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疆缅带兵十万,屯于浑善达克以北。”龙晴握着一根树枝,在地上大大地划了一个圈儿。
“姑奶奶,北方不应该在西方对面吧?”凤曦和终于忍不住皱了皱眉头,看着地上已经惨不忍睹的战阵图。
“我知道!”龙晴用脚踏过刚才的圈圈,思忖着重新划了一块儿,又意气风发道:“扎疆缅带兵十万,楚天河那里么,满打满算,三万,我们带去了两万人,慕孝和据说带了了一万铁甲军……其实算算,两边人数也差不多。”
凤曦和心里念叨,以后成亲了,绝不能让这位大小姐持家——扎疆缅的十万人马就算是虚报,也有六七万之众,而自己手下不过是未经练兵的乌合之众,北庭军早已伤亡惨重,至于慕孝和的人么,肃清一下京城法纪倒是绰绰有余,在这塞外战阵厮杀,恐怕也只能监军了……这个差不多,真是难为她怎么算出来。
“看什么看?就算人数上略有差池,我三方合力,必能以一敌百!”龙晴越说越兴奋,“我有一计,你看前日火势多猛——我们这里抽一支奇兵,找一个大将之才带领,突袭北国军的军营,到时候我们这边火攻,北庭军自南下迎头赶上,必能将北国军一举消灭!”
她忽然发现,苏旷和凤曦和正在挤眉弄眼的鬼笑,一旁站立的萧爽全力咬着下唇,令自己面容肃穆,不禁怒道:“怎么?难道我说的不对?”
“对对对,简直对极了。”凤曦和连忙陪笑,“那……不知那位大将之才该挑选何人呢?”
龙晴仰头,一派慷慨激烈,“你和苏旷,自然都是上上人选,不过现在你几乎就已经废了,苏旷又只剩下一只手——苏旷你别瞪我,我只是分析军情而已……萧飒战死了,蒙鸿又被你杀了,能上场厮杀的么,只有我和萧爽,只是不知道萧爷……?”
萧爽连忙一躬身:“属下不敢,属下不才,担当不起大任。”
龙晴脸上立即露出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神态,悲壮地挺起胸道:“既然大势如此,也只好勉为其难,由我出征了。”
晶晶立即拍着手大叫起来:“姐姐果然好棒!”
一屋子男人,鸦雀无声,苏旷第一个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凤曦和也噗哧一声,笑得弯下了腰,捂着伤口直抽冷气,萧爽等人全都极力压着笑意,但是唇梢眼角,竟都是高高扬了起来。
龙晴急了:“你们笑什么?我哪句话说错了?”
“不是哪句话说错了的问题……”凤曦和握起拳挡在嘴边,佯装蹭了蹭鼻子,“是……根本没有一句靠谱的。”
本来还只有他和苏旷笑得飞扬跋扈,但是这句话一出口,当真是哄堂大笑,龙晴的两颊也腾地一片绯红。
苏旷见她当真恼羞成怒,忙解释道:“打仗不是算算人数就可以。龙姑娘你想,北国军撤军,究竟是缓兵之计,还是另有图谋?慕孝和这个时候带兵出塞,是冲着谁来?蒙鸿自称奉了京城的令,他与慕孝和究竟有何商议?我先前以为是凤曦和勾结慕孝和,但是现在看来,却是慕孝和找了蒙鸿,要一石双鸟,除去北庭军与凤曦和……此中必有蹊跷。”
龙晴虽然蛮横,却并非不讲理,听着听着,还是点了点头。
苏旷缓缓道:“从我来塞北的第一天,就在想这里的关节,我若没有猜错,慕孝和必定是要借北国军的力量清除异己——说不定、说不定就是图谋篡位。依我看,我们不如暗地除了慕孝和,再击退北国军来得好些。”
凤曦和又摇了摇头:“虽不中亦不远兮。”
龙晴瞪了他一眼:“有屁快放!少在那儿举着三根鹅毛扮诸葛孔明,被蒙鸿追杀的时候怎么没见你这么有远见?”
凤曦和脸色一黑,险些气背过去,终于还是慢慢站起身,“慕孝和若想篡位,就一定会勾结北国的大君,而非当年的区区一个驸马爷;扎疆缅若想直入中原,也绝不会选在这个秋冬之际,举国内乱的当口。慕孝和入朝多年,可谓出将入相,但是说来说去,也不过是一个九门提督,掌握不了天下的兵权,一旦诸王挥兵勤王,他并无胜算……只是,我若是慕孝和,也必定要如此作为一番。”
他缓缓走到龙晴画的地理图边,轻轻举脚踏去,重新勾勒出几处的兵防来,“北庭军驻扎塞北已经二十年,如此拥兵自重,楚天河其实已经犯了大忌,北庭军供养全从边防赋税调拨,这也罢了,偏偏又加上一个我——这五年来,塞北的兄弟们心合一处,力使一方,且人数马匹都不断增加,真要动手,恐怕即使现在,我也找得出五万人来——在楚天河看来,北庭军是戍边的,并非剿匪的——但是慕孝和眼里不然,他时刻要提防我,我若和楚天河联手,这千里的土地,也就归不了朝廷了。”
“北庭军是朝廷栋梁,慕孝和也不敢动,他派慕云山从军,多少有些架空楚天河,取而代之的意思。如今两军对垒,我若是帮北庭军,他必定要我的人马出战,与北国军两败俱伤;我若是帮北国军,那就做实了通敌的罪名,也要和楚天河来个你死我亡;我若是两不相帮,楚天河必定势弱,这个奉旨不尊,抗敌不利的名头也非他莫属——慕孝和此举,才真的叫后发先至,算无遗漏呢。”
苏旷连连点头:“看不出,你还有点小聪明。”
凤曦和嗤了一声:“自然是不敢和你们这些精忠报国的义士相比。”
苏旷知道他小心眼又发作,忙笑道:“好好好,那五哥赶紧说说,咱们怎么应对?”
凤曦和笑了:“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苏旷奇道:“什么叫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龙晴半天插不上话,连忙撇嘴:“终究是不读书的人——所谓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说的是楚汉之争时,项羽自恃兵力强大,自封为西楚霸王,而封先入关中者刘邦为汉王。后来刘邦用韩信之计,命人重修栈道,做势再入关中。项将章邯以为抢修栈道旷日时久,不以为意。岂料,汉将韩信阴率大军经密道,占陈仓,入咸阳,据关中,终成楚汉争霸的局面。”
苏旷鼓掌:“龙姑娘果然熟读兵书,佩服佩服——只是请教姑娘,眼下我们要如何作为,才暗渡得了这个陈仓呢?”
“呃……”龙晴嘻嘻笑了笑:“本姑娘负责讲解兵法要略,至于如何运作么,你问凤曦和。”
苏旷看着凤曦和,仰首大笑起来,竟有三分艳羡,三分落寞。
地上北国军与北庭军南北对峙,凤曦和兵马屯于西侧,成鼎立之势。凤曦和轻轻抹去自己的人马,重新在北庭军以南,京师以北的地方重重划了一道圈,一字字道:“我要他弄假成真。”
苏旷看着,看着,眼睛也明亮了起来……不禁有赞赏,也有惋惜。
凤曦和狠狠瞪他:“你要是再敢说什么卿本佳人奈何作贼,我就——”
“就什么?再砍我一只手?”苏旷也站起来:“五哥,你这等胸襟见识,本来就是可惜了。”
“现在早不是学会文武艺,卖于帝王家的时候了。”凤曦和回头,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子,既然下水了,就把原先的牌坊砸了吧。”
苏旷想要一脚踢飞他的时候,凤曦和已经哈哈大笑地走了出去。
龙晴冲着他挤了挤眼睛,也跟了出去。
不多时,偌大的空地上便只剩下自己一个人,苏旷叹了口气,坐了下来,低头,认认真真地瞧着断腕。
他开开心心的说,断一只手而已嘛,没什么。
然后所有人都认为他没什么,男子汉,想得开,豁达乐观。
只是……真的便那么的不在乎么?
他可以不在乎伤,不在乎痛,不在乎大大小小的不方便,也不在乎将来还能不能重新成为江湖一流的高手——但是他无法在乎那两个人的“不在乎”。
就算虚荣也罢,贪心也好,她真的不能为他流一滴泪,说一句并非场面上的话么?凤曦和是绝顶聪明的人,龙晴也不笨,他们每个人都在躲避,都在避嫌,都在有意无意、将错就错地把他的每一个举动当成玩笑。
“他是人中的凤凰,我呢?我是什么?”苏旷忽然抓住头发,怒气冲冲,偏又低声喝问。
“你是苏旷啊。”一个怯生生的嗓音在他身后响了起来。
苏旷一惊,跳起身,却看见晶晶站在身后,笑眯眯地看着他。
“小丫头,你站在这儿干什么?”苏旷尴尬地挠了挠头发。
晶晶却盯着他:“我喜欢一个人,但是在他心里,我只是个小孩子,他从不肯正眼瞧我,从不肯和我商量一件正经事情,我不敢问姐姐,苏旷,他们都说你是聪明人,你说我怎么办才好?”
苏旷忽然想到了什么:“不敢问你姐姐?晶晶,你不会是喜欢上……”
“才不是!”晶晶脸蛋通红,连手指尖都在颤抖,“他虽然比不过姐夫,但是在我眼里,他才是世上最英俊,最勇敢的男人。”
那是一双纯澈如婴孩的少女的眼睛,因为爱情的激动迸射着火热的光,苏旷看着那光芒,微笑了:“喜欢他,为什么不敢告诉他?”
晶晶嗫嚅:“我怕……”
苏旷笑嘻嘻,“怕甚么?怕他笑话你,瞧不起你?晶晶,有些很美好很美好的东西,一定要拿出来,放在心里,久了,就会发霉,变臭,有毒,就算伤不了别人,也一定会伤到自己——你……你究竟喜欢什么人?”
晶晶抬起头,眉一挑,黑白分明的眸子欢喜地转了起来:“萧爽萧大哥啊,他从太湖上把我救下来的时候,真的好帅气啊。”
苏旷的脸莫名其妙地红了一红——男人真是一种奇怪的动物,晶晶如果说喜欢的是他,他固然会头大,会伤脑筋,会一本正经地说万万不可以;但是晶晶大声说出别人名字的时候,他还是有那么一点酸酸的异样感觉。
“谢谢你,苏大哥!”晶晶提着袍子的下摆,就要跑出去,忽然又想起来什么事情,回头:“可是,你喜欢姐姐,怎么不肯对她说?”
“因为……”苏旷敲了敲额头,不知怎么和这个小姑娘解释,也坏笑起来:“龙晴吗?这种女人又凶又霸道,克夫又克子,老得也一定比别人快,这种女人,交给凤曦和那种阴阳人收拾,才叫做:王八瞧绿豆,对了眼了——至于我么,嘿嘿,看看就好。”
他想要拍拍小姑娘的头,忽然想起晶晶其实已经不算一个“小姑娘”了,又尴尬的收回了手,吹了声口哨,向外走去。
晶晶看着这个一脸骄傲的男人大模大样地走了出去,张大了嘴巴,说不出话来。
只听“哐当”一声响,浓香的鸡汤溅了一地,龙晴愤怒的声音已经响彻马匪的行营,“苏旷王八蛋,有种你别跑,老娘跟你单挑!”
晶晶嘻嘻笑了起来,心想:这个苏旷,和传说中阴险狡诈的朝廷鹰犬,似乎并不是一个人哪……
只是,半个时辰之后,又凶又霸道的龙晴就拉着脸走了进来,后面跟着阴阳怪气的凤曦和。
凤曦和皱眉:“他去哪儿了?”
龙晴跺脚:“我怎么知道?他背地骂了我一句,我正要收拾他,他拔腿就跑,比兔子还快,奶奶的,我还特地给他炖了锅鸡汤——喂喂,你这么看我干吗?难道你鸡汤你还喝少了不成?”
凤曦和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他骂你什么?”
龙晴脸红了红,目瞪口呆。
凤曦和却真的沉不住气:“你快说,这小子心思诡异的很。”
龙晴用力翻着眼睛:“他……他说我蛮横霸道,克夫克子……”
凤曦和本来还一脸担忧,听见“克夫克子”四个字,勃然大怒:“他想去送死让他去好了,本来还想追回这个混帐东西!”
龙晴奇道:“你说什么?送死?”
凤曦和一摔衣袖:“苏旷这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倔犟起来和你有的一拼,他必定是去北庭军找慕孝和那个老贼了——”
“为什么?”龙晴一惊。
“我怎么会知道为什么!”凤曦和左右踱了几步:“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罢了!罢了!”
正当此时,萧爽匆匆忙忙跑进行礼:“五爷,我去马厩查过,苏旷带了一匹黄骠马,不知去向何处。”
龙凤二人面面相觑,龙晴一把扯住凤曦和的袖子:“你重伤在身,要去我去。”
“谁说我要去追他?”凤曦和冷冷道:“萧爽,传令兄弟们立即启程南下依照原定计划行事。”
他看了龙晴一眼,轻轻摸了摸她的长发:“我们见机行事吧,苏旷既然非去不可,必定是有他的道理。”
苏旷当然有他的道理,一个人若硬下心肠去做一件事情,就算是胡扯,也能扯出三分道理的。
既然留在凤曦和那里已是无用,他就要去做一两样自己想做的事情——苏旷骑在马背上,身子随意地上下晃悠着,忽然觉得开心起来,他觉得自己比起凤曦和,比起楚天河,甚至比起师父都快乐得多——在此之前他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是自己想做就去做的,在此之后,更是再没有人可以勉强得了他。
人的一生,又有什么比历尽艰辛,终于听从内心召唤而完成自我更开心的事情?
天空阴沉,风一阵紧过一阵,铅灰的云幕拉出一副就要下雪的架势,苏旷满不在乎地踢了踢马腹:“兄弟,慢慢走,咱们不急。”
忽然,他想起了一首草原上的小调儿,哼哼唧唧地唱了起来:“一只天鹅呦向南飞,两只天鹅呦向南飞,三只天鹅呦向南飞,看这北风吹过湖面,看这雪花压过芦苇,你怎的不追?
你的眼睛望过这湖水,你的歌声飘过这湖水,你的倩影映在这湖水,达里湖就是我的墓穴,达里湖就是我的寝宫,我便要入睡。“
本来深情款款的歌子,被苏旷唱得油腔滑调,他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只是笑着,笑着,猛地低下头去……
那一刻,朔雪飘摇。
塞北的雪又急又重,转眼间地上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苏旷的武艺本来早就到了寒暑不浸的地步,但是重伤之下,身子弱了许多,激灵灵地连打了几个喷嚏。这是他第一次踏上这片辽阔丰饶的土地,又是第一次遇上冬天的大雪,本想扯开衣襟,做出一副风霜扑面舍我其谁的英雄架势,左右看看无人,还是将脖颈努力缩了起来,低着头,用力打马向北庭军营奔去。
手在风中挥动,有如刀割,苏旷心疼仅剩的右手,索性贴在马颈之上,反复摩挲,汲取一丝热量——直到此刻,他才明白什么叫做“塞北苦寒之地”,难怪那些马背上的汉子们彪悍凶猛至此,当真动手冲杀,南国的莺红柳绿,如何可以抵挡?只是……只是大冷天的,炖上一锅羊肉,坐在暖暖的帐篷里,听老人家说说家常,有什么不好?为什么从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到垂暮的老朽,这片土地上每个人都要苦苦争斗——甚至,连他这样的大好残疾青年也不能幸免?
凤曦和、慕孝和、北国的元帅,将军,大君……似乎每个人都高高地扬起头颅,任由鲜血横流的万众齐声呐喊:你是不世的英雄,你是塞北的霸主,你是神话里的天才,你是……那些了不起的大人物,那些口耳相传的名字,是他这种卑微的小小捕快所不能理解的。“疯了!这些人都疯了!”苏旷又扎紧了衣带,前方,军营的轮廓已经渐渐在望,如旷野中的一只兽。
“什么人!”忽地,两个巡逻的士兵冲了过来,还离得老远,便举起箭喊道。
苏旷勒住马,举起双臂,大声地、平静地回话:“苏旷,草民苏旷。”
“苏旷?”两名士兵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也勒住马,不肯上前一步。
苏旷眉开眼笑:“难道我已经这么出名了么?二位,看见我也不用这么惊慌的,我也不过是普通人而已。”
当前那名年纪稍大的士兵已回头叫:“快去告诉楚将军,苏旷来了,我们两个怕是拿不住他!”
“拿?拿我?”苏旷指着自己的鼻子,大声叫。
适才说话那人虚晃着手里的长矛——“北庭军中凡见苏旷者格杀勿论,赏黄金五千两,你,你再不走……不,你不许跑——”
苏旷无奈之极的摇了摇头,身形已经化作雪地上一抹轻烟,轻轻在那士兵背后一拍:“我倒是想跑的,但是这么多金子,不挣岂不是可惜了?”
那士兵的身子软软倒在马上,苏旷已经掠过他,顺手一个小擒拿摔下报信之人,双足一点,向军营奔去。
他的身手无疑打了一个很大的折扣,但是要晃过这些不会武功的普通士兵,还没有什么问题。
只是进入军营之前,他还是耐不住小孩子心性,扭头看了一眼——茫茫一片白雪,并无一个活动的影子,终究没有人追来……
正中的大帐,从寒风中透出一股诱惑的香气,那是焦油合着白糖在火上烘烤的香味,苏旷几乎看见了红通通油汪汪香喷喷的羊腿,看见微微翻起的焦黄的皮肉,大大咽下一口唾液。
轻轻挑起一块帐篷顶的皮毡,俯身向下望去,从他的角度,正见一清癯面容的老者,身着一品武官的服色,端坐首席,神色却是云淡风清,一只手持着牙箸,在酒杯上敲了敲。
“楚帅”,他抬头问道,“北国军大军临境,你可有退敌的妙着啊?”
楚天河坐在下首,苏旷瞧不见他的身影,却听他声音依旧坚决:“慕大人,如今局势,唯死战而已。”
慕孝和点头:“楚帅骁勇,天下皆知,只不过用兵之道,不在蛮力吧?”
楚天河恭敬:“请大人指点。”
慕孝和忙摆手:“我一个京官,岂敢妄论兵家事?”
“这……”楚天河更是为难,不知如何与这等老狐狸周旋。
慕孝和又笑着点了点头:“只有一言奉劝将军,虽说冯唐易老,将军莫要只念自家白发,不顾将士断头才好。”
楚天河声音更是惶恐:“末将不敢。”
毡房之上,苏旷连连点头,心道这等人果真厉害,只是一个念头尚未转完,便有士卒匆匆回报,说是发现巡逻士兵被击落马下,据报苏旷已经潜入营中。
“苏旷?”慕孝和微微欠身:“这些日子屡屡听到苏旷的名头,楚帅,他究竟是何等人也?倒和我家小郎一个名字。”
“大人”,屋角一席,铁敖坐不住了,起身道:“苏旷是属下的孽徒,属下等已经宣令但凡入营,格杀勿论,却不知他为何还是有胆进来。”他的声音极其洪亮,听得苏旷心中微微一动,已经明白师父的苦心。
慕孝和却笑了,眼光忽地一寒,抬头道:“这位小朋友既然已经到了,何不进来一叙?”
举座皆惊。
连苏旷手心也已冒汗,就想掀开顶毡,入内说话,只是他天生脾气比旁人不同,慕孝和若不出声,他可能也就入内了,慕孝和既然出声,他偏要瞧瞧,此人是当真目光如炬,发现了自己,还是出言恫吓。
慕孝和面如寒霜:“苏旷朋友,你师父在此为你开脱,你当真要他为你担当不成?”
只听一个嬉笑的声音从众人头顶传来:“慕大人,你叫我下去我就下去,岂不是很没面子?”
铁敖急道:“苏旷!”
苏旷已经一个翻身,落在帐篷正中,团团作揖:“不过既然师父见召,徒儿不敢不现身了——小人少了只手,行礼不便,还请诸位大人见谅则个。”
他与慕孝和一对面,心中才是一颤——慕孝和身边,站着个青衣的男子,相貌身材与他仿佛,活脱脱就是个精雕细琢的自己——不过人家是美玉,自己不过是块石头罢了。
铁敖看见徒儿的断腕,虽是心痛,嘴里依旧叱责:“大胆,见到大人还不行礼?”
“师父,大人想必不容我活命,站着跪着,也没什么太大区别。”苏旷猛地回身,跪倒:“徒儿该死,带累师父。”
铁敖终于顿足:“你既然走了,回来做什么!”
苏旷缓缓起身,对着慕孝和道:“小人有几句话,想当面问一问大人,大人若肯解答,虽死无憾。”
慕孝和点头:“铁敖倒教的好徒弟。”
苏旷笑笑,还是抵不住内心疑惑:“大人怎么发现我的,小人自问功夫倒还不差。”
慕孝和哈哈笑道:“发现你的不是老夫,是你师父而已——小子,你要问我,就是这个?”
苏旷摇头:“我……我想单独和大人说几句话。”
慕孝和身后少年叱道:“大胆,你何等身份,竟敢提出这等非分之想?”
身份?苏旷只更坚定地躬身:“大人。”
他的声音虽然坚定,但其实十个脚趾已经死死按在鞋子底部,抵挡住任何可能的,来自身体的颤抖,他不知道再坚持一会儿是不是还有那么疯狂的念头,那么坚定的勇气,但是,他必须赌一把。
帐内约摸有二十余人,却安静地听不到一点声音,良久,哐当一声脆响,却是牙箸落在红漆的桌面上,几个翻滚,终于寂静。
慕孝和摇头:“拿下——”
苏旷轻轻闭上眼睛,他终于绝望——无论是谁,都听得出慕孝和声音里的杀气。
刀斧手一拥而入,苏旷已准备夺路而逃——在这里,在师父和楚元帅面前,他不能动手,即使动手,他也没有机会——只是,等等,他好像忽然灵光一闪,扭头大声喊了起来:“慕大人,你不记得二十四年前镇江苏举人家夭折的那个孩子了么?”
即使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慕提督,脸色也终于变了——他迟疑着,望向铁敖。
铁敖本以为苏旷宁死也不会在慕孝和面前说出这个秘密,吃惊几乎比慕孝和更甚,但是当慕孝和的目光扫到他的脸上,他也只得默默的点了点头。
慕孝和看了看苏旷,又回头看了看自己的外孙,整整一屋子错愕的人都在等待他发号施令。
慕孝和终于挥了挥手:“你们都出去,我要和这位苏公子谈谈。”
身后的“苏旷”大叫起来:“外公!”
慕孝和声音更是坚决——“出去!”
一样的姓名,一样的神采,一样的年纪,活脱脱便是自己女儿的眼和鼻子,再加上一个天时地利人和恰到好处的铁敖——慕孝和心里,其实已经有八分信了,他看着苏旷:“现在只有我们两人,你要说什么,只管说吧。”
苏旷忽然双膝一软,跪了下去:“外公,我只是……只是想见见自己的亲人,我活了二十四年,便做了二十四年的孤儿,能听你说几句话,说说爹爹和妈妈,就算死,也心甘情愿的。”
“你……你不是要和我说凤曦和的事情?”慕孝和的声音也禁不住柔和了许多,他毕竟已经是年逾古稀的垂垂老者,这二十多年不见的外孙跪在眼前,尽吐孺慕之思,他心中最柔软的一块,也被触动了。
“自然不是。”苏旷膝行半步:“外公……你,能叫我一声旷儿么?”他伸出双手,左手的断腕刺目宛然。
慕孝和终于老泪纵横,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唤了声:“旷儿……委屈你了……”
只是就在这电光石火的片刻之间,苏旷的右手忽然挥出,捏住了慕孝和的咽喉,身子一转,已经将他搂在怀中,在老者的耳边低语道:“对不起,这是我能想到的,最便捷的法子了——”
帐篷外的人听到异响,一涌而进,但是哪里来得及?
那正牌的苏旷苏公子已经骂道:“畜生!你真是畜生!你真他妈该去演戏——”他骂来骂去,偏偏不肯指名道姓。
苏旷满不在乎的笑起来:“我说过自己是什么重承诺讲信义的英雄豪侠不成?我答应过各位不动这位慕大人了么?小人就小人吧——只是各位大人,我们好像需要再谈一次了,放下兵刃,坐好,商议事情要有个商议事情的样子。”
他虽然笑得没心没肺,但始终不敢低头看一眼怀里那老人的眼神——那怨毒,失望,后悔的目光。
铁敖沉声道:“苏旷,挟持朝廷大员,你可知什么罪名?”
“铁敖”,苏旷又嘻嘻一笑:“你听说过虱子多了不咬人么?顶多是死罪吧,你和我早就没关系了,轮不到你来管教我——苏少爷,麻烦你出去,军国大事轮不到你听,楚元帅,留下三四名将军就好,咱们又不是赶集,要这么多人……好极了,麻烦把帐门带上,外面的人走远些!”
一会儿功夫,帐内只剩下铁敖,楚天河,与三名北庭军中极有威望的将军,每个人都在看着苏旷,看着他仅剩的右手捏在慕孝和的咽喉上,将松垂的皮肉捏得青紫。
苏旷定了定神,稍微放松了一点手下的力道,揽着慕孝和坐在主位上,又是微微一笑:“好,正戏开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