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长街。长街的尽头,是太白酒楼。罗飞又来到了这儿,想起五年前在这儿发生的一幕,恍如隔世。
他站在楼下,想着五年前,云馨就是从这里跳下去的。五年来,物是人非,太白酒楼也早已换了主人。他抬起头,看到那排长窗仍然开着,透出一片灯光。整个酒店空无一人,只有那间房间有灯光。
罗飞上楼,楼上也没有人,只有那间房的灯光,透过帘子射出来。
罗飞掀开帘子走进来,只有一人在独自饮酒,罗飞道:“檀兄,是你?”
檀中恕回头来,笑道:“你来了,怎么你反而迟了。”
罗飞道:“檀兄,你约我来,我岂敢不来。”
檀中恕露出诧异的:“怎么,不是你约我来的吗?”
罗飞奇道:“当然不是我约你来的,真奇怪,今天这儿怎么其他人都不见了。”
檀中恕道:“不错,我刚来时便这样了。我一走进来,只看到这个房间有灯。酒席已经布置好了,还是热的,还放了三副碗筷。酒楼中一个人也没有,连店小二也不见。”
罗飞一震:“三副碗筷,你,我,还有一个人,是谁呢?”两人目光相接,同时道:“难道是她?”他们同时想到了一个人,可又不敢想象下去。只是互相呆望着。
“是我。”内室忽然传出一个女子的声音,接着,一个人走了出来。
罗飞与檀中恕两人“啊”了一声跳起来。一个碰翻了椅子,一个撞在桌子上,差点跌到,接着就是张口结舌,呆如木鸡。
云无双一身紫衣,黑色披肩,衣质非丝非绢,光华隐隐流动。长身玉立,一双秋水冷如霜冰,偶而闪过刀锋的光芒,嘴角有一丝冷笑,神情似讥似讽。虽早已不是五年前的落魄,却反而更增加一份神秘。
她径直走到桌前,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微微一笑道:“故人相见,不该喝一杯吗?”
罗飞嘶声道:“云馨,是你——”他不能置信地摇摇头,一时间脑中混乱不堪,只叫得这么一声,便说不下去了。
云无双脸一沉,冷冷地道;“云馨已经死了。现在,我叫云无双,希望你记住这点。”转向檀中恕,恢复语调:“还认得我吗,檀大哥?”
檀中恕抑止住激动的心情:“五年了,你、好吗?”
云无双淡淡地道:“我再好也好不到哪儿,你们呢?”
檀中恕叹道:“五年了,真是一言难尽。云姑娘,罗兄,我们还是坐下来慢慢叙吧!”
云无双依言坐下。罗飞仍是怔怔地看着云无双,失魂落魄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檀中恕问道:“云姑娘,今天这一切,都是你安排的吗?”云无双点了点头,并不说话。檀中恕欲言又止,只问道:“云姑娘,你为何改了名字?”
云无双轻叹道:“我要把过去的一切,连同云馨这个名字都一同埋葬,你以后,也就叫我云无双好了。”
檀中恕感慨地道:“这也难怪,过去实在是有太多的不愉快了。自从五年前你不辞而别之后,我们都一直在寻找你。两年前,听说苏州曾有你的行踪,可我们赶过去时,又迟了一步,也不知道究竟是与不是。”
云无双道:“是与不是,都不重要了。时隔五年,我们还能再见面,当痛饮一大杯才是。”说罢,给每个人都酌了一杯酒,率先一饮而尽。檀中恕与罗飞见此,也默默陪饮了一杯。
云无双将杯一掷道:“今日我们重聚,又不知明日如何,或许是天涯分离,相见陌路了。”
檀中恕一怔:“你还要再离开吗?”云无双道:“我一个人都这么多年了,自然是要去我该去的地方了。”
罗飞突道:“我不会再让你走的。”他站了起来,笔直走到云无双面前道:“云馨,五年了。不,从云海山庄开始,已经六年多了,飘泊六年了,云馨你还要去哪儿啊!”
云无双站起来冷冷地看着他,一字一字地道:“你以为你可以留得住我。”
罗飞身子一颤,脸色苍白,仍然坚持道:“我知道,所有的过错都在我,是我辜负了你,是我害得你家破人亡。所有的一切,我都是无可辩解,我不能为自己作任何解释。云馨,早在云海山庄大火之夜,我就该以死相谢。可是我却没有死,既然没有死,我就要找到你,你是我活下去的唯一理由。自那一夜之后,这六年来,我也是无时无此不是生活在地狱中。我知道,你心中痛苦,因为你的心中有恨,如果杀了我能够消你心头之恨,那你就杀了我吧!”说着,拨出自己的剑交给云无双。
云无双退了几步,脸色也变得苍白了,她的话如同从寒冰中发出,冷得吓人:“你真的可以视死如归,难道你在这个世上就再无牵挂了吗?你不顾及你的师父,你的妻子?”
罗飞心中一痛:“不错,我的确有我的师父,我的妻子。可是我最对不起的是你,没有我,他们也一样过得下去,对你,我只有以死相还。”
云无双可以冷血地杀死许多不相干的人,可是面对罗飞,她却是无论如何也下不了这个手;云无双可以在天魔教面对群魔应付自如,指挥如意,可是此情此景,却叫她方寸大乱,什么冷静精明都没有了。
云无双无奈地将剑往桌上一拍,不禁悲从中来,她看着罗飞道:“罗飞呀罗飞,你既已负我,为什么你也会如此痛苦。我宁可你负我到底,宁可你就是一个彻彻底底的恶人。你利用我,你害我全家,你另娶新欢,你名成利就,你春风得意。我宁可你是这样的人,我也好彻彻底底地恨你,痛痛快快地去向你报复。可是你却不是,到头来,你也不过是受命运摆布的可怜人罢了。罗飞呀罗飞,你让我既不能再爱,也让我不能再恨,恨不起来呀!”
檀中恕走上前一步,道:“云姑娘,你别这么伤心。”
云无双嘿嘿笑道:“我的心已无可再伤,我也早就没有心了。你放心,我不全再有事了,这么多年,我一个人也过来了。罗飞,你走吧,我不恨你,这些年来,魑魅魍魉,我也见多了。你也不必,再把我当成是一个你必须背负一生的罪责,不必再一心一意地去寻求赎罪,有罪的,并不是你。话已尽,我要走了。”
罗飞嘶声道:“五年前,我没能留住你,今天,我怎能再让你走?”
云无双摇头道:“若五年前你能留下我,那一切也许都会不一样了。五年的时间,改变了很多事。五年前,你不能留下我,现在更不能改变什么了。”
檀中恕再走上前一步,问:“云姑娘,我们是真心想要照顾你的。”
云无双道:“我已经不需要任何人的照顾了。檀大哥,为什么你还在江湖上流浪,为什么不回家?”
檀中恕轻叹道:“我飘泊已久,反而不敢回家了。”
云无双看着他,见他脸上已有风霜之色,心中暗叹:“这又是一个为我所累之人。平生行事,从来都是只有天下人负了我的,独有这个人,却真正是我负了他。”她看着檀中恕道:“你有父有母,还是回家去的好,天伦之乐,不是每个人都有这份福气的。”她转向罗飞道:“你,和你的家人,也尽早远离江湖这个是非之地,从此不要再出来,也不要再听江湖中事了。江湖中要有很大的变故,你们最好现在就退出。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过问。别问我原因,就当是我最后对你们的要求。”
檀中恕震惊地道:“云姑娘,你这话我们不明白。”
云无双淡淡地道:“明白也好,不明白也好,都是一样,我已经说得太多了。”她自酌一杯,一饮而尽,转身自去了。
罗飞迈上前一步,想要住她的衣袖,竟抓了个空,眼看她衣袂飘动,忽然不见了,竟无法留得住她,更加是无法追赶。那一刻,竟觉得今晚的一切,都如梦如幻了。
罗飞与檀中恕两人面面相对。好半天,檀中恕才道:“她——”
罗飞也正好道:“她——”两人同时叹了一口气。
罗飞沉吟道:“檀大哥,你有没有觉得,云馨她变了许多。”
檀中恕叹道:“五年了,沧海桑田事变幻。她必是经历了许多变故,我觉得,她变得太神秘了。”
罗飞道:“不错,以我的武功,竟无法留得下她,甚至连她的衣角也摸不着。她本是不会武功的呀。你说,两年前在苏州出现的是不是她?”
“很有可能。当时我们不能确定,是因为传闻中的她并不叫云馨,而且武功高强。现在这两点,都由她自己出现证实了就是她。她说云馨已经被埋葬,她现在叫云无双。还记得她刚才说的话吗?”
“哪句话?”
“江湖中要有很大的变故。”
“不错,她还让我们退出江湖,不要过问。她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她好象知道些什么,却又不说出来。你是江湖中人,你猜,会是什么事呢?”檀中恕问罗飞道。
罗飞沉吟道:“我想也有可能,最近江湖上接二连三地发生了许多事,我师父师叔他们也为此忙得焦头烂额,同门中也有许多师兄弟遇难。我看,江湖中是要有大变故了。”
檀中恕皱眉道:“我忽然有个感觉,你说,这件事会不会与云姑娘有关?”
“云馨?你怎么会想到她的?”
“我也说不上来,可能因为死的人中,有许多曾参预云海山一役。也可能是她刚才的言谈举止,尤其是她的眼神,令我觉得很可怕。我觉得,分别五年,我们对她所知道的太少了。”
罗飞道:“虽然我们谁也不知道这五年来,她去了哪儿,做了些什么事?但我知道她的本性善良,在黄山,她能对一个陌生人舍命相救,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我都相信她不会变到哪儿去。再说她又不过是个弱女子,又能做出些什么事。也许,她不知在哪儿听到些什么消息,才来告诉我们吧!奇怪,她又是从哪儿学来的这一身武功?不过,我不明白的是她的态度。上次她是满怀恨意地离开,为什么这一次她又主动约我们见面呢?”
檀中恕沉吟道:“或者,她是想向过去作一个告别吧!对了罗飞,关于她的劝告,你还是认真想一下吧!我也要回家去了,毕竟,有家可回,还是好的。”
※ ※ ※
不错,云无双的确是向过去作了一个告别,她心中,已经再无牵挂了。
云无双悄然走返回无双宫,走入书房,她怔住了。房内不是丁芷君,却是莫易舒舒服服地坐在太师椅上。见她进来,莫易笑道:“你回来了。”站了起来。
云无双问:“你怎么会在这儿?”
莫易笑道:“我来找了你好几次,阿芷总说你闭关了,我趁她给我去倒茶,就到密室里看了看,就都知道了。反正阿芷总有事要忙,要出去,我就在这儿给你守门。”
云无双无奈道:“你总是有办法的。”无双宫虽然守卫森严,对于莫易来说却形同虚设。从含露开始,无双宫的侍女们最大的话题就是这位风流倜傥的莫副教主,连一向要效法云无双冷静无情的丁芷君,也拿他没办法。
莫易没问云无双去了哪里,云无双有她的隐密,别人动不得,别人说不得。否则,就象动了逆鳞,她立刻就会翻脸无情。
莫易只是走过去,温柔地帮她脱下披风,道:“无双,这几日,你又瘦了。”
云无双淡淡地道:“是吗,我倒不觉得。”
莫易道:“无双教开教大典在即,你的目标就要实现了,你高兴吗?”
云无双微叹道:“我的目标,并不只是一个教主之位。”
莫易问道:“无双,你离你的目标到底还有多远,还有多久,你到底要我等到什么时候呢?”
云无双不悦道:“莫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莫易双目炯炯地盯住她道:“没什么意思,我只是觉得我象个傻子。我莫易在女人面前从来没这么委屈窝囊过。自从遇见你以来,我疏远了其他女人;我帮你组织幽灵山庄;我将你带入天魔教,还让你地位在我之上,甘心为你的事业尽心尽力;我为你断了兄弟情份,助你对付孙浩;甚至,还不惜为你背叛师父,把本门武功心法告诉你,否则,你做不了教主。当初,你说你需要我帮你,我就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答应了你,为你毫无保留地做一切事。可是你却从未把我放在心上,甚至到了现在,你对我还是没有半点温情。两年多了,我对你所付出的一切,你难道视而不见吗?”
云无双不动声色地听完他说这一番话,并不阻止,也无怒色,却更没有半点感动,待他说完,才道:“所以,你后悔了,你后悔你为我所作的一切。莫易,从头到尾,我没有勉强过你,一切都是你自愿的。现在,你若要反悔,我也不勉强你,外面还有许多女人在等你。你仍是副教主,位高权重,你所付出的一切,我并非视而不见,我会对你有所偿付,你可以向我要求权力、美女、武功秘芨、黄金珍宝,可是你不能要求不可能的东西,比如说感情,象我这样的人,已经没有感情了。你不是端木雄,也不是教内的其他人,我不想骗你,因为我不想算计你。我可以视你为知已朋友,为共创大业的伙伴,但再无其他。”
莫易呆在那儿,呆了半晌,突然大笑起来:“报应,真是报应,我莫易平生,负过无数女人,想不到最后竟也会栽到一个女人的手中,还会栽得这么惨。可是我告诉你,无论如何,我并没有后悔过我为你所付出的一切,”他有些自傲地说:“因为你是个值得的女人,我莫易从来没有后悔的事,我付出的感情,也不会收回。你知道吗,孙浩曾经找过我,他对我建议,想要得到你的心,最快的方法,就是先得到你的人。在你身边这么久,我曾有过许多机会下手,我没有这么做,是因为我有我的骄傲,我不甘心。可是现在我想问一问你,如果我这么做了,你会怎么对我?”
云无双的眼睛就象是鹰:“不错,你是曾有许多机会,那是因为你没有动手,如果你敢有此念头,那么你现在就已经是个死人了。”
莫易大笑道:“我明白了,你果然是个无情、无心的人,我明白了。”转身欲走,又止步道:“你将我师父如何处置?”
云无双缓缓地道:“你关心吗?”
莫易摇头道:“我自一入谷,师父就教我们,每个人都只为自己而活,除了我自己,不必去关心任何人。只有自己才能对自己好,他人皆地狱。天魔教内每个人都是只关心自己以及绝对服从命令。若不是教中人都只关心自己,你也没有这么快就能达到目地。因为天魔教本来就是礼崩乐坏,百无禁忌之地,这里没有九大门派的循规守礼,古板做作,却有更多的肆无忌惮。我与他之间,本来也没有多少特别深厚的师徒情,但他毕竟是我师父,希望你别做得让我太难堪。”
云无双点头道:“你放心,毕竟我是从他手中接过权力的,我也不会太无情。我没有杀他,只是送他到一个风景优美的山谷,让他去颐养天年。送他走之前,我曾去见过他,并告诉他,我走到今天这一步,就是从他所说的把一切礼法道德仁义都踩在脚下做起的。在这一点上,他也算我的师父了。”
莫易沉默片刻才道:“他这一生,奉行为达目地,不择手段,也教别人这么做,到头来,教出了一个无情的你,一个无义的我,反而先把自己给栽进去了。这还总算是他的教导有方。”
云无双也默然,过了一会儿道:“一切都已到了这一步了。你去让大家准备一下,并传书天下,无双教在正月初一正式成立。成立大典之后,我们就要入中原了,接下去你会很忙。我把含露和采冰这两个丫头赐给你,就算是我对你的心意,你去吧!”莫易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明白她所能付与的,亦只能到这里了,无言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