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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3-5)

    三

    我最初认识艾略特的时候,自己还不过是个平常的年轻作家,他也不把我放在眼里。他从不忘记一张脸,所以不论在哪里碰到,总是很客气地和我拉手,但是,无意和我结交;假如我在歌剧院里看见他,比方说,和他坐在一起的是一位显贵,他就会装作没有看见我。可是,那时我写的剧本碰巧获得相当出人意料的成功,所以,不久我就看出艾略特对我稍微亲热起来。有一天我收到一封短柬,约我到克拉里奇饭店吃午饭,那是一家旅馆,他到伦敦就住在那里。客人并不多,也不怎么出色,我有个感觉,好象他在试探我在交际上成不成。可是,从那时起,我自己的成功也给我添了不少新朋友,因此,和艾略特碰面的机会也多起来。之后不久,我上巴黎去度秋天,住了几个星期,在一个双方都认识的朋友家里又碰见了。他问我住在哪里,一两天后,又寄来一张午饭请帖,这次是在他自己的公寓里。我到了一看,没料到客人竟是相当出色,肚子里暗笑。我知道,以他那样烂熟世故,明知道在英国社交界我这样一个作家并不稀奇,但是,在法国这儿,一个人只要是作家就会被人另眼相看,所以我也了不起了。这以后好多年,我们的交往都相当亲密,不过从没有真正成为朋友。我怀疑艾略特?谈波登会和任何人成为朋友。他对别人的一切,除了他的社会地位外,全不发生兴趣。不论我偶尔来巴黎,或是他在伦敦,他请客少一个人,或者逼得要招待旅游的美国人时,总要请我去。这些人,我疑惑有些是他的老主顾,有些是拿介绍信来谒见他的、素昧生平的人。他一生中就是在这些地方受罪。他觉得应酬总得应酬一下,但是,不愿意介绍他们和他那些阔朋友见面。

    最好的打发办法当然是请吃晚饭,再去看戏,可是这往往很困难,因为他每晚都有应酬,而且早在三个星期前全约好了;就算能做到那样,料想那些人未必就此满足。

    他因为我是个作家,而且没有什么大关系,就毫不介意把他这些苦恼告诉我。

    “美国那些人写介绍信真是太不替别人着想了。并不是说把这些人介绍给我,我不高兴见,不过,我觉得没有理由叫我的朋友跟我受罪。”

    他给他们买了大玫瑰花篮和大盒的巧克力糖送去,借此补救一下,可是,有时候还得请吃饭。就在这种时候,他先告诉我一番话,然后又天真地邀请我赴他筹备的这类宴会。

    他们极其想见见你,”信上这样捧我。“某太太是个很有文学修养的妇女,你写的书她一个一个字都读过了。”

    某太太后来就会告诉我,她读了我的《裴林先生和特雷尔先生》非常喜欢,而且祝贺我的《软体动物》剧本演出成功,头一本书的作者是休?沃波尔,后一书的作者是哈伯特?亨利?戴维斯[注]。

    四

    如果我描写的艾略特?谈波登使读者觉得他是个卑鄙小人,那实在是冤枉他。

    在某一点上,他可以称得上法国人说的serviable:这个词,以我所知,在英语里还找不到适当字眼。词典上有serviceable,古义是指肯帮助人,施惠,厚道。这恰恰就是艾略特。他为人慷慨;虽则在他早期的社会活动中,那种送花、送糖、送礼的豪举无疑有他的用心,到后来没有这种必要时,他还是照做。送东西给人,他觉得很好受。他顶好客;雇的厨师比起巴黎的哪一家来都不差,而且在他那儿用饭,准会吃到最早的时鲜菜。他的酒十足证明他是个品酒的内行。诚然,他挑的客人都是视他们的社会地位而定,不一定是佳客,可是,他至少总罗致一两个能说会笑的客人,因此,他的宴会差不多总是很有意思。有人在背后嘲笑他,说他是个龌龊小人;尽管这样说,他请起客来,还是高高兴兴照去。他的法语说得流利正确,轻重音一点不含糊。他曾经费了很大气力把英语说得象英国人那样,你得有一对很尖锐的耳朵才能捉住他一个美国音。他极其健谈,只是你得设法使他不提那些公爵和公爵夫人Z但是,即使谈到这些公爵和公爵夫人时,他也能使人解颐,特别是单独和你在一起时,反正他现在的地位已经是不容置疑了。他有一张顶逗人的刻薄嘴,而这些王公贵人的丑史秽闻又没有一件不吹到他耳朵里的。X公主最近的孩子的父亲是谁,Y侯爵的情妇是哪一个,我全是从他那里听来的。敢说连马塞尔?普鲁斯特[注]知道的显贵秘闻也赶不上艾略特知道的那样多。

    在巴黎时,我时常跟他一起吃午饭,有时在他公寓里,有时在饭馆子里。我喜欢逛古董铺,偶尔也买些,不过看看居多,而艾略特总是兴冲冲陪我去。他懂,对于艺术品也真心爱好。我想巴黎这类铺子他没有一家不认识,而且老板个个都是熟人。他最爱杀价;每次我们出发时,他总叮嘱我:“要是你有什么东西想买,自己不要问。丢个眼色给我,底下的由我来。”

    他顶得意的事就是替我弄到一件我看中的东西,价钱只抵要价的一半,看他讲价真是好要子。他会争论,哄骗,发脾气,想法叫卖方心软,嘲弄他,挑剔毛病,吓唬不再踏进人家店门,叹气,耸肩膀,正言规劝,满脸怒容朝外走,到最后争到他出的价钱时,惨然的样子摇摇头,好象无可奈何只好屈服一样。然后低低用英语跟我说:“买下来。加倍的价钱都还是便宜。”

    艾略特是个热心的天主教徒:他在巴黎住下不久,就碰见一位神父。那人出名的会说人皈依,过去多少相信异端的迷途羔羊都被他圈了回来。他饭局最多,人有名的善于辞令。他的教务活动只限于富贵人家。虽则出身寒微,多少高门大户都尊为座上客。这样一个人,艾略特见了当然动了念头。他偷偷告诉一位新近被这位神父说服改教的美国阔太太,说他家里虽则一直奉的圣公会派,他本人却是对天主教向往已久。有一天晚上,这位太太请他吃饭,跟这位神父见见;就只他们三个,神父是谈笑风生。女主人把话兜到天主教上去,神父谈得非常热烈,丝毫不迂腐,虽则是教中人,就象一个见过世面的人同另一个见过世面的人谈话一样。艾略特发现神父十分知道他的为人,有点受宠若惊。

    “范多姆公爵夫人上回还跟我谈起你,她觉得你看事情顶清楚。”

    艾略特快活得红光满面,公爵夫人他是进谒过,可是,从没有想到她会对他动一下脑筋。神父心性广阔,见解摩登,态度宽容,一番关于天主教的议论谈得既高明又温和。他把天主教会说得使艾略特听来很象一个任何有教养的人如果不加入就对不起自己的高尚俱乐部。六个月后,艾略特就人了教。这样一改宗,再加上在天主教方面的慷慨布施,那几家以前进不去的人家大门也被他敲开了。

    也许他放弃祖传的宗教,动机并不纯正,可是改宗以后,倒的确诚心诚意。每星期要到第一流人士光顾的教堂去做弥撒,过些时就去神父那里忏悔,隔两年总要朝一次罗马。久而久之,教廷因他虔诚,派了他御前侍卫,又见他孜孜克尽职守,奖给他圣墓勋章。说实在话,他在天主教方面的事业和他在世俗方面的事业,可算一样成功。

    我时常问自己,以他这样一个聪明、和蔼、学识优长的人怎么会被势利蒙着心眼儿。他不是暴发户。父亲在南方一个大学当过校长,祖父是相当有名的神学家。

    以艾略特的机伶,决不会看不出那些应他邀请的人多只是混他一顿吃喝,有些是没脑子的,有些毫不足道。那些响亮的头衔引得他眼花缭乱,看不见一点他们的缺点。

    我只能这样猜想,跟这些家世绵邈的人过从亲密,做这些人家妇女的近臣,给他一种永不厌烦的胜利感;而且这一切,归根结底,实起于一种狂热的浪漫思想;这使他在那些庸碌的小小法国公爵身上见到当年跟随圣路易[注]到圣地去的十字军战士,在装腔作势、猎猎狐狸的英国伯爵身上见到他们在金锦原[注]侍奉亨利八世的祖先。

    跟这些人在一起,他觉得就象生活在天地广阔的英勇古代里一样。我想他翻阅戈沙年鉴[注]时,看见一个姓氏接一个姓氏地使他回想起年代悠远的战争,史册上的攻城战和著名的决斗,外交上的诡诈和王侯们的私情,他的心就会热得跳起来。总而言之,这就是艾略特’谈波登。

    五

    我预备洗个脸,梳一下头发,再去赴艾略特约的饭局;正忙着时,旅馆里人打电话上来,说他在楼下等我。我有点诧异,可是一收拾好,就下楼去。

    我们握手时,他说:“我想我自己来接你要安全些。我不清楚你对芝加哥到底有多熟。”

    他这种感觉,我看出好些住在国外多年的美国人都有;他们心目中仿佛美国是个很难走甚至危险的地方,你不能随随便便让一个欧洲人单独去闯。

    “还早,我们不妨走一段路,”他提议。

    外面微有寒意,可是,天上一丝云都没有,活动活动筋骨倒不错。

    我们走着路时,艾略特说:“我想你会见家姐之前,顶好先知道一点她的为人,她有一两次住在巴黎我那里过,不过,我记得你那时不在,你知道,今天人并不多,就是家姐和她的女儿伊莎贝儿和格雷戈里?布拉巴宗。

    “是那个室内装饰家吗?”我问。

    “对了,家姐的屋子精透了,伊莎贝儿和我都劝她重新装修一下,我刚巧听见布拉巴宗在芝加哥,所以就叫家姐请他今天来吃午饭,当然,他不是怎么一个上等人,但是很行,玛丽?奥利芬特的拉尼堡,圣厄茨家的圣克莱门特?塔尔伯特府,都是他装饰的。公爵夫人极其喜欢他。你可以看看路易莎的屋子,我永远不懂得,她这么多年怎么住得下去,不过说起这个来,她怎么能在芝加哥住下去,我也永远不懂得。”

    我从他嘴里得知布雷德利太太是个寡妇,三个孩子,两儿一女,不过儿子年纪大得多,而且都已结婚,有一个在菲律宾政府里做事,有一个,象他父亲过去那样,在外交界服务,现在人在阿根廷都城。布太太的丈夫过去宦历甚广,在罗马做了几年一等秘书,后来又派到南美洲西岸的一个小共和国当专员,人就是死在那边。

    艾略特继续讲下去,“他去世之后,我要路易莎把芝加哥的宅子卖掉,可是,她不忍心。布家这所宅子买下来已有了年代,他们是伊利诺斯一个顶旧的旧家。一八三九年从弗吉尼亚原籍迁来这里,在现在离芝加哥六十英里的地方置下田产,目前还保留着。”艾略特迟疑一下,看看我吃不吃他这一套。“我想你也许会说他家早先是种田的,不过,我不晓得你可知道,在上世纪中叶的时候,中西部开始开发,不少弗吉尼亚的人,好人家的子弟,你晓得都被无名的诱惑打动,离开了丰衣足食的乡土。我姐丈的父亲切斯特?布雷德利看出芝加哥有它的前途,来这里进了一家法律事务所,反正他赚的钱也够儿辈吃用的了。”

    艾略特的话虽如此说,从他的神情可以看出,那位已经去世的切斯特?布雷德利离开他祖传的华屋良田,来进律师事务所,原因并不那样简单,不过,从他攒聚了一笔家财上看来,总还值得。后来有一回布太太拿几张乡下她所谓“老家”的照片给我看,艾略特就不很快活;照片上面我见到的是一所不大不小的宅子,有美丽的小花园,可是仓房,牛棚,猪厩都隔开只有一箭之地,四周是一片荒芜的平畴。

    我不由想到,切斯特?布雷德利先生丢下这儿到城市里去找出路,并不是没有成算的。

    过了一会,我们叫了一辆出租汽车。车子把我们开到一所褐色砂石房子面前,房子窄而高,要拾上一串陡峻的石级才到大门。并排是一列房屋,在湖滨道过来的一条街上,房屋外表就是在那天明媚的秋光里也还是阴沉沉的,我不懂得一个人对这样的房子会有什么好感。开门的是个高壮的、一头白发的黑人管家,把我们引进客厅。我们走进时,布雷德利太太从椅子上站起来,艾略特给我引见。她年轻时当是个美丽的女子,眉眼虽则粗一点,却生得不错,眼睛很美。可是那张几乎完全不施脂粉的姜黄脸,肌肉已经松弛下来,显见她和中年发胖的战斗是失败了。我猜她还不肯服输,因为她坐下时,腰杆在硬背椅子上撑得笔直;的确,穿着她那受罪的铠甲一般的紧身衣,这样要比坐在有软垫的椅子上舒服得多。她穿的一件青色衣服,上面满织的花,高领子,鲸鱼骨撑得硬硬的。一头漂亮的白发,烫成波浪纹,紧紧贴在头上,发式做得极其复杂。她请的另一位客人还没有到,我们一面等,一面东拉西扯的谈。

    “艾略特告诉我,你是走南路来的,”布太太说。“你在罗马歇了没有?”

    “歇的,我在那边住了一个星期。”

    “亲爱的玛格丽达王后好吗?”

    我被她这个问题弄得很诧异,只好回答说我不知道。

    “哦,你没有去看她?真是个好女人,我们在罗马的时候,待我们真好。布雷德利先生那时是使馆的一等秘书。你干吗不去看她?你难道是跟艾略特一样的坏蛋,连奎林纳宫都进不去吗?”

    一当然不是,”我笑着说。“事实是我并不认识她。”

    “不认识?”布太太说,好象信不了似的。“为什么不认识?”

    “告诉你实在话,作家们一般并不跟国王王后厮熟。”

    “可是,她是个顶可爱的女人,”布太太好言劝我,好象不认识这位王后完全是我不屑似的。“我敢保你会喜欢她。”

    这时候门开了,管家把格雷戈里?布拉巴宗领进来。

    格雷戈里?布拉巴宗,空有一个好名姓,并不是个浪漫人物[注]。这人长得矮而胖;除掉耳朵旁边和后颈有一圈黑鬈发外,头秃得就象只鸡蛋;满脸红光,看去就象要裂成一大堆臭汗一样,骨碌碌的乌眼珠,多肉的嘴唇,厚厚的下巴。他是英国人,我有时在伦敦落拓不羁人士的宴会里碰见他。人很热闹,开心,总看见他咧着嘴笑,可是,你不用是一个出色的人物评判者,就可以看出他和人家那种嘻嘻哈哈的亲密不过是一种遮盖,这里面还有很精明的生意经。多年来,他在伦敦都是最成功的屋内装饰家。他有一副很洪亮动人的嗓子,和一双小而肥的富于表情的手。

    只要来一套动人的姿势,一大串兴奋的字眼,他就能推动一个踟蹰不决的主顾的想象力,使人简直没法拒绝那在他好象是一份盛情的交易。

    管家重又托了一盘鸡尾酒进来。

    “我们不等伊莎贝儿了,”布太太拿起一杯酒时说。

    “她到哪儿去了?”艾略特问。

    “跟拉里打高尔夫去的。说她也许要晚一点。”

    艾略特转向我说,“拉里是劳伦斯?达雷尔。伊莎贝儿算跟他订婚了。”

    我说,“艾略特,我不知道你喝鸡尾酒。”

    “我不喝,”他一面忿然回答,一面呷着手里的酒,“可是,在这个禁酒的野蛮国度里,你有什么办法?”他叹口气,“巴黎有些人家现在也预备这东西了,环交通把好习惯都搅糟了。”

    “简直胡扯淡,艾略特,”布太太说。

    她的口气相当温和,然而坚决,使我不由而然觉得她是个有个性的女人;我并且从她看艾略特那种信然自得的神情,可以猜出她丝毫没有把他当作了不起。我肚子里寻思,不知她把格雷戈里?布拉巴宗看作是哪一等人。布拉巴宗进来时,我就看见他用内行的眼光把屋子里扫一下,两道浓眉不知不觉抬了起来。这的确是间奇怪的屋子。壁纸、窗帘布、椅垫、椅套,全是一式的图案;壁上厚重金镜框里挂的油画,显然是布家人在罗马时买的。拉斐尔[注]派的圣母,基多?里尼[注]派的圣母,苏卡吕厄[注]派的风景,庞厄尼[注]派的古迹。还有他们住在北京时的纪念品,雕得都满的海梅桌子,巨大的景泰蓝花瓶,还有些是从智利或者秘鲁买来的,硬石刻的胖人儿,陶制的瓶子。一张奇彭代尔的书桌。一只嵌术细工的玻璃橱。灯罩用白绸做的,不知道哪个鲁莽画家在上面画了些穿瓦托式装束的牧羊男女。屋子看上去真使人作呕,然而不懂什么缘故,却还顺眼。这里有一种安逸的,住了人的气氛,使你觉得这许多荒乎其唐的大杂烩自有它的道理。所有这一切凑合不上的东西都属于同一类,因为它们是布太太生活的一部分。

    我们才喝完鸡尾酒,门开处,进来一个女孩子,后面跟着一个男子。

    “我们迟了没有?”她问。“我把拉里带回来。可有他吃的吗?”

    “想来有吧,”布太太笑着说。“你按下铃,叫尤金添、位子。”

    “他才替我们开门的。我已经告诉他了。”

    “这是我的女儿伊莎贝儿,”布太太转身向我说。“这是劳伦斯?达雷尔。”

    伊莎贝儿赶快跟我握一下手,来不及地就转向布拉巴宗。

    “你是布拉巴宗先生吗?我真渴想见你。你替克莱曼婷?多默装饰的屋子我真喜欢。这屋子糟不糟?我好多年来都想法叫妈收拾一下,现在你来芝加哥,真是我们的机会到了。老实告诉我,你觉得这屋子怎样?”

    我知道布拉巴宗死也不会说。他很快张了布太太一眼,可是她脸上泰然自若,一点看不出什么。他断定伊莎贝儿是重要人物,就发出一声狂笑。

    “我敢说这屋子很舒服,种种都很好,”他说,“不过,你要是直截了当问我的话,那么我觉得确乎相当的糟。”

    伊莎贝儿长得高高的,椭圆脸,直鼻梁,俊俏的眼睛,丰满的嘴,这一切看来都是布家的特征。人秀气,不过胖一点,大约是年龄关系,等她长大一点就会苗条起来,一双有力的长得很好的手,不过也嫌肥一点;短裙子露出的小腿也嫌肥。皮肤生得好,颜色红红的,和适才的运动以及开敞篷车回来都不无关系。人容光焕发,充满活力。十足的健康体质,嬉皮笑脸的高兴派头,对生活的满足,和从内心里流露出来的幸福感,使人看了心花儿都开。那种自如若堂的风度,不管艾略特多么文雅,和她一比都不免有点俗气。布太太那张惨白而有皱纹的脸在她的朝气衬托下,看去简直疲惫和衰老了。

    我们下楼去吃饭。布拉巴宗一看见饭厅,眼睛就眯起来。壁上糊的暗红纸,算是冒充花布,挂些脸色阴沉死板的男女肖像,画得糟透糟透。这些人都是去世的那位布雷德利先生的近系祖先。他自己也在上面,一撮浓上须,僵直的身体穿着礼服和白粉浆的领子。一张布太太的像,是九十年代一个法国画家的手笔,挂在壁炉上面,穿着灰青缎子的晚服,颈上珠串,发际一颗钻石星,一只满戴珠宝的手捏一条编织领巾,画得连针脚都一一可数,另一只手随随便便拿一柄鸵鸟羽扇子。屋内家具是黑桶木的,简直笨重不堪。

    大家坐下时,伊莎贝儿问布拉巴宗,“你觉得这个怎么样?”

    “我敢说一定花了不少钱,”他答。

    “的确,”布太太说。“这是布雷德利先生的父亲送我们的婚礼,被我们带着跑遍了全世界。里斯本啊,北京啊,基多啊,罗马啊。亲爱的玛格丽达王后非常艳羡它。”

    “假如是你的,你把它怎么办?”伊莎贝儿问布拉巴宗,可是,不等他回答,艾略特就替他说了。

    “烧掉,”他说。

    三个人开始讨论怎样装饰这屋子起来。艾略特力主路易十五的装璜,伊莎贝儿则要一张僧院式的餐桌和一套意大利式椅子。布拉巴宗认为奇彭代尔比较适合布太太的性格。

    他转身看着艾略特,“你当然认识奥利芬特公爵夫人的?”

    “玛丽吗?顶熟的朋友。”

    “她要我装饰餐厅,我一见到她的人,就决定乔治二世。”

    “你真对。上次在她那儿吃饭,我就注意到。雅极了。”

    话就这样谈下去,布太太只听他们讲,你猜不出她肚子里想些什么。我讲话很少,伊莎贝儿的年轻朋友拉里(我忘记了他姓什么)简直一言不发。他坐在我对面的布拉巴宗和艾略特之间,我不时看他一眼。他年纪看去很轻,和艾略特差不多高,六英尺不到一点,瘦,而且四肢长得很松弛。顶讨人喜欢相的一个孩子,不漂亮,也不丑陋,相当的腼腆,一点没有出色的地方。我觉得怪有意思的倒是,虽则进屋子来之后记得他没有说上五六句话,人却非常自如,而且奇怪的是,尽管不开口,好象也在参加谈话。我注意到他的手很长,可是,就他的身个论,不能算大,形状看上去很美,同时又有力。我想画家一定高兴画这双手。他体格比较瘦,但是,看去并不文弱,相反地,敢说顽健。一张脸宁静庄重,晒得黝黑,要不是这样就看不出什么血色;五官端正,但并不出众。颧骨相当高,庭穴四进。深棕色的头发,微微鬈曲。眼睛看上去比原来的要大,因为陷在眼窝里很深,睫毛则又波又长。眼珠的颜色很特别,不是伊莎贝儿和她母亲,舅舅共有的那种浓栗色,非常之深,虹彩和瞳子差不多是一个颜色,这给他的眼睛以一种特别的光芒。他有一种动人的潇洒风度,看得出为什么伊莎贝儿对他倾心。她的眼光不时落到他身上一下,从她的神情里我好象看出不但有爱,而且有喜欢。两人的眼光碰上时,他眼睛里含有一种温情,看去非常之美。没有比看见年轻人相爱更动人的了,这使我这个已届中年的人艳羡他们,同时,不懂得什么缘故,感到难受。这很愚蠢,因为以我所知,是没有什么可以影响到他们的幸福的;两人的境遇都宽裕,你想不出什么理由说他们结不了婚,而且结婚后不能一直幸福地生活下去。

    伊莎贝儿,艾略特和布拉巴宗继续往下讲怎样重新装饰屋子,想逼出布太太一句话来,承认是得想个办法,可是,她只蔼然微笑。

    “你们不要逼我。我得空下来自己想过。”她转身向那男孩子说,“拉里,你对这一切怎么看法?”

    他向桌子四周环顾一下,眼中露出微笑。

    “我觉得做不做都无所谓,”他说。

    “你这个狗蛋,拉里,”伊莎贝儿叫出来。“我还特地关照你给我们撑腰的。”

    “假如路易莎伯母满意她原来的那些,做什么要换掉?”

    他发的问题非常在点子上,而且很合乎情理,我不禁笑出来。他看看我,自己也笑了。

    “而且请你嘴不要咧得那个鬼相,你自以为讲了一句非常俏皮的话,我觉得很蠢,”伊莎贝儿说。

    可是他的嘴咧得更大了,这时我注意到他的牙齿长得又小又白又整齐。他望着伊莎贝儿的神情,不知怎样,使她脸红起来,呼吸也急促了。我假如没有弄错的话,那么,她就是疯狂地在爱着他,可是不知道什么缘故,好象她对他的情意里面还有一种母性的爱。这在这样一个年轻女孩子身上有点令人意想不到。她嘴边微带笑意,重又向布拉巴宗殷勤起来。

    “别睬他。他非常之蠢,完全没有受过教育。他什么东西都不懂,只懂得飞行。”

    一飞行?一我说。

    “他大战时是空军。”

    “我还以为他那时年纪轻着,不会参军。”

    “他年纪是轻,着实太轻了。他淘气之极。溜出学校,跑到加拿大;说了一大堆谎话,人家真的相信他是十八岁,这样就进了空军。停战时,他还在法国作战呢。”

    “你把你母亲的客人缠死了,伊莎贝儿,”拉里说。

    “我从小就认识他,他回来时穿一身军装,外套上挂那么漂亮的奖章,非常好看,所以,我就这么坐在他门口阶沿上,缠得他一刻不能安静,只好答应跟我结婚了。那时候,竞争可真激烈。”

    “真的吗,伊莎贝儿,”她母亲说。

    拉里身子伸过来向我说:“我希望你一个字也不要信她。伊莎贝儿不是什么坏女孩子,可是个说谎大家。”

    吃完午饭,艾略特和我不久就告辞。我先前告诉他打算去博物馆看看画,他说他带我去。我不大愿意有人跟我去逛博物馆,可是,没有法子说我喜欢一个人去,只好让他陪我。路上我们谈起伊莎贝儿和拉里。

    我说,“看见两个年轻人这样相爱,怪有意思。”

    “他们结婚的确太早一点。”

    “为什么?趁年纪轻时恋爱、结婚,要有意思得多。”

    “别胡闹。她十九岁,他不过刚满二十。他还没有职业。自己有点小进项,三千块一年,路易莎告诉我的;而路易莎也不是怎样富裕。她的收入只够她自己花。”

    “那么,他可以找个事做。”

    “就是呀。他不想找事。他好象很满意这样晃膀子。”

    “我敢说他在战争中一定吃了不少苦头。也许想休息一下。”

    “他休息已有一年。这总够长了。”

    “我觉得他象是个很不错的孩子。”

    “哦,我对他毫无成见。他的门第以及其他种种都很好。父亲原籍是巴尔的摩;过去是耶鲁大学罗曼语副教授,总之大致如此。母亲是费城教友派的一个老旧家。”

    “你口口声声过去,难不成他父母都去世了么?”

    “是的,他母亲生孩子亡故,父亲约在十二年前去世。他是他父亲的老同学抚养大的。那人是麻汾的一个医生。路易莎跟伊莎贝儿就是这样才认识他的。”

    “麻汾在哪儿?”

    “布家的产业在麻汾。路易莎总在那边度夏。她看见这孩子可怜。纳尔逊医生是个独身汉,怎样带孩子连初步的常识都不知道。路易莎力主把这孩子送到圣保罗堂去,圣诞节时她总接他出来过节。”艾略特法国式地耸一下肩膀。“我想她当初总该见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了。”

    这时,我们已走到博物馆,心思就转到绘画上去。艾略特的识见又令我倾倒一番。他领着我在那些屋子里转来转去,仿佛我是一群旅游家似的。讲起那些画来,连任何美术教授都不能比他更使人获益。我决定独自再来一次,那时自己可以随便逛逛,所以现在由他说去。过了一会,他看一下表。

    “我们走吧,”他说。“我在博物馆里从不待过一个钟点。这样还得看一个人的欣赏力熬得了熬不了。我们改天再来看完它。”

    分手时,我满口道谢。也许走开后我变得聪明一点,可是确很恼火。

    我和布太太告别时,她告诉我第二天伊莎贝儿要请她几位年轻朋友来家吃晚饭;我要是愿意来的话,那些孩子们走后,我还可以跟艾略特谈谈。

    “你等于救救他,”她接着说。“他在外国待得太久了,到这儿觉得百不如意;简直找不到一个跟他合得来的人。”

    我接受了;在博物馆门口台阶上两人分手时,艾略特告诉我,他很高兴我答应下来。

    “在这座大城里,我就象迷失了的灵魂,”他说。“我答应路易莎跟她住六个星期,我们自从一九一二年后彼此就没有见过,可是,我盼望回巴黎真象度日如年。

    巴黎是世界上唯一文明人能住得下去的地方。我亲爱的朋友,你知道他们这儿把我看作什么?看作一个怪物。真是野蛮的人。”

    我大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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