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屋顶上,有十尺见方的一块玻璃(我假设它是玻璃),因为那是透明的固体。
在玻璃之外,则是一片深沉无比的黑暗,那种黑暗是一种十分奇妙的黑暗,它不是黑色,而是极深极深的深蓝色。
那情形就像是飞船之外,是一块无边无涯,硕大无比的深蓝色的冷冻!
从外面深蓝色的空际中,我们也看不出飞船究竟是静止还是在移动。
我和白素两人,只是呆呆地望着外面,连革大鹏已经来到了我们的身后都不知道,直到他喃喃地道:“我从来未曾看到过这样的空际,从来没有!”
连革大鹏,这个一百年之后,地球上著名的星际航行家,他都未曾看到过那样的空际,我们又怎能知道如今身在何处?
革大鹏呆了片刻:“我们一定已远离太阳系,远离一切星系了,你们看,我们眼前只有空际,竟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
我们只觉得身子发凉,这难以想象:远离一切星系,那是在什么地方呢?我慢慢地回过头去看革大鹏,只见他面上神色,一片迷惘。
连他都如此迷惘,我想去探索这个答案,不是太不自量力了么?因为在星际航行和太空方面,他的知识超越我万倍以上!
我们无话可说,革大鹏挥手向外面走去,道:“我们除了等着,没有办法可想。反正我们的食物充足,可以维持许多年!”
我将他的去路阻住:“除了这个办法之外,没有别的办法了?”
革大鹏道:“你总不能要我去推这艘飞船!”
我并不想和他吵架,是以我只是沉住了气:“你想想来,你是地球上二十一世纪中最伟大的星际航行家!”
革大鹏的气炎、怒意顿时消失,他以近乎哭泣的声音道:“是我是星际航行家,但是--”他指了指顶上深蓝色的空际,又道:“你看到星么?连一颗十九等星也没有,我们不知是在什么地方,我们可能已到了从来没有人到过,也从来没有人敢想象的,永无止境的外太空!”
我的白素失声道:“外太空?那是什么地方?”
革大鹏摇头道:“不知道,外太空是人类知识的极限,不要说你们,连我们也不知道空际究竟有多么大,在极远极远的地方,究竟有些什么,那简直无法想象的。”
白素的声音,在我们这些人中,算是最镇定的:“所有的仪表全损坏了,不能修么?”
在我们这几个人的心中,只存在着“仪表损坏了”这个概念,却全然未曾想到仪表损坏了,是可以将它们修复的!
那是我们为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太以惊惶的缘故,还是白素镇定,她首先提出了这个问题来。
革大鹏的精神,为之一振,向法拉齐和格勒两人,望了一眼,我忙道:“有可能么?”
革大鹏点头道:“我想有十天的时间,我们大约可以修复几个主要的仪表,先将我们在什么地方,测定出来,我们的天文图还在,我想这没有问题。当然,我们先要检查动力系统--”
白素兴奋地道:“那我们还等什么?还不快些动手?”
白素的兴奋,迅速地感染给了我们,革大鹏道:“当然,我们先要穿好防止幅射的衣服,你们两个,多少也可帮点手,是不是?”
白素道:“当然,递递工具总是行的。”
革大鹏怔了怔,随即笑道:“你的话,我几乎听不懂,我们做任何工作,工具只有一种,那便是光线控制、声波控制器,除此之外,没有第二种了,来!你们先跟我来,我们去检查动力系统。”
我走在最后,当我踏出主导室之际,我又抬头向深蓝色无边无涯的空际看了一眼,心中暗忖:我们五个人--两批不同时代的人,是不是能够穿越这片空际呢?
我只希望我们可以越过这无边无涯的空际,我甚至并不奢望着回到地球去,只希望再让我们看到有星球的天空,那我就会很满足。
出了主导室,在革大鹏的带领下,我们用升降机下降了三层,进了一间房间,每人都穿上了厚厚的防幅射的衣服。
然后,革大鹏和法拉齐两人,合力旋开了一扇圆形的钢门。
那种钢门一旋了开来,一种暗红色的光线,立时笼罩住整个房子。革大鹏首先走了进去,我和白素两人,战战兢兢地跟在后面。
我们首先看到的,是一排闪耀着奇怪颜色的晶体,要确切地形容这一排晶体很困难,大致上,它像是如今一些自动照相机的所谓“电眼”--半导体测光表的感光板。
那些晶体上的颜色,极尽变幻之能事,但每隔上一个时间,必定出现暗红色。
在防止幅射的衣服中,有着无线电传话设备,每一个人讲的话,其余人都可以听得到。我听到革大鹏发出了一下十分高兴的呼叫声。
我和白素同声问道:“怎么样,情形还好?”
革大鹏大点其头--其实他在点头,我们是看不到的,因为防止辐射线的衣服,有一个很大的头罩,人头罩在罩中,只从两片玻璃之中,看得到一只眼睛,这时我们看到革大鹏的一只眼睛在不断地上下移动,所以便猜他是在点头。
革大鹏道:“不算坏,震荡使得一部分输送动力的线路毁去了,但另有一些却只被扰乱,相信经过整理,可以恢复。”
法拉齐补充了一句:“动力输送恢复之后,希望有一些仪表可以工作,因为动力系统本身,并没有受到多大的破坏。”
我和白素两人,也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一下欢呼声,但是,我和白素两人却只好旁观,无法插手。
因为他们使用的工具,我们从来也没有见过。而且,所谓“动力输送线路”,也绝不是我们所习惯见到的电线类的物质,它们只是一股一股,发出各种颜色的光束,我看到革大鹏以另一柄可以放射各种光束的手枪也似的工具,去刺激那一团像是被猫抓乱的线团一样的光束。
然后,光束渐渐被拉直了--事后,我才知道这是依据物质分子光谱反应而产生相互感应的动力输送方法,我只能知道这一些,因我的脑子,是无法接受超越我生存的时代远达一百年的事物的。
我和白素两人,只是好奇的东张西望,和焦切地等待。过了一会,革大鹏打开了一具通话器,对之讲了一句话。
在通话器上的荧光屏上,立时出现了一些曲折的波纹。革大鹏兴奋地道:“主导室的电视系统,有一小部分可用了,你们两人,回到主导室去,接受我的命令,试验电视功能的恢复程度。”
我和白素两人,当然乐于接受这个命令。我们退了出来,除下了防止幅射的衣服,然后手拉着手,奔进了电梯之中。
在电梯中,我和白素,不由自主,不约而同地紧紧地拥抱着对方。我们两人分手已经这么多时候了,直到此际,才有单独相处的机会,虽然身在何处,吉凶如何,我们还不知道,但这时候,我们都觉得一切全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在一起,我们终于又在一起了。电梯早就到达主导室所在的那一层了,可是我们却还不知道。
直到电梯中竟突如其来地传来了革大鹏的声音:“两位可以开始工作了?”
我和白素红着脸,向着一枝电视摄像管也似的装置笑了一下,一起到了主导室中。我们立即看到几架电视机的荧光屏上,都闪耀着十分凌乱的线条。在革大鹏的指示之下,我们调节了一下,一共有五架电视机在正常工作。
可是在这五架电视机的画面上,却只是一片深蓝,一片无边无际的深蓝。
我通过传声设备,将这种情形,向在动力室的革大鹏作了报告,我却听不到革大鹏的回答,只听得他们三人,一齐叹了一口气,又过了好久,才听得革大鹏道:“我们来了,你们等着。”
没有多久,革大鹏等三人,便已经回到了主导室中,他们三个人的神气,都十分沮丧,我看出情形十分不对,但是我却不知道不对在什么地方。
呆了好久,革大鹏才指着一具电视:“你们看到了没有?”
我又向那电视看了一眼,道:“看到了,没有什么不同,仍是深蓝色的一片。”
革大鹏苦笑了一下:“不错,没有什么不同,这具电视的摄像管,是光波远程摄像设备,你所看到的情形,是距离十光年之外的情形。”
我和白素两人的面色,陡地一变,齐声道:“你是说--”讲了三个字,白素便停了下来,我则继续道:“你的意思是,即使有光速度,再飞十年,我们的四周仍然是深蓝色的一片?”
革大鹏点了点头:“最简单的解释,就是这样。”
法拉齐双手抱着手,用力地摇着,好象那根本不是他自己的脑袋。而他一面摇,一面还呻吟地道:“这里是什么所在,是什么所在啊!”
革大鹏勉强站了起来,又去拨动了一些纽掣,有几十枚指针,不断地震动着,许久,才停了下来。
革大鹏转过头来,面上现出十分奇怪的神色来:“大气层,这深蓝色的竟是和地球大气层成份差不多的气层,有氧、氮、也有少量的其他气体,人可以在这气层中生存。”
我苦笑道:“如果我们找到一个星球,那我们或者可以成为这个星球的第一批移民了。”
革大鹏道:“如果在这里附近有星球的话,那么这个星球一定和地球十分近似,我们到的确可以成为星球上的居民,可惜这里没有。”
格勒忽然道:“领航员,也未必见得没有,电视的光波摄像管转动不灵,它所拍摄的只是前面一个方向,或者在别的方向,可能有星体呢?照动力室中仪表来看,我们以极高的速度在飞行,那是超越我们的动力设备的速度,有星体的引力,才会有这样的情形出现。”
革大鹏苦笑了一下:“但愿如此。”
他又去试用其它的掣纽,又过了片刻,他再度颓然坐了下来:“我们还是没有法子知道在什么--”
他一句话没有讲完,便陡地呆住了。
不但是他呆住了,连我们也全呆住了!
在其中一架电视机深蓝色的画面上,突然出现了发亮的一团。
不但在电视画面上可以看到这一团,连我们抬头向上通过主导室透明的穹顶,我们也可以看到那灼亮的一团,那一团亮光,无疑是一个星体。
它所发出的的光芒,并不强烈,带着柔和的浅蓝色,而且还起着棱角,看来异常美丽。
它悬浮在深蓝色的空际之中,似乎正在等待着我们的降临,革大鹏又忙了起来,五分钟之后,他宣布:那是一个星体,我们飞船的速度,越接近那星体,便越是增加,自然是这个星体吸引力所致。照加速的比例来看,根据计算,再过七十一小时零十五分,我们的飞船,便会撞中这个星体的表面。
本来,我们是早就应该发现这个星体的,但因为大部分的仪器都损坏了,所以直到在离它只有将近三日的路程时方始发现。
有了这个变化以后,我们暂时除了等候降落在那个星体上之外,已没有别的事情可做了。
革大鹏等三人,仍然积极地去修理可能修理的一切,我和白素则负责察看那越来越接近的星体。那星体越来越美丽,它似乎整个都是那种悦目的浅蓝色。
而我们离它更近之后,它的光线似乎反而渐渐暗淡,有时,我们向之注视得久了,一时眼花,几乎在深蓝色的空际中找不到它了。四十八小时之后,我们已经清楚地可以看到那星体的形状了。那是一个星球,因为它呈圆球形。而在它的周围,有看来很调和的浅蓝色云状物包围着,它真正的面貌,我们还不得而知。
至于上面是不是有人,那我们更是没有法子预知了,这时我们的心情十分矛盾。
我们希望在这个星球上有和“人”类似的高级生物,并且希望能和“他们”通话与打交道;但我们又怕真有“人”的话,“人们”又未必会对我们友善。
不论我们如何想法,飞船越来越快地向那个星球接近,革大鹏的计算,十分正确,七十多小时之后,飞船进入了“云层”--浅蓝色的烟雾--之中。
飞船越是接近这个星球,速度便越快,可想而知,若是撞中了星球的时候,一定会有极其猛烈的震荡,我们不能不预作准备。我们来到了飞船正中的一间房间之中。
这间房间的四周围,全都有最好的避震设备,房间的四壁、天花、地板,全是一种海绵一样的塑料,人即使大力撞上去也不会觉得疼痛。
在那间避震的房间中,我们等待着最后一刻的到临。五个人之中,谁也不讲话,静得出奇。
革大鹏一直看着他腕间的手表,突然,他的声音冲破了寂静:“还有三分钟,飞船就要着陆了,双手抱头,身子卷屈,避免震伤。”
他自己首先抱住了头,将身子缩成了一团,蹲在地上,我们每一个人都学他的样子,将身缩成了那样一团,看来似乎十分可笑,但却的确能够在剧烈的震荡降临之际,易于保护自己。
那三分钟是最难捱的时刻,因为究竟在飞船撞到了星球之后,会出现什么样的情形,我们完全不知道,我们等于是在接受判决的罪犯一样。
然而,那一秒钟终于来临了。我先看到格勒和法拉齐两人,突然向上跳了起来,他们的身子仍缩成一团,但是他们却突如其来地向上跳了起来。
我正想喝问他们之际,革大鹏和白素也向上弹了起来,接着,便是我自己了。
一股极强的力道,将我弹得向上升起,使我的背部,重重地撞在天花板上,固然天花板是十分柔软的塑料,我也被撞得几乎闭过气去。
一撞之下,我又立即跌了下来,跌下来之后,我们五个人,简直就像是放在碗中,被人在猛烈地摇晃着的五粒骰子一样,四面八方地撞着。
我们不知道这种情形是什么时候停止的。
因为当这种情形,持续到了五分钟左右之际,我们五个人都昏了过去。
我是五个人中,最先恢复知觉的人,我有一种感觉,仿佛便是我在荡秋千,荡得十分高,接着,我伸手抓着,想抓住什么东西,来稳定我动荡的身子。
但是,我立即发现,我的身子已经稳定,已经不动了,不需要再抓什么东西。
我睁开眼来,首先看到革大鹏和格勒两人,以一种奇怪的扭曲,在避震室的一个角中,而白素在另一个角落,她的手正在缓缓地动着,法拉齐扎手扎脚地躺在室中央。
我挣扎着站了起来,叫道:“素,素!”
白素睁开眼,抬起头来,她面上一片惘然的神色:“我在哪里?我在哪里?”
白素的话令得我发笑,但是我却实在一点也笑不出来。我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去。虽然这时飞船已经一动也不动,但是我走起路来,还像吃醉了酒。当我来到了白素身边的时候,白素拉着我的手,站了起来,可是尽管我们两人靠在一起,还是站立不稳,而不得不靠住了墙。
等到我们两人,渐渐又可以平衡我们的身子的时候,革大鹏、法拉齐和格勒三人,也相继睁开了眼睛,法拉齐哭丧着脸:“我还活着么?我还活着么?”
革大鹏苦笑一下:“我们五个人,总算还在,我们总算熬过来了。”
格勒应了一句:“在前面等着我们的,又是什么危机呢?”
革大鹏霍地站了起来:“我们要去看,而不是呆在这里想!”
也直到这时,我们四个人才注意到,房间的门,变成打横的了。
房门当然是不会变更的,由于这间避震室,上下四面全是柔软的塑料,而且室中又没有任何陈设,所以很难分清哪一幅是天花板,哪一幅是地板,而我们刚一醒来的时候,又是谁都未曾注意到那扇门。
直到此际,革大鹏要开门出去,我们才发现门打横了,那也就是说,飞船撞了星球之后,是打横停住的,整个飞船横了过来。
我忙道:“那也不要紧,我们还是可以爬出去的。”
革大鹏站在门口,面色灰白的,转过头向我望了一眼:“飞船虽然是球形,但却经过特殊设计,应该向下的永远向下,绝不应该打侧。”我无法再说什么,因为我对这艘飞船的构造,一无所知,我只有发问的份儿,我道:“那么,如今它打横了,那是为了什么?”
革大鹏道:“我估计可能是由于飞船接触星球之际的撞击力太大,使它陷进了什么固体之内,所以它便不能维持正常的位置!”
法拉齐又惊呼了起来,他叫道:“如果飞船整个陷进了固体之中--”
他叫了一声,又手紧紧地捧住了头。
我们四个人,乍一听到法拉齐这样叫法,都想斥他大惊小怪,但是我们随即想到,法拉齐的顾虑,大有可能正是我们如今的实在处境!
飞船以极大的冲力,向这个星球撞来,深陷入了星球之中,这不是大有可能之事吗?这也正好解释了为什么飞船会打横地固定着不动一事。
革大鹏不再说什么,打开了门,向外走去。飞船的氧气供应,压力设备等等,全是由船中心封固得最完美的部分供应的,不论在什么样的情形下,都不会损坏,所以我们仍然能够在飞船中生存。当革大鹏向外走去的时候,他双足不是踏在走廊的地板上,而是踏在左侧的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