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砖汉瓦千年地,
猪肚羊筋半吊钱。
那个小酒馆门口贴了这么副对联。
那联纸已经脱色,剥落落的有种衰败的喜庆,像隔了许久回望刚过去的红红火火的年;也像结缡年许、快要兴致阑珊的婚事。
要说,咸阳城是最适合看颜色的地方了,因为这里本没有颜色。残存的黑与土塬的黄早已褪尽了泽彩,只剩下烟熏火燎、焦灼灼的余味了。
田笑和环子这时就在这小酒馆里坐着。这个酒馆相当僻静。自从沐泽堂那日后田笑再也不想见到所谓名门世家的人,所以也不往热闹处去。
那酒馆只外面一间门面,稍往里点儿隔了个灶间。里面只一个厨子,还兼做老板和打杂的。墙上开了个传饭菜的洞,洞前面站了个跛了腿的伙计。
这时那老板正和店伙计讲话,声音哑哑的:想得到吗?你说谁想得到?京中皇太后的凤辇居然让人给砸了!那伙计露出一点惊骇的神气,那消息震得他跛的腿都显得正常了,正常的脸却跛了起来,一半边脸歪斜着问:谁这么大胆?
那老板得意于他的新闻,脸色立时油光灿灿,像一道红焖的肉。
还有谁,听说就是江湖中的那个邪帝。那邪帝成名极久,混迹湘西,跟苗人们打得火热,在江湖中大有声名。听说朝廷里已讨厌了他这么多年,也一直没能拿他怎么个样。他原有个女儿,只是这女儿一向都不是由他亲手养的。如今女儿大了,所以近日他做了辆嫁车,说要嫁女儿。可见过那车的人居然说京中太后的凤辇要比他这车漂亮。他就说,天底下不能有一辆车比他女儿的车漂亮!也不知怎么下的手,他就真叫人把那凤辇给砸了。这事可闹大了,据说,连武英殿七大供奉里的人都要出来追查此事了。
店伙计吓得一吐舌:这样厉害的丈人,他家女儿也不知看上了谁,又有谁人敢娶?那老板嘴一努,就努向了门外边。
两个人彼此会心,微微一笑,那笑中是大半有着得意之色的。
田笑先开始还偷听得不亦乐乎,这时见终究扯到的古杉身上,一双眉毛不由拧了起来。他眉毛本就黑黑的,拧成这样一个疙瘩却还少见。
却听那老板还在感叹:唉,也真多亏那古少爷。这几天,咸阳城里多出了多少生意来!咱们虽不能跟那些大馆子比,但现下多少也有些外路客人来,比平常年份强多了。
田笑好容易舒坦起来的心情一下子被那老板这几句话给打破了。只觉得他声音聒噪已极,像用指甲在满是油腻的桌上划字这耳朵里,这几天,怎么到处听到的都是古杉!
一时,田笑脸上的神色很粪土。当然,说完整的话,应该是粪土王侯。
他瞪眼看向门外,愤愤地想:世家又怎样!就比如这咸阳,别跟我说它曾是什么先秦故都。这么个小破县城,从东头到西头,统共没有两里地!以他这样的脚力,根本放不开步。这样的地方,就是养人又养得出什么出色的来?
这局促之地多半就是那古杉这辈子的边框了!
可环子的一句话却把他从思绪里拉了回来:田哥哥,我发现你好像在嫉妒?环子瞪大了眼睛,已看了田笑半天,这时总结出这么惊天动地的一句。
嫉妒?田笑突地跳起,胡说!嫉妒?我干吗嫉妒?他又有什么好值得我嫉妒?
环子却直通通地道:你看,我还没说是谁呢,你却自个儿连人都招出来了。你看你现在,眼冒红光,鼻孔上翻,神情说不出的凶恶。鼻子里直吸冷气,嘴里却光喷热气。唉,我还从来没见过你这样。
田笑知道不能跟这丫头斗嘴,她貌似无心的一句,都能找准自己心中的伤疤。哪句话直接,哪句话带劲,那丫头保准就说哪句。
田笑一时却静了静。他是在嫉妒吗?
按说,田笑本是个开心的人,一向并不善于嫉妒。可是现在这里面却关联着那样一副眉眼田笑微微地闭上眼不知怎么,这几天,他一闭上眼,不由自主地就会回想起前两天他望到过的那副眉眼。
耳边却听环子兴高采烈地继续道:要我说,田哥哥,那些女子虽不是为你而来,可又有什么关系!你索性就去打擂,把别人都打到擂台下面去,然后打败那古杉,硬夺了彩球,先把那姓古的抢回来再说
田笑听得眉毛一拧,然后觉得也未尝没有道理他姓古的一个大男人好意思比武招亲,自己难不成就不可以上台打擂?
环子却越说越兴奋:然后,人抢来了,那些女子还不要跟着你追?你妹妹我别的帮不了你,等那些姐姐追来了,我就把那小子藏了。剩下那青山绿水,柳叶眉、杏核眼、樱桃小嘴一点点的不都是你的?可着你挑了。
田笑不由听得个悠然神往。只觉真能这样,倒也相当热闹好玩。他唯一算不准的是:自己究竟打不打得过那个古杉?可先别管这个,想一想乐乐难道不成么?
只听他笑眯眯地道:那倒也不错。可你说把古杉交给你,他那么大个人,你该怎么藏,又藏在哪里,带上个比武招亲的男人,你不害怕起鸡皮疙瘩呀?
环子却早已神游物外,一只小拳头支着下巴,把小下巴都已支出一个坑来。没事儿,谁叫我是你妹呢。这两天,我就光想着他他呀他该是何等风神?竟值得这么多姐姐们抛头露面,羞都不顾了,跑过来追。这真是从古至今都没有过的事,说书先生也编不出来的,比戏台上的还好看。所以你不用客气,我也不会觉得太委屈的
田笑轻轻一哼,环子还没回过神来。田笑重重地又清了清喉咙,环子才觉出不对。她抬起眼,看到田笑正乜斜着自己,脸上不由腾地一红她回回嚷着跟田笑做小时,脸上都没这么红过!
田笑心中一时酸辣杂陈,哼声道:那是!你抱着那块什么玉,也就再不用念叨着跟你田哥做小了说别人不怕羞,我看你是连羞字都忘了!
他正要摇唇鼓舌,抓住机会痛斥这小妹子见色忘义时,却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小二,再给我来一碟红油肘子。还要一大盘牛肉,一大盘羊筋。
田笑侧头向那发声处望去,只见小店靠里的阴暗墙角下,正坐着一个老人家。
这小店不大,那老人要的东西在这只有三五张桌子的小店里,可算得上好菜了。也不知以他那干巴巴的身子,要这么多菜吃不吃得下。
那老人身边就是油腻得看不出本色的墙。那老人也脏了吧唧的,看着不比那墙清亮多少。田笑只看得着他的后脑勺,只见几根花白的头发,稀稀少少,费力绾了个鬏,用一根筷子把那鬏儿插着。可惜他头发太少,那筷子随着他的小脑袋摇晃,颇有一种摇摇欲坠的危势,映着他的细脖子小肩膀,颤悠悠的只觉荒唐。
环子回头一看,忍不住扑哧一笑。
这酒馆里现在就只田笑、环子和那老头儿两桌客。田笑向那老者桌上望去。好家伙!只见那不大的桌上,堆碗叠盘,已不知放了多少个菜,那盘子都摞起三层了,居然还要加!
瞧那老头的样子,肚子瘪瘪,脖子细细,也不像什么肚大的主,偏饿死鬼投胎似的,上奈何桥前要抢着填满肚子。他一只黑手里一双筷子翻翻拣拣,在十几个盘子中间梭巡来去。看脸上那神情,竟有一代名将沙场秋点百万兵的气概。
后面那小二应了一声,与掌柜的皱眉互看了一眼,看样子说不出是高兴还是担心。
他们高兴的是这么大个店一个月也难得做到什么大点的生意;担心的却是,以那老头的穷酸样,不知最后付不付得起这桌菜钱。
红油肘子是凉菜,有切好装了盘的,小二先端着一歪一扭地送上来。
他正打了主意要开口叫老头儿先把账结了,还在想这话该怎么说,绞得脑子都疼了,一条腿也更跛了起来。他心思沉重,路走得越发歪歪斜斜,眼看走到那老头儿桌边了,眼里望着老头才要开口,脚下不知怎么一绊,田笑只觉得眼一花,却见那小二突然失了重心,直向那桌子上撞去。
他一个残疾人,本就控不住脚步,这时一跌,手里还端了个盘子,另一手忙向桌上一支,才勉强撑住。可手里盘子已经落地,地上本来就滑,再溅了红油,那小二两腿挣扎了一下,终于还是滑倒。
田笑心慈,才待伸手过去扶那小二,却听那老头子一声惊呼:我的壶,我那可怜的宝贝壶!
原来刚才的碎响之中,不只那盘红油肘子落地,桌上一片盘倾杯倒,连同的还有那老头儿自带的一把紫砂茶壶。
只见那老头儿脸色大变,人一下子从凳子上溜了下来。他腿短,本就够不到地,这时整个人都像快散了架似的,哭丧着脸,趴在地上去捡他那壶。
可那壶已碎成无数片。他就这么捡着,捡一片脸上伤心之色就重上一分,渐渐地,都涕泪纵横起来,如丧考妣地哭了出来:我的壶啊!你传了我家八九代,跟了我一辈子。两三百年的紫砂壶啊!居然,居然就这么被个笨伙计给撞碎了!
那老人突地一怒跳起,打了那伙计一巴掌,然后手重重地往桌上一拍,杯摇盘响,那摞得三层高的盘子再度遭劫,被震得乱成一片。
重响声中,却夹杂着那老头儿的一声低哼,原来他手里还沾着紫砂碎片,想是拍桌时割着了自个儿。却见他眼冒怒火,瞪向那小二,口里大骂道:你知道我这是什么壶吗?卖了这小店加上你和掌柜的两个也赔不起!这壶可是紫砂极品,三百年前大宋年间的,我用它喝茶也喝了六十多年了!放水一年都不会馊。我心疼得从来就没洗过,每天一壶上好铁观音不洗它是为了养这壶啊!那一撮铁观音可比你这整桌菜都要贵。养了这么些年,壶里面的茶垢结得总有好几分厚了,那可都是茶精!偶尔缺了那极品铁观音,我不爱喝别的茶,就是倒上一壶白开水,也沏得出胜过别人家千百倍的好茶来。你个混蛋,居然、居然这么着就给我撞碎了,我一辈子的心血啊!
那小二一时满脸惶然,后面掌柜的也给吓住了。小二哆嗦着,想要道歉,可他小门小户的,一辈子没见过稀奇玩意儿,一辈子也没闯过这么大的祸,挣了半天,都挣不出一个字来。
那老头儿神情大悲,连这边的环子看过去,都不由心底愀然。
那小二与掌柜的正惶愧无地时,田笑本也迷蒙着,正替那老者惋惜,可眼光一转,却见那老儿沧桑悲痛的眼中忽滑过一丝狡狯的得意。
田笑是什么人?江湖他走得多了,这些下五门的伎俩有什么没见过!一时心下了然。又盯了那老者一眼,更加觉得自己判断不错。那老头儿年老成精,此时既做戏子又做看客,欣赏着自己的表演在别人心中带来的效果。
他鼻子里一笑,眼珠子一转,冲环子叹了口气,就题发挥道:唉,说起这壶的事,看看只平常,其实平常的壶里确实藏着好多宝贝的。这老丈的茶壶且不说了,原来我家里也有一个宝壶。
环子突然听他打岔,不由大奇。却听田笑叹道:我那个却是个尿壶。
环子扑哧一下,差点没乐出来。
只听田笑继续道:我家原在开平府那块地儿。那里本是个贫瘠之地,原来也曾膏腴过,可惜耕作太勤,伤了地力。说起我家那尿壶,可是从我爷爷的爷爷的太爷爷的祖爷爷的不知哪辈子的爷爷就用起了。那里面尿茧结得那叫一个厚啊!一壶清水倒进去,都能泡出比壮劳力的尿浓上一千百万倍的尿来。偏那年开平府大涝,涝后大旱,旱后缺肥,这样下去四乡里只怕要饿死人了,还是我爷爷把那壶借了出去,一家一家捧着拿它接了清水轮流浇地。你猜怎么着,那壶里的肥力那叫个壮!那一年庄稼长得那才叫个旺!本来是个灾年,没成想最后却成了个丰年。多少人过得了那个年,没有卖儿卖女,出门讨饭,就全靠了它!那壶由此被乡人供着,年年烧香舞狮子地拜。可惜太出名了,后来不知被哪个不成材的偷了去,偷去也不知派了什么用场。我想,不会是做了茶壶吧?
他这里一边厢讲,一边厢冷眼促狭地看向那边。
环子也是个机灵的,这一年来随田笑行走江湖,也见多了骗诈之道,听着听着不由就笑了起来。
田笑本是要点醒那店伙儿。这时往那边望去,却发现刚开头那话声似乎还传了过去,店伙计像是听到了。可接下来,那老头子往这边望了一眼后,自己声音说得再大,不知怎么那掌柜的和小二都像没听到似的。
田笑一惊,口唇一撮,已用上功力。他凝气开声,那声音虽凝成一束,若是在旷野,怕不数里俱闻,照说那掌柜的和伙计一听到只怕要吓得一惊,可还全无反应。他声音到了那边,就像消失不见了一般。
田笑一惊,这是什么功夫,只觉背后都出了一阵冷汗。
却见那老头儿猛地一蹦而起,怒极而叫道:完了、完了!我老人家不要活了!现放着渭水河,反正也没有盖儿。壶啊壶啊,我就陪着你葬进去吧!
说着,他捧着那碎片,失心疯似的就向门外跌跌撞撞地冲去。
掌柜、小二惊慌欲拦,却没有拦住。田笑却悄悄一扯环子,趁那小二与店主惊慌失措之际,抬步就走。
他们无声息地走出门外,环子张嘴要问,却被田笑禁着,走出好远,转出了街口,环子才终于得空怒气冲冲地道:田哥哥,你怎么也越来越下作,那老头儿逃账,你也跟着学会逃账了?田笑嘿嘿一笑,忽然转身:你别急,咱们再悄悄回去看。他们有赚的,不差咱们这一点。
他俩步履悄悄,又绕回那小店的后面。离得远远的,田笑就用手指往唇上一嘘,抬颏一示意。
环子一抬头,隔了后窗却看见,那掌柜的正伸手在那老头走后的座位上捡起好大一锭银子。那银子真是夸张的大,无论官府还是钱行铸的银子本都有一定的尺度,偏那锭银子竟比常见的大了足有一倍不止,猛汉子的拳头似的,握在手里想必沉甸甸的。
那银子看来是那老头儿遗落的。只见那店主人一脸不可置信的神色,表情尴尬,既有塞翁得马的狂喜,又杂夹着一点担心还是担心那碎了壶的老头万一真的沉河去了,自己只怕从此良心不安。
他一脸尴尬,脸上说不出什么神情。那小二却早已惊呆。
田笑忽拉着环子一缩头。环子缩头时,已极快地瞥见,原来那店门口隐隐还露出一个小小的脑袋。那脑袋上头发花白,绾了个鬏儿,鬏儿上还插了根危坠坠的筷子,不是那才要跑去跳河的老头儿是谁?
只见那老头脸上笑眯眯的,像是得意已极,正悄悄地欣赏着店里那一掌柜一伙计脸上那复杂已极、喜忧难辨、最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神色。像个才卸了妆的戏子,躲在帷后偷看惊呆了的观众,又像个刚安排好一出恶作剧的小孩儿。
田笑忍不住低声一笑:这老家伙,原来还是个妙人儿!
一时他拉了环子就走。环子还多有不解,搞不清他们在搞什么古怪,还在缠着田笑只管问。刚好走到个街角,正要拐弯。猛可里,田笑身子向前一跌,似乎就要摔倒。
好在这小子身腰便利,下盘功夫狠练过的,只见他单腿支地,猛地一旋,就此稳住。可才站住,竟似又被莫名一绊,眼见就要摔倒,田笑腿又一弹,凭空跃起。
然后只见田笑一个人咬牙切齿地在那街拐角处就盘旋了开来,练沾衣十八跌似的,又像醉八仙,才站稳,就又要跌倒,好容易又稳住,却马上被绊。把身边的环子看了个目瞪口呆,口里直道:田哥哥,你疯了吗?
田笑涨红了脸,全神贯注,只是不答。
有一会子,才隐隐听到有人咦了一声,似惊诧于田笑的始终不倒。
这一声后,田笑才终于落地,额角见汗。他好容易稳在地上,双腿站马,似乎一下子还不敢相信这地是安稳似的,再不敢懈怠。
熬了有一息,他才松了一口气,直起腰来。可还没等他站直,却突然脚下失控,扑的一下脸朝下摔倒,硬生生地最先碰地的居然是他的鼻尖。
这下真把田笑摔了个眼前金星直冒!
却听暗处一个闷着乐的声音故意绷着,装着气哼哼地道:嘿,你小子功夫不错啊。但老子做局,有你搅的吗?你看那古杉不顺眼,找他去呀,居然拿我撒气。不摔你一摔,你还真不知我壶里乾坤有几番的!
田笑一怒跃起,冲过拐角,怒吼道:有种你就别走!环子也跟着疾拐过去,眼见田笑正愤怒地向前疾扑,可前面的人影却远较他为快。
那影子跟鬼魅似的,只远远看到前面下一个拐角处,那影子一闪已晃得不见。只见得那是个瘦瘦小小的背影,上面是个稀落着花白头发的头,虚虚的,让人不经意都会以为是自己眼花。
田笑猛觉得那影子眼熟,脑子里转了下,猛想起那日沐泽堂前的老头儿、胡兔子、还有他弯着腰吐出的七颗牙齿!
他一怔停步,那老头却已拐过街角,巷子里仍留着他嘿嘿的笑声。
不一时,空中却又嘶嘶哑哑地传来一串不成调的歌声,声音还是那个老头儿的:
旧时一块玉,遗落古长安。
烽火干戈地,凄凉寂寞塬。
华彩翻木讷,锈迹掩斑斓。
价高自不售,孰忍佩襟前。
田笑怔怔地听着,只觉那歌声摇落,像身边的时间刷刷地在流,一个字一个字的被时间冲刷掉,四周是咸阳城暗色的街坊,直到那字被冲尽了,仿佛泥沙也被冲掉,冲得河床荒荒的,底下露出的却是块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