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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四溅花

    她那只白玉细雕般的左手,掌色本来是绯红绯红的,现在却似结了一层冰,看去有点像死去的人青澹发寒的肉色,美得令人心寒。

    唐方的手一向都是凉冷的。当年萧秋水握着她的手,也给她冷了一下,说过:“怎么这么冷呢,你的手。”可是,现在左手冰也似的寒,冷得当右手握住左手时,也觉得右手如春阳。

    “啊”唐方给自己冷了一下,从心□打了一个寒噤。

    “‘快哉风’的毒,相当厉害。要不是‘毒宗’高手温四弟在,还有雷二哥以火药引子施金针,再以雄黄酒点艾蒿,恐怕你到现在还起不来。”唐拿西说,“他们为你的伤,耗了不少力气。”

    唐方除了觉得冷,还觉得昏眩。“我怎会这样子的呢?”

    “你伤未痊愈,还要观察一段时间。”唐拿西说,“你先留在这儿吧,‘五飞金’的当家们都很欢迎你。我会请唐乜和唐物照顾你的。”

    唐方听了,觉得很颓然。

    她又想起先前那个梦。

    “你别急,病,是要慢慢才会好起来的;武功,也是渐渐练成的。”雷以迅安慰道,“你的暗器,都放在桌上鱼缸之后。如果有一天你能使动这些暗器,你的痛也就好全了,你体内的毒也就清除了。”

    “廿四叔、雷伯伯……为我的事,可真教您们烦着了。”唐方说着,也有点哽咽起来,觉得自己简直手无缚鸡之力,一向英爽的她,不免也有点英雄气短。不过,自“一风亭”一役之后,她已在心里矢誓决不在外人面前流泪了。“如果方便,我想拜谢这儿的大当家和各位当家。”

    唐拿西和雷以迅相视而笑。

    “怎么?”唐方偏着首好奇的问:“有什么不便吗?”

    “没有。”雷以迅道,“到了该见的时候,你会见着他的,虽然他不一定也见着你。”

    唐方听不大明白:“哦?”她把头儿又侧了一侧。

    唐拿西忽然负手踱向窗前,换了一个更舒坦的语气问:“怎么,喜欢这‘移香斋’的环境吗?”

    “喜欢。”唐方说。但她最喜欢的是:一,在江湖上闯荡:二,回到自己的家里。现在她才知道,受伤之后有家可回也是一种幸福。她心里这样想,这儿地方再美,也有陌生的感觉;这些人对自己再好,也是些陌生的人。她是个冰雪聪明的女子,听出唐拿西正转换话题,于是她也转变了话题,又把头一偏,问雷以迅:“你常常打斗?”

    雷以迅答:“不常。”

    “打过多少次?”

    “两百一十四次。”雷以迅道:“以一个江湖中人来说,这数目并不算多。我已四十八岁。”

    “都能取胜?”

    雷以迅点头,然后缓缓的道:“不能的我就不打。”

    “给你打败的人有没有找你报仇?”

    雷以迅并没有立即回答。他以一种“战斗”的眼神望着唐方。

    唐拿西却反问:“你问这些做什么?”

    “我好奇。”唐方笑了,酒涡深深,如两朵悬在笑颜里的梦。“我不明白雷伯伯杀气腾腾的,为什么会取个外号叫‘四溅花’?”

    唐拿西笑了。

    他低首去弹他指甲上的泥垢。

    一时间,房里只剩下他弹指甲的声音,还有外面院子池塘鱼儿冒上水面来吐泡泡的轻响。

    不知怎的,唐方有点毛骨悚然起来。

    “你真想知道?”雷以迅问她。

    唐方本来有点心栗,要答:不必了,但一句话到嘴边,倔强的她却说成一个字:

    “是。”

    突然之间,外面轰的一声,水花激射到窗槛上,泼剌剌一阵急响,有几处窗扉的糊纸都给激破了,连房间彷佛也摇晃了一下,连桌上的鱼缸也给震碎了,玻璃散了一地。

    唐方体弱,几乎便要从床上栽倒下来,唐拿西不知何时已悄然到了床侧,一伸手就扶住了她。

    “这就是四溅花,”唐拿西温和的道,“你看,爆炸的时候,不也是水花四溅么?”

    倏尔,窗外人影闪动,至少有三十人已然兵器在手,一齐掩至,但悄无声息。

    雷以迅自襟里掏出一面统有五只眼睛的旗子,扬了一扬,那些无声无息掩至的人,立刻都无声无息的不见了。

    ──看来,这地方卧虎藏龙,防守之密,恐怕还不在唐家堡之下。

    一条鱼自爆炸时激飞进来,落在地上,下半身子已经炸碎了,上半身子仍在地上挣扎跳动着,张着嘴艰难的呼吸着。

    唐方看它难过的样子,巴不得使暗器杀了它,但她完全失去了动手的能力。──看来,这条受伤的鱼来杀她,远比她杀它来得容易。

    “你刚才问我:给我打败的人会不会找我报仇?”雷以迅这才一字一句的道,“你觉得他们在轰的一声后,还能找人报仇吗?”

    唐方静了半晌,忽然道:“廿四叔,请你帮我一件事。”

    唐拿西望了望雷以迅:“你说。”

    唐方虚弱的说:“替我杀了那条鱼。”

    ──使她心悸的,不是那爆炸,不是那四溅的水花,甚至也不是这条垂死的鱼,而是她自己失去了任何抵抗的能力,而且她也不明白雷以迅还坐在这儿说得好好的,到底他是怎么使外面的院子的池塘爆炸起来的。

    这时。

    刚才溅泼到窗棂上的水,正一滴滴的落在桌上、地上,嗒的一声。

    声音很轻。

    “你看怎样?”

    “‘快哉风’的毒力已完全袂除了。”

    “我当然不是问这个。”

    “至于‘十三点’的毒力,早已潜入唐方的脾胃里,她决不会有所觉,就算有所觉,以她对毒药一无所知,也决不会解得了。”

    “这样说……”

    “她会一直四肢无力、倦倦欲睡、憔悴消瘦下去。”

    “我是问:她还有没有内力?”

    “有。但运不起来。”

    “运不起来、发不动的内力,就形同没有内力。”

    “对。”

    “也就是说,如果现在她要试发暗器,也只有技法,而全无功力了?”

    “是。”

    “……唐物和唐乜可靠么?”

    “绝对可靠。只要唐方要练暗器,因为失去了功力,便不能在室内练习,否则很易伤己。只要她到花园练习,就一定逃不了唐乜和唐物的眼睛,而且,也一定会通知我。”

    “你也一定会通知我。”

    “这当然了,二哥也一定会通知三哥。那么,失去了内劲只剩下技法的‘泼墨大写意’、‘题诗小留白’的秘诀,尽在眼底。”

    “……唔。这是老妖婆子的绝技。多年来,你和老二耗尽心力始能悟出要先有泼墨之洒然才能写意出招,先有诗意盎然才会有留白之美,差点就给江湖上倒过来流传的句式:‘写意大泼墨’、‘留白小题诗’误导了。如果破不了这两道暗器,根本收拾不了老妖婆子,若妖婆子一天仍掌大权,唐家堡就不是你们可以主掌的。”

    “是,所以要使唐方道出秘诀。老妖婆子一向疼她,把这两门绝技尽授于她;她性子倔,如果逼她,她死也不会说的。唐门自绝手法独特,就算封闭她全身穴道,用药力控制她运聚内劲,只怕依然制不住她一意自绝。所以咱们以逸代劳,用这法子……”

    “她就在这里耗,干耗着,岁月老去,年华逝去,时光飞逝了,这样一个伶俐活泼美丽的女子,看她还有多大的能耐,还能沉得住气来。”

    “还是二哥这点子厉害,害了她,还要她拿咱们当恩人看待”。

    “不过……”雷以迅脸上显出有点忧虑,而脸上越有郁色眼中杀意更盛,“唐方却是聪明女子,她要是坚不肯在院子里习暗器,而躲在房里练,宁可伤己,也不愿秘技可能外泄呢?”

    “放心吧,二哥,就算她在房里打蚊子,我们也会知道死了几只。”唐拿西把沾垢的指甲捺在唇边磨着,“她来了这里,还怕她飞得上天吗?只不过,她不是要拜谢大当家么?这可如何处理是好?”

    “这倒没什么!”雷以迅道,“给她见见吧,不然,教她生气,反而节外生枝。”

    “对,先得教她妥妥贴贴的,日后讨她来做小老婆,也服服贴贴。”

    “你不怕她性子拗得很么?”

    “怕?有什么好怕?我教她求生不得,没了武功,到时候连暗器也毁去,我要她怎样就怎样!”

    “说什么她还求死欲能呀!再说,她可是你的同门后辈吧!我看你还是收心养性,把她让了给我吧!”

    “二哥有心要她,我怎敢有非分之想!难怪刚才二哥看她的神情……先前二哥叫温四弟药莫下得太重,我现在倒明白了。”

    “……明白就好。要不是她还有用,刚才她还没醒过来的时候,我就要一偿风愿了。算了吧,这次雷、唐、温家联手的‘图穷’行动,这两门老妖婆的拿手绝技的秘诀是志在必得的,还是先办完公事之后再好好的乐吧,说什么也得忍一忍再说。”

    “只要庄头北的唐悲慈一夥不来搞扰,这件事就十拿九稳,断无所失。”

    “唐悲慈他有这个胆子么?就算他生疑,又能拿着什么证据!除非他能请动十年不出唐门的老妖婆出山,否则,他能有胆子硬闯直挑咱们这花、雷、唐、温四大家族联手组合的‘五飞金’么!如果老妖婆子亲自出马,那更是正中下怀,自寻死路,咱们向‘五飞金’总部求援,‘图穷计画’便可以提早发动了。”

    “──所以,唐方是呼天不应、唤地不闻,只有任我们宰割了。”

    “对。”雷以迅和唐拿西边谈边行,显得踌躇满志,因已一切纵控在手,已不必多耗心力了,话题转到:“老三怎么还没回来?”

    “他和唐不全、雷暴光他们还有事要办,一风亭那儿既要收拾残局,庄头北那儿也要留意,此外,五七弟给我当众打了一记耳光,面上不好看,心里不乐,他也得替我安顿安顿,可不能老让我充当坏人啊……”

    两人渐谈渐绕着荷塘行远了。池塘里依然漂浮着些先前炸碎了的残花断荷,在水流的漩涡上打转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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