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拓关城
成卫带着我冲向小镇,这平静的小镇早已成了一片火海,街上到处都是尸体,远处传来震耳的吼叫与金铁相交的声音,应该是镇上有一些人在厄运来临时奋起反抗,但螳臂安能挡车?军队在火箭攻势之后以横扫一切的气势从北边冲入小镇,一时间杀声四起。成卫与我看到几个镇上的人互相扶持着从那一头逃过,正要上前说话。他们已经跑向了另一个方向。
等我们跟着再走几步,就发现原来活下来的人大部分已经逃进了我们原先所住的客栈之中,那些人见我们跟着他们,以为我们也是要逃难的,不待我们开口便一把将我们拖了进来,推上大门时还道:“快进来躲起来,他们人多,见人就杀,再不躲就死定。”
这客栈是镇上唯一用石头垒砌的房子,又在镇上向南的这一头,墨国军队应该是漏夜急行由北面翻山而来,到达之后没有留给兵士一丝喘息与休整的时间便即刻进攻。进攻时用的是他们擅长的方法,先由弓箭手放火箭远距离攻击,接着便是步兵们直冲而入,幸好山路艰险,他们并微带着骑兵,否则以我见识过的墨国骑兵的厉害,金水镇早已被夷为平地了,哪里还会留给这希尔本套躲藏的时间。
客栈的院子里挤满了人,老板也在,正要几个男人合力翻起后院地窖的盖子,看到我们倒是一愣。
“姑娘怎么回来了?”说着又往我身后看了一眼,“莫先生呢?”
我不答他,只低头看了一眼地窖入口,厚重的石板已经被打开,那下面黑漆漆的,冒出一股子酒气来,应该是老板平日里用作储藏的地方。真是隐蔽,我在这里待了这么久都没发现地下还有这么大的一个藏身之地。
“这里又能躲得下多少人?”
“能躲多少是多少了,都是乡里乡亲的,难道还看着他们被杀了?”老板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已经有人扶着伤者进入地窖。我与成卫对视了一眼,对头杀声渐近,他皱眉道:“现在也只有这样了,我们也不知道墨国来了多少军队,贸然上去硬碰硬无道理,带着这么多伤者也不可能离开,还是躲在这里,只有能够撑到拓关城的增援赶到此地就好了。我相信盟主不会让我们等太久的。”
“拓关城的增援?”有个断了腿的在旁边惨叫:“不会了,谁也不会来救我们的,上山点烽火的里长都已经被射死了,消息传不出去,还有谁会来救我们!”
“烽火?”我顺着那人手指的方向望去,金水镇在群山包围之中,夜里虽然天幕漆黑,但是就着镇上的火龙,还是可以隐约看见北面山峰上有一个简单的石合。
“是,那是我们这儿的烽火合,紧急的时候用来传讯,可现在那地方全都是杀进来的墨国人,我们这儿的里长为了点火已经被射死了。还有谁敢过去?”老板边说边摇头,原来聚集在院子里的人大多都已经下了地窖,成卫刚刚为一个重伤者做了紧急处理,这时正指挥其他人将他抬下地窖。外头可怕的喝呼声越来越近,我甚至能够听到有人用墨国话在吼叫的声音。
那老板久不见莫离他们的身影,忽然对我露出怜悯之色,“原来只有你们两个回来了,难不成莫先生他们都已经被墨国人……”他说到这里,叹了口气道:“姑娘,你还是一起进来躲躲吧。”
我听他提起莫离,心里就一痛。以莫离的武功,我倒不是怕他有危险,只是他现在一定对我失望透顶,说不定已经带着人踏上了返回圣火教总坛的路程。
他说过,平安,你要跟我一起走吗?我答应了他,可是我又反悔了,这一次是我丢下他,回到了这里,回来与这些人在一起-在我都不知道自己回来能够做些什么时候。
“姑娘?”
“平安?”
老板与成卫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都是催促我快些进入地窖,客栈大门被打破的声音从前头传来,院子里的地面上已经没有其他人了,成卫拖着沉重的石板看着我,一脸焦急,像是下一刻就会跳出来将我拽进去。
地窖里隐约传来那些伤者的呻吟声,这客栈远不如非离山庄那样格局幻妙,能攻能守,也没有长老们的蓝家庄那样深藏地底的隐秘之处,简简单单的地方,数间堂屋,除了大门便是街道,唯一能够躲藏的地方便是这个地窖,就是这样一个地方,现在承载着这镇上仅存的数十条生命。
全副武装的军队的沉重的脚步声在我脑后由远及近,我立在原地,耳边清凌凌的晨风里,那个嘶哑却微笑着的声音。
“平安,你要跟我一起走吗?”
被揪住心的感觉让我呼吸困难,我还有什么需要躲藏的呢?我已经被自己唯一的亲人出卖了两次,而我也已经抛弃了这世上我唯一想要的人。
我又回头,遥遥地望了一眼那个在黑暗中无声无息的烽火台,然后一咬牙扑上前去,对石板下的成卫与老板说了声:“你们等在这里,我去点烽火。”说完也不等他么回应,用力将那块石板推到原来的位置,又拖过一边的石台将它压住。
我在那些沉重脚步声接近这院落的最后一刻,飞身跃上了围墙。呼叫声与武器破空的声音几乎与我的动作同时响起。我看了围墙下那些黑压压的士兵们一眼,挥手击出数块瓦片,然后再惨叫声中提气跃出了客栈。他们吼叫着追了过来,但又怎么可能追上我的速度?我发力狂奔,几下起落之后便将他们远远地抛在身后。
镇上火光冲天,全副武装的军队在镇上四处搜索,不放过任何一个活着的村民。
此地的人们过惯了闭塞平静的日子,虽说外面的世界早已战火四起,但当真正的魔鬼来到他们身边的时候,他们还是没有一点心理准备,许多人就在睡梦中被烧死在家中,逃出来的也多半死在随后而来的军队中。
我甩开那些追击我的士兵之后,仍需要小心翼翼地躲开遍布镇上的巡逻士兵以及因燃烧而颓废的房屋。一路上到处是烧焦的尸体,我强迫自己不要去看那些凄惨可怕的画面,怕自己一口气泄了,就再也不能继续往前奔跑。
我重伤初愈,就在今日早晨还差点连墙都翻不过去,此时能够撑下来凭借的全是一股念力,但是身体确实不够合作,跑不多远变开始罢工,有两次差点连提气跃起都做不到,几乎要撞上那些正在四处搜索的墨国士兵。
烽火台所在的那座山看似不远,但仍需穿越整个小镇,小镇虽不大,但我既要躲避燃烧的火焰又要随时提防士兵,好不容易奔到了靠近山边的地方,却发现那里已被军队团团围住,别说上山,接近都不能。
那头四处都是人,进入小镇的只是一个小队,真正的军队全都驻扎在这山脚下,前排大多是弓箭手,后面还跟着排列整齐的步兵队,黑压压地持续增加着,火光外,凝重夜色之下,也不知究竟来了多少人。
我在黑暗的角落中惊恐地看着这一切,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完了,如此数量的大军翻山越岭深入腹地,若是真让他们占据此地,前后夹击拓关城,就连那拓关城是铜墙铁壁一样的地方,都会转眼灰飞烟灭。我回过头再看了一眼狰狞火光中的小镇,就在今日清晨,这个地方还是安静美好的,我甚至觉得,这就是这世上最美好的地方。但是现在一切都没有了,所有的一切,都在这火光中消失了。
我咬紧牙,再看一眼那座无声无息的烽火台,不!我不能将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师傅身上,我一定要将这讯息传出去,就算没有人来救我们,至少让拓关城里的人知道,他们必须得做好准备了。
沉默地黑色军队在燃烧的小镇前集结,而他们的背后便是巍峨群山。我在火与废墟的阴影中计算着自己越过他们的视线死角的可能性,虽然火光亮如白昼,但是光让阴影更加深重,再加上如此混乱的时刻,四下噪声如雷,如果我借着树木的遮掩翻上山去,说不定能够幸运的不被任何人发现。
我打定主意之后立刻行动,积聚体内所剩下的所有力量,提起翻上树梢,借着浓重的夜色与树与树之间互相投下的暗色隐藏自己的行踪。夜里起了风,阵阵山风吹动枝叶,巨大的声音与所有的嘈杂混合在一起,更是不会有人注意到在树梢间穿行的我。
我连续越过几株大树,眼看着还差最后几步便能到达山脚,正暗自庆幸间,突然一阵狂风刮来,树海被吹得如同掀起巨浪,我闪躲不及,被一颗突兀伸展的树枝蒙地扫中肩膀,因为过度用力一直在隐隐作痛的伤口被这股巨大的力量撞击,撕裂的感觉几乎让我在半空中惨叫出来。
有叫声,是我听不懂的语言,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被发现了,但是身体已经开始坠落,我在这一瞬间只能够错乱地挥舞手臂,想要抓住一样东西阻止自己的急速下坠,树枝被折断的声音在我耳边霹雳啪啦作响,熟悉的死亡的感觉再次袭来,当一切努力都变得徒劳的时候,我却在半空中突然笑了。
来吧,这所有的一切!我不怕。
我已经失去了所有,还有什么值得害怕的?
腰间突然被一股力量缠住,阻挡我坠落的势头,并且将我重新拉回了高出,已经传来巨大而且可怕的叫喊以及攻击的声音,身体熟悉来到我身边的这个人,失而复得的感觉让我几乎是既可作出了最本能,最原始的反应。
我忘记自己还身在战场上,不,我忘记了一切,只知道伸出手,在他长鞭收起的一瞬间,在我能够碰到他的一瞬间,半空中伸手,扑到他身上,紧紧地抱住了他。
莫离力再高出的摇曳树影之间,接住我的时候仍旧板着脸,脸色非常治不好看,话也不说,先几个起跃,向烽火台所在的那座山奔去,山上也有些摸过士兵,虽然他动作敏捷,但仍被少数的几个人发现,但他下手狠辣。往往在他们叫声还未出口时便处理得干干净净,有一个甚至向我们奔过去并且举起了长刀,但被他长鞭一绞,我只听到一声清脆的骨骼碎裂的声音,再回首那人已被勒杀在一瞬间。
我见他目标明确,不禁惊讶,来不及儿女情长,开口第一句便问:“你怎么知道我要去那里?”
他抿着嘴,微微下拗的嘴角,是我熟悉的我家莫离大人心情恶劣的表示。我心里叹口气,虽然知道一张嘴就是满嘴大风,还很有可能吃到莫名其妙的小虫,但还是转过去对他说》
他哼了一声。
天啊!要不是情况如此紧急,我真想找个角落蹲下抱一抱头。
“为什么不躲进地窖去?”他突然开口。
我震惊“你看到了?”难道他一直在我背后?
“青衣红衣他们呢?也看到了?”
“他们在引开那些士兵,你以为靠你一个就能引开所有人?”
我在心里呻吟一声,他果然什么都看到了。想到自己刚才还抱着去死的决心一路狂奔,我就恨不得那头去撞树。
“也是有成家那个白痴会跟你一起发疯》”他一直都没有看我,说话间已经带着我奔向山峰。越接近烽火台就有越多的墨国士兵,他突然提起,跃上一株级高的大树,将我丢下,“等在这里。”
“我也去。”我知道她要做什么,立刻惊急,一把抓住他的手,不让他一个人走。
“待着。”他冷声。
我与他对视一眼,突然就悟了,然后一个扭身,用上了纵云,眨眼扑出去老远,就在他的瞪视中一个人往烽火台奔去了。
我在这些年与绝世高手们的斗智斗勇,压迫与反抗,剥夺人权与反剥夺的过程中,终于领悟到,跟这些只知道强权的人是没什么道理可说的,想他们能跟你将心比心,那完全是明月照渠沟。
烽火台虽然有守军,但我速度惊人,他们连着都没有看清掠过去的是什么,又怎么可能追上我?我就这样飞上山顶,还顺手抢过一个火把。
吼声在我四周此起彼伏,有人拔刀扑上来,我情急之下半途出手,瞄准那黑洞洞的烽火台,用力将火把投掷了过去,然后两眼盯着那道火光,只祈祷自己在这种时候不要准头大失,错失这大好的机会。
但是天不从人愿,,我眼睁睁地看着那道火光在黑暗中成一条弧线飞向烽火台,看着它升高,降落,接近,一颗心提到嗓子眼,然后……看着它偏高了我想要它飞去的方向。
我在这一瞬间几乎惨叫出来,然后火光之上有一线暗影飘过,我又眼睁睁地看着它在半空中被纠正了方向,笔直落入了那个黑乎乎的高台之上。
炫目的火焰几乎是转眼便升腾而起,我欢呼了一声,开始飘身躲过那几个冲我面前的士兵,然后发现与前赴后继向我奔来得潮水一般的军队相比,这根本就是个无用的动作。
烽火在我身后熊熊燃起,火光点燃了头顶的一整片天空,我看着从山下奔来的黑压压的一片铁甲影。
莫离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在我飞向他的时候伸手握住了我,我们一同立在黑暗之后火焰之前,我在错乱地光线中看不清他的眼神与表情,但是太好了,他一直都在。
烽火被点燃之后,我们两个当然地成了活靶子,墨国军队源源不断地从山下奔上来,箭矢破空之声不绝于耳,莫离武功再如何高强,要抵挡四面八方蝗虫一般袭来的利箭都有一些力不从心,更何况还要顾上我。
我想寻找能够让我们脱身的办法,但是立在这孤清清的山顶,四面都有从山下奔来得士兵,烽火的光芒又让我们无所遁形,这样的绝境,除非他突然生出翅膀来飞入天空,否则要带着我逃走还真是不太可能的事情,我抓起地上已死的墨国士兵的弯刀作为武器击飞了几支利箭,转头再一次对他开口。
“莫离,我不想你跟我一起死在这里……”
他目色一沉,"闭嘴。”
我叹口气,无限怀念他偶尔露出的温柔表情。
“人总有一死……”
“闭嘴。”
“我已经很开心了……”
他不再回答,转过头来,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其眼神之可怕,就算我立在火焰边上都哆嗦了一下,手一抖差点被一支飞来的利箭穿透。
他替我将那支箭挡下,我看他额上已经有汗,心知这样流水车轮战下去,就算是铁打的认都不可能幸存,弄不好,这儿就是我俩能够看到的最后的风景。
箭雨突然停止,有人走上前来,挥手喊停,在火与尸体中对着我们喊话。
我听不懂,也并不关心,军队在狂风中沉默,弓弦紧绷的声音让天地间充斥着肃杀的味道,我叹了口气转过身,反过来紧紧抓住他的手,火光中仰头看他,慢慢地重复了一遍自己曾说过的话。
“对不起。”
这一次他竟然没有板脸,也没有叫我闭嘴,但仍然轻轻地哼了一声,只道:“留着下辈子说吧。”又在火光中侧过脸来看我一眼,无比的平静,乌黑眼中是万千流光,瞬间将我秒杀。
完了,我脸红了。
我竟然在这狂风呼啸的山顶,在这明灭不定的冲天火焰前,在兵马来袭的可怕声响中,对着他的眼睛情不自禁地脸红了。
那领头人的一道喊话没有得到我们的任何回应,短暂延滞之后,铺天盖地地喊杀声再次响起,我几乎想认命地闭上自己的眼睛,没想到随之而来的竟然不是箭而如蝗,反而是要逼至我们眼前的铁甲兵团开始转身而后退去,如同来时一样,只是相反了方向,涌向我们的潮水成了退潮而去的。
莫离自然不会放过这样一个机会,抓着我飞身而起,是不点地地跃入林间,接着在树丛中飞速向更深的山中奔去。这些墨国人受到了突如其来的攻击,他们放弃我们向后撤退完全是为了自保
两军已经开始交战,山下杀声震夭,我激动地抓着莫离的手,:“我师父来了,一定是我师父带人来了!”
他却不回答我,等我转过脸再去看他,只看到他沉默地一个侧脸,双目微眯地望着山下的情景,既没有死里逃生得庆幸,也没有乍见援军的惊喜,反倒是一脸的如有所思。
我没有猜错,突袭而至的国人是从拓关城过来的援军,墨国军队昼夜疾驶数日翻山而来,又一鼓作气地攻进金水镇,正是人困马乏,将近力竭的时候,遇上这突如其来的攻击,自然是措手不及,再加上常年驻守拓关城的援军熟悉山中地形,又擅长利用山势作战,几乎是在转眼之间便扭转了局势。待我与莫离一同下得山来,这场闪电一般的战斗已经将近尾声了,墨国军队被打得溃不成军,死伤无数,到了天色将明之时,大部分没能逃走的墨国人都被俘虏。在晨光中互相扶持着爬出来,看到自己家园的惨状,一时哀声四起。
我并未才对所以的事情,与援军一起来的只有成平,文德留在了拓关城协助守城。我见到成平的时候,成卫已经在他身边,两个人正在交谈,不知说了些什么,看到我过来,四只眼睛一同转向我,倒让我脚步一顿。
“怎么了?”我本能地摸摸脸,之前一番狂奔与苦战,手脚都有些脱力,举起来的时候微微打抖。
“平安,你是否早已知道……”成卫开口问我,目光转到远处的莫离身上,他正在于重新聚拢过来的那些圣火教下属说话。到底是一场恶战,青衣,红衣他们模样都有些狼狈,但幸好没有死伤,毕竟这些人的武功要高过寻常士兵许多。
莫离的面具在出手救人时候便遗落了,现在只带了一顶宽帽,纱巾低低垂落,风过处面依稀可见。
成平并未说话,但面色复杂地看着我。我知道成卫一定将自己之前在马上所见的一切都告诉他,想了想便点头。
“是,我早就知道了。”
他们再对视一眼,成平突然开口,“平安季风确实是死了,如果他还活着,断不会如此行事,此人只是与他相像而已。”
虽然莫离就在附近,我转头即可见到的地方,但我听到这句话仍旧心中一痛,还未及思考便象是一直被踩到尾巴的猫那样跳起来,说话时咬住了牙。
“你胡说,我知道他就是,他只是把以前的事情忘了。”
他们又对视了一眼,成卫欲言又止,却被成平打断,“算了,此事还是留待盟主与她说吧。”
我恨他们遮遮掩掩,大声问:“有什么不能说的?你们知道什么?告诉我就是了!”
成卫瞪着我“你不是要找季风吗?这世上只有盟主才知道季风究竟在哪里。”
“成卫!”成平再次开口打断他,脸上露出不赞同的表情。
我几乎要尖叫起来,谁说文德知道?文德什么都不知道!这世上只有我知道,季风就在这里,莫离就在这里!
“平安。”耳边传来莫离的声音》他不知何时已经走到我身边,一只手按在我的肩膀上,面无表情地看着成家兄弟。
“莫先生。”成平与成卫向他拱手,“我等替金水镇上能够活下来的百姓多谢莫先生出手相助。”
莫离对这句话不置可否,只问我:“平安,我们要走了,你还有何时未了?”
我看了一眼成家兄弟脸上的表情,身体里有个声音在尖叫,尖叫着让我不要再追问下去,远远地逃开才是对的,可是嘴却不受控制地开口,“莫离,我,我还想见一见我的师父,我还没有与他告别……”
成平又开口,“盟主仍在拓关城,墨国大军已经在拓关城外集结,军情紧急,如果莫先生能够与我们一同走一遭,以莫先生的功力,我方定是如虎添翼,我相信拓关城的军马也会不胜感激的。”
我急起来,“不,我不是这个意思。”说完回头看着莫离,“我自己去见师父就行了,你与青衣他们等我回来就好。”
莫离的脸藏在黑纱之后,只露出白色的下颚,听完这句话之后,那漂亮的弧线立刻绷紧了,
不用细看都知道是他突然抿住了嘴唇。
他开口i,声音越发地冷下去,“你又想一个人走开?”
我郁卒,大人,我只是不想你再去战场上涉险,我倒是不怕死,可我怕你死行不行?虽然我知道你武功盖世,可我还怕自己会拖累你呢,行不行?
成卫盯着我俩看了一会儿,也开口说话:“或者莫先生暂留此地稍候?我们会保证平安的安全。“
莫离的手仍在我肩上,回答时嘶哑的声音里像是渗进了许多冰渣儿,听上去让人情不自禁地打寒噤。
但他说的话却是:“不用了饿,我与她一起。”
从金水镇去拓关城的路途并不遥远,否则援军也不可能在两日之内边飞赴此地,只是一路全是艰险山路,援军留在金水镇处理俘虏,巩固后方,以防墨国人还有进一步的动作,是以真正往回赶得只有一小队人马。
从拓关城带兵过来的是一个叫做徐鸣的总兵,北方人,嗜武,可能是见识过了成平的武功,一路都很听从他的安排。
红衣等人被莫离遣回教中,只有青衣留下了跟着我们。莫离原本也有意让他走,但青衣平素虽然恭敬,却也有其沉默地固执,竟然不走,最后还是跟来了。
援军在短短数日内往返,又经历一场大战,自然人困马乏,就连铁打一样的成平都露出些疲惫来。至于我,更是将浑身力气都用在了金水镇上,一旦放松下来,只觉得自己浑身骨架子都是散的。白天还能坐在马上硬撑,到了晚上就原形毕露,下马的时候手脚都在抖,一低头却看到两只手已将对我伸了过来,一只是成卫的,还有一只,当然是我家莫离大人的。
成卫自从见到莫离的脸之后,非但没有对他态度转好,反而举止之间更加防备,这时也一样。两个男人对视一眼,其气氛之紧张,让我干脆放弃寻求帮助的企图,手抖脚抖地自己从马上爬了下来,下来之后就扯住莫离,“莫离,我们在哪里休息?”
莫离还未回答,我只觉另一只手衣袖一重,却是被成卫拉住了,他还瞪着我说话:“平安,荒郊野外,人多眼杂,你跟他靠那么近做什么?注意点。”
我傻了,我与莫离这些日子几乎可称得上是形影不离,成卫也看在眼里,更何况他在前一日还说过,战事凶险,让我还是跟着莫离走吧,怎么才事隔一日他的态度就变化至此,让我突然感觉自己多出了一个妈。
说话间成平也走了过来,手里还押着突袭金水镇的墨国将领,路过我身边时多看了我们一眼,冷着脸道:“平安,你这样拉着莫先生,成何体统?”
成平,你是我突然冒出来的爹妈?
莫离沉默地看着我们,宽帽下面纱垂落,谁也看不清他的表情。我突然有些害怕这几个男人会起冲突,正要开口,他却突然转身走了,只留给我们一个背影。
我瞪了成家兄弟一眼,拔腿就要追,成卫拉着我唠叨,“平安,你听我说。”
“我不要听。”我气他们对莫离态度不变。虽然莫离在墨军来袭的时候曾带我离开,但他不是也回头了?那烽火还是他点燃的呢,他们凭什么对他如此恶劣?
莫离走得快,等我追上他的时候,他已经走到悬崖边上了。我拉住他,喘着气道:“莫离,你不要生气,他们无心的。”
悬崖在高处,我们已与众人相隔遥远。他掀开帽子,山顶无遮无挡,灿灿月华照在他的脸上,我一时又看得呆了,半响没再说话。
“平安。”他突然开口,却并不看我,望着远方说话:“你在看什么?”
看你啊。我心里说话。
他并不等我回答,又问了一句,“你在看谁?”
我竟然听不懂,但是山风阵阵,他换过衣服了,一身宽袍,风中翻飞,直欲飞起那样。我忽然莫名惶恐,手一动便抓住他的手,握得死紧。
他终于侧过头来看了我一眼,乌黑眼中仿佛两汪寒潭深水,完全看不出情绪。
“你回去吧。”他不再问我,只让我回到营地去。
我摇头,“我跟你一起,你不累吗?我们就在这里休息一下好了。”
后来我们就真的在悬崖边坐下了。崖边只有一株孤零零的大树。我原本靠在他身上,后来就变成仰面枕在他的膝盖上,他的手放在我的身上,很温暖。我渐渐觉得快活,那一点莫名的惶恐就淡了,还有心情跟他聊天。
“那次我们也是这样睡在山上,我把你的腿都枕麻了,是不是?”
他低头看我,嘴角一动。
我就把它当做是一个笑容了,也回应他一个笑脸,又说:“我那晚是明明是靠着树睡着的,是你偷偷把我抱过去的吧?告诉我,我不笑你。”
他转过脸去不看我了。
我索性坐起身来,伸手去捧他的脸,“其实你早就偷偷喜欢上我了吧?是不是?”
他不说话。我也知道这样无赖的问法对他是没用的,但就是不想停口,即使只是看着他别扭地沉默着也是开心的。
我扭着身子把脸凑到他面前,还想再问,冷不防眼前一黑,然后唇上被一般大力压制,却是他反过来捧住我的脸,就在这悬崖之上,用力地吻住了我。
他的嘴唇滚烫,灵活有力的舌头转眼攻城掠地,将我的嘴唇撬开,舌头纠缠所带来的刺激是巨大的,更何况还有他的手,从我的脸上移下去,狠狠地握住我的身体。我被迫与他紧紧相贴,他的身体无比的坚韧有力,与我的柔软成了鲜明的对比,熟悉的男人的味道将我包围。我感到晕眩,闭起了眼睛里都有五彩眩光,身体软弱地战粟,双手却已经环绕到他的身后,尽一切努力地想与他更紧地贴合在一起。
分开的时候,我们两个都是气喘吁吁的,我在他的眼里看到了陌生的自己,双目迷离,嘴唇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
他的手仍旧握在我的身上,声音里带着与平日不同的暗哑,慢慢地再问了一遍同样的话。
他说:“平安,你要跟我一起走吗,现在?”
我几乎要脱口而出一个“好”字,但是一阵山风刮过,带来成卫的声音。
“你不是要打季风吗?这世上只有盟主才知道季风究竟在哪里。”
我的瞳孔不自觉地缩了一下,再开口声音就有些干涩。
“你知道的,我想见过我师父再……”
他沉默着,握住我的双手却慢慢地松开了。我觉得身上的热量随着他的动作一起消失了饿,再也顾不上丢脸,伸手就将他抱住,脸贴在他的心口上,声音闷闷地。
“莫离,我保证,见过师父之后就跟你走。”
他不说话,我也不放手,两个僵持了一会儿。我终于感觉到他的软化,心下微松,就更不想放手。
他起伏的心跳声从他的胸腔里一直传到我的耳中,我想到他心口上的那个伤疤,突然有些心疼,又低低地问了一句。
“他还在你身体吗?还会疼吗?”
他的身体微微僵硬了一下,在等我抬起头的时候,却只见到他垂下的双眼,或许是月光太亮了,反让我什么都看不清。
我与莫离天色微明的时候才回到大部队中。青衣面不改色,成平的脸有些发黑,成卫最不淡定,简直是咬牙切齿。
大队人马休息一宿之后速度回快,疾驰半天之后道路便开始变得平坦宽大,成平策马到莫离身边与他说话,成卫终于找到机会与我并骑,一开口就道:“小心后悔。”
我早晨是在莫离膝上醒来的,正心满意足,当然不把他这句唠叨放在心上,还笑嘻嘻地答了一句:“我高兴就好了,你妒忌啊。”
他再瞪我一眼“小心乐极生悲。”
正说着,队伍已经出了山区,眼前一条大道直通远方。城关轮廓已是隐约可见。
风里传来徐鸣的声音,他勒住马,指着那个方向对我们道:“看,那就是拓关城,我们到了。”
我们一行人在拓关城受到了英雄一般的欢迎。莫离不喜欢这样的场合。不愿跟我们一起进城,我原想跟他一起,但成卫拉住我说:“平安,盟主在等你。”
我就应了一声,转头去看莫离,他也不坚持,只道:“你去吧,我还有些事要办,晚些再去找你。”
我想了想,觉得还是我单独与师父见面比较好,就放弃了跟着他的打算,默默地继续跟着大部队向前走。
成卫像是很满意我的反应,待到不见了莫离的身影之后,终于对我露出一个笑容来。
大队人马缓缓入城,我对这些场面没兴趣,一入城就拉着成卫往角落里去,还问他,“师父在哪里?”
城中守军都在广场上列队,四周都是人。成卫一边回我:“急什么”,一边伸手替我压了压帽子,将我的脸更加严实地遮盖在阴影下。
我这两日都是穿着男装的,一是为了行动方便,二也是为了避免引人注意,拓关城不比在荒郊野外,人多眼杂,我入城之前又特地戴了帽子,尽量大的可能遮掩自己的脸,以防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可惜易小津不在这里,她虽然话多,但易容术倒真的是天下无双,当年借着这易容之术,在皇宫里都能进出自如,有她在真是省却很多的麻烦。
“平安!”熟悉的清脆声音,我以为自己是想太多生了幻觉,一回头却见白日下翠生生的一条影,一双杏核一样的圆眼睛,不是易小津是谁?
“平安。”又有声音,没什么起伏的,那是文德所特有的,一贯的清冷。
我抬对,正看见他立在城墙边的台阶上,一身白衣,负手看着我,阳光刺目,我这一样一仰头,看出去的全是白茫茫一片,就连师父的脸都是模糊不清的。
拓关城地处山中,又常年驻军,城中屋舍多由石头垒砌,街巷条条笔直分明,用来居住的房屋也都是方形的,看上去单调非常。
文德带我们转入其中一个院落,小院干净整齐,四下没有一件多余的东西,一看就知道是我师父待的地方。
我愿想抓住师父先把自己想问的都问个清楚,没想到一进院子就被易小津拖走了,我正待反抗,文德已经带着其他人进屋了,成卫走在最后一个,看了我一眼,还特意关上门,气得我两眼直翻。
易小津抓着我往侧边的屋里走,边走边讲话:“你胆子真大,还敢顶着这张脸到处跑,小心被人认出来,还不快过来,我帮你处理一下。”
我想说在这种边远城关哪会有人认识我?可想起自己这一路上失败的经历,终于没再坚持,被她一路拖进屋里去了。
三年未见,易小津厉害一如当初,不多时镜中的我便也一个肤色蜡黄,面目平常的小兵模样,再换上衣服,简直连我自己都忘了自己本来的面目。
我摸摸自己的脸,心里想着等一下怎么去吓莫离,嘴里还要与易小津说话。
“你怎么会来这里?”
“我来找成平的,他一声招呼都没有跟我打就跟着盟主离开中原,气死我了。”
易小津叉着腰说话,果然还有引起气呼呼的,说完又反问:“你呢?我听说你被圣火教的人抓去了,盟主还带着人找上门去救你,真可惜我不在,什么都没有看到。”他说的欷歔不已,像是错过了什么精彩绝伦的好戏。
这人竟然把朋友的水深火热当成戏看,我就没好气了。转过脸去不理他,她坐到我身边,仔细端详了一下我的脸,像是在找还有什么需要改进的地方,过了一会儿又开口,“我还听说,你跟圣火教的右使在一起了,是不是?”
我不想多做解释,更何况她说的也是事实。
她见我不否认,慢慢眼睛睁大了吃惊至极的表情,“是真的?你真的和别人在一起了?我以为你不会忘记季风……”
我猛地站了起来,正要开口,门外突然响起大师兄的声音,“小师妹,你准备好了吗?师父要你去。”
我等的就是师父的召唤,闻言拔腿就走,临走还回头狠狠瞪了易小津一眼,心里说,你知道什么!她也不回瞪过来,只沮丧地看着我,失望至极的样子,像是我做了什么可怕的错事。
我推门进屋,偌大的屋子里已经没有其他人了。师父果然在等我,一个人立在窗边,背影都是冷清的。
我想到以后若是与莫离一同走了,或许很少再有机会这样与师父在一起了,心里就有些难过,刚才易小津所带来的一点气愤就散了,开口轻轻叫了一声:“师父,我来了。”
“嗯,过来吧,”文德看到我变成这样也不觉得诧异,大概这原本就是他嘱咐易小津去做的。
我迎上去,立在他身边。这院落建在高处,长窗对着北方,立着便能看到远处的墨国军营,大军已经就地驻扎下来,黑色的军旅在风中猎猎飘扬。
知道墨国来袭是一回事,如此近距离地看到大军压境又是另一种体验。我望着那个方向,无法移动自己的目光,只听自己在问:“师父,你要留在这里守城吗?”
文德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反问我:“你觉得呢?”
文德过去在山上教我习武的时候常常忽略我的提问,无论是内功心法还是武功招式上遇到的问题,非要让我自己想破脑袋地找出答案来为止,没想到到了现在这种时候,他居然还是这样。
我心里叹气,半点都不怀念这种对话方式。
“我不知道。”我强迫自己收回目光,老实地道:“我怕死,怕受伤,我也怕自己身边的人会死会受伤,可是在金水镇的时候,我明知道回头可能会死,可我还是回头了,我真的不知道。”
文德看了我一眼,微微点头,“那是因为你想救他们。”
我看着自己的一双手,“是,我想救他们,可我又能就得了多少人呢?”
文德伸手遥遥一指,“那里至少三万人马,攻陷这个只有一万守军的拓关城绰绰有余,所谓天险,易守难攻也不过是拖延时间罢了,留在这里所有的人都知道,自己可能会死。但若是让他们攻进来,从此中原门户大开,你可曾想过,我们身后,还有千千万万的人?”
这一席话听得我浑身沸腾,一股热血冲上来,脸上立时就烫了,一时羞愧无比,简直连头都抬不起来。
文德又武器,声音缓和下来,“平安,你不用羞愧,你有决定自己的路的权利,你也没有欠这里的任何一个人。”
我哑着声音:“师父,我不怕死,我只是想和他在一起,你知道的。”
这一次文德没有很快地回答我,沉默了片刻才开口,“我明白,那日清晨我在金水镇看到他带你回客栈的时候,我就明白了。”
“你看到他了?”我猛地抬起头。
文德与我对视,然后缓缓点了点头。
“他就是季风对吗?他把过去的事情都忘记了,所以去了圣火教,哦,不,他一年前就离开了圣火教,可现在又回去了。”我情急之下开始语无伦次。文德突然伸手,按住我不断挥舞的手,他的手掌坚定有力,让我终于安静下来。
他看着我,眼里带着奇怪的光,“平安,有件事,我一直都没有告诉你。”
窗是开着的,山风阵阵,我突然觉得冷,情不自禁打了个寒战。
“三年前云山地道崩塌,我受季风托付将你带回庆城山,之后也曾派人寻找他的下落,希望有万一的可能能够将他找回,后来有消息传来,我便亲自又去了一次云山。”
我紧张得胃部痉挛,声音都抖了,“你去找过他?你没有告诉我。”
文德仍是按住我的手,低声继续,“当时你也在生死边缘,我看你全靠找回他的渴望维持求生意志,自是不能据实相告。”
“你有没有,有没有找到他?”我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说出这句话来。
文德收拢手指,捉住我的脉门,像是怕我要做出什么不正常的举动来,声音却仍在继续。
他说:“我有。”
我长大双眼,突然忘记了呼吸。
他看着我的眼睛,慢慢地说了下去。
“我找到的,是他的尸体。”
“不!”我听到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声从我的嘴里发出来,“你骗人!他没有死!他怎么会死!他就在这里,就在这座城里,我已经把他找回来了。”
突如其来的惊怖让我忘记了一切,我开始拼力挣扎,挣扎着要摆脱文德的束缚,奔出去寻找我要找的那个人。我要看到他,我要摸到他,我要听到他那颗带着不离不弃的心脏跳动的声音,只有这些才能让我平静下来,才能让我活过来。
“你听好了,季风已经死了,那个人不是季风。”文德眼里露出不忍的神色,但仍是双手紧扣住我,沉静的内力涌入我的身体,强迫我停止挣扎。
他早已料到我会疯狂。
我被文德强劲的内力压制,不得不跌坐在身后的椅子上,再也无法起身,但我双目已赤,死全啊地瞪着他,牙关咬得几乎要流出血来。
文德将我的手扣在椅子两边的扶手上,弯下腰来对我说话:“我在云山山谷之中找到季风的尸体,他身中奇毒,尸体不烂不腐,我找到他的上海,他的面目仍旧清楚,只是心口处被人洞穿,一颗心已经没有了。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那个确实是他。”
我口不能言,只能目眦欲裂地瞪着他,想尖叫着让他闭嘴!但他却一刻都不停歇地说了下去:“季家名动天下,谁都知道季老将军有十个儿郎,可真正的数目应该是十一个,你可知道为什么?”
我不知道,我已经心痛欲死,再没有挣扎的力气,就连他的声音都是模模糊糊漂浮在耳边的。
他说季风已经死了,他说季风的心口被人洞穿,他说季风的一颗心已经没有了。就在那一瞬间,剧烈的痛苦从我的心底深处某个崩塌的角落流淌出来的,肆意暴涨,然后剧烈地撕扯着我身上有意识的每一寸,即使是文德宽厚澎湃的内力都不能将它压制。
“那是因为季风有一个卵同胞的兄弟,但是出生时便在战乱中丢失在连着附件,你不知道是吗?此事是季老将军告知于我的,绝不可能有差错,你找回的不是季风,是他的孪生兄弟!”
文德一口气说到这里,或许是察觉我的死寂,终于慢慢地收回了双手,放我自由。
我没有动,我已经没有了灵魂,哪里还能移动丝毫?
他站直身子,许久之后才轻轻叹了口气,伸手在我头顶的发上,轻轻按了一下。
“我知道这一时很难接受,你先休息一会儿吧,我让成卫过来看看你。”
我没有等到任何人来看我,文德离开屋子之后我便从打开的窗里跳了出去。窗口临北,下方便是高耸悬崖,仅有尽余宽的地方可供行走。我已经全凭本能行事,如同一抹游魂一般走出去,遇到围墙再翻身跳出,转眼就到了街巷之中,一路竟然没有被人拦下。
城里走动的全是全副武装的士兵,我已是一个寻常小兵打扮,失魂落魄地走在街上也没有人注意。我就这样一个人茫然走了许久,没有人与我说话,没有一个地方能够让我停下,直到撞到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的人的身上。
“小心。”那人伸出一手将我按住,并未因此多停留一秒,说完这两个字之后便转身匆匆而去。
我却因他的声音从茫然中醒来,转过头去只看到一个背影,一身青色儒衫,是青衣。
我在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变跟上了他。青衣行色匆匆,脚下竟像是用上了轻功,也不知道在赶些什么,幸好我还跟得上。
我并不是想要追上他,我只是想见见另一个人。
我想见他,想听他亲口告诉我,刚才所发生的一切都不是真的,想让他将我从这世上最可怕的噩梦中带出来。
青衣闪身进了一条极安静的街巷。我立在角落中看着他消失在最深处的院落中,无限的渴望让我身体不自觉地前倾,脚下却像是粘着胶,一寸都迈不动。
怎么办?我想见他,可是噬骨的恐惧又让我无法再向前一步,我不敢见他了,我竟然不敢再看他一眼。
我在角落中僵硬地立了许久,直到那扇门又被推开,两个人走出来,夕阳西落,将他们的身影在地上拖得斜长,有一个人的甚至几近覆盖到我的脚面。
我突然停了呼吸,只是这一点小小的影子,都让我想蹲下身去,轻轻地拢在手里。
他们在说话,灰色长发的男人唠唠叨叨地。
“我不赞同你留在这里,如果是我,就立刻带着她远走高飞,再也不要让她见到任何一个故人。”
嘶哑的声音回答他,“我会带她走的。”
“那你还带她来做什么?难道你不怕她身边的人起疑?”
“她已经与我在一起。”
“那又怎么样?如果她知道……”
片刻的沉默,然后贺南低下八度的声音委委屈屈地响起,“好了好了,我不说了,你可以收回这种眼光了吧?我会做噩梦的。”
“我在这里,自是因为她要来。文德总算是她的师父,她走之前想要见他一面,也属常理。更何况探子来报,阿布勒也到了拓关城附近,此人曾有辱于平安,我必将其杀之。”
嘶哑的声音带着森冷的杀气,贺南叹口气,“你不要整天想着杀来杀去的,小心你的那颗心,它虽然是我一手换进去的,但到底有过亏损,你又把白虫交给了你们教主,难道你就不怕……”
我听到这里,脑中突然一空,紧接着身子也空了,两只手虚空地抓了两下,徒劳地想抓住在我身体中瞬间消亡的东西,伸手却只有一场空,而后整个世界都变得白茫茫,死寂一片。
“谁?”黑影随着声音一同到我面前,劈面就是一道寒风。
我没有闪避,也不知道如何闪避,眼睁睁地看着那道乌光卷住我的脖子,将我狠狠地拖了过去。身体从粗糙的石板地面上擦过,我看着血痕从露在衣外的皮肤上清晰地浮现却感觉不到一点疼痛。
多好,原来我已经没有了任何感觉。
“是谁?”贺南急问。
莫离不答,只低下头来看了我一眼,冰冷的一双眼睛。
我在他的眼里看到一个表情空洞,如同尸体一般的陌生人,一张蜡黄的脸,只是一双眼睛是血红色的,像是随时都会滴出血来。
“是个小兵,是军队派来监视你的?”贺南只看了一眼就把头扭开,“也太丑了。”
门又开了,青衣赶出来,“尊上,我听到有异响……”
莫离再看我一眼,直起身来,对贺南道:“你可以走了。”
贺南就没好气了,嘴里叽里咕噜的,不外乎是他过河拆桥之类的话,走出几步又回头,对他叫了一句:“别忘了你答应我的东西,死了就什么都没了啊。”一脸的放心不下。
莫离将我带进屋子,也不收回捆在我身上的鞭子,只让我坐在椅子上,一个人沉默许久,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有一段时间只是睁着眼睛,却什么都看不到,慢慢眼前有了些轮廓,但除了他之外,什么都是模糊的。
他居然在写字,一个人坐着,手里执着笔,在铺开的白纸上慢慢地写着。
我想起自己是见过他写字的,就在非离庄的大堂上,提笔回复我师父的拜帖,下笔动如流水,字字铁画银钩,可此时却慢了下来,落笔时微垂着眼,脸上带着沉思的表情,写不多时便停顿,数行字写了许久。
夕阳渐落,淡红的光线从窗外透进来,尽染他的眉睫,侧脸的每一寸都是我闭上眼就能描摹而出的熟悉的线条。
可是他不是他!
我就这样呆呆地看着他,空着身体,空着心,却没有办法移开自己的目光。
师父没有错,成平、成卫没有错,就连他也没有错,这世上唯一错的就是我,还错得那么离谱与可怕,一厢情愿地认为他就是我找的那个人,一厢情愿地以为他就是我要的那个人,其实他不是,他从来都不是。
可是我爱他。
我听到碎裂的声音从我的身体里发出来,失去的感觉又一样一样地回来,心脏每一寸的跳动都带来巨大的痛楚,这痛楚是一双手,将我凭空撕碎,碾压,蹂躏,将我直捣入最深的地狱里去,永世不得超生。
我竟然爱他!
我爱的那个少年,他为了放弃了一起,他带我绝地求生,他从没有放开过我的手,他一直到死都是那么的温柔。可是我做了什么?我竟然爱上了另一个人!
这个人,拿走了他的心脏,拿走了他的生命,他只是像他,他只是像!我却把他当做他,把他当做自己最亲爱的人,与他拥抱,亲吻,渴望他的笑容,贪恋他的温存,恐惧与他的分别,想要与他天南地北,一生一世。
我为什么还要活着?我应该去地狱,我应该跪在那个少年面前痛哭流涕地请求他的原谅,我应该在三年前就与他一起死掉,那样才是我想要的人生,那样才是我应得的人生!
莫离突然掷笔,不再写下去,转过身来面对我。我与他目光相对,心中猛烈激荡,喉咙一腥,竟像是要喷出血来。
他走过来,低声如耳语。
他叫我:“平安。”
他认出我。
他从来都没有认错,错的只是我。
夕阳正在收敛它的最后一丝光芒。他背对着窗,面容都落在阴影中,模糊一片。
没有人制住我的穴道,那条长鞭不过是松松地搭在我的身上,比起束缚来,更像是一个被刻意留下的印记。
我没有说话,也说不出话来,我只是慢慢地将搭在我身上的鞭子拉了下来,然后立起身来,向后退了一步。
就像是他过去经常做的,不要我太过靠近他。
他身子动了一下,连着地上的影子都轻轻地一抖,就连这影子,刚才都让我想蹲下身去,轻轻地拢住它,可是我不能。
我再也不能了。
他看着我,又低低地叫了一声:“平安。”
这样的重复,对他来说,几乎已经是恳求了。
他果然是知道的,他早已经知道了,知道我——要的不是他。
我手头,又向后退了一步。
他面色一凝,再看我时,目中已经露出些狠绝的神色来。
我竟没有一点害怕,只开口,沙哑的声音让自己都觉得陌生。
我说:“没用了,我要的不是你!”
门被砰的一声推开,有人立在门口,白衣胜雪,青衣气喘吁吁地奔进来,“文先生,你不能……”
文德没有一句客套,只是向我伸手。
很轻的风声,从我耳边掠过,是莫离,转瞬跃到我的身前。他在自己的地方都换了一身绯色,与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一样,因为离得近,落下时衣摆擦过我的脸,冰凉如水的感觉。
“青衣,你出去。”
青衣像是迟疑了一下,但还是退出去了,但只是退到门外数尺便停了,也不关门,双手拢在袖子里,盯着屋子里的情况,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莫离又开口,“到门口守着,拦不住他,你还要让别人也随便进出这里不成?”
青衣脸一白,略一躬身,然后默默地转身出去了。
院子里安静下来,莫离不说话,文德也沉默,空气仿佛被什么东西给凝住了,令人呼吸困难。
“莫先生,我是来带她走的,还请你高抬贵手,不要阻拦。”文德先开口。
“破门而入?”莫离冷笑。
“是我一时心急,抱歉。”
“这里哪有文先生要的人?”莫离并未移动脚步。我被笼罩在他投下的阴影中,黑色的影子像是一张网,窄窄的,却找不到任何出口。
文德看我一眼,直截了当地道:“平安,你过来。”
我就是一震。
“你休想。”莫离突然开口,声音转冷。
“莫先生,过去平安与你之间或许有些误会,但她现忆已醒悟,也有了悔意,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强人所难?”
我茫然地听着,不知道师父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说话了。
莫离沉默,突然转过身来面对我,就这样门户大开地把背后留给文德,只是看着我。
他开口,哑着声音,短短的几个字,问我:“你后悔了?”
我在他的目光中发抖起来,抖得太过厉害身上那样简单的一件兵袍都在簌簌的响。
“平安,你过来。”师父的声音再次响起。我猛地转头,只看到他向我伸出的一只手。
我已经没有了思考的能力,像一个即将要溺水的人只知道抓住眼前出现的任何东西那样,身体一晃便蹿了过去,死命地握住了那只白色的手。
手腕被突然出现的冰冷手指带了一下,在我还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的时候,身边一声闷响,气浪翻滚,几乎将我拍飞出去,再等我抬头,自己已经被文德带到了门外,屋里一片狼藉,那张原本铺在桌上的宣纸在气浪中瞬间粉碎,一片片零散飘落下来,落在立在屋子当中的那个人的脸上身上,纷纷扬扬像是一场突如其来的雪。
文德的袍袖仍旧膨胀着,暮色中无风自动,不知凝聚了多少内力,带着我倒退着飞到院落之中之后立刻提起纵身,转眼又跃上了屋檐。
砰的一声响,是青衣从大门外冲了进来,急着往屋子里去。我眼前模糊一片,身上像是被去了骨,又被文德握住了手,一丝反抗的能力都没有。
只是眼睛能看到的最后一幕情景如同烙铁一样迫着我的神经,让我不由自主地呻吟了一声。身体也不自觉地挣扎起来。
耳里突然有清冷的声音钻进来,冰钻子那样一直打进我的身体深处。
是文德,在我耳边道:“不要回头,那不是他!”
我所有的动作都在一瞬间静止了下来。文德飞身再起,庆城纵云是何等的功夫,眨眼就将那个小小的院落远远抛在身后。夕阳尽落,那寻常院落与最后一丝阳光一同湮灭,再也不得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