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一本家谱与高中时代热爱的女演员)
每个人都得有个理想才能活下去吧?
贾苏的理想是造出一部机器。
泡泡的理想是革命。
梅樱的理想是从良。
这是20世纪的二十年代,在上海,终日可以听到周璇、白光i的歌声,甜腻的、低沉性感的声音在空气中化开,销魂蚀骨。在这样的空气中生活的人,像喝了酒一样,带着微醺的醉意,送走一个个丧权辱国的日子。
——写到这里,我仿佛已经听到了愤怒的抗议,二十年代的上海是个多么革命的地方,纸醉金迷,十里洋场,只是这个城市妖异的侧面。比如泡泡,她就是个不寻常的人物,她属于这个城市的另一面,但此时此刻,却恰巧走岔了,撞进了灯红酒绿的“海上花”。
我想象中的泡泡发型怪异,也许是《刀马旦》里的林青霞给我的印象太深,我毫无理由地认为泡泡留着一个男式的短发,两三寸长,现在看来并不起眼,在当时却过于超前。浓而黑的眉毛,压得有点低,同那双灵动的黑眼珠子凑到一处,三分俊俏,七分锐利,乍看之下,整张脸只剩下了这副眉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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泡泡进门时,海上花门口的女招待以一种类似打情骂俏的动作拍打她的前胸,顺势把一支白玫瑰插进她中山装左上方的口袋。“先生……”
女侍的话刚出口,她还滞留在泡泡胸前的手指遽然弹起,如同惊飞而起的鸟翼。泡泡嘴角牵动了一下,流露的笑意消弭了女招待眼神中的讶异。
“我找人。”泡泡平静地吐出这三个字,然后就化入那个流光溢彩的世界,那里的每一个人都像是斑斓的热带鱼在暗夜的波光里游弋。泡泡融化在这一池彩光中,我的想象几乎抓不住她滑溜的鱼尾,正在这时,贾苏出现了。
泡泡走近贾苏的时候,看到他的脸如同一块逐渐浮出水面的石头,坚硬而棱角分明。那正像是很多女人想依靠的那种石头。
可是泡泡不是女人,她是革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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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无限憧憬地想象泡泡和贾苏的第一次相见,想象他们交谈的第一句话会是什么。“你好,我就是你在等的人。”或者,“我是贾苏,你在找我么?”我近乎着迷地为他们设计台词,并没有为这种出乎意料的热情感到对不住故事的第三个主人公——梅樱。
梅樱是我的太婆。在十岁之前,我一直和太婆、外婆和外公共同生活,第一次听到太公的故事是九岁那年。九十岁老太太的记忆力加上九岁孩童的理解力,这个不令人看好的组合并不能成为驱使我记下这个故事的动力。在她过世已近二十年后,我却突然想写下那个原本就不完整并被时间磨损了的故事。起因是一本家谱和一只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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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个月我回国休假,中国的空气质量比N国差,所以刚回来那阵子我老咳嗽,咳得惊天动地,无法出门。闲在家里便起性整理起陈年的旧物事来。
储物柜里有不少父母从老家带过来的东西,我以前从未留意,这一回却一样样地仔细打量。一只锈迹斑斑的铁盒子,挂着一把铜锁,看上去很有些年头了,我好奇地摇了摇锁头,还很结实,可惜没有钥匙。
“里头是什么呀?”晚饭时我问母亲。
“我也不知道,好像是你太婆藏着的东西,文革的时候埋在老房子后院里的。”
“有趣有趣。”
“听说是家谱,不过我也没见过。”
有那么沉的家谱?“钥匙呢?在哪里?”
“有钥匙的话早就打开了。老人家去世以后才到我们手里,也不知道钥匙在哪里。”
我把铁盒子小心地举起来掂了掂。“不会吧,这种锁不会很难开呀,你们居然等到今天!”
“你要玩就拿去吧。”母亲挥挥手,“不会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不然早些年她也不会过得那么苦。”
好玩好玩。咳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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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苏,字听涛,号宁江,浙江绍兴柯镇人氏,生于公元一八九四年,逝于公元一九四五年,享年五十一岁。贾家世代书香,自清朝乾隆年间,屡出进士;听涛自小聪慧,勤学诗书……十八岁时,考中庚子赔款公费留洋学士,赴大英帝国之剑桥大学攻读物理、化学两科,获物理硕士与化学博士学位。一九二三年学成归国……
从记忆深处,有一些久远的头绪被这些半文半白的句子牵了出来。这并不是一本家谱,而是太公过世后,他的朋友为他写的小传。纤瘦潇洒的竖行小楷,密密地排列在已发黄变脆的纸簿上。和它放在一起的,还有两个黑乎乎的瓶子,沉甸甸的,摇一摇,里头似乎还装着一些液体。
一九二三年八月,搭乘大英帝国“乌斯兰”号抵达上海……
一九二五年,研制“水梦机”失败。和许氏梅樱结婚。后离开上海,赴燕京大学执教……
我仿佛看到贾苏的形象从夹在纸簿里的照片上溢了出来,慢慢扩大,连微笑的嘴角都在逐渐拉开……
太婆第一次碰到太公时,正在‘海上花’当舞女。她父亲当时在拉黄包车,母亲生着肺病,哥哥罢工游行被枪毙,一家人求生无门,她只好去做了“舞小姐”。
那个晚上,刚刚归国的贾苏受海外朋友之托,带些资料给革命党人,地点在“海上花”舞场,接头的人是个留短发、穿黑色中山装的年轻女性。她就是让我向往不已的泡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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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苏对泡泡说:“这都是普通的资料,你们能有什么用处呢?”
“那边普通的东西,这里也是难得的。”泡泡淡淡一笑。“况且一件东西的用处,不能从表面简单判断。”她的含而不露更显深沉。
两人模糊的应答化在舞池的歌声、人声里。
选择这个时候出场,实在是梅樱的命运。母亲肺病加重,父亲夜里还要拉车赚钱,她不能不照顾这个烂摊子。赶到化妆间时她已上气不接下气,又被老板娘在脖子上狠狠拧了一把。她在叫骂声中上了妆,用香粉掩藏了耻辱的印痕。
乌黑柔顺的头发挽成两个髻,弯弯的月牙眉,秋波流转的桃花眼,微翘的嘴角仿佛天生会笑——我见过一张她在那个时代的老照片。照片里的人很像一度复古风流行时从陈年箱底里翻出来的香烟画美女图。同样的妩媚甜腻,同样的娇柔温婉。我无法把她和我记忆中鸡皮鹤发的太婆联系到一起。那样的梅樱早已消失,那样的梅樱只属于那个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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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苏是先听到歌声,然后才留意到了歌者。歌声凄婉,却有一种奇特的力量,那歌声里有生命的挣扎。
他侧过头,就找到了梅樱,她的美并不夺目,但却有一种奇异的姿态,仿佛她的整个身躯都悬在曲调之中,她的七情六欲,身家性命,都被这一线歌声牵引,去向一个未知、而正在努力探寻的地方。
她唱的是白光的歌。她没有白光低沉、性感的嗓子。可是连白光都不能这样唱……
——如果没有你,
日子怎么过。
我的心也碎,我的事也不能做。
我不管天多么高,
我不管地多么厚
只要有你伴着我
我的明天为你而活……
贾苏像是被那声音下了蛊,呆望着那个方向。梅樱一直星眸半掩,陡然睁开眼,就看到了那张岩石一般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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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打开放音像制品的柜子,从收藏的古老CD片中找出一张《昨日之歌》。按下按钮,就听到了白光在唱:“如果没有你……”我真想让时光倒流,听到八十多年前的梅樱在那一夜的歌唱。
曾外祖母对她丈夫的评价非常简洁。她说当时在那种地方看到他,真的吓了一跳。她说他一看就是那种“靠得牢”的人,舞厅里几乎从来见不到那样的面孔。可以理解,生活贫困、需要依靠的她,从此就想方设法地靠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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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个故事可以有完全不同的很多种写法,而同一件事在不同人眼中看来色差很大。贾苏的失神落在泡泡眼里溅起一丝不屑:所谓的留洋学生也不过是一个登徒子。于是我的第一次纵情臆想到这里便匆匆收场。望着泡泡潇洒地挥手而去,贾苏的愕然可想而知。这个女人的步态是那么与众不同,她在飞影流红的舞池中穿过,如一把尖刀剪开了浓情的光色。锐利。干净。
但是,贾苏终于没有尾随她而去。在第一次交锋中,太婆便略微占了一点儿上风。我想那是因为泡泡给人的鲜明印象并未张扬女人的特质,她像一个谜,像剑一样锋利、寒光冽冽而又难以捉摸。而梅樱,似一杯酒,甜香扑鼻,她的吸引力有着明确的性别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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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我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那只尘封多年的铁匣子,面对匣中那两只不透明的密封容器,左眼皮无端地跳动起来。容器是瓶子的形状,然而很沉。我捧起一只来晃了一晃,似乎里面还装着液体。
会是什么呢?我问自己。
在古人的故事里,封存多年的液体只能是酒。想到这里,我几乎就没有兴致了。但是——这两个容器并不像酒瓶或酒坛,而且我也无法把贾苏和一个好酒之徒联系在一起。
“噗嘟,噗嘟。”我又听那液体摇动的声音,仿佛那声音可以穿过漫长的时间的隧道,向我揭示出不为人知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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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先生有人找——”
贾苏听到校役通传,眉头顿时打了个结。他以为那是梅樱。这个时间学校的人很少来打搅他。
即使是留过洋的先生,让舞小姐找到学校里来还是有伤颜面的事,贾苏也未能免俗吧。但进来的却是泡泡,她随身还带着一只箱子。
“怎么……”贾苏的表情疑惑。
“贾先生,换个地方说话。”泡泡平静的面孔底下透着一丝焦急,无须是聪明人也知道她遇上了麻烦。
贾苏把她从门房处带进实验室——这已违背了他给自己定下的规矩。
“您这是在……?”一进门,实验室里的情形便让的泡泡耸然动容。
实验室正中一个黄铜色的巨人伸出无数触手,仿佛一尊千手金刚,每一只手上都嵌着不同颜色的大小玻璃容器,容器里的液体有着梦幻中才能出现的色彩。液体在振荡、歌唱。手掌边沿跳动显示着可调节的温度指标,从手掌开始、沿着手臂,爬满了赤橙黄绿青蓝紫的“血管”,血管中霓光闪烁的液体汇入金刚的肚腹——半透明的水晶缸,里面沸腾着色彩斑斓的泡沫,它们蒸发的气体通过手臂粗细的“气管”上升到这巨人的头部——一只正在加热的圆水罐。水罐下三分之一处那正面朝外的圆管就像是巨人的嘴,这张嘴现在被上下两片活动闸封住了。巨人也有鼻孔,那是圆水罐正中的两个气孔,细细的烟雾不断地从那里喷涌而出,在空气中形成各种古怪的烟圈儿。
那些声音啊——液体煮沸的噗吐噗吐声,烫人的蒸汽从瓶口喷出的呼呼声,机器内部加热炉运转的隆隆声,药物受热发出的滋滋声,混合成奇特的音响。猛不丁听到这种声音,会让人产生幻觉,甚至昏昏欲睡。
泡泡的脸上沁出一层薄薄的汗珠。薄削的嘴唇因为湿润而显出难得的红晕。“太奇妙了。”她叹出一口气。
“这里很安全,”贾苏说,“有什么事快说吧。”
“上头在抓我,想在你这里避两天。”泡泡说。
“这里?”贾苏环顾四周,他望着这尊黄铜巨人的目光依依不舍,仿佛已经看到了因为收藏通缉犯毁掉眼前一切的后果。
泡泡嘴角抽了一下。“抱歉,恕我冒失。你我并无交情。”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太突然了。”贾苏慌忙摇头,“你等等。”他转身出门。
泡泡将厚厚的深蓝色窗帘拉开一角,看到远处的贾苏和门房处的校役比划着。老实人说谎话都有明显的特征:如频繁做出无谓的动作、面红耳赤或表情局促。这些贾苏都没有。他一脸的宽厚,仿佛正在解释为了某种道义上的理由,他必须收留一个朋友。
看着看着泡泡有点怀疑,这个无甚交往的留洋先生也许并不值得信赖。但是她没有选择。她周围可靠的人都已被监视,只能在贾苏身上赌上自己的性命。
她回转头,环视一屋子高高低低幽蓝浓绿朱红的玻璃瓶子,她那对犹疑的黑瞳的影子在透明、半透明的彩瓶里荡漾的液体中载浮载沉。突然,巨人的嘴巴——那朝外的铜管口的封闸自动打开,“噗”地喷出一汪色彩变幻的水汽,同时从巨人胸腹深处发出一声悠长的低鸣,那是无数容器中液体的共鸣,隐约似一声“唉——呀——”,从遥远的地方,遥远的年代,悠悠传来。
泡泡迷惑不已,却不自觉地和了一声叹息,一直绷紧的肩背顿时松弛下来,这才放下了手中一直提着的黑色皮箱。
她重新打量了一下这个地方。实验室不算太大,共四间房,两间用来存放化学药品和物理器械,另有一小间供加班时临时住宿,而主厅周围摆放着各种实验中的药剂,正中的一尊“千手金刚”就已占据了主厅一半已上的空间。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气味,带着淡淡的酸,又似乎有青草叶的微甜,不同液体的蒸汽汇成一股股扭动、纠缠、带着朦胧颜色的气流,幻化出各种形象。呼吸着这样的气息,耳边响着那奇特的合唱,泡泡紧绷的身体渐渐软化,靠着窗台滑坐在地上,看那红色蓝色的烟,在空中一圈圈地绕,绕出一个妖冶的美人跳舞的身姿。美人青蓝色的衣裾忽悠悠地飘过泡泡的头顶。泡泡的瞪大了双眼,凝住一脸惊诧:她认出了这个烟雾揉成的身影,虽然原身的美丽与性感都经过了夸张和放大,她依然认出了这个雾里的女人是梅樱。我的太婆梅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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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梦机”到底是什么?我假设那是一部和“水的记忆能力”有关的机器。我唯一一次看到相关的技术报道,是发布该学说的法国人获得当年度的“臭蛋诺贝尔奖”。那么这个世界上并不存在充满记忆的水,就如贾苏的水梦机研究从来没有成功过。可是,弥漫着淡彩的水汽从那发黄相片一样古老的年代向我涌来,毫不客气地霸占了我全部的想象空间,它们借着老唱片沙沙的背景声和白光同样沙哑怀旧的声音翩然起舞,一个丰腴而妖娆的夸张版本的梅樱无比真实地向我张开双臂。歌声仿佛从“她”张开的嘴——那个烟雾的空洞后面喷薄而出:
——如果没有你,
日子怎么过。
我的心也碎,我的事也不能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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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傍晚,贾苏继续着同梅樱的约会,但总是心绪不宁,惦记与泡泡同处一室的“水梦机”。
梅樱立刻觉察出贾苏有异常日。
“贾先生,你有心事?”她用温软的话音试探,这句话带着余韵,如一只弯弯的小钩子,轻悄悄地带住他的话头,一点点往外拉。
“我有点惦记实验室。”这并不算谎话。“你也该上班了,我回学校看看,今天就不去你那儿了。”
“贾先生……”梅樱立刻产生了危机感,从偶尔的舞场相见到难得的场外约会,又到如今日日到贾苏的住处给他做完晚饭才上工,她在短短五个月间就促成了两人关系的飞跃。但她总还要担心,倘使不能尽快让贾苏完全接纳她,从良的梦想也许终只是镜花水月。她咬了一下嘴唇,断然说:“那我也不去了。”
“你……别闹了,想想你家里人吧。”贾苏显然对这样的回答缺乏准备。
梅樱眼圈一红,叹了口气。
贾苏微红着脸低下头。他知道两人现在已算恋爱关系,但要他立刻拍着胸脯答应娶一个舞小姐,却还没有那么大的勇气。
——我是不是逼他太紧了?梅樱的脑海中无数个念头搅在一起飞快地旋转,她只觉进退失据,但面上的笑容依然是甜蜜蜜的。
天色已晚,第一抹月光催着梅樱动身了。她从来没有觉得离别的脚步这样沉,女人过于敏锐但有时又会失去分寸的直觉把她祸害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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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找来了可以打开世界上任何一种瓶子的全套器械,准备对太婆留下的瓶子下手。也许是“水梦机”这三个字带给我的联想,我甚至以为容器中盛载的是比陈酒更悠远香醇的旧日梦寐。如果可以,我更希望见到泡泡。
小时候,母亲曾经神秘兮兮地对我提起,当年太公在上海收留过一个被通缉的女革命党,“那个人非常厉害,是同盟会会员”。这句话在我脑海中埋藏日久,已经生根发芽、抽枝长叶,恣意纵情地茂盛起来。这个二十年代的革命党人,是我心中的一棵树。总在不经意间花开满枝,将我想象中的家族史熏染上清雅而悠远的芬芳。
我握着工具的手微微出汗,心头忐忑。窗外月朗风清,仿佛八十年多前的一个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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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低垂。一面是朗朗月,一面是北斗星。清风送爽,安抚心灵。但泡泡不敢招摇,在校园里小坐片刻就返回了藏身的房间。她晚上睡不着,实验室的临时睡房里有化学药剂的味道。被褥和床铺还留着男人的体息,让她有点浮躁。半梦半醒中,她如同漂浮在海上,机器运转的隆隆声便是托着她起伏的波浪。
她迷迷糊糊地听到什么声音,立刻警醒,摸出枕下的手枪,开门,走过让她有点发噤的大实验厅,靠近实验室的大门边。
“答答”——有人在敲门。贾苏正在门外叫她。“歇了吗?”他问。他当然是有钥匙的。这是君子的礼貌。
她拉开门,对他随意点点头,不再客套,转身回屋。
那晚贾苏在实验厅里折腾到半夜,离开时并没有和泡泡打招呼。他晚上过来,多半是怕泡泡擅动他的实验设备,看到她这么有规矩也就放了心。在蒸腾的药剂烟雾中挥汗的时候,他很偶然地想起来应门的泡泡在青白色的月光照映下略显憔悴的脸。像一朵月下的白兰花。那张脸第一次让他感到,这个神秘而冷淡的革命者,原本是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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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苏走后,泡泡醒了。她揉着睡眼推开门,扑面而来的奇特气息混同骤然高涨的机械噪音让她头晕,未完全苏醒的身体摇晃起来。
几十只甚至上百只瓶子里的液体在唱歌。
她隐约在那歌声中听出一点熟悉的韵律。带着微甜气息的蒸汽将她的头部完全笼罩,烟和这些空气中的水珠围绕着她飞舞。她忽然想到,这是她儿时同母亲一起纳凉时常听母亲唱的那支歌——
小小妹子,上月桥啊;
黑黑辫子,两边摇啊;
遇见哥哥,笑弯腰啊……
她挥舞双臂,扑打眼前的水汽,仿佛这样就可以扑散耳边回响的旋律。可那旋律像是有生命一般,它是一根昨日的鞭子,抽打着她像陀螺一样飞快地旋转。歌声在她脑海中越来越响亮,她在雾水中看到许多依稀的影子,那些往昔的吉光片羽在她四周的水汽中一闪即逝,但是那闪烁的瞬间,却是如此鲜明。唱歌的母亲身后星幕如织的夏日夜空,私塾院里的夏蝉和秋虫,中年就在生活重压下凄惨死去的母亲——她枯叶般的手最后抚过头顶的触感,印刷地下杂志和传单的小车间里浓重的油墨味道,躲避追捕时紧张而恐惧的心跳,广州雨季的闷热气息,还有孙先生在某次誓师大会上慷慨激昂的表情。
这是怎么回事!
这是怎么回事!
她慌了。很久没有真正害怕过什么了,但这一次她真的怕了。
她扑倒在地上,听见自己的声音在上百只瓶子里说:我是革命者,我不是女人。我是革命者,我不是女人。
而那一百次的回声之间有微弱的时间差,仿佛整个空间被精密地丈量分割,而每一分寸的地方都有这样一句话在等待着她,与她的大脑一次又一次地遭遇。
我是革命者,我不是女人。我是革命者,我不是女人。
“停止!停止!”她歇斯底里地叫出声来。
她看到了自己的脸。
确切地说,是她在镜中的脸。多少次她在照镜子的时候自我催眠似地喃喃对自己说:“我是革命者,我不是女人。”
这是泡泡最深处的伤疤。在一九二三年,甚至更早,想做一个女革命党人,要付出的太多太多。她必须有所选择。她从来没有后悔过。但是,她不想在这种情境下,看到自己的秘密在一百个瓶子之间反复地转述。
“停止吧,求你们停止吧,”她不知不觉已把那些可以发出声音的瓶子当成有生命的,“我也希望自己是一个女人。”瓶子们仿佛受了惊吓,窃窃私语了一阵,原先反复回响的那句话便在纷乱间逐渐隐没了。“我也想做一个女人。”她对自己说,又像是对那个黄铜色的巨型机器说,“但如果必须做出选择,我选择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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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想象中的“水梦机”——沟通、记忆、回响的液体和让它们产生这种能力的机械。真实的情形到底怎样,没有人知道。泡泡在贾苏的实验室寄居的那几日到底发生了什么,没有人知道。
明确的历史是:一九二五年贾苏放弃对水梦机的研究。同年他娶了太婆。这场婚姻当时遭到他家人的强烈反对,差点和他断绝关系,但他和太婆婚后感情很好,生下五个子女,其中的老三后来成了我的爷爷。
泡泡后来怎样了?我在太婆这里没有得到答案。她说泡泡之后就和他们失去了联络,余生再无消息。
贾苏是否也和梅樱一样,之后再也没有获知关于泡泡的任何情况?或者他知道,却一直不说,当作他一个人守一辈子的秘密。
他和泡泡相处的时间很短,但他接受她影响的时间也许很长。
一日一日,当他潜心研制他的烟水梦幻时,那个巨人向他传达了何种信息?泡泡的所有过往,童年的回忆,内心的挣扎,女人的欲望,革命的理想,是否都通过水汽和烟雾透进他的毛孔,进入他的身体,成为了他的记忆?就如他脑海中的梅樱曾经在泡泡眼前翩翩起舞,泡泡的软弱与热情是否也在她走后的日子里与他朝夕与共?
我一边想,一边手下使力,“扑”地一声,瓶口的金属盖被撬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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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璇曾经唱过一首歌叫《龙华的桃花》。我隐约记得最后一句是:——龙华的桃花回不了家。
龙华是一个刑场。
因此当我在瓶口中冒出的无数泡泡中触摸到“龙华”这个信息,你可以料想我心中的悲恸与震撼。
龙华的桃花回不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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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心翼翼地慢慢放倒瓶子,银蓝色的浓稠液体漫过瓶口的边沿,却并未淅沥而下。液体一接触空气,浓稠滞重的质感顿时变得轻盈。
瓶口边的液体像一句涌到嘴边的话,就像佛祖未及说出的话开出美丽的莲花,“瓶子的话”骤然胀大,开出一朵银蓝色的半液态的花朵,花朵在瓶口外部的空气中膨胀,颜色越来越透明,终于像气球一样“嘭”地破了,溅出千万点银蓝色的星星,充满了整个房间。而每一颗漂浮在空中的星星发出“嘶嘶”的声响,绽放出满屋半透明的泡泡。
泡泡带着气息,让人怀念的时光的味道。泡泡透出颜色,银蓝色的底子,最薄最透明的部分却流光溢彩,闪现出各种变幻的颜色。泡泡里还有图像,就好像电影片段剪辑一般映出各种生动的画面,连续或不连续的。泡泡会破裂,它们互相碰撞的时候发出轻轻的一声“噗”,然而和它们一起消逝的还有一声模糊的话语,或是几个伤感的音符。
我举目四顾,无数个泡泡在我眼前发出“噗噗”的告别之声,在它们之间传递的种种稀薄的画面一闪即逝。我依稀看到了夜晚的“海上花”,贾苏的怪人实验室,和一个旗袍女子的背影,她正抬起纤柔的手臂挽起乌黑的发髻。还有,还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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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下午的阳光很暖,贾苏匆匆赶去上海城郊的一处农庄。
泡泡约了他见面,她马上就要回广州,参加孙先生下一次的起事。
贾苏一路在马车上颠着,紧闭着嘴,一言不发,一幅心里有事的样子。
快到那个农庄的时候,他从远处看到了泡泡。院子里到处晾着茅草,泡泡穿着一件男式衬衫,惬意地大敞着领子,躺在平房铺晒着茅草的房顶上,阳光下的茅草金晃晃的。她的轮廓仿佛也有金色的光圈。有点像西洋画派的农女像,带着亲切的人间的气息。
贾苏远远望着,张开嘴,过了很久才喊出她的名字。
泡泡闻声站起来,利落地跳下地。近了,贾苏才看到她的嘴里叼着一根麦杆,一手还拿着一小瓶液体。空气中还有香皂的气味。那是已经破裂的泡泡留下的痕迹。
“你来了。”泡泡笑笑,像男人点烟那样,拿麦杆点一点左手拿的皂液,放在唇边吹了一口。
一串雪亮透明的泡泡随风飘散开来。
然后她笑,像一个男孩那样笑。
“什么时候动身?”他问。
“晚上。”她答,“走之前想再谢谢你,不过城里不安全,只能劳动大驾。”
“还回来吗?”
“嗯。不过下一次来,这里就是我们的天下。”
“要打仗?”
她笑笑。
他于是说了一句话。
她的表情变了。先是讶异,然后脸微微地红了,仿佛是一对粉色的蝴蝶飞上了双颊。阳光照射下她两颊的皮肤几乎是透明的,似乎可以看到蝴蝶的翅膀轻轻颤动。
然后,皮肤下涌动的红潮消退了。她又回复了一贯的冷静。
她答了一句话。
他站在那里,身体僵直,眉心有点拧,好像很痛。
她又笑,理解地笑,难过地笑。
于是他也笑了,有些落寞,带点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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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多想听到那时他们到底说了什么,可是我听不到,无数个泡泡在和我指尖皮肤接触的刹那化为空气中一阵微薄的雾气,迅速消散。在那触电般的破裂瞬间,它们传递给我太多复杂的信息,多到我来不及捕捉,多到我来不及感受。
贾苏和泡泡在金色的茅草间那次简短的对答就这样隐没了。我尽力想抓住那声音,有一回几乎就抓住了,但它的裙角却变成了一条光滑的泥鳅,从我的手心里溜走了。
然后我又听到了清晰的音节。在一个泡泡破裂时那样干净利落地爆出脆响:
“不应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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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分手前,泡泡对贾苏说:“我喜欢你的机器,不过恕我直言,这样的研究,太不应时。”
二十年代的中国,不需要水梦机,也不需要贾苏。
我不知道这句中肯的谏言对贾苏的影响有多大,但他终于放弃了水梦机的计划。此后成家生子,按部就班地教授他的物理和化学。
但是真如小传中所说,水梦机研究是失败的吗?那又如何解释我今天的所有发现,如何解释这满室充满回忆的泡泡,它们闪烁的画面、挥发的气息、跳动的声音?
我着迷地捕捉泡泡,用我的手指触摸着先辈遥远的记忆。我要快一点再快一点,因为它们马上都会消失,消失得像那段历史一样干净。
指尖的神经末梢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活跃,它们倾听,触摸,汲取,沉淀。
指尖开始发烫、发红、发麻,指尖好像有了自己的生命,它们在跳舞,唱歌。
泡泡都已经融化在空气中,但是房间里仿佛还笼罩着一层银蓝色的薄纱,一种怅惘的气息和着旧日的尘埃一同沉淀下来。
有一条细流在我胸中震荡、流淌,麻酥酥的,带着异样的甜蜜的痛楚。
我抱住剩下的另一个瓶子,对自己保证永远不再释放这个记忆的魔瓶。让贾苏、梅樱和我最心爱的泡泡,这样一直活在这黑沉沉的昨日之瓶里。
我口中不自觉地哼唱:如果没有你,日子怎么过……
不是白光,不是梅樱,而是某夜泡泡揽镜自照时奇异的低吟。那一弹指间便幻灭的水泡,让我看到她微微翘起的湿润的唇,和唇上细细的绒毛。
我没能听清蓝色水泡中贾苏对她的呼唤,但那一刻我决定,这个二十年代的奇女子叫做“泡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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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苏的瓶子让我做了一个梦。关于泡泡,梦里并没有特别明确的结局。如果瓶子里保存的是贾苏的一段记忆,那也许关于泡泡的死是他不敢触及的禁区。只有“龙华”这两个字,带着无限的伤痛时隐时现。
还有躲藏在实验室的夜晚,泡泡那白兰花一般皎洁的面容,一双闪着异样执着和天真的眼中流淌着忧伤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