各位是仇一青派来的人?”
对方避重就轻的道:“我们是谁派来的人无关紧要,紧要的是奉劝戴老大切勿淌这湾混水,放着消遥日子不过,楞是卷进这场事不干己的纠纷来,你自己盘算盘算,值得么?”
戴玄云笑得十分肃煞:“曹世彪是我的拜弟,有人因垂涎他的老婆不遂而下毒手暗算了他,这本帐,我如不出来替他了结,还能指望谁?各位总不会认为图淫友妻,谋杀朋友的奸佞应该扬长于惩罚之外吧?”
那人平静的道:“我们不是来研究事情的内容,判定孰是孰非,我们只希望你明白利害,能收即收,仇三当家请你仔细考量,再思而行!”
戴玄云重重的道:“不必考量了,我若三心二意,不打算为曹世彪挣回公道,今天便不会在这里与各位碰头,既然大家遇上了,有理无理不须再说,各位想怎么办,我一定奉陪到底,反正眼前不逢朝后逢,赶早点彼此落个痛快,想要我往回转,现在是大白天,各位尽早别做那等美梦!”
瘦长的脸孔甚至不见一根筋脉的抽动,这人古井不波的道:“戴老大,你不再琢磨么?”
“嗤”了一声,戴玄云道:“你们早知我的答覆,还琢磨个屁?”
那人目光冷峻,语气更冷:“可惜………”
戴玄云眼珠子一翻:“各位还是留着这句话替自己解嘲吧,当然可惜,迷不倒人却迷倒了一头畜牲,岂不可惜?要人的命不着但却赔上自己的命,那就更可惜了!”
那人拾腿离开长凳,望了望老大娘。
老大娘的形态忽然变了,变得如此醒厉凶悍,如此杀气腾腾,虽则她的外貌还是那么干瘪,那么瘦弱,那么穿着粗俗,就这瞬息间,竟似脱胎换骨,神韵气势完全像变成另一个人,另一个如狼似虎般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