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元世祖忽必烈灭宋承接正统的第五个年头。
地点是在开封。开封,在大宋年间,是京师所在。
后来宋高宗把京师南迁,称南宋。不久,金宣宗又把国都由燕京迁往汴梁,所以开封有一度也是金的都城。
而后,元灭金,灭宋,国都定于燕京。
虽然都城一再变移,金宣宗总曾在开封坐过几年皇帝宝座,同时,他也为我中华后世种下了这么一颗种子这天晌午,正是最热的时候,开封城南门,缓缓驰进了一匹瘦马。马,是匹毛色纯白的马,但如今看那纯白的毛色却已经发黄了,还带着尘土带着泥沙。
它显然地是长途跋涉至此,你不见,它低着头,没精打采,象有点不胜负荷吗?鞍上,高坐着一个黑衣人,他头戴一顶宽沿大帽,遮掩了炙热的太阳,也遮住了他那张脸,看不见他的面貌,不过由那光光的下巴看,这个人年纪不会大。
他有一副颀长的身材,腰杆儿挺得笔直,不象他胯下的坐骑那么没精神。
腿旁,鞍边,有一个长长的行囊,看样子,那象一口刀,别的,他没有带什么,别的,也难再看见什么。
瘦马刚进南门,突然“喂,你站住了。”
斜刺里传来声粗暴的沉喝。
黑衣人勒缰控马停了下来,他脖子没有动,也没有往喝声传来处看,生似他明白是怎么回事。
马刚停稳,由那喝声传来处,大踏步地走过来一个人,那是个巨目黄须大汉,肩宽肉厚,腰圆而粗,瞧模样,活象个大狗熊,看打扮,任何人都知道,那是元兵里的一名小小武官,马靴吱吱的,腰刀叮当乱晃,近前,伸出那带着黄毛的大手,一把扣住了辔头:“嗯,这匹马不错,是我们蒙古种嘛……”
铜铃般巨目抬,瞅着鞍上黑衣人道:“你是汉人?”
黑衣人腰杆儿仍是挺得那么直,连头也没点一下,淡然地吐出了两个字:“是的!”
“混帐。”巨目黄须大汉瞪着眼突然怒喝:“谁让你们汉人骑蒙古种的马的,滚下来!”
黑衣人一句话没说,翻身下了坐骑,手一伸,把缰绳递了过去,生似他不在乎。
巨目黄须大汉劈手一把夺过缰绳,那毛茸茸的左手伸,抓向了鞍旁那长长的行囊。
他用力一扯,硬把那行囊扯了下来,扯得那匹瘦马为之一晃,然后,他冷然把行囊递向了黑衣人:“这是你的,拿去!”
黑衣人没说话,伸手刚要去接。
倏地,巨目黄须大汉又沉腕把行囊收了回去,掂了掂,摇了摇,转眼凝注黑衣人道;“这是什么?”
黑衣人淡然说道:“刀,-口刀!”
“刀?刀?”巨目黄须大汉“哦”地一声咧开大嘴笑道:“原来你是你们汉人嘴里常说的江湖人,对吗?”
黑衣人道:“是的。”
巨目黄须大汉道:“你从哪儿来?”
黑衣人又只两个字:“江南。”
巨目黄须大汉道:“好地方,当年打宋朝的时候我去过,你由江南跑这么远的路,到‘开封’来干什么?”
黑衣人道:“来玩玩儿,顺便看个朋友,江湖人总是到处走的!”
巨目黄须大汉咧嘴笑道:“游行各处,行侠仗义,是么?”
黑衣人道:“只路见不平,便拔刀相助!”
巨目黄须大汉道:“可惜我们大元朝新添了这么一个规定,百姓不准带凶器进入城镇,你没办法拔刀子!”
说着,哈哈地一阵大笑。
黑衣人道;“还有事吗?”
巨目黄须大汉带笑一摆手,道:“你们江湖人比普通汉人高一等,没有事了,你走吧!”
黑衣人没再多说一句,转身往城里行去。
这一趟开封来得倒霉.坐骑没有了,刀也被没收了。
可是黑衣人他一点也不在乎,连头都没回一下。
大有“刀马”身外物,不值计较之慨。
黑衣人走没多远,他突然伸手拦住了一个路人:“对不起,我是外地来的,请问一声,大槐树怎么个走法?”
那人抬眼说道:“你这位要找大槐树?”
黑衣人微一点头,道:“是的,我初来汗封,人生地不熟……”
那人抬手往东一指,道:“大槐树在东城,由这儿往东走,到了东城再一问,没有人不知道大槐树。”
黑衣人谢了-声,放步往东走去。
片刻之后,他到了东城,停身在一座大宅院之前,大宅院门前,有一株枝叶茂密,浓荫蔽天的合围大隗树。
东城,在开封来说,是较为僻静的一方,住的人很少,也远离闹区,除了这座大宅院外,没一户象样的人家。
黑衣人站在大槐树的浓荫下,静静地打量着这座大宅院,看样子,他似乎有点激动,只可惜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
这座大宅院里,很静,门前的石狮子只剩了一只,另一只不知弄到何方去了。
两扇朱漆大门紧闭着,油漆剥落了,门环生锈了,石阶的缝隙里都长出了草,看上去那么凄凉萧条。
越过高高的围墙往大宅院里看,能看见的,只是深绿色的树海枝叶丛,还有三五成群,飞进飞出的鸟雀,别的什么也看不见。
显然,这座大宅院当年不是达官贵人府邸,便是有钱绅贾,大户人家的宅第,叹只叹如今……
黑衣人就这么站着,静静地,一动不动。
良久,良久,蓦地一声吱呀门响,隔壁一户没有院墙,屋子既破又矮的人家门开了,由门里探出了一颗头发蓬散的中年妇人头,接着,“哗”地一盆水泼在了门前。
泼完了水,那中年妇人提着空盆刚要缩回屋里去,却一眼瞥见了站在大宅院门前,大槐树底下的黑衣人。
她一怔,停在了那儿,但转眼间她又飞快地把头缩了回去,掩上了门,没多久,门又开了,由门里走出个身穿褂裤,瘦瘦的中年汉子,他一脸的忠厚老实像,身后是那中年妇人的头,她向着黑衣人指点了一下。
中年汉子回头低低说道:“说是他?”中年妇人瞪着眼,闭着嘴,点了点头。
中年汉子迟疑了一下,迈步向黑衣人走了过来。
这一连串的开门,关门,探头,泼水,似乎没有惊动全神贯注在大宅院门上的黑衣人,直到那中年汉子走近,他仍然没有-静,站在那儿象个泥塑木雕的人像。
中年汉子到了黑衣人身边,迟疑地干咳一声,在脸上挤出些笑容,怯怯地说道:“这位,你是……”
黑衣人从大宅院门上缓缓收回目光,投注在中年汉子脸上,然后淡淡说道;“有劳动问,我是来找人的!”
那中年汉子道:“找人?你找的是……”
黑衣人抬手一指大宅院,道:“就是这谢家!”
中年汉子呆了一呆,道:“你,你找谢家?”
黑衣人微一点头,道:“是的,我找谢家!”
中年汉子迟疑着道:“你是谢家的……”
黑衣人道;“朋友,也算亲戚!”
这是怎么个说法?中年汉子没理会那么多,道:“你跟谢家是不是有很多年没有来往过了?”
黑衣人道;“是的,你说对了,很多年,是有很多年了,算算总有十八年了吧!”
中年汉子长长地吁了一口大气,道:“我说呢,那怪不得你不知道,谢家早就没人了……”
抬手一指,接道:“你不见?现在这是:什么样子,石狮子缺了一只,那还是前几年遭雷劈的,如今连块石头桩也没有了,门上的漆,多年风吹雨打太阳晒,掉了,门环锈了,门口都长了草,当年的谢家哪是这个样子?要是还有人……”
摇摇头,闭上了嘴,不再说下去。
静静听完了人家的话,黑衣人他来了这么一句:“我知道!”
中年汉子为之一怔,难怪,换了谁谁也会一怔:“怎么说?你知道?”
黑衣人点了点头,道:“是的,我知道,二十年前,谢姑娘被金人选去和好蒙古人,自那时候起,不到十年,谢家就没人了!”
“对啊。”中年汉子道:“你既然知道,怎么还跑到这儿来找……”
黑衣人道:“我只是听说,那时候我年纪很小,只有两岁,近几年长一辈的把这件事告诉了我,要我到这儿来问个清楚。”
中年汉子道:“问个清楚?”
黑衣人道:“我的意思是,向街坊邻居打听打听。”
中年汉子道:“你要打听什么?”
黑衣人道:“打听有关谢姑娘被选进宫的事?”
中年汉子道:“噢,原来你要打听……这有什么打听的,被选进宫了,就是被选进宫了,再说,当年的街坊邻居,遭受连年的兵灾,死的死,搬的搬,你向谁打听去?”
黑衣人下巴动了一下,似乎笑了,道:“你是本地人吗?”
“是啊。”那中年汉子道,“我当然是本地人啊!”
黑衣人道:“你一直住在这儿么?”
中年汉子道:“当然啦,我这几间破屋是祖宗留下来的一点产业,我家好几代都住在这儿,在这儿生在这儿长……”
黑衣人道:“你今年怕快四十丁吧?”
中年汉子-点头,道:“不错,我今年三十六了,再过四年就四十了!”
他似乎蛮不糊涂。
黑衣人微微笑,道:“那么,我还愁没人打听吗?”
中年汉子一怔,回手指着自己鼻尖,瞪大了眼道:“你是说我?”
黑衣人笑了笑,道:“不错,你生在这儿,长在这儿,今年三十六了,二十年前你十六岁,那时候的事你该知道!”
中年汉子沉默了一下,-点头,道:“你没说错,我还真知道一点,当年谢家姑娘被宫里来的人接走的时候,我还躲在门缝里偷看呢,我记得那时候谢家姑娘一声没哭,一滴眼泪也没有掉……”
黑衣人点了点头,道:“她是个很刚强的人,一个少有的奇女子……”
顿了顿,接问道:“你知道当年是谁把谢姑娘选进宫里去的吗?”
中年汉子道:“这还用问吗?当然是金朝的皇帝!”
黑衣人道:“这个我知道,我是问,金朝的那位皇帝,他怎么知道这儿有位美貌无双的谢姑娘呢?”
中年汉子呆了一呆,道,“那,那谁知道,听说宫里要选民女的时候,不是派人四处打听,就是由地保,把那当地长得好,会唱曲,会写诗的姑娘往上报,大概他就是这样知道的!”
黑衣人道:“在谢姑娘被选人宫之前,你见过谢姑娘吗?”
中年汉子一瞪眼道:“怎么没见过?那时候我常往谢家送花,有一回我在后院里碰见谢姑娘,天哪,你可不知道,谢姑娘长得可真好,要多标致有多标致,以我看,就是王母娘娘身边的仙女也比不上她,嘿,那次谢姑娘还赏了我一锭银子呢,还跟我说话,问我姓什么,叫什么,住在哪儿,人哪,和气着呢,不象别家有钱的姑娘摆架子……”
黑衣人道:“谢姑娘会唱曲儿,会作诗吗?”
中年汉子摇头说道:“谢家姑娘会不会唱曲儿我不知道,不过我听说谢家姑娘是位才女,当时开封城里的姑娘,就连饱读诗书,有学问的人都算上,没一个比得上她,还有,谢家姑娘绣的花我见过,手工可是真了不起,我娘见了象见到宝贝,说她活了这么大年纪,就从没看过这么好的手工,当时,多少达官贵人,有钱的大老爷上门求亲,谢家姑娘都没答应,后来谢家姑娘被选进宫去,街坊邻居都说她天生的富贵命,福气好,怪不得她不答应那些亲事,谁知道后来那瞎了眼的金朝皇帝却又把她送去讨好蒙……”
脸色一变,摇摇头,住口不言。
黑衣人静静听毕,微微点头,道:“你没有说错,据我所知,谢姑娘却是这么一位奇女子,不但人长得好,而且才学也好……”
话锋一顿,接问道:“当年这儿的地保,如今还在吗?”
中年汉子摇头说道:“不在了,早就死了,如今怕连骨头都没有了!”
黑衣人沉吟了一下,道:“当年谢姑娘被宫里派来的人接走的时候,你看见了?”
“当然。”中年汉子一点头,道:“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吗?我说那是宫里派来的人,后来却又听说那些人并不是宫里派来的,说是什么,什么……”
窘迫地咧嘴一笑,道:“那时候叫什么我忘了,如今朝代换了,好多年没提了,不过那个官儿就象现在总督府的总管差不多。”
黑衣人“哦”地一声道:“那个官儿,是金人还是汉人?”
中年汉子道:“听说是汉人,不过谁也没见过……”
黑衣人点头说道:“那是官大嘛!”
中年汉子“哼”了一声道:“官大?那年头他神气,权力大得可以乱杀人,他要谁死谁就不能活,他要谁家的姑娘,就得乖乖给地送去,可是好景有几年,如今这-朝灭了那一朝,他娘的他的官儿早没了,乌纱帽也早掉了,还不是象个龟孙子!”
黑衣人道:“你这么恨他吗?”
“怎么不恨!”中年汉子道:“那时候街坊邻居谁不恨?都恨他把谢家姑娘接走了,可是在那年头他的官大,动不动就要杀人,谁敢放个屁!”
黑衣人淡然一笑,道:“这年头不也-样吗?蒙古人,色目人,咱们汉人沦为了第几等?
谁又敢说什么?哼一声?”
9中年汉子一点头道:“说得是啊,老天爷就这么不睁眼,当年大宋朝……”
忽地白了脸,惊慌地四下看了看,低低接道:“这,这话可不能轻易乱说啊,让人听去是要杀头的,再那个一点就会诛灭九族……”
黑衣人笑了笑,道:“别害怕,我不说就是!”
中年汉子定了定神,强笑说道:“说了半天,我还没问你贵姓……”
到底是粗人,连个请教都不会说,不过,已经很难得,他能说个贵姓!黑衣人道:“我姓韦,你贵姓?”
中年汉子搓着手,赔笑说道:“我姓赵,街坊邻居都叫我赵大。”
黑衣人“哦”地一声,道,“原来是赵大哥,多谢赵大哥指点,你请忙吧,我走了。”
中年汉子赵大忙道:“怎么,走了?不到我屋里坐-会儿?”
黑衣人道:“谢谢,不打扰了,我还有别的事。”
说完微一拱手,径自转身行去。
赵大一声:“那你走好,我不送了。”
愣愣地站在大槐树下,直到黑衣人拐了弯,看不见了,他才转身往回走。
那中年妇人就站在门口,探头探脑地还在向黑衣人拐弯处瞧,赵大走近,她忙问道:
“是谁呀?”
赵大道:“不认识,一个姓魏的。”
这差到哪儿去了?他把韦听成了“魏”。
中年妇人凝目说道;“魏?你听真了?别是姓韦吧?”
赵大摆手说道:“管他姓什么呢?姓魏也好,姓韦也好,姓是人家的,跟咱们扯不上边儿,快进去做饭去吧,吃了饭我还得出门呢尸中年妇人道:“跟咱们扯不上边儿?死人,你就知道吃,吃饱了好往外跑,不到三更半夜你不回来,你忘了,当初莫大爷是怎么交待的?”
赵大撩眼道:“莫大爷怎么交待的?”
中年妇人埋怨地道:“死鬼,你真忘了,莫大爷说要咱们留意,要是有人来打听谢家的事,就赶快去给他报个信儿……”
赵大不耐烦地道:“我没有忘,莫大爷说那个姓韦的有二十多岁,这是什么时候的话了?
前后二十年那姓韦的怕不早成了老头子了?你没看见这个有多年轻,让开,别站在门口碍事挡路!”
伸手推开了中年妇人.一头钻进了矮屋里。
中年妇人在背后咒骂道:“死鬼,就只许你有儿子吗?吃饭,吃饭,一天到晚就知道吃饭,你不去我去,看你吃个屁!”
说着,抬手掠了掠蓬散的头发,-仰脸,气咻咻地下阶往北行去,脚底下好快。
入夜开封城远近都上了灯,看上去,开封城还是挺热闹的,究竟是几个朝代的京师所在。
城南一家客栈里,由后门背着手走出来一个青衫客。
他二十多岁年纪,长眉斜飞,凤目重瞳,很俊美,也很英挺,更难得一派洒脱、飘逸之气。
跟客栈里进出的其他人一比,云泥立判,令人有鹤立鸡群之感,本来是开封城还没有见过这么俊逸的人物。
一名伙计脸上堆着笑迎了上来,哈个腰道:“怎么?客官,您要出去?”
青衫客含笑点了点头,道:“听说开封城夜间特别繁华热闹,想出去逛逛。”
伙计点头笑道:“那倒是,别错过机会,象鼓楼、大相国寺,都是看热闹的好去处,那儿吃喝玩乐,应有尽有。”
青衫客道:“谢谢你,小二哥。”说着,他迈步向外走去。
伙计殷勤地又在背后说了一句:“客官,您可早些回来,开封城有宵禁!”
青衫客人已在客栈门外,他仍然应了一声。
这时候,柜台对面的一条长板凳上,站起两个人,那是两个穿黑衣的中年汉子,一名往后面行去,一名走出了客栈。
青衫客背着手,顺着大街往前走,在这华灯初上的街上,他不住左顾右盼,显得很惬意,也很自在。走着,走着,他突然停了步,他被一阵歌声吸引住了,歌声曼妙,甜美,唱的是:
花明月黯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
锦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
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
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竟是李后主的“菩萨蛮”。
这地方有人能唱后生的词,足见唱歌人儿不俗。
事实不差,便是遍历檀板的人,他也未必听过这么好的歌喉。
余音萦绕,轰雷般一阵掌声,还夹带着怪叫:“好啊,教君恣意怜,小娘子,让我恣意怜你一番如何呢?”
怪叫落后,哄然一阵大笑。
这何止轻薄,简直冒渎?青衫客皱了皱眉,仰头望去,只见身左街旁有一座酒楼,歌声,掌声,笑声,就是由楼头传下来的。
隔着一道竹帘,灯光外透,人影不住晃动,猜拳行令之声,不绝于耳,看来这些人丝毫不以朝代更换,异族人主为忧,也有点商女不知亡国恨,隔岸犹唱后庭花之讥!青衫客迟疑了一下,转身往酒楼行去。他上了楼,歌声适时又起,他怔在了楼梯口。
是眼见楼头满座热闹?是耳听叫嚣,喧嚷?不,他惊于唱歌人儿的美艳。
这座酒楼上,桌椅的摆设,跟别处的酒楼略有不同,这座酒楼的桌椅排置成半圆形,缺口正对着楼后一处垂着帘珠的小门。
成半圆形排列的桌椅正中央,是张八仙桌,八仙桌上铺着雪白的桌布,银杯,牙箸,异常之气派。
围着这张八仙桌,坐着四个人,其中有三个并肩坐在上首,这:个,都是碧眼黄须的彪形大汉,穿的是官服,而且是武官服,个个神态凶恶狂傲,旁若无人。
瞧,黄汤下了肚,官服的扣子解开了,毛茸茸的胸脯外露,黄黄的胡须上,沾着酒渍,也沾着菜汤,俱皆咧着大嘴直乐,六只-铃般碧目,直愣愣地望着桌前,一眨不眨,全是色迷迷的-心像。
陪坐在下首的,是个身穿白衣,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得也挺俊,白净净的脸,挺直的鼻子,只可惜眼睛太小了,嘴唇太薄了,看神气,他副轻薄狂傲外,对那三位,犹有点下流的谄媚。
他身后,站着个瘦高中年汉子,鹞眼-鼻,眉宇间隐透阴鸷,眼神居然十足,分明练家子一流好手。
八仙桌的左右,就是那几十桌的一般酒客了。
那位。唱歌的人儿,就站在八仙桌前不远处,她,穿着-身雪白的衣裙,看年纪不过十八九,弯弯的两道黛眉下,是一双-目,那对眸子清澈、深邃,还带着深蓝色的色彩,挺直的-鼻,鲜-一抹的樱唇,玲珑婀娜的娇躯,肌肤自得象雪,又象晶-的玉,也象凝脂。
青衫客自问,他没有见过这么美的女子,尤其是这位唱歌人儿冰肌玉骨,美得清奇,艳得象团火。世上不乏美得迷人的女子,但这位唱歌人儿之美醉人,看她一眼,能令人终生难忘,她看人一眼,更能令人如醉如痴,心撼神摇,甚至于六魄飞扬,骨蚀魂销,美目流波只一转,所有的魂ㄦ都能被她勾去。而令人诧异的是,这位唱歌人儿其他地方完全是地地道道的汉人,可是她那双流波美目跟那象雪如玉,似凝脂一般的肌肤,却又不象汉人,撇开肌肤不谈,那双美目,竟有着八仙桌上那三位碧目中所闪光芒同样的色彩。
汉人之中,没有这么美的姑娘。蒙古人里,也没有这么美的女子。
那么她是?还有一点更令青衫客震动、诧异的是……
这时候,一名伙计走了过来,哈腰赔笑说道:“这位,喝酒,听歌,您请这边坐!”
青衫客目光不离唱歌人儿,口中应道,“等一下。”
伙计答应着退向一旁。
适于此际,青衫客忽听身旁一副座头上,有两个江湖豪客打扮的酒客开口说了话,左边白净脸那个用手肘一碰同伴,低低说道:“娘的,就是她,-点不错,就是她,我要是说瞎胡吹嘘,管叫我他娘的遭天打雷劈,五马分尸……”
好重的赌咒!他那位同伴心不在焉地道:“吵什么,听歌呀,什么就是她,就是她的?”
白净脸汉子道:“你他娘的,忘了?那一夜,在长安,她对我抛媚眼,那浪劲儿,百般挑逗,我他娘的又不是柳下惠,木头人,自然跟她走了,到了城外,荒地上有座帐篷,黑黝黝地又没点灯,她进去了,临进去时又冲我抛个媚眼送个笑,还招了招手,害得我象失了魂一般扑了进去,嘿嘿,乖乖,别提了,那一夜简直他娘的-魂,你就不知道她的肉有多么嫩,娘的,再有二回,让我死我都愿意。”
照他这么说,敢情这位唱歌人儿是……
谁相信?她看来那么清奇,那么圣洁。
青衫客皱了皱眉。
只听白净脸汉子那同伴道:“别他娘的瞎吹胡擂了,我看你是黄汤灌足,迷了眼,要不就是想女人想疯了,你他娘的也不拉泡尿照照,也不睁眼瞧瞧人家,你配吗?连给人家打洗脚水人家都嫌……”
白净脸汉子眼一瞪,道:“你他娘的不信?”
“算了吧。”他那同伴道:“安静地喝你的酒吧,想嘛,只有用眼,别的,哼哼,这辈子多做好事多烧香,等下辈子吧!”
白净脸汉子急了,眼里现了红丝,头上暴起青筋,道:“他娘的,我赌了这么重的咒……
你他娘的还不信,好,我他娘的当面问给你看去。”
说着,他一按桌子就要站起。
瞧模样,象真有那么回事!他那同伴手快,一把按住他,朝八仙桌上努了嘴,冷冷说道:
“你他娘的眼瞎了,还是被屎蒙住了,没瞧见吗?那三个全是碧眼黄胡子里一等一的好手,别的不说,一手蒙古摔角,能把你摔个半死,连腰子都摔出来,再瞧瞧站着的那个,你就更对付不了,算了吧,大爷,别让我一块儿遭殃,我信了,行了吗?”
白净脸汉子没再动,可是他仍是说个没完,说的全是他那夜的经历,秽言秽语,简直不堪入耳。
青衫客眉锋皱得更深,适时,一曲终了,歌声歇止。唱歌人儿娇躯半矮,盈盈一礼,凌波燕子一般退回了那垂着帘子的小门里,临去,还向着八仙桌上送个一瞥勾魂的秋波。
掌声如雷,怪叫震耳,只听那白衣年轻人谄笑说道:“看见了,三位,风情万种,只在秋波一转,唱歌的小娘子,对三位大大地有了意思呢!”
那三位,眼前瞪,如痴如呆,模样儿好不可笑可恶。
闻言一起灵魂儿归窍醒了过来,只见那居中碧目黄须大汉窘笑说道:“小莫,别胡说八道!你们汉人常说哥儿爱美,姐儿爱俏,姑娘们都喜欢年轻的小白脸,象我三个,满脸黄须一身毛,还带着刺鼻的腥膻味儿,那唱歌的娘子怕不害怕恶心,哪里还有胃口?”
叫小莫的白衣年轻人一摇头,嘿嘿笑道:“话不是这么说,固然,小白脸是讨人喜欢,可是一旦玩真的,十之八九都是银样-枪头,那及得三位天生异禀,那股子勇猛劲儿受用?”
此言一出,那三个哈哈狂笑,声震四座,只听居中那碧眼黄须大汉又道:“真的吗?小莫?”
叫小莫的白衣年轻人谄笑说道:“我还会欺骗三位?也得敢呀!”
“那好。”居中那一位一点头,兴致勃勃地道:“等酒足饭饱席散后,咱们想办法把她带回去……”
青衫客没再听下去,转望那等在一旁的伙计道:“还有空座头吗?”
那伙计忙答道:“有,有,您请跟我来!”
领着青衫客,绕向那成半圆形的后端座头。
绕到左面墙边,那儿犹空着一副座头,只是这儿是个角落,唱歌人儿不会往这儿看,坐在这儿也看不真那唱歌的人儿,所以它至今空着。
伙计不安地搓手笑道:“客官,对不起就这一个座了,不知道……”
青衫客点头,道:“正好,这儿清静,我要的正是这种座头。”人家都往前面凑,他却宁愿坐在这唱歌人儿永远不会留意到的角落里,看来这位青衫客怪得很。伙计连忙谢过,问清了青衫客要吃喝什么后走了。青衫客落了座,抬眼略一打量,只有他孤伶伶的一个人坐在这角落里,其他的酒客,离他最近的也在数尺以外。他没有在意,坐定没有好久,酒菜上来了,酒菜上了之后-好久,那小门里丝竹乍起,垂帘儿掀动,唱歌人儿又自袅袅行了出来。
她一出现,整个酒楼里立即鸦雀无声,真是掉根针都能听-“叮”地那么一声。
突然,那叫小莫的白衣年轻人带笑叫道:“小娘子,快唱,快唱,我这三位朋友等了老半天了,看不见你,他三位只觉酒菜无味,坐立难安……”
唱歌人儿美目轻瞟,风情万种,送过蚀骨消魂的娇媚-瞥,盈盈一福,低低说道:“奴家遵命,公子爷多捧场。”
竟然是口流利的京片子。叫小莫的白衣年轻人神色一荡,哈哈直笑,道:“好,好,唱,唱,唱完了这一曲,本公子有赏。”唱歌人儿低低的应了一声,樱桃绽破,香唇启处,-缕曼妙歌声冲口而出,唱的是: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泪染轻匀,犹带彤霞晓露浪。
怕郎猜透,奴面不如花面好。
支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
如雷掌声之中,叫小莫的白衣年轻人轻薄怪叫:“好,好,依本公子我看,我看,奴面不如花面好,-说的,以本公子爷我看,小娘子的吹弹欲破嫩娇靥,比那花面胜过千万分……”
转注上首那三位,道:“三位说,是也不是?”
中间那碧眼黄须大汉大笑点头:“对,对,对,对极了,对极了,小莫,你天生一根巧舌,真是会说话,可不是吗?这位小娘子……”
叫小莫的白衣年轻人-抬手,笑道:“别说了,说有什么用,说过的要算数,赏呀!”
中间那碧眼黄须大汉点头笑道:“赏,赏,赏,当然有赏,一定得赏……”
说着,那毛茸茸的大手探入怀里,抓出了一物,“叭”的地一声,放在了桌上,招手叫道;“小娘子,这是赏给你的,过来拿吧!”
酒客中,响起几声惊叹与惊呼。
八仙桌上,那居中碧眼黄须大汉面前,摆着一串珠子,那一颗颗的珠子,个个有小拇指般大小。
叫小莫的白衣年轻人叫道:“乖乖,这赏赐可不轻,对,赏金赏银都显得俗气,唯有这串珠子才配得上小娘子,小娘子,你这一曲简直可值万金哪,快过来领赏吧。”
唱歌人儿怪得很,她不象一般卖唱女子,眼见这么重的赏赐,并没见她多么喜悦,更看不见那惯见于一般卖歌女子美目中的贪婪光芒,他仅仅淡淡地笑了笑,盈盈一福:“奴家多谢官爷重赏厚赐。”
迈动莲步,扭动腰肢,步步仪态万千地袅袅行了过去。
到了八仙桌前,她伸出那欺雪赛霜,如玉似脂,令人心跳血沸的皓腕,便要去拿那串珠子。
突然,叫小莫的白衣年轻人,疾探那轻薄禄山之爪,一把抓住了唱歌人儿的皓腕,笑道:
“小娘子,慢来慢来,珠子是这位赏的,该让这位替小娘子你戴在香颈上才对。”
“对啊。”居中碧眼黄须大汉一拍桌子,叫道:“小莫,有你的,今后我也要好好赏赏你,小娘子,过来,过来,让我替你把珠子戴上。”
伸出那毛茸茸的大手,抓上唱歌八儿的柔荑,硬把她拖了过去,口中还嘿嘿地直笑:
“乖乖龙的冬,小娘子,你这手可是真细真嫩啊,象是没有骨头嘛,我什么女人都见过,只没见过象你这样……”
又一阵邪笑,接道:“珠子慢点戴不要紧,反正它已是你的,别人抢也抢不去,来,先让我香一个。”
另一只毛茸茸的大手一圈,搂住了那一掐掐的纤腰,那满是黄毛的大脸,带着扑鼻的酒气,往唱歌人儿娇靥上便凑,唱歌人儿弱不禁风,那经得起这一搂,娇躯-晃,便往碧眼黄须大汉怀里倒去。
青衫客陡然扬了眉,手一动,手中那玉骨折扇前指,刚遥遥,指向碧眼黄须大汉的左肋。
适时,唱歌人儿轻轻一声惊呼,娇躯猛地一挣,纤腰如蛇,竟被她滑出了巨掌。
青衫客为之一怔。
旋见她水葱般玉指伸出一根,飞快地点上那居中大汉的额角,同时另一只柔荑抄起桌上珠子,玉靥泛红,螓首半-,带着娇羞,娇躯转处,一阵风般奔进了那垂着帘子的小门里。
青衫客松了一口气,神色中浮现起一种难以言喻的东西,缓缓地放下折扇。
那边,那三位仰天狂笑。
叫小莫的白衣年轻人乘机谄笑道:“怎么样?我说她独垂青眼,对三位大有意思吧?”
狂笑声忽地敛住,居中碧眼黄须大汉道:“小莫,那为什么不让我香……”
叫小莫的白衣年轻人摇头说道:“您真是,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有多少人?小娘子她再有意思,到底脸皮儿还是嫩得紧呀!”
居中那位一怔,旋即点头咧嘴笑道:“对,对,对,到底小莫行,还是小莫行,她神女有意,我这襄王也有梦,好吧就等待会儿……”
叫小莫的白衣年轻人道:“待会儿不错,不过以我看,她还是株嫩蕊儿,经不起狂蜂浪蝶,待会儿您可懂得点怜香惜玉,如想销魂真个,只宜轻怜密爱,可不能……”
居中那位点头笑道:“这我懂,这我懂,你放心就是,这么一位娇嫩的小娘子,我会忍心吗?”
叫小莫的白衣年轻人嘿嘿一笑,道,“不管怎么说,别忘了分我一杯羹。”
居中那位大笑说道:“那当然,那当然,有好处还能忘了你,既然你喜欢这调调儿,明天你到我那儿去,燕瘦环肥,任你挑!”
叫小莫的白衣年轻人眉飞色舞,忙道:“谢谢达鲁花赤,谢谢达鲁花赤!”这“达鲁花赤”,是元朝的官名。元朝在县之上,有府有州。元朝的府,分为总管府(路)与散府两种,总管府的汉人长官称总管,散府的汉人长官称为知府,在总管与知府之上,均有蒙古人或色目人充任“达鲁花赤”。论起来,元朝的总管是正三品,知府是正四品,而达鲁花赤犹在总管与知府之上,可见达鲁花赤的官爵与权势有多么大了。
也难怪叫小莫的白衣年轻人一再巴结谄媚了。入耳这声“达鲁花赤”,青衫客呆了一呆,他仔细地向着八仙桌那边打量了几眼,然后他皱眉沉思起来。沉思了片刻,他摇摇头,突然探怀摸出一物,那是一块折叠着的白绢,他把白绢摊开来平铺在桌上,那赫然是一幅人的半身像。
白绢上画的,是个女子,她的美貌,堪称世上之最,而她简直就是适才那位唱歌的人儿。
这意思是说,假如那位唱歌人儿眸子不是带有深蓝色彩,-鼻不是略高了些的话,那她就是画中人。这是怎么回事?
只听青衫客低声喃喃自语:“不会,不会,前后差了二十年,她怎么会是她?再说,眼前这位唱歌的姑娘望之也不似中原,汉人……”
接着,他摇头一声叹息,折上了白绢,重又把它放回怀里,然后他举起了酒杯。
举起了酒杯,抬眼再望那人去余香的八仙桌前,霎时间他的脸上有一种怅然之色。
适时,一声轻叹传入耳中:“娘的,这妞儿真迷人……”
随又听另一个话声说道:“妞儿?你还当她是黄花大闺女呀?告诉你,她不知是梅开几度几水货了,别的我不知道,就拿我来说吧,我就他娘的做过她两回人幕之宾,乖乖,你就不知道她有多……”
青衫客眉锋一皱,转头循声望去,只见距自己最近的一副座头上,坐着另外两个武林人物打扮的中年汉子。
一个白白净净,挺俊,另-个既矮又胖,活象个大冬瓜,那白净俊汉子犹在眉飞色舞。
只听那矮胖汉子笑道:“你他娘的吹什么……”
“吹?”白净俊脸汉子瞪眼说道:“我几时跟你吹过,我要是吹,我他娘的是龟孙子,那一夜,在许州……”
接下去,他的艳遇跟青衫客适才听到的一模一样。
现在,是第二个人在说她了,对她,同样的是梦魂萦绕,终生难忘,而且,有这种艳遇的,也只限于白皙、俊秀一点的汉子,当然,人好好色,象这种事,永远轮不到那脸象锅底,既丑又怕人的人。
一个人说,或有可能是吹,是吃不到嘴有意中伤。
两个人说那就有点……
无如,青衫客不相信,他绝不相信象这么一位绝美而圣洁,只该是神不该是人的姑娘,会是个人尽可入幕的无耻淫娃。
可是,看唱歌人儿适才的举动与神态,的确有点轻佻,浪荡,不正经。
然而,青衫客看得清楚,她的目光永:远是那么圣洁,跟她的举止、神态,极不相配。
他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虽然他对这地方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留恋,可是他不想再待下去了,正打算丢下酒钱离去,突然楼梯口探头探脑地上来一个人,这,令得青衫客双眉微微一扬,坐在那儿没有动。
那探头探脑,象做贼的那个人,是个黑衣汉子,正是半个时辰前,跟在青衫客之后,离开客栈的那个人。
他在楼梯口探头探脑,一双贼眼在-楼酒客里搜索,忽地,他看见了坐在角落里的青衫客,脑袋一缩便要退去。
可巧这时候那叫小莫的白衣年轻人、一眼看见了他,立即喝道:“秦风,在那儿探头探脑的干什么?过来!”
黑衣汉子秦风一惊,迟疑了一下,举步上楼,一边往八仙桌走,一边用眼睛溜着青衫客,到了八仙桌前,他不安地赔笑躬身叫了声:“少爷”青衫客目中异彩一闪。叫小莫的白衣年轻人冷然说道:“到酒楼来干什么,探头探脑的象个贼,也不怕三位大人笑话,是不是找我?”黑衣汉子秦风忙道:“不,不,不是,少爷,是……”溜了青衫客一眼,弯下腰去,低低说了几句。只听叫小莫的白衣年轻人“哦”了一声,满脸诧异地将目光向坐在角落里的青衫客投来。
青衫客没回避,也正望着他。叫小莫的白衣年轻人随即收回目光摆了手,道:“你回去吧,交给我好了。”
黑衣汉子秦风忙道,“少爷,老爷说……”
叫小莫的白衣年轻人一摆手,道:“三位大人在这儿,少哕嗦,有话回去再说。”
黑衣汉子秦风没敢再说,应了一声往后退去,临下楼时,他又向青衫客看了一眼。
那里黑衣汉子秦风下楼走了,这里叫小莫的白衣年轻人向身后招了招手,身后那瘦高汉子立即凑上前来,两人的话声虽然很低,但青衫客仍听得一清二楚。
只听那瘦高汉子说道:“什么事,少爷?”
叫小莫的白衣年轻人道:“你去跟她商量商量,其实也没有什么好商量的,告诉她,达鲁花赤看上了她,这是她的福气,她的造化,少不了又是一笔重赏厚赐,带她先到府里等着,我跟三位大人马上回去。”
瘦高汉子嘿嘿笑道:“少爷,对这种人,您得先给她一点现的。”
叫小莫的白衣年轻人道;“刚才那串珠子还不够吗?”
瘦高汉子笑道:“少爷,这玩艺儿,谁会嫌多?”
叫小莫的白衣年轻人一点头,道:“你身上带得有吗?”
瘦高汉子道:“有,少爷,一共是……”叫小莫的白衣年轻人一摆手,道:“-报数了,先随便先赏她一些,告诉她,重赏厚赐在后头,叫她往府里去拿。”瘦高汉子应了-声,带着满脸邪笑,向垂着珠帘的那小门行去,掀帘进去了。
青衫客想走,他想追那黑衣汉子秦风去,可是他没有动,因为他还想听听结果如何,看看她究竟是不是那种人,这,在如今,他竟觉得比追那黑衣汉子秦风来得重要。过没多久,垂帘掀动,瘦高汉子快步:行了出来,他脸上的神色,脸上的笑,令得青衫客一颗心往下一沉。
到了八仙桌前,叫小莫的白衣年轻人急不可待地问道:“怎么样,成了吗?她答应不?”
瘦高汉子微微一笑,哈下了腰,道:‘少爷,您猜成了没有?她答应了没有?”叫小莫的白衣年轻人道:“少废话,我没心情猜谜,快说。”“是,少爷。”瘦高汉子嘿嘿一笑,道:
“您绝想不到,我也有点觉得象做梦,我进去的时候,她正在梳妆,我刚-开口,她就猜出了我的‘来意,-”叫小莫的白衣年轻人“哦”地一声,道:“然后呢?她怎么说?”
瘦高汉子嘿嘿笑道:“少爷,您是难得糊涂,她既然猜出了我的来意,那还成问题吗?”
青衫客心又往下一沉,脸色变了一变,叫小莫的白衣年轻人面色一喜,忙道:“这么说,她答应了?”
“是的,少爷。”瘦高汉子道:“她答应是答应了,不过这里头还有点小波折,小问题。”叫小莫的白衣年轻人一怔道,“什么小波折、小问题?”
瘦高汉子忽然把话声压得更低,道:“她起先以为是您,所以很爽快的答应了,及至后来听我说不是您是三位大人,她便有点犹豫,她身边有个中年妇人,不知是她的什么人,她问了问那中年妇人,那中年妇人点了头,她这才答应……”
叫小莫的白衣年轻人“哦”地一声道:“有这回事儿,那中年妇人想必是她的娘……”
瘦高汉子摇头说道:“我看不是,那中年妇人奇丑无比,这么破的一个窑,哪能烧得出这么好的细白瓷货?”
叫小莫的白衣年轻人笑了,道:“这就是你所说的小波折?”
瘦高汉子点了点头,道:“是的,少爷。”
叫小莫的白衣年轻人道:“那小问题又是什么?”
瘦高汉子道:“说它是小问题,不如说是她提出来的一个条件,她说这种事她不愿让太多的人知道,所以她不愿到府里去……”
叫小莫的白衣年轻人一怔说道:“她不愿到府里去?难不成就在这里……”
“不,少爷。”瘦高汉子摇头说道:“人家在这儿唱歌,原只是临时客串的,说不定明天就会离开开封,人家在‘禹王台’有座大帐篷,帐篷里既舒适又没有人,人家请三位大人屈驾移玉,今晚三更到那儿去。”
叫小莫的白衣年轻人讶然说道,“到那儿去?她这,这是什么意思?她为什么不住客栈住帐篷,而且帐篷扎在‘禹王台’,别是有什么……”
瘦高汉子笑道:“少爷,您真是难得糊涂,客栈里方便么?帐篷扎在荒郊旷野,半夜里就是进出十个八个,也神不知,鬼不觉呀,别说不会有什么,就是有什么,凭三位人人的身手,还怕她能吃人不成?再说,还有您跟我呀,五个大男人会对付不了一个年轻女人跟个半老老太婆?”
叫小莫的白衣年轻人一点头,笑道:“说得是,说得是,我糊涂,我糊涂……”
瘦高汉子道:“-什么糊涂,少爷,人家等着回话呢?”
叫小莫的白衣年轻人道:“好,我问问三位大人……”
随即转向那三位低低说了一阵。
只听居中那位点头大笑,道:“好,好,去,去,一定去,就是龙潭虎穴,刀山油锅,我也要去闯上一闯,叫你的管事快跟她说去。”
叫小莫的白衣年轻人遂向瘦高汉子摆了摆手。
瘦高汉子答应一声又走进了小门。
再看青衫客,他的脸色有点白,神色也有点怕人。
他没有再坐下去,丢下一些碎银,抄起桌上的折扇迈步就走,他走的时候,叫小莫的白衣年轻人,跟那三位谈笑正欢,没留意。
青衫客的心,象被人剐了一刀,带着那不流血但比流血还要痛楚的创伤,他下了楼,走出了大门。
他不明白他为什么痛楚,为什么气,为什么伤心,为什么难受,为什么失望。
吹皱一池春水,干他何事?也许,因为那位唱歌人儿象极了他怀中的画中人吧?出了酒楼,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象是要把胸中的郁闷借着吁气吐出来,吐得一干二净。
事实上,于事有没有补,只有他自己明白。
然后,他寒着脸迈步向前走去。走没多远,他忽然扬了眉,没别的,他发现身后又有人跟上了,他一肚子气正没处发泄,这人是自找倒霉。
走着,走着,他拐进了一条黝黑的胡同里一晃不见了。
由他后面飞步赶过来一个人,是那黑衣汉子秦风,敢情他没有真的走,只不知道他没有走对了,还是错了。
他到了胡同口,又象在酒楼楼梯口一样,掩在胡同口,做贼似的探头探脑往胡同里瞧。
难为他了,胡同里那么黑,他能瞧见什么?迟疑了一下,他侧身溜进了胡同。
刚进胡同,一只握着折扇的手,由旁边伸了过来,挡在他眼前,拦住他去路,随听一个冰冷话声在耳边响起:“你,站住!”
黑衣汉子秦风猛然一惊,闪身而退,抡臂便要出掌。
拿折扇的那只手比他快,手腕一沉,那折扇正敲在他右腕脉上,他痛彻心脾,张口要叫,可是一声痛呼还没有出口,那柄折扇又抵上了他心窝,同时冰冷话声又起。
“你敢叫一声,或动一动,我要你的命!”
秦风机伶一颤,硬把一声痛呼吞了回去,竭尽目力再一看,他大惊失色,身边站着的正是那青衫客。
这回他没能忍住,脱口叫道:“是你……”
青衫客冷然说道:“不错,是我,告诉我,是谁让你跟踪我的?”秦风壮了壮胆,道,“这才是笑话,条条大路任人走……”青衫客冷然截口说道:“别跟我来这一套,从客栈到酒楼,从酒楼又到这儿,我清楚得很,想要命你就说实话。”
秦风道:“你要我说什么,我根本没有跟你……”青衫客冷冷-笑,折扇往下一沉,一下顶在秦风的小肚子上,秦风痛得闷哼一声,两只手抱着肚子要弯腰。青衫客折扇往起一扬,扇子头顶上秦风的下巴,硬把他顶了起来,直了腰道:“要是再跟我耍花腔,难受的还在后头。”
秦风咬牙说道:“有种你杀了我好了,我没什么好说的!”青衫客“哦”地一声,扬眉说道:“好硬,我倒要看看你是铁打的金刚,还是铜浇的罗汉。”右腕一用力,折扇继续往上顶。秦风的头被顶得往后仰,脚跟也跟着立了起来。
而青衫客手中折扇仍在往上顶。突然,秦风由牙关里送出一句:“姓韦的,老子跟你拼了。”双掌猛地一翻,往青衫客两肋劈至。青衫客一怔,道:“你知道我姓韦……”折扇一沉,两臂一分,格开了秦风的两掌,然后一抬腿,膝盖又顶上了秦风的小肚子。这下秦风吃足了苦头,“哎呀”一声,捂着肚子弯下了腰,青衫客同时扬掌,掌沿劈在秦风脖子后,秦风一下子趴在地上,摔了个狗吃泥,不动了。青衫客冷冷一笑,道:“别装死,给我站起来。”
秦风仍不动。
青衫客道;“你最好别再等我出手。”
秦风怕的就是这一句,连忙支撑着爬了起来,可怜他一身是泥,满嘴是血。
青衫客冷冷一笑,道;“如果不想再来二回,就乖乖答我问话。”
秦风吐了一口血,道:“好吧,姓韦的,算你狠,想知道什么,你问吧。”
青衫客道:“先答我第一问,你怎么知道我姓韦?”
秦风道;“赵大的老婆说的……”
青衫客一怔,道:“赵大的老婆?”
秦风道:“你不是向赵大打听过谢家的事吗?他老婆把这件事报告了我家老爷。”
青衫客“哦”地一声道:“她为什么把这件事报与了你家老爷?”
秦风道;“十多年前我家老爷吩咐过,只要有人打听谢家的事,尤其是姓韦的人,要立刻报与我家老爷知道。”
青衫客沉吟说道;“尤其是姓韦的,尤其是……”
忽地抬眼接道:“你家老爷是谁?”
秦风道:“我家老爷姓莫,叫莫沧江。”
青衫客道:“莫沧江?他是干什么的?”
秦风道:“我家老爷是开封的首富。”
青衫客道:“二十年前他当过这儿的知府?”
“不。”秦风摇头说道:“我家老爷-有做过官,他本是武……”
倏地住口不言。
青衫客替他接了下去:“他本是武林中人,可对?”既然说漏了嘴,秦风他只有点了点头,道:“是的,不错,我家老爷本是武林中人,不但成名甚早,是武林中响当当的人物,而且交游极广,朋友极多,跺跺脚能使开封城晃动,我看你最好还是别难为我。”
青衫客倏然一笑,道:“别拿他吓我,更有名的武林人物我也见过,现在你告诉我,他为什么这么留意姓韦的。”
秦风道:“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只知十多年前我家老爷是这么吩咐赵大夫妻的,而赵大夫妻也……”青衫客截口说道:“你家老爷莫沧江,当年他认识谢家么?”秦风摇头说道:
“不认识,跟谢家没有来往。”
青衫客道:“那就怪了,他为什么这么关顾谢家、留意姓韦的……”一抬眼,接道:
“这么说来,是莫沧江池命你跟踪我的?”秦风点了点头,道:“是的,是我家老爷命我……”青衫客截口说道:“他命你跟踪我的用意何在?”秦风道:“赵大的老婆说她丈夫说你姓魏,她却认为丈夫没听真,恐怕你是姓韦,所以我家老爷命我弄清楚你到底姓什么,来开封干什么的?”
青衫客淡然一笑,道:“他该派个能干一点的,刚才在酒楼上那个叫小莫的是莫沧江的的什么人?”秦风道:“那是我家少爷!”
青衫客道:“莫沧江有个好儿子,由子观父,做父亲的怕也不怎么样,那三个碧眼黄须的又是谁?”
秦风道:“你刚才也在洒楼上,该已……”
青衫客道:“如今我问你,要你说。”
秦风没奈何,只得说道:“坐在中间的那一位,是达鲁花赤,另两位是达鲁花赤的两位结拜弟兄,都是元军的一流好手。”
青衫客道:“他三个跟莫家是什么关系?”
秦风道:“三位大人是我家老爷的好朋友,他三位常到莫府走动,今天我家老爷人不舒服,所以由少爷陪着……”
青衫客道:“莫沧江本是武林人,如今又是开封城首富,他怎么会跟官家的人攀上交情,而且是这位达鲁花赤?”
秦风摇头说道:“这我就不知道了,要想知道,你最好问我家老爷去。”
青衫客淡然一笑,道:“你以为我不敢去吗?告诉你,迟早我会登门找上他莫沧江的,如今你告诉我当年谢家姑娘是怎么被选进金廷的?”
秦风又摇了头,道:“这我也不知道,据我所知,我家老爷根本不认识谢家,也从没跟谢家来往过。”
青衫客道:“那他为什么留意打听谢家事情的人,尤其姓韦的。”
秦风呆了一呆,道:“我说过我不知道。”
青衫客道:“真的么?”秦风道:“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你就是杀了我,我还是不知道。”
青衫客道:“那么,你告诉我,你家那位少爷,他知道不?”
秦风道:“我家少爷也许知道,你找他去好了。”
青衫客双眉微扬,冷冷一笑道:“我当然要找他,本来我就要找他。”
话锋微顿,又道:“你在这儿歇歇,天亮前后你就能站起来走路了。”
右腕一翻,折扇点上秦风的左胸,秦风身影一晃,砰然倒在地上,静静地,没再动一动。
青衫客一抬腿,把秦风踢到胡同一边的墙根下,然后迈步向胡同外行去,很快地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