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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鹤立霜田

    越过了不文山,就是十八星山。

    从十八星山往上走,就到了一山树,从一山树,只有一条路:大森林──灵壁──长气河,只要渡过了长气河,就可从一泥洞进入嵯峨山,到了那儿,就算百万大军,也断截不着孙青霞。

    那是一条越走越荒凉的路。

    自十八星山往下走,就是十一寡妇山,这是一座小丘,但从那儿,可转人大深林──此处跟“大森林”极不一样。“大深林”是有沼泽毒蕈之所在,凶险处处;“大森林”则是郁郁无尽的原始树林──出了深林,便可取到胃园、肚院、肝苑、肠圃四处或其中一地,经定定镇而入州府,混入平民百姓中,消失无踪。

    这是一条愈走愈热闹的路。

    听到了仇小街的长笑尖啸,孙青霞携着古琴,把剩下的如花缅刀、女子神刀都系在身上,铁着脸只急速赶路。

    不过,他走得再快,也得要稍慢下来,等候龙舌兰。

    龙舌兰本来轻功极佳,但她是千金小姐之身的侠女神捕,不过,认真说来,她“本行”还是“千金小姐”,当“女侠神捕”还只算是她的“副业”。

    一旦上这种山、走这种路、吃那样子的苦,她的“本质”、“原貌”可全都露出来了。

    何况,她还要“照顾”小颜同走。

    小颜倒很吃得起苦。

    可惜她却不谙武功。

    ──这就很吃亏了。

    小颜是个很聪敏的女子,尽管她仍在慌乱之中,但仍很快的就看出了这一点,所以她说:

    “你们把我放下吧,这儿我熟路,躲起来谁也找不着──这样跟你们一道走,累了你们,辛苦了我。”

    她的提议无效。

    因为龙舌兰和孙青霞异口同声的立即反对:

    “你别以为你这样说,我们就会把你扔在这里置诸不理。”

    小颜不服气,“那我可以躲起来!──他们要抓的是你们,又不是我!”

    孙青霞的话要比龙舌兰不客气多了:

    “仇小街的可怕之处是在于他的眼力可看透一切,如果正要赶来,那姓任的家伙就是‘鹤立霜田竹叶三’任怨的话,那这个人的鼻子则比猎狗还灵。你躲不过去的。他们能杀掉‘一文溪’的乡民,就断不会放过你。若给仇小街抓着你还好,但若落在叫天王手下的手里,或给任劳任怨逮着,那你就会后悔说过这种无聊话了。”

    小颜听了,眨着一双灵灵的眼,忍不住问:“那么多高手追杀你一个,你逃得了么?要是逃不掉,还逃来作什么?”

    孙青霞冷哼道:“我天天有人追杀我、缉捕我,我三十几岁了,也给人追迫了逾三十年,我到今天还没死。”

    这次,到龙舌兰忍不住问:“对了,依出道时你就声名狼藉作计算,你最少也有三十五、六了吧?怎么看去跟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差不了多少?你易过容吧?有啥美容术?可介绍本姑娘──”

    这回她的话却给孙青霞喝断:

    “这是什么时候了!居然在这关头问这个!真枉你也名跻神捕之列!”

    龙舌兰气得噘起了嘴。

    她真想不跟这大脾气的老淫魔一道“混”了,可是一想起那温文、温柔、温良如玉的“订了亲、送了聘礼、只未过门”的“夫婿”任霜田,她的心就发毛,毛管悚起,还是宁愿跟这身败名裂的臭脾气“色魔”急遁于这荒山野岭之地了。

    尽管龙舌兰对孙青霞的火爆脾气很是不忿,但她对某件事还是有歉意的:

    “你……脸上还疼不疼?”

    孙青霞的面颊仍在淌血。

    ──龙舌兰故意赞他样儿长得年轻,一是实情,二是女性对这种事自然最感兴趣,三是她也因误伤了他而内疚,所以主动说些“欲盖昭彰”的话来,减轻这心头负担。

    可是孙青霞明是不受她这套。

    “──要不要……先止血?”

    孙青霞忽道:“他们追得太近了。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得要在入黑之前予之重挫,并摆脱他们,否则我们过不了今晚。”

    龙舌兰又问:“如何予以重挫?”

    孙青霞没答,只匆匆赶路。

    龙舌兰讨了一鼻子没趣,低声嘀咕道:“你别以为只有你行,到时候你就会知道姑奶奶我比你还行!”

    小颜侧耳听了,便又霎着水灵灵的眸子问:“姐姐,你有办法对付追兵么?”

    龙舌兰胸有成竹的笑了起来。

    就算在逃亡的时候,她也像一只凤凰多于似一只山鸡──虽然是一只落难的凤凰,但到底还是凤凰。

    “到时你就知道谁最行了。”

    她傲傲的说给那全心依赖她的小女孩听。

    孙青霞急急走向往下的路,使龙舌兰更大惑不解:

    ──若仇小街人在高处,孙青霞一味取道往下走,岂不是更让仇小街洞悉去向、占尽上风?

    所以她又忍不住了。

    忍不住问:“你这样只往下走,仇小街始终站着高处钉死你,你又如何逃得出他的追踪?”

    她还忍不住追加了一句批评:“你到底懂不懂得逃亡是怎么一回事?”

    孙青霞还没回答,却又听到一声尖啸。

    就像满山的魈一齐笑了一声。

    孙青霞听了,顿足嗟道:“哎,他来得好快──来不及了!”

    他脸上满是遗恨,遥望向对面山坡。

    龙舌兰顺着他视线望去,才发现这儿已走到谷底了。

    到了谷底,再翻上斜坡,过了一漠霜田,就是另一处山峦。

    山峦起伏,悠悠无尽,似至少有七八座高高矮矮的山头。

    不过,这段山峦跟原先树木幽深的十八星山不一样。

    这些山坡多有石灰岩组成的,多嶙峋怪石,突兀纠立,但坡上却童山濯濯,就算偶有树木,亦多枯桠,且长得并不高壮,可能是因长年北风刮削之故吧,难得见出几片绿叶茂枝。

    龙舌兰是个聪明女子。

    她忽然明白孙青霞的用意了:

    ──莫不是他想用地形来抵制、消减仇小街的优势?

    她只想到这儿,就再也想不下去。

    她此际只想吐。

    因为她看到那片霜田:

    霜田已废。

    春冰未融。

    雪泥满地。

    在这块偌大的废田上,有羽翼略为变灰的鹭鹚伫立在牯牛的骸骨、人的断肢上、甚至有一种类似天山雪莲的大花,浮沉于冰泥霜田间,错落盛开期间,在白了头的芦苇丛隙望去,竟颇有一种“寒江雪”的意境。

    在这样一块毫无生气的死地上,却不知何时,来了两人,就像一早就已“种”在这块让人特别感觉到凉、冷、寒、冰意的霜田上,跟这要死不活的荒地雪泥融合在一起、化不开。

    那两人都仰着首。

    眺望。

    ──正望向龙舌兰这儿来!

    这两人,一老一少。

    老的垂头丧气、发白须灰、困目如睡、猥琐淫亵,他弓着背,趴在地上,好像正奄奄一息。

    少的斯文、好眉、姣貌、亲善得甚至有点害臊,他伫立于霜田,清风徐来,白衣袅动,就像一只欲飞又止的白鹤。

    龙舌兰一见到两人,就像乘坐在大风大浪的船上,那感觉又来了:

    呕。

    ──一种欲吐的感觉。

    孙青霞立即察觉到龙舌兰的“不对劲”,然后他也马上发现那块霜地上的一老一少,一立一趴的两人。

    他的瞳孔也立时收缩。

    他没见过这两个人。

    但他听说过这两人的事。

    他听到的已太多。

    所以他向龙舌兰问了一句:

    “是他们?”

    龙舌兰只点了点头,呼吸却急促了起来。

    孙青霞沉住了气,正色道:“──他们既是来找你的,不一定有恶意。有他们两人在,谅叫天王的人也不敢将你如何,何况铁手一定会保护你。如果你要收手,现在正是时候,不然,恐怕就没有回头路了。”

    这几句话,他说的很诚恳。

    但龙舌兰的回答,很快,也很直接。

    她甚至情不自禁的抓住了孙青霞的手臂,一叠声的道:

    “不,我不要跟他们回去!”

    “不!我决不落在他们手上!”

    “我宁死也不跟他们回去!”

    孙青霞心中一声暗叹:

    他明白了。

    尽管他现在的头,一个比三十一个还大,但他还是深心地明白了:

    明白了传言可能是真的。

    ──这任劳、任怨二人,是江湖上、也是六扇门里最心狠手辣的两个人,而年轻的那个尤胜年长的十百倍。

    ──他们曾杀一个人,杀了足足四十一天,连那个人的至亲都再也认不出他是谁,更不知道那居然是一个“人”,可是这“人”偏偏没断气,还继续“活着”受苦。

    ──他们任意用刑,有一次,对一位忠臣烈士屈打成招,用了五十二种刑法,连朱月明这样经验丰富的老刑总在场观察,居然发现有超过七成的刑具他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连想像都想像不到的。

    ──这一老一少向以活剥人皮为乐,而且以用刑为好,任何英雄好汉,落到这两人手上,唯一希望是:有机会自尽。可惜的是,他们总让你有机会亲睹一块块的吞食啃嚼自己和亲人的肉和骨头,但却决不让你有晕死过去的机会。

    ──更可怕的是,这一老一少所做的事,全有刑部的大官“照着”,不仅皇帝赵佶,连丞相蔡京、太傅梁师成、东南王朱勔、大将军童贯、御史中丞王黼等权奸佞臣,对这两人都很信重,让他们成为打击异己的先锋,可是,一旦要依法追究,以律制裁他们,却发现他们一直在刑部并没有正式的任职,可是却可以随意动用刑部、衙门和六扇门的人手。

    这是两个相当可怕的人物,就算是朝中的大官也不欲得罪这种人,所以多方结纳,刻意奉迎,使这两个没有正式官衔的人,却比朝廷上有正式名位俸禄的文武百官还威风。

    孙青霞长吸了一口气:

    他也明白了:原来龙舌兰要嫁的正是这“鹤立霜田竹叶三”的任怨!

    (难怪她也要“逃亡”了!)

    他更明白另一件事,那就是:

    他现在不但招惹上“叫天王”那一伙人,连仇小街、铁游夏、苏眉各路人马也在追捕他,而他却在这时候只怕又惹上了任劳、任怨!

    ──他就像是一头撞上了镶了刀耙的门檐!又一手捅进了马蜂窝堆里,还一脚踩入了老虎钳上!

    他现在的处境是:

    前无去路,后有追兵。

    对方有的是人,而且都是高手,结成一伙,分头出击,互相应合,援兵不绝。

    他呢?

    什么都没有。

    除了声名狼藉,还有一身的伤,以及同时要保护两个女子:

    一个不会武功、完全要他照顾的无辜女子。

    一个虽识武功、但却惹了更不好惹的敌骑追击之麻烦女子。

    ──试问这样一个绝境,他能做什么?

    他还能做些什么?

    他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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