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阵的西风拂掠而过,卷起艳如枫叶的红沙,其中隐隐滴着细微血丝。
入秋了,村子口是一片枯黄野草,伴随着曝晒在太阳底下,一排排倒挂的金黄黍杆。
这是个丰收年,家家户户丰衣足食,等着秋收後的冬藏,挨家挨户宰猪杀羊,好为腊冬做好准备。
可是,曾经的笑语不见了。
那些个在草墩间、田埂上跑来跑去的人影消失了,孩子们的笑声被血红色截断,老太爷系在腰杆上的水烟枪满是污浊的深褐色,那是口中吐出的最後一口心头血。
来不及逃走的壮汉,死不瞑目的妇人,手抱幼儿被马蹄硬生生踩断腰骨而亡的老妇,赤着脚的农夫还荷着锄头,可惜再也无力护住辛苦开垦的土地,血流成河。
屠村。
一村一百多户、三百多口人的性命就这麽遭人收割了,在黎明初晓时刻。
一批不知哪来的土匪似蝗虫般劫掠,个个高头大马,身强体壮,一刀落下,一条无辜生命随即葬送,完全不留余地,连初生婴孩也不放过,接着一把火烧了整座村子。
血的味道弥漫四周,在烈日的照射下益发腥臭难闻。
焚烧过的木头屋子上百烟犹残,焦黑的断垣残壁满目疮痍,遍体的屍骸或躺或趴、或狰狞不甘,一帘秋风低掠而过,再也唤不醒安贫乐道的百姓。
「好重。」
茫茫风沙中,一具满脸是血,半面朝下的屍体动了一下,紫黑的唇瓣没有一丝气息,由枣红泥上衫和暗青色绣花鸟纹长裙看来,这是一名年岁不大的少妇,撩高至腰际的裙摆下不着寸缕,大张的两腿间是流下的血,以及男子的精秽。
她,死透了,微闭的双瞳犹留沾满泥沙的泪痕,目中隐约可见血泪渗出,全身僵硬,伤口和屍臭味更引来蚊蝇飞绕,可见的屍斑一一浮现,这样的她怎麽还动得了?
然而,下一刻,诡异的现象再度发生,她真的动了,一下,两下……
蓦地,一只白嫩的小手从死屍下头伸出,五根小指头用力推着压在身上的重物,还能听见那力有未逮的细微喘气声,以及与小手年龄不符的咒骂声。
「这是什麽鬼东西,重得要命,压得我快喘不过气来,鬼仆、月姑,还不把这玩意儿拉开!」
过了好一会,久候不到下人回应的曲款儿先是一怔,继而感到四周的不对劲。
太静了。
她感觉到四面八方扑来的死气,浓重的血腥味,和重得几乎教人窒息的怨气,众多阴魂不肯离去。
是到了连环车祸现场,还是死伤无数的矿区,为何会有如此深浓的死灵气息?
来不及多想的曲款儿只觉得胸腔内的氧气快使用殆尽,她拚着最後一口气在地上画了一个奇怪的符号,像是字又似图,歪七扭八的,尾端还留了个长长的倒钩。
「起——」
不知是太虚弱了,或是力量不足,她身上的物体并未移开或浮动,仅是重量稍微变轻,让人容易钻出。
「不可能,我的能力不会弱成这样,是谁在我的饮食中动了手脚?」
一个蠕动的小生物……不,是一个比狼崽子大不了多少的小女娃从死亡多时的女屍怀中爬起,脸上满是血痕和泥污,看不清长相,只能见到巴掌大的小脸镶嵌一双黑而亮的媚眼。
那是一双十分媚人的丹凤眼,眼角微微上扬,只是此时眼底只有深深的不解和警惕。
由个头看来,年纪约三、四岁左右,身上的布料很普通,是一般农间小孩常着的粗帛细麻,薄薄的撒红花秋衫,半长的青花小裙底下是棉布长裤,脚上的青花小鞋少了一只,不晓得掉哪去了,麦色的小肉脚有在田梗间跑过的小茧子。
看得出小女娃是受爹娘宠爱的,通常在农家生活的小孩不论男女,打小就是赤脚在家里、农地忙和,连大人都不见得有鞋穿,何况是命如草芥的女娃。
可是被眼前一景所慑住的曲款儿没注意到两脚有没有鞋穿,她只是震惊不已的四处张望,屍横遍野的村落残破不堪,无人生还,无人收埋,无人为他们流下悲凉泪水,默默死去。
「谁?」
幽然的叹息声飘至耳边,曲款儿敏锐的回头一瞧,在烧得半毁,一半树叶犹在的老榕树下,立了一名壮实的汉子,他的身侧则是面容秀丽的年轻女子,梳着妇人发髻。
再仔细一瞧,枣红泥衣衫,暗青色绣花鸟纹长裙,不就是面朝下,刚刚还怀抱着幼女的少妇吗?
他们的身体是半透明的,忽隐忽现,大腿以下空无一物,离地一尺有余,似心疼,似不忍地看着她。
「你们已经死了,走吧。」再度出声仍是糯软的童音,曲款儿内心困惑,但面上仍不动声色。
「宝儿,我们是爹娘,你认不出了吗?」秀丽妇人噙着泪,似乎想往前抱住女儿小小的身子。
「宝儿?」她面露讶色。那是谁?
「云娘,我们死了,再也保护不了宝儿,你别难过,要坚强,我……我们无能为力……」男子泣不成声,以庄稼人厚实的大掌轻拥妻子,眼里的舍不得清楚可见。
「可是……我放不下她呀!我放不下我们辛苦养了四年的女儿,她还那麽小……」怎麽能照顾好自己。
男子一脸青白的说:「那是她的命,至少她还活着,不像我们已……唉!半点不由人。」阎王要人三更死,岂能留人到五更。
「我不放心,不如我们带她一起走?」女子异想天开的说道,原本失去光采的双目迸出一丝微光。
「云娘……」壮汉面容苦涩。
别说将女儿带走,一家三口同赴黄泉路,光是走出这荫处便是一大难题,秋老虎的日头烈得很,就算是人也晒得脱一层皮,更遑论此刻的他们是脆弱不堪的新魂,一踏出遮蔽处便会被阳间真火烧得三魂七魄不留。
男子为难地看向日正当中的日头,他并未有与女儿同死的念头,尽管她年岁尚幼,无谋生能力,少爹缺娘日子将过得困顿,他仍希望她好好活着,走自己的路。
大难不死必有後福,整个村子都没了,唯有她逃过一劫,这不表示她是有福气的人吗?
「阴归阴、阳归阳,我送你们一程。」秉持着人死为大的善念,曲款儿习惯性打起手结,欲超渡亡魂。
但当白嫩的小手一抬起,她才惊愕的倒抽了口气,倏地明白她的力量为何在一瞬间变小了。
她,巫觋世家曲家的第三十六代家主,十七岁掌家至三十二岁一共十五年有余,是曲家百年难得一见的奇才,没人能望其项背,地位之崇高无人能及。
但是,她如今居然有双小孩子的手,小孩子的身躯,一出生便有的强大巫力只剩下微小的气力,连颗十斤重的石头也搬不动。
这是怎麽回事,她死了吗?
不,拥有异能的巫灵师向来长寿,百岁人瑞不算什麽,精於术式者能高寿两、三百岁,甚至长生不老。
那麽,她为何会置身於此?
微闪过一丝慌乱的曲款儿很快镇定下来,她回想着阖目前的最後一刻,那时在她身边的有两人,一是小她五岁的妹妹于灵儿,她们一人随母姓,一人随父姓,她向来疼爱这个妹妹;另一人则是交往多年的未婚夫,他俩已论及婚嫁,婚礼订在八月十五,两人的订情日。
而他们在笑着,原本离得老远的大手小手慢慢靠近,而後十指紧扣……十指紧扣
呵呵,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她被最信任的两个人背叛了,用她的性命来成全他们的爱情。
可惜呀!可惜,那两个家伙都太天真了,以为她一死就能夺走她的家主之位,将富可敌国的财富和滔天权力收为己有?傻得可笑,没有她,他们什麽也不是。
家主之位虽是世袭,以母传长,不分性别,但是也要经过一百零八位长老一百零八关的考验,一关比一关难,一关比一关艰辛,除百鬼、斩恶妖、镇阴灵、封邪魔。
其过程之可怖,以他二人的能力决计承受不起。
「我不是你们的女儿,我是……」
话到嘴边,曲款儿反而说不出口,她不知道这具身躯的魂魄去了哪里,以她目前的情况,根本没有卜算、唤出式神的能力,她连自己的未来都是一团糟的厘不清。
面对心疼女儿的两抹幽魂,她可以感受到他们放不开的忧心和疼惜,如果亲生父母都看不出十月怀胎的骨肉有异状,她又何必让其伤心呢?
「宝儿,别怕,娘陪着你……」她不走,即便化做生生世世投不了胎的孤魂野鬼也要陪着女儿。
曲款儿就怕死灵太过执着,抛不下世间情爱,她小脑袋瓜子轻轻摇着。「不,你们走,不要逗留,接你们的鬼差来了,今生枉死,来世便有福报,终有相见的一日。」
「宝儿……」女儿几时口齿变得这般伶俐,看她的眼神还十分陌生?泪眼婆娑的少妇没多想,当自己看花了眼,人一死,连眼睛也看不清楚阳世事物,只有一片朦胧。
「云娘,我们已经死了,不能再有所留恋,鬼差真的来了。」壮实的男子往身後看去。
先是招魂的铃声由远而近,接着是粗重铁链在地面拖曳的铿鎯声,一黑一白两道模糊影子渐渐现身。
「杜云娘,高强,庚午年辰时三刻亡,卒岁二十一,二十五,尔等新魂随本座去地府报到。」阴恻恻的声音彷佛来自地底,虽然厚沉却带点飘忽,纵然日头大得灼人仍让闻者遍体生寒。
「等等,用不着上锁链,他们会跟着你们走,不会有所反抗。」曲款儿在心中默念着引魂咒,引魂西归。
「你是谁?」居然看得见黑白无常。
死人才得见冥府众鬼,而她是活人。
「我是……他们的女儿宝儿。」她顿了一下,藉由原主的身分糊弄鬼差,鬼通常都不聪明,因为少了一魂二魄。
人有三魂七魄,死後有一魂留在家中的神主牌位,一魂在埋葬屍身的墓地,一魂则在地府,等待转世投胎时再与新生魂魄融合,再到来世时便是完全重生的灵魂,没有前世的任何记忆。
喝孟婆汤是为了忘却前尘旧事,不然一回忆起红尘往事,个个都想回去看几眼,地府岂能不乱。
「高宝儿……呃,我查一下生死簿……」高个子的白无常翻阅一本平空出现的黑色簿子,尖细的长指甲在空无一字的纸页上点了点,非常困惑的拧起无眉的额头。
「黑子,你看看,好像出了什麽差错……」
矮个子的黑无常踮起脚尖,张大牛眼一瞧。「嗯,高宝儿,庚午年巳时一刻亡,那她的魂魄呢?」
「高宝儿不是还活着吗?」白无常眼露不解的指着曲款儿,在她眉心他看不见死气。
「她不是高宝儿吧……」黑无常摇着招魂铃,见曲款儿不动如山,确定她未死,是生灵。
「那要怎麽办,拘了她回去交差?」少了一个,他们也没办法向上面交代,多多少少要受点惩罚。
「不行,她是生灵,拘错了魂咱们哥俩是吃不完兜着走,处罚更重。」生灵一入地府哪能不被发现,气味不同啊。
「你说说看,有什麽法子补救……」
这头一高一低的黑白无常低声交谈,交头接耳的讨论接引亡者一事,这回魂数众多,难免有些遗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