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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蛇阵铮声

    黄药师心头一凛,自己虽没有注意那老僧,二人目光曾短暂一触,老僧目光精纯,一看便是高手,为何眼看宝衣被夺,却不出手,心下一时想不明白,听冯蘅又道:“那个老和尚好象非常恨你,似乎要吃人一般。”

    “我又不认得他。”黄药师正待多说,那林慕寒已经走近了来,忙拱手与他寒暄。引见之后,黄药师道:“林兄弟,别来可好?”

    林慕寒道:“林某亏黄兄相救,不然那夜就与萧兄弟、杜兄弟、郭兄弟共赴黄泉了。”说着将斗笠一摘,那头顶干瘪无肉,似乎可以看到颅内脑髓,疤痕大如碗口,已是不生毛发,十分可怖,冯蘅自小见爷爷杀人,见死人倒不觉得可怕,一看这人的头顶却是吓的失声惊叫。

    黄药师想起当初这“无双公子”何等倜傥风流,今日这般沦落,不由喟叹一声,道:“黄某对不起林兄弟和死去的三位铁衣教兄弟。”

    林慕寒淡然道:“这些话不必再说,死则死矣,生者自当奋力。今日林某做了丐帮八袋长老,追随洪帮主南北征战,十分快活,就是战死,也是值了!”

    黄药师一听,想起林慕寒早年追随公孙叹和自己,都是未遇名主,报国无门,眼下在丐帮终是有了作为,探问道:“洪帮主可是洪七?”

    林慕寒一楞,道:“黄兄不在江湖走动,对江湖掌故想必知道的少,两年以前北伐大败,老帮主身负重伤,归来后又染恶疾,不久辞世。洪七众望所归,自然继承了帮主的位置。自百年前乔峰大侠二十九岁做了丐帮帮主以下,丐帮英雄当属现任帮主洪七,二十六岁便接过了丐帮打狗棒。”

    黄药师一听,暗自钦佩,又问道:“那王重阳真人可好?”

    林慕寒微微一笑道:“北伐前,王真人与洪帮主是一般的豪气干云,北伐失败后,王重阳便是一蹶不振,隐居终南山不出,据说建起一座活死人墓,收了六个得意弟子练武修道,便要终老山野了。洪帮主以济世救人为己任,奔波劳碌,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相比之下,王重阳的人品倒是低了。”

    黄药师道:“人各有志,兄弟这般说,黄药师倒要在你三人之下了。王真人当年武功天下第一,率净胜队抗金,倒也叫人钦佩。”

    “不久前朝廷派方信儒与金国议和,那金国百般刁难,方信儒不辱使命,值得钦佩,只是那金主狂妄,狂言要嘉泰皇帝交出太师韩侂胄的脑袋。韩侂胄大怒,整饬军队,今年又要发兵北伐了。”林慕寒道,“林某不想让这崇圣铠甲落如那奸人之手,夺来献与洪帮主,倒可以多杀几个金狗。”

    黄药师一听又要北伐,心中茫然,接不上话来。

    林慕寒不再说国事,又道:“黄教主很少在江湖上走动,想来也不晓得江湖规矩,黄兄做事,有些却为世人诋诟,林某今日相劝,万望黄兄日后做事,三思而后行,不要结怨太多。”

    冯蘅一听,抢道:“那是世人无知,黄大哥做事无愧天地良心!”

    黄药师苦笑道:“林兄弟说得也是,无奈有些事身不由己,顾不得世人闲话。”

    三人正自闲说,不远处有人叫道:“那戴斗笠仁兄,丐帮虽然了不起,就当我们鄱阳帮不存在么?”

    林慕寒、黄药师扭头看去,那鄱阳帮郭元振、杨逊之还没有走,另外陈处晋、陈璧、陈青眉祖孙三人也在,显然这几人都不得不到宝衣决不收手了。

    林慕寒冷笑道:“宝衣在我这里,想要的来夺便是!”说着前走几步,抱剑而立。

    此言一出,气氛顿时紧张起来,杨逊之大叫一声:“好!兄弟们,上啊!”

    林慕寒心中一凛,回头看去,却无敌人,不知道眼前那五人搞什么鬼,正迟疑间,忽听水声大作,几条黑影陡然从湖水中窜出来!

    那黑影从水中跃起,手中各执水枪,同时朝林慕寒身上喷水。原来这四人俱是鄱阳帮的水鬼,跟随杨逊之、郭元振在此埋伏,侍机害人。

    那杨逊之见这林慕寒武功不弱,自知难敌,因而偷袭,那水枪激射的水柱皆是恶臭难闻,掺有毒药。林慕寒冷不防备,只得将手中崇圣铠甲旋转起来,击挡水花。无奈一人难以封住四面,被那毒水溅了一身,那毒气颇重,林慕寒胸口一阵恶心,眼前冒起金星,向前跌倒。

    那边“北极毒翁”陈处晋见有机可乘,狞笑一声,一扬手,一把金丝袭向林慕寒,想要先置林慕寒于死地,再收拾鄱阳帮。

    黄药师看得真切,从背后掣出“落英”剑,守在林慕寒身边,手挽剑花,拨落飞来金丝,接着又出一剑,分将那四个穿着水靠的鄱阳帮帮众刺死,那四个水鬼跌落湖中,当真做了水鬼。黄药师救人杀人,一气哈成,毫无滞怠,潇洒已极。杨逊之、郭元振等人眼看黄药师更是一个劲敌,俱是不敢冒然上前接战。

    黄药师刚站稳身形,就听崖顶有人叫好,抬头看时,却是昨日浸月亭纯阳殿里所见的那个道士邱处机。

    黄药师喝了一声:“不服的便下来吧!”那邱处机站在崖顶,纹丝未动,也不说话。

    黄药师心想,这道士倒是沉得住气,直待夺宝之人损伤惨重才来收拾残局,来个渔翁得利,心下很是恼恨。时局紧迫,黄药师也顾不得理他,低头看林慕寒,见他被毒气所逼,一时神志昏迷,又仔细查看一番,知无大碍,片刻间自可转醒,心下方宽。

    黄药师扭头仔细看那崇圣铠甲已被毒水浸润得斑斑驳驳,原来彩文多半已经碳黑,不由心想,这看起来不过是一张薄薄兽皮所做,却有刀枪不入的妙处,当真匪夷所思。这宝甲纵然利刃不损,却是终究不耐腐蚀。

    黄药师给林慕寒推捏几下,又将随身带的“九花玉露丸”给他服下,林慕寒这才悠悠醒来,断断续续道:“多谢黄兄,又救我……一次……”

    黄药师见他刚将宝衣夺到手即遭小人陷害,捧着宝衣便想使内力将它毁了,忽听林慕寒叫道:“宝衣呢?我的宝衣……”说着夺过宝衣,压在怀里,似乎连黄药师都不愿让他多看上一眼。

    黄药师的手即刻软了下来,一时沉吟不决。

    黄药师正自发呆,就听得远处脚步嘈杂,人声混乱,举目望去,又有三四十人奔百年道而来。

    那些人转眼走近,为首的汉子二十多岁,身材矮小,和黄药师目光一对,表情立刻凝固住了,半晌才转为笑脸,大声道:“原来是黄大哥!”

    黄药师细细打量,倒是想起眼前这个人来,原来是铁掌帮的小厮俅千仞。

    黄药师心想,这人必定也是来打宝贝的主意,心中不喜,冷笑道:“我和铁掌帮主是兄弟,你却还不配!”

    俅千仞干笑几声,也不发怒,道:“前帮主上官剑南已经不在人世,俅某不才,是这铁掌帮的新任帮主。”

    铁掌帮在江湖的名头颇为响亮,比这鄱阳帮势力大得多,杨逊之、郭元振见这人自称铁掌帮主,功夫肯定不在自己之下,心有惧意,暗自叫起苦来。那“北极毒翁”似乎老奸巨猾,站在当地,不动声色。

    黄药师一听,心头一震,原来这几年间,铁掌帮主这样的英雄竟然英年早逝!当年自己劫舟骂帝与铁掌帮主结识,其人慷慨仗义,是个好汉,因而将《武穆遗书》转赠给他,希望助他成就大业,乍闻噩耗,无限追思,忽地想起当年铁掌帮主不肯道出自己姓名,却说“不将金狗驱除中国,我便是个无名之辈!”又想起他曾激扬陈词:“我帮与金人势不两立,短短六十年已有十位老帮主战死沙场。人生如此,快哉快哉!”心下顿时无比感伤。

    黄药师垂泪问道:“帮主他怎么死的?”

    俅千仞把脸一沉,黯然道:“帮主在北伐时候负了重伤,其为人又十分好强,因此延误了医治,第二年春天未到,便已病入膏肓。上官帮主临终前将帮中大事托付给我,便一人上了铁掌峰自决。”

    黄药师又问:“那帮主临终前身边可曾留有什么遗物?”

    俅千仞微一思忖,道:“没有。按我帮规,帮主临终前自己携带陪葬之物到铁掌峰禁地待死,走不得路的,由弟子背负进洞,弟子旋即殉教。就算上官帮主有什么遗物,想来也被帮主带入铁掌峰禁地中,我铁掌帮众无人胆敢破例出入墓穴。”

    黄药师看他不似做伪,心想那《武穆遗书》必定是上官剑南带进了墓地,虽觉惋惜,转念又想,就算给上官帮主陪葬,总比落入奸佞小人手里好许多。

    那林慕寒此刻稍稍好转,站起身来,喃喃道:“上官帮主去世两年了,黄兄居然不知道?”

    黄药师轻轻摇头,道:“黄药师对江湖上的事,并无多大兴趣。”

    林慕寒苦笑一声,道:“可黄兄每做一件事,都不同凡响,传遍江湖。”

    黄药师叹道:“上官帮主一死,俅千仞这样的小厮都当上了帮主,天下真是无有英雄了。”

    林慕寒道:“铁掌帮虽然人多势重,你我连手,当不堕了威风。”

    黄药师摇头道:“林兄弟中毒不轻,几日间难以使力,否则毒行益速,顷刻便死。”一句话说得林慕寒惊呆了。

    黄药师又道:“我见那什么铠甲实非吉祥之物,得之招祸,不如毁去!”

    林慕寒道:“不可,丐帮有此宝,可以多杀金贼!”

    黄药师见劝谏不得,踌躇不决,眼前一场恶战又是难免得了,自己若不出手,林慕寒不免有性命之虞。

    众人正自对峙,俱怀心事,忽然铁掌帮阵脚大乱,有人哭号道:“蛇!蛇!……”声音凄厉无比,直似鬼哭狼号一般,十分惨烈,令人闻之胆寒。

    那铁掌帮众越来越乱,有的叫了几声,便倒地气绝身亡。黄药师心念一动,难道是那“北极毒翁”暗中捣鬼,抬头细看,那“北极毒翁”陈处晋和孙子陈璧、孙女陈青眉也是被毒蛇驱赶,朝自己这边大步退来。

    黄药师一见此景,心道不好,又有厉害角色到了这“百年道”。

    那“北极毒翁”陈处晋手一挥,金针如雨,射中当先几条毒蛇,那蛇并不立刻就死,昂首怒目,“腾”地蹿将起来,一口咬住了陈处晋的小腿,陈处晋甩也甩不掉,顿觉小腿发麻,已然不听使唤。陈处晋一咬牙,挥剑将自己小腿斫去,自斩小腿,犹自疼得厉害,抱着伤处在地上打滚。

    那毒蛇却有上百条,陈璧、陈青眉自己尚且顾及不来,无暇救人,眼见群蛇逼进,将躺在地上的爷爷陈处晋活活咬死。

    黄药师看得心惊,却始终不见那驱蛇人露面,自己连忙在石崖边寻了几株艾草,分别插在冯蘅和林慕寒的鞋子上,那香草气味浓烈,那蛇不敢朝这边逼近。

    冯蘅突然将脚下了两株大叶香草拔了下来,拿在手中,对黄药师道:“那位青衣姐姐是个好人,不该被蛇咬死。”说着竟飞快地跑过去,将艾草递给陈青眉,道:“这个给你,蛇便不咬了。”

    陈青眉也顾不得谢,当真抓住一棵救命草,连忙将那药草往蛇前一送,那毒蛇被异味一逼,掉头跑开,陈青眉看果然灵验,脸上一喜,叫到:“哥哥,到我这边来!”

    陈璧听得妹子召唤,连忙跑来,躲到妹子身后,那蛇都不敢近前。

    冯蘅跑回黄药师身边,道:“人家昨天借给你梳子,你忘记啦?”

    黄药师不由一阵惭愧,这小姑娘不忘别人一点好处,危难时刻尚且不顾性命,舍己救人,自己堂堂七尺男儿,却是只求自保,见死不救,远不及这小姑娘大度。

    正自乱想,忽听崖顶一人大叫道:“荼毒生灵,最大恶极,这闲事我邱处机管定了!”那道士邱处机在崖顶藏匿多时,此时再也看不过,飞身跳下山崖,跃入人群之中,手中挥洒黄粉,那些毒蛇被那黄粉气味所逼,纷纷退后,片刻间无比驯服,不再袭人。

    邱处机又撒了一阵黄粉,将那蛇阵与人群分隔开来,使毒蛇不敢过来啮人。

    那铁掌帮主俅千仞侥幸逃过一劫,点验兄弟,已是死去一半。

    那鄱阳帮两位当家的杨逊之、郭元振也是惨死毒蛇之口,偌大个鄱阳帮顷刻风流云散。这杨逊之、郭元振各有一子,名为杨铁心、郭啸天,二子此时刚刚成年,担当不起帮中大事,帮内大乱,二子一时无法在鄱阳立足,与母亲一起远走江南,在临安城外牛家村安顿住下,这是后话。

    那陈青眉、陈璧兄妹眼见爷爷惨死当地,尸首横在黄粉线那边,又不敢冒然走过去探看,遥遥地大哭起来,悲悲切切,叫人心寒齿冷。

    邱处机走到陈青眉身边,轻声道:“姑娘,小道出手迟了,倒叫恶人横行。”说着牙关紧咬,一脸愤恨。陈青眉扭头看她,却是更加伤心,哭得更是厉害。

    冯蘅对黄药师轻声道:“昨天那道长对黄大哥不客气,今天倒发起善心来,对那位青衣姐姐尤其好,不知他抛洒的是什么仙药?”

    黄药师道:“那是硫磺,出家道士喜好炼丹,硫磺自不可少。”

    黄药师话音未落,崖顶有人大喝一声:“好个爱管闲事的臭道士,活得不耐烦了吗?”

    话音落地,从百年道崖顶传来乐声,细细听来,是一个人在弹古铮。

    黄药师知道这人定是那驱蛇之人,听那喝声年纪应该不大,却不知为何不肯露面,怎的悠闲地弹起铮来?刚想到此节,就听那铮声陡然变调,由宫而商,由商而角,音调越来越高,越来越急,听着听着不由内息被铮声牵制,随那节律游走,十分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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