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渡宇拨开巴极的手,走到栏干前,极目远眺,一面住整理自己混乱的思想。
巴极来到他身旁,凌渡宇的话奇峰突出,使他情绪稍稍稳定下来。
凌渡宇叹道:“梦湖!这是一个非常特别的地方。”
巴极沉声道:“我早告诉了你!”
凌渡宇再叹一口气道:“水是最奇妙的事物,是生命的来源,没有水,人一刻也活不了。”
巴极不耐烦地道:“我知道,人的身体有百分之六十至七十由水的分子构成,这和晴子的事有甚么关系?”
凌渡宇似乎一点也察觉不到巴极的不耐烦,自顾自地道:“水成为固体时,要比液态的水为轻,所以冰能浮于水,这在地球的物质上来说,也是罕有。”
巴极皱起眉头道:“你究竟想说甚么?”
凌渡宇转过头来,灼灼的目光盯紧巴极,道:“我想说的非常简单:梦湖中每一个水的分子,都有像哭石般那种记忆人类在激情下发射脑能的奇异力量。千百年来,无数来这里自杀、凭吊、拜祭……的人,无时无刻不在和她『交流』著……”
巴极面色有点发青,道:“你是否想说:每一个来到梦湖的人,他们的每一片幽思、每一个哀伤,都被梦湖像吸血鬼般吸纳,成为食粮。”
凌渡宇目射奇光,道:“吸血鬼吸入鲜血,维持生命和活力。梦湖却更进一步,获得或是千百倍地强化了『制造生命』的能量,她不单止记忆了人类的悲伤思虑,还把人类的思想,以一种我们不能理解的方式,重现过来……”
巴极道:“那晴子……”
凌渡宇道:“你是一个拥有精神异力的人,你的脑能和思想的讯号,比常人强大百倍,而梦湖千百年来,不断吸纳人类的思想和悲伤,她的分子早超越了纯粹『记录』的层面,产生了人类不能了解的变化……”
巴极面色由白转青,由青转白,他本身受过哲学的思维训练,最能把握这类抽象观念。
巴极呻吟道:“你是说梦湖变成了有生命的怪物?”
凌渡宇的面亦无可避免地发青,道:“不是『怪物』,不是我们的言语能形容的事物,一直以来,人类从不把地球当作任何有生命的东西,我们所谓的现代人,嘲笑古人类崇拜石头,嘲笑他们相信每一座山、每一个海,都存在著精灵,我们是否想过:生命正是从这『物质的世界』而产生,既然『它』能产生我们这个形式的生命,为何不能产生另外一种形式的生命,就像我们眼前的梦湖。”
巴极沉沉地道:“是的!是的……我一直感到梦湖是有生命的异物,难道真的是这样?”
凌渡宇道:“整个宇宙都是由大大小小无数的循环结合而成,来而复往,去而复来,日月的推移,人的生老病死,存在和毁灭。物质的巧妙结合,产生了生命,生命再反过来影响物质,创造另一种生命,也是一个循环。所以当梦湖遇上了你,开始了创生的过程,她把你对晴子的思念,以物质的形相复活过来。跟著加上了我,在我们联手下,晴子『复活』的过程因而得以千百倍地加速……所以!她已不是死去的晴子,或者可以说:她是一个活过来的梦……”
巴极暴喝道:“闭嘴!”面上青筋毕露。他不能接受这个晴子并不是那个“晴子”的说法,也不肯相信。
凌渡宇不理会他,续道:“所以合约是没有法子完成的……”
巴极狂叫道:“出去!”胸口不断剧烈起伏。
凌渡宇叹了一口气,很明白巴极的感受。在晴子生前,无论两人如何相爱,总避不开人与人间的恩怨交缠,人类的自私和弱点。但晴子基于某一原因自杀后,内疚、思念、痛悔、悲伤,汇成一股不可抗拒的洪流,投射向晴子葬身的梦湖,而大自然的“代表”梦湖,把他思念晴子的讯息,以人类不能了解的方式,化成物质的现象。
于是“晴子”出现了,“回来”了。
这一刻,巴极才真正去恋爱。
以一种至纯至净的形式去深爱。
那并非延续,而是一种“提升”。
超越了人类爱情一切负面的副产品,超离了人性的弱点。
可是,现在巴极蓦地惊觉,自己所有的深情,只是放在一个不能理解的“异物”上,教他如何自处。
兼且一向以来,他深信他和这复活晴子的爱情,是双方面的。可是自从凌渡宇到来后,或因他的精神力量较巴极更为强大,晴子为他吸引了去,不再在他面前出现,这种打击,他怎能消受。
奇异的三角恋情。
凌渡宇再叹一声。
巴极背转了身,沉声道:“让我静静吧!”语声中带著恳求的味儿。
凌渡宇离开了巴极,离开了玻璃屋,已有三个小时了。走在梦湖水庄错综复杂的道路上,完全不知下一步要干甚么。
是否应立即离去?
他不知道。
也不敢想。
他心中填满对晴子的思念,离去是无可抵御的苦痛和伤悲。
他并不比巴极好过。
直到一辆吉普车在他身边停下,急煞车的尖叫响起,他方茫然抬起头来。
爱丽丝坐在吉普车的司机位上,面色颇不自然。
凌渡宇呆呆地望著她,脑中一片空白。
爱丽丝道:“雅黛妮失踪了!”
凌渡宇失声道:“甚么?”
爱丽丝重覆再说一次,凌渡宇神智逐渐平复过来,奇道:“你们不是在她身上植了追踪器的吗?她能走到那里去?”
爱丽丝焦虑地道:“是的!可是追踪器原原本本的放在幽禁她的床前九上,她的人都不知到了那里。在守卫室通过闭路电视看管她的守卫,中了一支毒针死掉,直至刚才换班时,才给其他的守卫发觉。”
凌渡宇一颗头立时大了几倍,他卷入了巴极、晴子的三角恋爱里,心神恍惚,日下遇上这件烦事,使他颇吃不消。这件事,明显地是有人在帮助雅黛妮,而且这人一定非常熟悉梦湖水庄。
凌渡宇道:“守卫室是怎样进入的?”
爱丽丝道:“守卫室只能从内开做,所以杀死守卫的人,一定是守卫熟悉和信任的人,才能赚门入内。”
这是说:帮助雅黛妮逃走又或是接走她的人,一定是内奸无疑。
凌渡宇脑筋被迫活动起来,想起那晚玻璃屋举行舞会时,误以为是晴子的娇小白衣女子,那显然是一个内奸,蓦地心中升起另一幅图像,问道:“那个小胡子韩林呢?”他记起那天韩林眼中的仇恨,记起了巴极把他缚在祭台上鞭打的情形。
爱丽丝神情一动,旋又坚决地摇头道:“相信不会是他,这里每一个人都对博士非常忠心,况且他岂肯放弃庞大的利益,那天博士放过了他,他还表示感激流涕。”
凌渡宇晒道:“有很多东西都能令人盲目的,仇恨正是其中一种,你最好查查看。”
爱丽丝犹豫了片晌,终于按著了无线电话,发出了召唤韩林的指令。
凌渡宇跳上爱丽丝的吉普车,向幽禁雅黛妮的红砖屋驶去,途中,爱丽丝的通讯设备响起道:“爱丽丝小姐,这是总通讯室,博士吩咐:请即和凌渡宇先生往玻璃屋去。”
爱丽丝应是,掉转车头,同玻璃屋驶去。凌渡宇大为凛然,他知道巴极目下是在甚么情绪里,除非发生了天大重要的事,否则绝没有兴趣见任何人,更不愿见到凌渡宇。究竟发生了甚么事?
来到玻璃屋前,连爱丽丝也感到出了事,屋前满布武装守卫。
两人待要进入玻璃屋内,守卫队的队长向他们道:“爱丽丝小姐,博士请你留在这里,只是凌先生独自进去。”
爱丽丝面色一变,刚想大发小姐脾气,凌渡宇一拍她香肩,柔声道:“博士这样做,一定有他的理由。”
爱丽丝无言点头。
玻璃屋的大厅内最少有二十名大汉,属梦湖水庄领导级的人物,各人神情凝重,似乎刚举行了重要的会议。
巴极一人独立在玻璃屋的大露台,凭栏远眺,有种难言的孤寂和与世隔离。他身旁的地上,放了一堆用白布覆盖著的物体,凌渡宇心中一凛,那看来像一个人的尸体。
凌渡宇走出露台。
巴极缓缓转身,神情出奇地平静。
凌渡宇望著地上,这样的距离,使他看到人体的形状。
是谁的尸体?
巴极道:“你知道这是谁了?”
凌渡宇点头答道:“是标枪!”
巴极喟然一叹,道:“他跟了我数十年,纵横无敌……不过!这样的收场也好,总胜似缠绵病榻,老朽而亡。”
凌渡宇道:“是怎样发生的?”
巴极道:“很简单,他指挥总部所在的三层高楼宇,深夜时无故起火,火势由地下迅速向上蔓延,起始时他的手下想冲出火场,哼!大约有二十多挺重机枪等待著,当场死了二十多人,标枪和其他的手下,逃上天台,标枪想得非常周到,天台处停了一驾直升机……可是,直升机飞离天台不及二百码,一支火箭从附近的楼房射出,正中直升机的尾部,立时堕毁,标枪给手下拖出来时,成了一团焦炭。”
凌渡宇道:“以标枪这等老手,如何会让这样的事发生?”
巴极平静地道:“标枪和我有一套密码通讯,以俾我们保持联络,但从最近种种迹象显示,敌人每一步都比我们先行,标枪的行踪暴露,说明密码已给人破译了。”说到这里,巴极面色一沉,道:“而唯一能全面截听密码的人,一定是这里的内奸……”
凌波宇心中再浮起白衣娇俏女子的信影,那究竟是谁,为何要颠覆巴极的王国?
巴极道:“这里有封信,给你的。”
凌渡宇愕然,顺著巴极手指的方向,眼睛搜寻到露台那唯一的圆台上,一封信静静躺在台面,封套中书著“凌渡宇收”几个英文字。
凌渡宇拿起信函,封套是密封的,仍未被拆开,看来连巴极也不知道内容。
信内写著:“雅黛妮在我手里,我在巴拿马城等你三天,若不见你前来,莫怪我摧花无情。韩林字。”
巴拿马城是巴拿马的首都。
凌渡宇神情木然,将信递给巴极。
巴极一看,叹道:“所以找说做人绝不能有妇人之仁,想当日我如把韩林干掉,何来今日之果。”
凌渡宇哑口无言,在一个实际和功利的角度下,一认定敌人,即斩草除根,自然是最有效的办法。当日凌渡宇间接地要求巴极放了小胡子韩林,致有目下之祸。不明白的只是:韩林这类人,为何会为了一个同伴的死亡,不惜得罪巴极,以及凌渡宇、雅黛妮所属的抗暴联盟?
凌渡宇问道:“那被我干掉的人,和韩林是甚么关系?”
巴极苦笑道:“我也想知道,否则我岂会放过了他……不过,这些已无关重要了,我相信你有足够的能力把雅黛妮找回来,所以我另有一事求你。”
凌渡宇讶然望向巴极。
巴极刚好望向他,眼中射出恳求的神色,正容道:“我请求你立即带同爱丽丝,离开这里。”
凌渡宇面色一变,道:“甚么?”
巴极道:“梦湖的对外通讯全被截断或破坏,敌人的进攻,迫在眉睫,趁我还有一定的控制力时,我要你和爱丽丝安然离去。”
凌渡宇立时把握到形势的险恶,要破坏通讯系统,必须深悉内情的人才能做到,所以梦湖水庄内确潜伏了可怕的破坏分子。这内奸的行动当然配合著外来的攻击,所以形势确是严峻非常。
凌渡宇道:“为甚么你不和我一起走,以你的财力,避过风头后,大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巴极眼中透出哀莫大于心死的神色,毫无转圜地道:“我不走!绝对不走。没有了梦湖的日子,教我怎样过?”
凌渡宇神思不由地飞往梦湖。
露台外的梦湖,在阳光下美得不可方物,令人很难想像到大湖雾下那哀怨动人的诡异情景晴子!
你在那里?
梦湖最深处,是否你栖身之所?
他明白了巴极为甚么拒绝撤走,当巴极了解到“晴子”只是梦湖所产生的异物时,他已没有生存下去的理由和勇气。
巴极最渴望的,是死于梦湖。
巴极沉沉地道:“你明白了!这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人才明白,真正的、恶名昭彰的巴极博士,是怎样地一个人。”
一股热火直冲脑顶,凌渡宇大叫道:“不!我不走!”晴子的绝世姿容,侵进了他每一条神经。
巴极眼中寒芒暴闪,坚决地道:“不!你一定要走!”
凌渡宇心头火热,他不愿意走,不愿意离开梦湖,当真正要走的时刻,他不愿走的意欲到了无可抗拒的强烈。
他怎能离开晴子。
他的真爱。
凌渡宇蛮不讲理地道:“为甚么一定要我走?”
巴极面上闪过一丝温情的笑容,自凌渡宇认识他至今,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这类真诚和充满人性美的表情,感觉分外亲切和强烈。
巴极坚定和有信心地道:“不需要任何理由,就当是我请求你。”
凌渡宇默然。
巴极随即露出个狡猾的笑容,指著台上的一个小瓶道:“瓶内是治疗高山鹰的解药,你答应带爱丽丝离去,那便是你的了。”
凌渡宇颓然坐下,眼光深注梦湖,喃喃道:“为甚么你的『请求』,总是使别人难以拒绝的?”
巴极眼光落在梦湖上,道:“我为你准备了一架战机,在离此三哩远的机场。”跟著说出了一对号码和暗语,道:“这是我存在瑞士银行两笔钜款的提取暗码,怎样安排爱丽丝以后的生活,你看著办吧!”
凌渡宇沉声道:“爱丽丝是你的甚么人?”
巴极一震,犹豫片刻,才石破天惊地道:“我的女儿。”他不愿再深入这话题,话锋一转道:“好了,时间无多,立即起程吧。”
凌渡宇站起身来,道:“其他的人呢?”
巴极道:“这数天来,无关的人和妇孺早全部送走,剩下的都是我审核为忠贞的战士,他们皆是有约在身,现下是他们卖命的机会了。”
凌渡宇提起精神,把台面盛解药的小瓶纳入怀内,毅然向出口走去,到了出口前,转过头来,眼中射出复杂的感情,揉合著同情、尊重、怜悯、歉疚……
巴极眼中方首次射出对这敌友难分的人深刻的感情,真诚地道:“珍重了!”
凌渡宇苦笑道:“这句话似乎中我向你说比较适合点。”
巴极微微一笑,有种说不出的镇定和从容,予人全不把生死看在眼内的感觉,左手一翻,一个比烟盒略大的电子感应仪器,安安稳稳平放掌上,道:“只要我按动这仪器的两个掣,分布在不同秘密点的导弹发射台,会将数十枚惊人强力的导弹向梦湖水庄和沿湖区发射,届时所有地方都会毁于灰烬里,所以无论敌势如何强大,顶多亦是同归于尽的结局,哈……想置巴某于死地的人,须付回他们的生命作代价。”
战机冲离跑道,逐渐升进蔚蓝的天空去。
这是苏联制的SU-24FENCER攻击机及持续轰炸机,动力来自两个可以产生高达五万磅冲力的涡轮风扇引擎,飞行高度极限可达五万尺以上,时速最高一千八百公里,航程远至二十公里外,灵活性虽还不及他先前驾来偷袭梦湖水庄的美制鹰式战机,空中战斗的能力亦大为逊色,可是能深入敌人空防大后方进行特殊任务,且因其高速及高空持续飞行的效能,有惊人的远航能力。以之逃走,更是理想,足可使他返回玻利维亚抗暴联盟秘密基地有余。
爱丽丝被冲力带得仰贴椅背,俏面上交织著忿怒和茫然,她一方面不敢违抗巴极的命令,一方面知道要由凌渡宇把她带走,大是不妥,心内百感交集。
凌渡宇望著她可爱的侧面,想起巴极一代枭霸,却连自己的女儿也不敢相认,自然是怕祸及亲人,还要故意说些言辞,以掩饰和爱丽丝的关系,确是可悲。
敌暗我明,目下邦达和白理臣等人得内奸接应,切断了巴极对外的通讯网络,占尽优势,随时会发动强大的进攻,巴极可说陷于完全被动的形势。战争开始时,最令人忧心的问题,就是巴极的防御布置还有多少依然有作用。
战机在空中优美转身,改向东南方玻利维亚的方向飞去,那也是梦湖的方向。
倏忽间,美丽的梦湖静静地躺在正前方,一团清彻碧绿的水光,在阳光下银蛇钻动。
爱丽丝恋栈地以目光紧紧攫抓著眼下的美景,这个她生活了多年的地方,回想起来像一个毫不实在的美梦。她知道这个美梦,将在她心灵留下永不能被其他经验和生活磨灭的烙印。
泪珠爬下俏面。
飞机忽地一震,机鼻不自然地朝下,直向梦湖冲去。
由万多尺的高空,向下急冲。
爱丽丝吓了一跳,侧头望向凌渡宇,在泪光中,凌渡宇面色青白,汗水从额上冒出来,双目紧闭,头向后仰至极尽,张大的口不断喘气。
爱丽丝想叫,却叫不出声来,死亡的恐惧使她全身冰冻乏力。
飞机继续下冲,机身强烈抖动,似乎任何时刻也可以整架机散掉开来,像骨灰似地撒往梦湖。
凌渡宇完全不知道目下千钧一发的危状,他的每一条神经,他的心神和灵魂,充溢著晴子强烈得足以把钢枝化作绕指柔的爱火。
当梦湖在前方出现时,他听到晴子的呼唤,瞬间后两人的心灵缝合在一起,就像那晚在玻璃屋的露台上。
晴子的孤急和无助,潮水般把他吞噬。
在万多尺高空飞行的战机,与地上的梦湖,通过心灵与心灵的融合,毫无隔阂地汇流在一起。
梦湖像个庞大的磁石,使他在完全不自觉下,把飞机朝梦湖驶去。
笔直地冲下去。
爱丽丝两耳“隆隆”,气压的改变使她的胸口压上千斤大石,她拚命大叫,大叫到了喉咙的位置,变成“咯!咯!”的怪响。
梦湖不断在眼前扩大,飞机一下子冲下了数千尺,不断加速。
凌渡宇的心灵内充斥著晴子无可抗拒的忧伤和悲怨,怪责著他的不顾而去,一波接一波的凄哀,造成心灵的滔天巨浪,造成心灵大海内的暴雨狂风。
梦湖愈来愈近,梦湖水庄的景物已能清晰辨认。
死神在咫尺之前。
凌渡宇在心灵的风暴中,细听著晴子对他的怨怼。
晴子的声音在他心灵响起道:你为何要走?你是可以完全地拥有我,就如我可以完全地拥有你,我会在你那里,让你分享我,成为我,而我亦成为你,同在永恒的爱火里,就像四方八面注进梦湖的千百河溪,就像生命无尽无穷的湍流。我们可以做这宇宙间最好的一对,比任何人类更爱对方、更能了解彼此,在日照下,在梦湖的大雾里,在心灵的星空内,恣意逍遥。我们可以在梦湖旁密林的凉荫里,在嫩绿植物织成的地毯上,极尽爱的奉献,远离孤独那黑暗凄惨冷漠的荒原,击败人类牧槟谧羁植赖摹肮露馈薄H死喾⒚髁恕吧瘛保绝非偶然的事,是因为他们对孤独的极度恐惧,恐惧这宇宙空无其他生命,恐惧那孤独的荒原,隔离的宇宙。我们的爱,就是“神”的化身,不须再追求任何这以外的“神”,所以你怎可以离我而去,使我们各自重回那孤独的荒原?
凌渡宇在心灵内狂喊道:晴子!晴子!我爱你。我爱你远超于“永恒”、“爱”和任何事物。
当我还陷身于生命恶梦的深洞里,你把我拉了出来,重见天日,你教晓了我“爱”是甚么东西。
我愿意把双目生剜出来,将我所见的一切向你作无条件的奉献,只求你赐与我一下轻触,然而现在我必须离去,无论在责任上或道义上,我都必须离去。我一定会回来,在完成了我的责任时,便会回来。
晴子无限凄怒的声音响起道:你不能走,这宇宙间,还有甚么物事比爱更重要,更有意义,你走后,我将成为一个孤独的个体,那是一个没有生命的世界,一个失去了一切星辰的虚黑夜空。
凌渡宇在爱的漩涡中挣扎狂叫道:不!不!不是这样的,人作为人是有基本的道义和责任,你是不会明白的,因为你是梦湖和人类精神结合下产生的生命。可是你要设法去明白,我是一定要离去,才能完成我的责任,我可以向永恒的宇宙立下血誓,我是会回来的,只要我有一口气在,便会回来……
当凌渡宇说及晴子是“梦湖和人类结合下产生的生命”那一刹那,他感到晴子的心灵翻起了更强烈的巨浪,无助和焦虑淹没了心灵的大地,他感到晴子的心灵向后不断退缩,就像她忽地了解到本身的情形:她是一种不同于人类的异物。两人的心灵被这洪流分隔开来。
一声尖叫强闯进了凌渡宇和晴子的心灵风暴里。
凌渡宇蓦地醒觉。
那是爱丽丝的尖叫。
战机直向梦湖冲去,只剩下二千多尺的距离,俯冲造成飞机的失速,血丝从两人的口鼻耳渗出来。
爱丽丝终于叫出声来。
凌渡宇猛睁双目,梦湖在眼前大镜般闪烁反射,一时间他甚么也看不见。
凌渡宇一抽控制盘,张开增强浮力的机翼,死命将机鼻提高。
飞机继续向下冲落。来到离梦湖百多尺的上空时,战机冲势始歇,斜斜向上升起,气流把梦湖的湖水带起一天雾珠,在日照下闪闪生光,眩人眼目。
战机慢慢飞离湖面,逐步爬升,没入云里。
凌渡宇终于离开了梦湖。
巴极站在玻璃屋的大露台上,默默地看著战机俯冲至湖面百多尺的上空,斜斜反飞往上,再没入冉冉飘飞的白云深处。
他的感觉很奇怪,他的脑袋不能思考,只是条件反射般对眼前凶险的事物作出观察,就像晴子投向了凌渡宇后,他由主角的地位沦为一个无关重要的旁观者。
麻木和颓丧的情绪,使他对世上的物事再提不起兴趣,包括他的权力和生命。
他失去了争雄的意欲。
自出生以来,这种意念驱使他成为了世上最富有和最有权力的人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