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苔丝!”胡里安停住了奔跑的步伐。愤怒的,一把甩开妹妹的手,大声指责:“我们,怎么能逃跑呢?”
苔丝纤细的手臂与胡里安肌肉虬结的胳膊放在一起,简直不成比例。但她那么坚定的拉着他,在风中大喊:“听着,我们不能落在斐迪南手里!”
天已经完全黑了,无星无月,只有漂浮在星空中的磷火和绿色的,代表着危险和死亡的眼睛在闪着微弱的光。兄妹俩都不是拜鲁神殿的常客,他们也不清楚这里离神殿还有多远。
“谁?”胡里安的剑披风砍去,远处一条淡的看不清人影轻轻巧巧地挡下。
“胡里安……”斐迪南微微喘息,手中的和平之剑斜斜扬起:“你们跑不了的。”
胡里安和苔丝对望一眼,一起攻了上去——“杀了他!”苔丝冷冷的说。
斐迪南,他真是一个坚毅的家伙,虽然是处于绝对的劣势,却毫不畏惧地追了上来,如果说刚才在适才两军对垒的战斗中胡里安认为他是个懦夫的话,现在也不得不佩服这个有着魔鬼一样意志力的人。
“哥哥,我给你做掩护!”筋疲力尽的苔丝举起手,天空顿时出现了一团照彻云霄的电云,那是“落雷”,一个霹雳向着斐迪南直接打了下去。轰隆隆的雷霆声,夹着火红的,燃烧的,利剑一样不可阻挡的电光在无边的夜幕中划开一道光明的口子。
电光闪亮的刹那,胡里安的剑已经举起,却凝固在半空——连苔丝也惊呆了——所有的人,所有的动作在瞬间凝固。
他们看见了一棵树!
那棵高大魁梧,但是无论是谁只要见过一眼。就永远不会忘记的树。扭曲的枝条,叶片如鬼幡一般招展,夜风吹过,那棵树似乎在瞬间就有了生命,阴冷冷地狞笑。
“那是——”苔丝终于从极度的震惊中回复过来:“灵魂之树!”
灵魂之树,据说以前的人们通过这棵树祷告即将出征的士兵凯旋归来。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一个又一个年轻美丽的姑娘披上了寡妇的黑纱,而那些唱着歌,抗起长矛的年轻人却再也没有回来。花开花谢,总是有那么多姑娘陷入甜蜜的恋爱,无数美妙的夜莺的啼唱,无数圣洁的月光的许诺,却总是换回长长的沉默,只有这棵树,这棵代表着灵魂,欢愉和痛苦,死亡的树见证了那些美好和凄凉,见证了那个曾经以木材加工闻名于世的戴莫斯城。
当然,灵魂之树闻名于世的原因不仅仅是它的历史,更重要的,甚至可以说真正的原因是:这里,是拜鲁神殿的入口。
他们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到了拜鲁神殿的大门。
电光消失了,三个人依旧在震惊之余站立着,还是斐迪南第一个反映过来,他单手指向天空,一道雪亮的蓝色信号箭直冲云霄——他知道绝对不能让两个兄妹进入神殿——苔丝是神点名要的禁品,女祭司是绝对不允许他掠走的。而在拜鲁神殿里,女祭司的力量几乎等同于神。
苔丝和胡里安瞬间交换了一个眼色,两个人一齐跃上半空,胡里安在右,苔丝在左,龙血之剑和圣女法杖包抄着袭击了过去,这是兄妹两个练熟了的招式,威力之大远远超过二人单纯的配合。斐迪南不求招架,单腿点地,向后急退,但是右腿还是被胡里安猛烈的招式挂了一下,鲜血顿时涌了出来。
“呃!”他闷哼一声,一个弹跳站了起来,居心已经非常明显——拖延时间,等待后援部队的降临。
“胡里安,你不是男人吗?来啊,和我单挑独斗啊!输了的话,我从此不再踏上戴莫斯的土地!”斐迪南挑衅地高叫。
胡里安果然被激怒了,手一甩就要冲上去。苔丝急忙拉住他——“不要上当!我们快杀了他!”
连续几个耗费精力的魔法,苔丝其实已经是强弩之末,但是斐迪南比她也好不到哪里去,唯一的希望是他的人赶快赶到这里,时间,哪怕仅仅是一分一秒,可能都成了命运天平上最重的砝码。
三个人又一次混战在了一起,苔丝的圣女法杖沉重威猛,胡里安走得更是纯阳至刚的一路,在这两个人的大力猛扑下,斐迪南根本没有还手的力量——又一剑!胸前多了一道长长的伤口。
他抚着胸口,气喘吁吁地直起腰来,明明满脸的痛苦,还是努力笑了一笑:“你们……杀不了我的!”
面面相觑,苔丝和胡里安被眼前这个打不死的家伙折腾出一身冷汗。灵魂之树就在眼前,依旧在夜风中狞笑——那样的狞笑,如此逼真。
逼真的简直就是真的!
一个阴森狰狞的面目突如其来地跃然目前!
那是……魔鬼家族!是昔日战争留下来的最后阴影,艾尼高大陆上最可怕的家族之一。胡里安和苔丝的脸色已经变了,而斐迪南依旧拄着剑,满不在乎的等待他们的最后一次进攻。魔鬼的身影慢慢逼近,指爪上的寒光似乎已在目。
这绝对是个机会,只要他们不动,斐迪南就要葬身于恶魔的肚腹中,永世不得超生。但是……胡里安兄妹却似乎比刚才还要紧张,内心翻江倒海一样斗争起来,只有斐迪南一无所知,甚至还在得意洋洋地等待援军的到来!
“不……”胡里安再也忍受不了,一剑向恶魔的影子劈了过去,斐迪南毫不犹豫挥剑挡住了他,嘲笑说:“胡里安王子,这一剑可真没准头——”
他的话被硬生生卡在喉咙里,身后的魔鬼已经一把把他提了起来——那些身高在三丈开外的庞然大物们,把斐迪南提在手中,象提小鸡一样抖了抖。斐迪南被剧烈的一震,手中的剑掉在地上。
胡里安看了看苔丝,苔丝却摇了摇头——魔鬼家族足足来了有四个成员,凭他们现在的力量,绝对不可能救下斐迪南,最重要的是,救下他,无异于招惹一个难缠一百倍的魔鬼。
抓住斐迪南的魔鬼将自己的战利品恭恭敬敬递给身后的头领,那家伙似乎更是庞大的惊人,咧嘴笑笑,就把斐迪南向嘴里送去。
斐迪南紧紧闭上眼睛——如此没有尊严的死亡,实在不是他所能料想到的。
“住手!”浓的化不开的夜里,一道似电非电,似雪非雪的白光划破乌云,破空而至,声势之强,似乎还在刚才的雷霆万钧之上。
魔鬼们一起回头看去,发出了“喔”,“喔”不满的叹息声,灵魂之树的西南方,拜鲁神殿的入口处,站着个白衣女子,漆黑的长发融入夜色,洁白的面颊素若莲花,一双纤纤素手皎洁如明月,身上雪白宽大的祭司袍表明了她的身份:拜鲁神殿的女祭司。
一群魔鬼们同声发出咆哮:“苏若女祭司——苏若女祭司——你又来搅我们的晚餐。”
“从这里走开……”那名叫做“苏若”的女子语气冰冷,不带丝毫商量的余地:“把那个人给我放下来!”
她一个人的光芒,似乎照彻了整个黑夜。
魔鬼们犹豫了一会,终于扔下了手里半死不活的斐迪南,转身走开!他们来得时候杳无声息,走得时候脚步却似乎震动了整个世界。
苏若俯身抱起了斐迪南,他已经晕了过去,紧闭的双眼,飞扬浓密的眉毛,笔挺的鼻梁,薄而棱角分明的嘴唇……在苏若眼前,象梦中的太阳神一样出现。“好美的人哪!”苏若内心惊叹了一声。
回过头,却仍是不动声色,吩咐道:“来吧,二位殿下,拜鲁神殿的大门已经为你们开启多时了。”
她信步向南走去,右手发出了明亮的光,一道深不可测的悬崖毫无征兆的横躺在地面。
“来吧,越过这悬崖,就到了你们想要去的地方。”
女祭司的身形一沉,缓缓向悬崖对面飘去。
神殿入口处的轮廓已豁然在目。随着苔丝和胡里安这两个陌生人的逼近,似乎有什么生命被惊动,低低地呼喊起来。那不见底的悬崖和山壁似乎扮演了一个共振器的角色,那冥冥的哭泣立即变得刺耳极了,夺人心魄一样的回旋着。
神殿的大门在夜色中一下变得清晰,訇然洞开,大门里,无数火把依次点燃,通向极深远的地方。苏若抱着斐迪南,飘行一样走进了大门,胡里安捏了捏妹妹的手,兄妹俩也大步跟了进去。
在他们身后,大门重新“嘎嘎”的关上,重新消失在浓稠,阴郁的黑暗中。
拜鲁神殿里的一切还是诸神战争里留下来的产物,除了作为和天神唯一有关系的女祭司还一代一代更换,这里丝毫没有人的气息。举着拐杖的神殿守卫,死死守在礼拜堂的门口;带着魔犬的拷问执行官卫队长,面无表情的走来走去。外面的世界是清一色的漆黑,这里虽然有了微弱的光线,却更加显得狰狞可怖。
每一个角落,都藏着诸神时代的守卫者,可以夺去人性命的恶灵。一阵不知道从哪里吹来的风从他们脸上刮过,风中,似乎还夹杂着昔日礼拜高唱颂歌的声音。
脚下是古老甚至已经有了裂纹的石板,也不知道被多少生灵浸染过,竟然全是斑斑的血色。好大的神殿,确切的说,这里简直就是一个地下城市,房屋连着房屋,通道串着通道,苔丝忍不住加快了脚步——若是跟错了一步,迷失在这个到处都是邪恶力量的神殿里,恐怕就真的万劫不复了。
一个转弯,又是一个转弯……胡里安忍不住大声问道:“苏若女祭司,我们还要多久?我们究竟要到哪里去?”
这句话刚刚问完,眼前白影一闪,那个冷若冰山的女祭司竟然消失了。把他们撇在长长的甬道里,只有偶尔黑暗巨枭拍着翅膀扑棱棱从他们头顶上经过。
苔丝终究是个女子,心中的寒意已是越来越重,偌大的神殿似乎向身体压迫过来。“哥哥——”她轻轻唤了一声,已不自觉抓住了胡里安的胳膊。
“不要怕”,胡里安的手臂环在她冰冷的肩头,在黑色的昏暗中,他的声音显得前所未有的甜美,“有我呢。”
本来就强自压抑的心,不由得嘭嘭狂跳起来,苔丝一扭身让开了胡里安的手臂,劈手向着屋顶打出一个“流光”——一个带电的光球,极强的光线照彻了这条不算很长的甬道。
那只刚刚飞过去的黑暗巨枭立即折身飞了回来,浑身黑色,头颅巨大,带着华丽的飞耳,巨嘴向苔丝直啄过去。苔丝不敢伤害神殿里的守护恶灵,法杖一挡人已闪开。
光!
光!
许久未曾有过的亮光狠狠刺激了这个寂寞已久的神殿,翅膀翻飞的声音从所有的角落响起,无数的爪和喙对那个胆敢打破神殿安宁的人恶狠狠地攻击。
一边躲闪和招架,胡里安一边大喊:“千万不要流血,不要让它们闻到血的气味!”
黑暗巨枭,这些来自地狱的食人蝙蝠们也不知道有多少,兄妹俩又一次背靠着背,挥舞着手中的兵器不让它们近身。终于,那团电光只能持续短暂的一会儿,瞬间便消失了,耳边的风声渐渐减退,巨枭群也渐渐散开远去,只是兄妹俩还是丝毫不敢松懈,依然奋力挥舞着手里的兵器。
终于……这个漫长的甬道里只能听见他们自己舞动的风声。
苔丝首先停了下来,接着胡里安也停了下来,两个人的喘息声顿时变得那么真切。胡里安慢慢转过身,苔丝依旧背对着他,过度的劳累让她几乎无法支撑,背部强烈的起伏着,隐隐的汗味儿钻进胡里安的鼻孔中。
他慢慢,慢慢把苔丝的肩膀扳了过来,苔丝小巧圆滑的肩头在他的手掌中抖动着。他们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但没有人说话,生怕打破了这个局面——那真是一种微妙的感觉,他们既不愿意打破这个局面,以至于作出什么越轨的举动,闹得更加热烈不可收拾;也不愿意,或许是更不愿意打破这样的场景,让心头好不容易开始萌芽的小小火苗就此熄灭。
苔丝那美丽的,红宝石一样的眼睛扑闪着,桃红色的肌肤燃烧着艳丽的光泽。
“苔丝……苔丝……”胡里安的呼吸开始紊乱,鼻孔一张一合的,双手的力道一点点加强。
苔丝的嗓子变得干燥,她躲闪着,低低地喊:“哥哥……”
“不”,胡里安再也控制不了自己,手中的龙血之剑“哐当”落地,一把将眼前的女郎拥入怀中,在她耳边固执地强调:“我不是你哥哥……苔丝,我,我喜欢你啊……”
苔丝的法杖终于也重重摔在地上,“哐啷啷啷”地滚出好远,在甬道的另一端撞在墙上,引起了巨大的回声。
那金属的巨响彻底刺激了胡里安,他看了看怀里的躲闪惶恐的美人儿,低头吻了下去。那是真正的巨大的黑暗和甜蜜……
“唉……”
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了一声冷漠中夹杂着哀怨的叹息。甬道的两边墙缝早已留下了深深的火槽,那一声叹息之后,汩汩的清油立即注入油槽中,碧绿的,闪烁着的神殿的烈火一窜三尺多高,熊熊燃烧。
那火,看上去好像是冰冷的一样,丝毫没有温度和感情的燃烧。
拥抱着的胡里安兄妹不知所措,胡里安放开了一只手,向着甬道的尽头望去——白衣的女祭司正满脸忧伤的看着他们,女祭司的身边居然是斐迪南,他的战炮上依然染满了鲜血,却满不在乎的笑着,用一种看了好戏的神情打量着苔丝和她的哥哥。
胡里安又尴尬,又愤怒,拾起剑就要冲上去给那个小子一个教训,苔丝拉了拉他的衣角,向前迈出一步,大大方方拾起了法杖,镇定的说:“苏若祭司,我就是戴莫斯的公主苔丝,我应约……来了!”
女祭司摇了摇头,开口:“公主殿下,您还是请回吧……拜鲁神殿不欢迎牺牲品。到了您觉得可以把自己完完全全献给神的那一天,我会再次为您打开大门的。”
“那么,如果没有那一天呢?”胡里安迈上一步,站在心上人的身边。
“没有那一天?”苏若祭司低下头,似乎在嘲弄什么:“没有那一天,神会继续诅咒我们的……但是……”她终于没有说什么,只是挥了挥手臂,疲倦的说:“你们走吧,沿着火燃烧的道路走吧,神殿的大门就在前面——还有你,斐迪南殿下,我希望你不要在戴莫斯的土地上轻举妄动了。如果,你的国家还把这里当作神殿的话。”
许久没有说话的斐迪南摘下头盔,银白色的短发衬的他更加俊美。他微微一鞠躬,用绅士的口吻回话:“是的,我美丽的女祭司。我这就回国,永远……也不会忘记您的救命之恩。”
说完,他大踏步地向前走去,经过苔丝和胡里安的时候吹了声口哨:“怎么?还不和我一起出去?你们看不见这火就快要熄灭了?”
是的,火把指引着拜鲁神殿的出路,在这鬼地方,如果再一次迷失,恐怕会死的连骨头都不剩下。胡里安和苔丝如梦方醒,三个人各怀着戒备,一起向神殿外走去。
即将走出那条甬道的时候,斐迪南站住脚步,忽然回头看了一下,身后的胡里安讽刺的说:“怎么,难道你还挂念那位女祭司?”
斐迪南自信的笑了:“呵呵,挂念她?那个姑娘恐怕是爱上我了!”
神殿的女祭司爱上他了……这笑话实在是太可笑了,苔丝和胡里安一起不屑地轻笑起来,只有斐迪南,满怀自信地走在最前面,心中开始谋划下一步的打算。这对兄妹,刺痛了他的自尊,他必须用一个什么办法找回面子来。
至于女祭司,真的很美丽,他的心也有一点动了。至于是不是看上他,他心中自然知道——刚才一回头,他分明的看见,白衣女祭司痴痴地盯着他的背影,眼中似乎有什么在闪烁着。是个女人而已,斐迪南告诫自己。
终于,神殿的大门又一次合拢了。
嘎吱嘎吱的声响传了进来,宣布着这个活死人墓又一次陷入鬼蜮。
苏若的泪水抑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她已经二十岁,在这空无一人的神殿一个人住了十年。十岁那一年,负责养育和教导她的巫师与长老们一起消失了——她没有来得及问他们去了哪里,这个神殿有的是连她都无法涉足的秘密所在和禁地,也或许他们都早已死去,变成了在空气中游荡的幽灵。在这地下的神殿,每一个死去人的灵魂都永远不能离开,盘旋在某个角落……聚集着怨气和愤恨。
就在刚才,在她治疗那个年轻人的时候,她的心第一次开始痛了——那个年轻人有着什么样的容貌啊,即使是千军万马也会为之动容的啊。那一刻,他平静,不,应该说恬静地躺在她面前,那魔鬼的面容,魔鬼的面容……
她,神殿的女祭司!居然忍不住低下头吻了一下斐迪南的眼睛。
就在那一刻,斐迪南的眼睛睁开了,那幽深的湖水一样的蓝色眼睛,似乎一下子就洞彻了她的内心。
苏若立即就走开了,回复了冷若冰霜的女祭司,可是她的心啊……早已离开了高高的祭坛,背叛了神……她——找到了她的神。
苏若狂奔着,伏在空无一人的祭台上,放声大哭。她跪拜着,忏悔着,无助的流泪,欺骗自己的心灵。
神没有回应。只是周围空旷的中央教堂似乎有了回音,那回音是如此的刺耳,像是恶魔的嘲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