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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朱莉娅打定了这个主意之后,感到轻松愉快。她想到终将摆脱折磨她的创痛,顿觉这创痛好受得多。

    布告张贴出去了;迈克尔组成了重演《红桃作王牌》的演员班子,开始排练。朱莉娅悠闲地坐在前排座位上,观者聘用来的女演员排演那原来是她自己演的角色,感到很好玩儿。她当初开始舞台生涯的时候,坐在熄了灯的、座位上都遮着防尘套的剧场里,观看一个个剧中人物在演员身上展现出来,那种激动心情迄今没有消失。她只要身在剧院之中便心神安泰;她在这里比在任何地方都快活。在观看排练的时候,她可以休息,这样,到晚上她自己演出的时候,就精神饱满。

    她认识到迈克尔所说的话全是对的。她控制住了自己。把私人感情抛在脑后,然后掌握住剧中人物,她做到重新用她原有的精湛演技来演戏。她不再把演戏作为发泄自己感情的手段,而重又展现创造的本能。她这样恢复了对戏剧这个媒介的控制,暗自欢喜。这给予她一种力量和获得解放的感觉。

    但是她这一成功的努力使她精疲力竭,因此她不在剧院的时候,只觉得百无聊赖,灰心丧气。她失去了她充沛的活力。一种新的羞辱感笼罩着她。她觉得她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她叹息着对自己说没有人再需要她了。迈克尔建议她到维也纳去和罗杰亲近一番,她原想这倒不错,然而她摇摇头。

    “我只会去妨碍他的生活方式。”

    她怕他会嫌她讨厌。他正过得痛快,她去了只会给他添麻烦。她不愿意他把带她到外面去逛逛和偶尔陪她共进午餐或晚餐作为讨厌的责任。自然罗,他应该和他结交的那些年龄相仿的朋友一起更好地玩乐。

    她决定到她母亲那里去住一阵。兰伯特太太——迈克尔总坚持称她为德兰伯特夫人——如今已在圣马罗和她姐姐法洛夫人同住多年了。她每年到伦敦来朱莉娅处小住几天,但今年因为身体不大好而没有来。她已是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朱莉娅知道如果她女儿在她那里逗留较长的时间,她会大大地高兴的。在维也纳,有谁注意一个英国女演员啊?她在那里会是个无名小卒。在圣马罗,她将是一个引人注意的人物,那两位老太太可以拿她在她们的朋友们面前得意地献宝,倒也有趣。

    “我的女儿,英国最伟大的女演员①”和诸如此类的话。

    ①原文是法语。

    可怜的老太太们,她们不会再有多少年可活了,而她们过的又是枯燥无味的生活。当然,她和她们在一起会非常厌烦的,可对于她们将是极大的喜悦。朱莉娅有种感觉,也许在她辉煌成功的生涯中多少忽视了她的母亲。如今她可以弥补以往的不足了。她要竭力使自己做到亲切可爱。她对迈克尔怀着爱心,并始终觉得多少年来对不起他,这使她不胜内疚。她深感自己一向自私而又傲慢,想要追赎前想。她决意作出牺牲,因此写信通知她母亲,她即将去她那里。

    她设法非常自然地做到在伦敦的最后一天之前避而不见汤姆。那部戏在前一夜就停演了,她将在晚上启程去圣马罗。

    汤姆六点钟前来向她送行。迈克尔在场,还有多丽和查尔斯·泰默利,另外还有一两个人,所以他们两个一刻也没有单独在一起的机会。朱莉娅不难自然地跟他谈话。见到他并没有引起她害怕会引起的剧烈创痛,她只感到一阵隐隐的心酸。

    他们没有公开她动身的日期和地点,也就是说,剧院的新闻通讯员只打电话给很少几家报馆,所以朱莉娅和迈克尔到达车站时,车站上只有五六个新闻记者和三个摄影记者。朱莉娅向他们讲了一些客套话,迈克尔也讲了几句,接着通讯员就把记者们带到一边,向他们简单扼要地宣布了朱莉娅的计划。同时朱莉娅和迈克尔摆着姿势,让摄影记者在闪光灯的照射下拍摄他们臂挽着臂最后吻别的照片,最后朱莉娅从车厢窗口探出半个身子,伸手和站在月台上的迈克尔握手。

    “这些人真讨厌,”她说。“简直没法逃避他们。”

    “我不懂他们怎么知道你要走的。”

    那一小群发现了有这么回事而聚拢来的人们有礼貌地保持着一定距离站在那里。剧院的通讯员走上前来,跟迈克尔说他认为已经给了记者们足够刊登一长栏的材料。火车开出车站。

    朱莉娅不高兴带伊维一起走。她有个想法,为了要恢复安宁,她必须使自己和过去的生活彻底切断一段时间。伊维在那个法国家庭里会格格不入的。原来法洛夫人,朱莉娅的嘉莉姨妈,在做小姑娘时嫁了个法国人,现在已是个很老很老的老太太,说得一口法语,比英语还顺口。她已经寡居许多年了。她的独生子在战争①中丧了命。她住在一座小山上一所高而窄的石头房屋里,你从鹅卵石面的街道一跨进门,就进入了一个过去时代的宁静世界。这里半个世纪来没有丝毫变化。

    ①指第一次世界大战。

    客厅里布置着一套套着罩子的路易十五时代的家具,这些罩子一个月只取下一次,把底下的丝绸面子轻轻刷一下。水晶的校形吊灯用细纱蒙着,不让苍蝇玷污它。壁炉面前有一道用孔雀毛精巧地编成、再用玻璃挡好的挡火隔板。虽然这房间从来不用,但是嘉莉姨妈每天都亲自打扫一遍。

    餐室镶有护壁板,这里的椅子也是套着防尘罩于的。餐具柜上而搁着一只银果企、一把银咖啡壶、一把银茶壶和一只银盘子。

    嘉莉姨妈和朱莉娅的母亲兰伯特太太住在晨室①里,那是间狭长的房间,布置着法兰西帝国时代的家具②。墙上装着椭圆形画框的是嘉莉姨妈和她已故丈夫的油画像和他父母亲的油画像,还有一帧已故的儿子小时候的彩色粉画像。在这里有她们的针线盒,在这里她们看报纸,着天主教的《十字架报》,《两个世界评论报》和当地的日报,在这里她们晚上玩多米诺骨牌。除了星期四晚上有神父和拉加尔德舰长——一位退伍的海军军官——来进晚餐的情况之外,她们总是在这里吃饭;但是朱莉娅来了以后,她们决定在餐室里吃饭比较方便。

    ①晨室为大住宅中上午供沐浴阳光的起居室。

    ②指法兰西第一帝国(1304—1815)或第二帝国(1852—1870)时代浒的家具。

    嘉莉姨妈依旧为她丈夫和儿子戴着孝。她不大感到热得穿不住她亲自用钩针编织的那件黑色小毛衣。兰伯特太太也穿着黑色丧服,可是神父先生和舰长来吃晚饭时,她在肩上披上一条朱莉娅送给她的网眼白围巾。饭后他们一起玩普拉丰牌①,输赢以一百分两苏②计算。兰伯特太太因曾长期居住在泽西,而且至今还常去伦敦,所以见多识广,她说有一种叫做定约桥牌的牌戏很流行,可是舰长说美国人玩玩那个还不错,他可坚持玩普拉丰就满足了,神父呢,却说他个人认为惠斯特③没人玩了,很可惜。可是讲到这个问题,人们是永远不满足于既有的东西,而总要求改变、改变、改变。

    ①普拉丰牌(Plafond)为二十年代流行于法国的一种纸牌戏,是定约桥牌的前身。

    ②苏(sou)为法国旧辅币,二十个苏合一法郎。

    ③惠斯特(whist)也是一种类似桥牌的牌戏。

    每逢圣诞节,朱莉娅总给她母亲和姨妈寄去贵重的礼物,但她们从来都不用。她们把这些礼物,这些从伦敦寄来的珍贵东西,引以为豪地拿来给她们的朋友们看,然后用皱纹纸包好,在小橱里收藏起来。

    朱莉娅曾想买辆汽车给她母亲,但是她坚决不要。她们难得出门,尽可以安步当车,车夫会偷她们的汽油,假如他在外面吃饭,开支可不堪忍受,假如在家里吃饭,就会使安妮塔心神不安。安妮塔是厨娘兼管家婆,又是女仆。她在嘉莉姨妈身边已经待了三十五年。她的外甥女安琪儿在这里做粗活,可她年纪还轻,还不到四十岁,所以屋里老有一个男人在场总不大妥当。

    她们让朱莉娅就住在她小时候在嘉莉姨妈家上学时住的那间屋子里。它使她产生一种特殊的令人心碎的感伤,一时间确实使她深为激动。然而她很快就适应了这里的生活。

    嘉莉姨妈由于结婚而成为天主教徒,兰伯特太太在丈夫去世后来到圣马罗,受了那位神父的开导,终于也走上了同一条道路。这两位老太太非常虔诚。她们每天早晨同去望弥撒,星期日则参加大弥撒。除此之外,她们极少出门。如果偶尔出门,那么不是因为哪位老太太家里死了人,就是因为哪家孙子孙女订婚,才去作礼节性的拜访。她们看报纸,读杂志,做大量的针线活来救济穷人,他们玩多米诺骨牌,听朱莉娅送给她们的无线电收音机。虽然多年来神父和舰长每星期四总来她们家吃饭,但是一到星期四,她们还总是心慌意乱。她们对舰长有水手的心直口快的脾气不以为奇,有什么东西烹调得不合他口味,他会毫不犹豫地说出来,即使那神父,尽管是个圣人,也有他喜欢吃的和不喜欢吃的。比如说他非常爱吃诺曼底板鱼,但他一定要用最好的黄油来烹制,而这种黄油在战后价格十分昂贵。每星期四早上,嘉莉姨妈从她暗藏的地方取出酒窖的钥匙,亲自到酒窖里去拿出一瓶红葡萄酒来。她们姐妹俩把喝剩的在一个礼拜里喝完。

    她们对朱莉娅关心得无微不至。她们配煮了药茶让她服用,竭力不让她坐在她们认为可能有穿堂风的地方。的确,她们为了躲避穿堂风,一生中花费了很大一部分时间。她们让她躺在沙发上,特别留意,要她得把一双脚盖好。她们跟她议论该穿什么衣服。那些长统丝袜薄得里面都看得见;而她贴身穿的又是什么?嘉莉姨妈如果发现她光穿着一件无袖的宽内衣,会毫不惊奇。

    “她连那个都没有穿,”兰伯特太太说。

    “那她穿的是什么呢?”

    “三角裤,”朱莉娅说。

    “总还带个胸罩吧,我想?”

    “当然没有,”朱莉娅泼辣地说。

    “那么,我的甥女,你外面这件衣服里面是光身啰?”

    “确实如此。”

    “这太荒唐啦,①”嘉莉姨妈说。

    ①这句话是用法语讲的。

    “这太不像话了,我的女儿,①”兰伯特太太说。

    ①这句话是用法语讲的。

    “我可不是故作正经,”嘉莉姨妈添上一句,“不过我必须说,这样子总不太正派。”

    朱莉娅把她的衣裳拿出来给她们看,在她到来后的第一个星期四,她们议论她吃晚饭时该穿什么。嘉莉姨妈和兰伯特太太彼此激烈地争论起来。兰伯特太太认为她女儿既然有几套晚礼服,应该穿上一套,而嘉莉姨妈则认为大可不必。

    “往常我到泽西来看望你们的时候,我亲爱的,逢到一些先生们来吃晚饭,我记得你总穿上件茶会礼服。”

    “茶会礼服当然很合适啰。”

    她们满怀希望地瞅着朱莉娅。她摇摇头。

    “我宁愿穿套寿衣,也不要穿茶会礼服。”

    嘉莉姨妈穿着一件厚实的黑绸高领衫裙,戴着一串黑色大理石珠子,兰伯特太太穿的是一件差不多同样的衣服,但是披着她的网眼肩巾,戴着一串人造宝石的项链。舰长是个结实的小个子,满面皱纹,一头白发修成平顶式,威严的唇髭染得墨黑,气概不凡,虽已年逾七十,吃饭时却在桌子底下担担朱莉娅的脚。离去的时候,他还趁机在她的屁股上拧一把。

    “性感嘛,”朱莉娅喃喃自语,一边庄严地跟随两位老太太走进客厅。

    她们为了她手忙脚乱,不是因为她是个伟大的女演员,而是因为她身体不好,需要休息。朱莉娅很快就大为震惊地发觉她们不以她的红极一时为贵,而反党不好意思。她们决不想拿她出风头,相反地并不提出要带她一起出去拜访亲友。

    嘉莉姨妈从泽西带来了下午吃茶点的习惯,一直没有抛弃。有一天,朱莉娅刚来不久,她们邀请了几位太太小姐来吃茶点;兰伯特太太在进午餐时这样对她女儿说:

    “我亲爱的,我们在圣马罗有些很好的朋友,不过当然,尽管已经经过这么多年,她们还是把我们当外国人看待,所以我们不希望做出任何可能被他们认为古怪的事情来。我们自然不要你说谎话,不过除非你非讲不可,你的嘉莉姨妈认为最好不要对任何人说你是女演员。”

    朱莉娅吃了一惊,可是她的幽默感战胜了惊讶,差点笑出来。

    “假如我们今天下午盼望着会来的朋友中有人顺便问起你你丈夫是做什么的,你说他是做生意的,那不好算是假话吧?”

    “一点不假,”朱莉娅说,让自己微笑了一下。

    “当然我们也知道英国女演员和法国女演员可不一样,”嘉莉姨妈和蔼地说。“法国女演员有个情夫,几乎是不言而喻的。”

    “噢,天哪,”朱莉娅说。

    她在伦敦的生活,那里的兴奋、得意和痛苦的事儿渐渐地好像越来越遥远了。不久她觉得自己能够用平静的心情来考虑汤姆和她对他的感情了。她认识到受到更大损伤的是她的虚荣而不是她的心。在这里,一天天过得单调无味。不多几时,唯一使她记起伦敦的就是每逢星期一到来的星期日的伦敦报纸了。她拿了一大摞,整天阅读它们。她这才有些坐立不安起来。她到城堡周围的防御堤上去散步,眺望海湾中星罗棋布的岛屿。那里的灰色天空使她怀念英国的灰色天空。但是一到星期二早晨,她又重新沉浸在外省生活的宁静中了。她看大量的书,看那些在当地书店里买来的长篇小说,有英国的,也有法国的,她还读她心爱的魏尔兰。他的诗中有一种淡淡的哀愁,似乎正适合这座灰色的布列塔尼①城市、适合那些阴沉的古老石头房屋和陡峭而曲折的幽静街道。

    ①布列塔尼(Brittany)为法国西北部一半岛,圣马罗是半岛北部的一个港口城市。

    这两位老太太的娴静的习惯、平安无事的日常生活和悄悄的闲谈激起了她的同情。这些年来什么事情也没有在她们身上发生过,一直到她们去世也不会发生什么,这样的话,她们的生活是何等没有意义啊。奇怪的是,她们竟感到满足。她们既不知怨恨,也不知妒忌。她们已经达到了朱莉娅站在脚光前向热烈鼓掌的观众鞠躬时所感觉到的那种超脱一般人际关系的境界。有时她还认为这种超脱的感觉是她最宝贵的财富呢。在她身上它是产生于骄傲,而在她们身上则是产生于谦卑。这两者可都给人带来一样珍贵的东西,那就是精神上的自由;只是在这两位老太太身上更为牢固。

    迈克尔每星期写一封信给她,那是些直截了当的业务书信,向她报告西登斯剧院的票房收入情况和他正为下一部戏的演出所作的准备工作;但是查尔斯·泰默利却每天给她一封信。他告诉她伦敦城里传布的闲话,他高雅而娓娓动听地谈到他看到的画和读到的书。他亲切可喜地引经据典,在嬉笑中显出他的渊博。他谈论哲理而不迂腐。他向她倾诉他热爱着她。这些书信是朱莉娅所收到的最美的情书,为了传之后世,她决定把它们好好保存起来。也许有一天有人会把它们印出来,人们就会到国立肖像画陈列馆①去,看着她的画像,就是麦克伊沃伊②画的那幅,想到她曾经是这个凄枪、浪漫的爱情故事的女主人公而感叹。

    ①国立肖像画陈列馆(NationalPortraitGallery)于1856年建立于伦敦,1859年对外开放,着重陈列历代名人肖像,甚于考虑其艺术价值。

    ②麦克伊沃伊(ArthurAmbroseMcEvoy,1878—1924)为英国肖像画家。

    查尔斯在她痛失汤姆后的头两个星期里,待她无限殷勤,她真不知没有他如何了得。他总是召之即来。他的谈话把她引进另一个世界,使她神经松弛下来。她的心灵曾陷在泥坑里,在他崇高的精神中洗净了自己的泥污。跟他到一个个美术馆去逛逛,看看画,对安定情绪有莫大的效力。她极应该感谢他。她回忆起他一直爱着她的漫长岁月。他到现在已等了她二十多年。她待他可不很好。如果他得到了她,这将给他多大的幸福,而且对她也确实不会有什么损害。她不知为什么自己长久以来一直拒绝他。或许因为他太忠实,因为他一往情深,那么卑躬屈膝,或许只因为她要让他永远保持着他心目中的理想。这实在是愚蠢的,她太自私了。

    她忽然欢欣地想到她终于可以报答他的全部深情、他的耐心和他的无私精神了。她并没有忘掉迈克尔的伟大的关怀在她心中激起的卑劣感,她依旧因为长期对他感到不耐烦而深自悔恨着。她在离开英国时决心作出自我牺牲的心愿依旧在她胸怀里热切地燃烧着。她觉得查尔斯正是值得她实现她这个心愿的对象。她想像他懂得了她的意图时将大吃一惊的情景,不禁仁慈而满怀同情地轻轻笑笑;一时间他将难以相信,接着是怎样的欢乐,怎样的销魂啊!

    这么多年来他对她蓄积着的爱情将如一股巨大的激流般冲破闸门,把她淹没在洪水之中。想到他的无限感激,她的心顿觉膨胀起来。但他会依然不大能够相信自己的好运气;等到好事既成,她躺在他怀抱里,将紧挨着他娇声低语:

    “你等得值得吗?”

    “你像海伦,一吻使我永生①。”

    ①典出英国剧作家、诗人马洛(ChristopherMarlowe,1564—1593)的剧本《浮士德博士的悲剧》(1604年)第1330行:“可爱的海伦,用一吻使我永生吧。”海伦即希腊神话中特洛伊的海伦(HelenofTroy),斯巴达王之妻,彼特洛伊王子帕里斯(Paris)拐走,因而引起特洛伊战争。

    能够给予一个人这样大的幸福,真是不可思议啊。

    “我要在即将离开圣马罗之前写信给他,”她下了决心。

    春去夏来,到了七月底,朱莉娅该到巴黎去看看她的服装了。迈克尔准备在九月初开演新戏,八月中开始排练。她已把剧本随身带到圣马罗,原想研究研究她的角色,可她在这里的生活环境使她无法如愿。她有足够的空闲时间,不过在这个灰色、简朴而却舒适的小城里,朝夕相处的就是那两位老太太,她们所关心的无非是教区教会和她们的家庭琐事,在这样的环境之中,虽然那个剧本很精彩,她却对它提不起兴趣来。

    “我该回去了,”她说。“我死也不会真的认为剧院不值得人们大惊小怪、多费心思。”

    她向她母亲和嘉莉姨妈告别。她们待她好极了,不过她有一种感觉,等她离去后,她们可以回到被她打乱的生活中去,并不会感到遗憾。而且她们可以稍稍放心,如今不会再有发生什么古怪事情的危险,那种古怪事情,是和女演员在一起时必须时刻提防的,它会引起圣马罗的太太小姐们的非议。

    她下午到达巴黎,被领进她在里茨饭店订好的一套房间时,满意地舒了口气。回到豪华生活中来是一大快事。已经有三、四个人送来了鲜花。她洗了个澡,换了衣服。查利·德弗里尔——一直替她做衣服的制衣商,也是她的老朋友——来访,要带她去森林乐园①共进晚餐。

    ①全名为布洛涅森林乐园,在巴黎西部的塞纳河畔,原为森林地,后开辟为游乐区。

    “我过了一阵很愉快的日子,”她告诉他,“当然,我跟那些老太太在一起,她们非常开心,不过我觉得,如果再待上一天,我可要厌烦了。”

    在这样一个美妙的夜晚,乘车在爱丽舍大街上行驶,使她满怀欢欣。重又闻到汽油味儿,颇觉开怀。私人汽车、出租汽车、鸣叫的喇叭声、栗树、路灯、人行道上的往来行人、咖啡馆外面坐着的人群;这景象令人陶醉。他们到达如此欢乐,如此高度文明,如此奢侈的马德里别墅,重又看到女的衣衫华贵、化妆得体,男的脸色棕红,穿着无尾礼服,觉得真是美妙。

    “我觉得像是个流亡归来的女王。”

    朱莉娅愉快地花了几天工夫选购服装并试穿她定做的那些衣服的第一次试样。她每一分钟都过得十分快活。但她是个有性格的女性,作出了一个决定,便非做到不可;所以她在回伦敦之前写了一封简短的信给查尔斯。他到古德伍德①和考斯②去过,在去萨尔茨堡③的途中将在伦敦逗留二十四小时。

    ①古德伍德(Goodwood)为英国东南部苏塞克斯郡奇切斯特附近的贵族领地,有著名的赛马场。

    ②考斯(Cowes)为英格兰南部怀德岛(IsleofWight)酉北部一海港,有海水浴场和游艇比赛场。

    ③萨尔茨堡(Salzburg)为奥地利北部一城市,为夏季游览胜地。

    亲爱的查尔斯,

    见面在即,欢欣何似。我星期三当有空,共进晚餐如何?你依旧爱我?

    你的

    朱莉娅

    她封信封时,喃喃自语:Bisdatamcitodat。①迈克尔遇到慈善机关要他捐款,回邮把希望他捐赠的数目的一半寄去时,总是引用这一句拉丁谚语。

    ①拉丁语,意谓“快给胜似加倍给”,是慈善事业中的常用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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