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一等,等一等!”
两边的电线杆飞快地往后闪着。一条灰灰的街道上,一个老人的身影在前面蹒跚地走着。他的腰下,挂了一把刷墙的刷子。
砂在后面撒开了腿追。他有两条羚羊似的长腿,可无论他跑得多么快,那老人只是在前面不紧不慢地走着,他却似怎么也追不上。这象是一个梦,但砂知道,这不是一个梦。他摆了下头,要从这梦魇般的追逐中清醒过来。他一定要问那个老人一个问题。
只听他喊道:
“我要问你一个问题。”
——那个刷墙的老人砂已盯上他很久了。
他不是校工,却给学校刷过墙。他住在八街区最外面靠郊区的一个特别破的小平房里。他的家,他的工作,他的长相,一切看起来都那么平平常常。
但砂知道不是这样。
砂之所以会发现这个老人,是因为砂在假期里有时也会来到操场上坐坐——因为桉桉,他怕自己不来,桉桉会失望的。
可那天,他一个人在操场,桉桉没来,他无聊之下,却看到二楼的窗子里,那个老人正在刷墙。
他先要打磨好墙面,然后才好上漆的。打磨墙面该是个最苦的活儿,只见他手里的一张砂纸上上下下地蹭着,教室里的灰尘便飞舞起来。
空空的教室里只有一个三角梯。砂那时太寂寞了,他就一直那么默默地远望着那个老人劳动。
墙打完了,那个刷老人站在教室正中,一室灰尘。砂同情地想到了那老人的肺,他会不会得吸肺病?
可接着,砂吃惊的发现,他忽然伸手扒开了自己脸上的皱纹!
砂从来没想到过一个老人居然可以扒开自己脸上的皱纹。然后,最让砂吃惊的事发生了:所有的灰尘都被吸到了那老人的皱纹里面!
砂揉了揉眼睛,不敢相信。可再睁眼时,一切都正常了。教室里点尘不惊,只有四面打好的墙面与一个平常的老人。
打那以后,砂就开始悄悄跟踪他了——他决不是一个平常的老人,他一定知道这世上很多别人不知道的秘密。
他发现了他的住处,还发现、那老人有一个特殊的癖好,那就是:收集灰尘。
今天,他又眼见着那老人爬到街区里一幢最高的楼上,那是一幢玻璃大厦,那老人在玻璃的光影里用一个大大的口袋收集灰尘。
天上是阳光,反射在镜面上——灰尘最爱的事情就是在阳光下飞舞了,它们照着镜子飞舞,可它们舞蹈正是它们让人懊恼的一个癖好。这时,刷老人的刷子挥起了,它们在飞舞中被刷老人装进一个大袋子里。
街两旁的电线杆下,全都是忙忙碌碌的人。所有人大概都以为那老人只不过是一个清洁工,但砂知道:他不是!
——他在收集各式各样的灰尘,有工厂里烟囱里冒出的,有夜街上随着薄暮浮起的,有窗子前在阳光下飞舞的,也有女人脸上不小心被风吹落的……他收集各种各样的灰尘。
——他要拿这些灰尘来干什么呢?
砂却没有时间来想来些,因为,猛地、他忽觉得眼前一阵恍忽。
怎么?脚下的街不象是那条他走惯了的第八街了?沥青的路面上点尘不染,所有的车,所有的人都不见了,只有那干净已极的青色在自己脚下。
砂迷惑地抬起眼,天上的太阳该是四点钟的太阳,红通通地挂着。但、那却是没有热量的红,红得只象是一轮装饰般。
他看着自己白色的鞋边沿的灰尘也在一点点地褪掉。随着自己的跑动,灰尘越来越少。可——这双鞋自己已一个星期没有刷了。
那个刷老人已走到前面的那个路的尽头。
——第八街的通向本不是这样的,那里本该是路口,可这时,一望之下,那里不象是路口,而象是路的尽头。老人的背后,不知怎么,砂只觉得什么都看不清了似的。
那不是黑——那是混沌。
砂急得大叫起来:“等一等,等一等,我只是要问你一个问题。”
他怕那个老人就此消失在那片混沌里。
“请告诉我,精灵是什么?精灵是什么?”
那个老人没有回身,脚步却停住了。他背着身象站在了那条街上光彩与混沌的交界处。只听他道:“你想知道精灵什么……”
砂愣在那里,这还是他第一次听到那老人说话。那声音——那声音怎么象一个人的话被封印了,窖藏了一千七百年后,再被人从地下室启封,上面积满了厚厚的尘埃似的?
砂也觉得这种想象不伦不类,可他就是觉得,在那老人声音的颤动处,一点一点,都在抖落……声音的灰尘。
——声音也有灰尘?
却听那老人说:“我可以告诉你。”
他一下顿住,伸手向天上一指:“但你先要告诉我你所看到的。”
“你能告诉我,尘埃是什么吗?”
那个老人忽似吟似唱地哼起歌来,那歌声好怪:“啊——扫不尽的灰尘,掸不尽的烟尘,抹不净的埃尘……”
这是一首什么歌?这么怪!象一句咒语一样的怪。
砂看看自己身边,自己看到的有什么?自己眼里没有看到灰尘啊。
砂停住了脚步,离那老人好有百步之多。他忽然发现,自己的脚下没有影子。他心里一怕:影子呢?自己的影子怎么没有了?太阳明明在天上挂着。
他看向那个老人时,却见那老人的影子却是反向的,反向着朝街上有日光的自己这边伸展了过来。
他的影子居然不是在挡住了阳光的身后!
砂浑身的汗毛轻轻一竖。然后,他感到自己刚才跑得太快了,那粒“精灵的碎片”已从领子口里跳出来了。他轻轻伸手握住,把它重安放到领口之内。
可他才把它放入领内,却觉得:眼前的世界忽然灰了——他刚刚还看到一个让他惊异的没有埃尘的世界,可一切忽然变了!他发现:他脚下的路没有沥青,或说沥青路面已被尘埃遮尽,自己一双刚还雪白的球鞋在路上灰秃秃地脏着。
——四边,电线杆上挂满了积灰,那玻璃的、瓷砖的、彩漆的墙面上也都是埃尘。到处都是埃尘,房顶上,屋檐上,窗子上,没有一处没有埃尘。
可那么多的埃尘,它们却是静的,纹丝不动。就算没有风,也不会这样吧?厚厚的,一尺一尺,可以用尺来计量的埃尘居然没有一颗在飘动。
砂揉揉眼,猛地抬起脚,一脚跺下。
可跺下的脚踩在厚厚的灰尘上,只留下了一个足印,四边的灰尘居然还是静静的,没有被激起一丝一点的飞舞。
难道,这里没有空气?
那自己在呼吸着什么?
“你能告诉我埃尘是什么,我就可以告诉你精灵是什么?”
那个刷老人又说话了。
“因为,它们两者互成反面。”
“你知道了它不是什么,也就知道了它是什么。”
那个老人说着。忽然一扬手,只见他身后的那一片说不出是混沌还是干净的空间里,就暴起了一片尘埃。
那尘埃有好多种颜色,每一种都古怪斑阑,可每一种都彩色得混沌:有的象化妆品柜台里小瓶子中装的瑰彩,有的却象背僻街道上的油垢,而那些灰白的是不是砂看到过的那老人在火葬场的烟囱里收集来的?
它们升起了。它们一升起,就向那老人背着手指向的砂扑了过来。
砂感到一点点怕,可他吃惊地发现,那老人在尘埃中的身影还是真实的。尘埃挡不住他的身影。
——他、象一个尘埃的君王。
可,那尘埃如果扑到自己身前,自己还怎么才能象他那么清楚地站着?不会被掩埋——又怎么呼吸?怎么……
砂一步一步地向后退着,甚至都忘记了逃跑。
那个老人说:“可惜,你太好奇了。这个世界上,有好多秘密是不能探查的。你即已跟我跟到了这条参合道上——这不是尘世间的人可以到的路,我只有用灰尘蒙蔽掉你所有的智识了。”
他的声音轻叹着:“你回去后,别的什么都不会变。但,你仅有的那一点点好奇心就会消失了。你会变成一个很木很木的男孩,比一块风干的了八百年的木头还要木。”
那暴起的尘埃随着他的话向砂的面前扑了过来。砂惊得大叫,然后,他忽想起了一件事,这是他最后的指望了。
他伸手在领口一掏,那个“精灵的碎片”就被他掏出来了。他口里大叫道:“你蒙蔽不了我的……”
“因为,我有这个——”
这是他最后的依仗与最后的信心了——刚才眼中景色的突变是不是就因为这块“精灵的碎片”呢?
果然,那碎片一经掏出,只见它忽然发出一抹蓝悠悠的光来。那不是人世间的光,甚至不是宇宙中的光,那是一道、真正的光。
那光一泄出,整个街道都变了,一切变得和刚才一样了。四周,清整整的沥青路,那么清晰那么可爱的电线杆,屋舍檐顶,清洁干净。可头顶那片尘埃还是压了过来。
但那片尘埃却象和砂一下隔成了两个世界。它们,在砂的世界外呼啸着,重压着,却追不进来。
那个老人终于回头了。一回头,他脸上的神色就变了。
他直直地盯向砂手中举在领口前的那块“精灵的碎片”,他的眼中的神情忽变得好怪好怪:那是一种向往,又是一种嫉妒;那是一种渴望,又是一种痛悔;那是一种羡慕,又有一种惶恐。
只听他颤着声音说:“你居然、有这么大、这么透剔,而且就快完整了的……”
“精灵的碎片!”
——“怪不得你可以追我直追到参合道上!”
难道这东西真的叫做“精灵的碎片”?
砂的脸上浮起一丝得胜的表情。只听他笑道:“你被我打败了!”
“打败的人一定要回答打胜的人的一个问题,这样才公平,你说是不是?”
“那你就要告诉我,精灵到底是什么?”
他咬一咬嘴唇:“还有,它们和得孤独症的孩子,有关系吗?如果有,它们到底又是什么关系?”
这才是他不惜冒险一定要问出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