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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君临

    “沧流历九十二年冬,破军出世。云焕少将控迦楼罗翔于九天,风云动荡,三军九部皆为之悚然,束手阶下听命。惟飞廉抗之,率众独出帝都,与巫罗会于叶城。”

    ——许多年后,史书《沧流纪》里,还存留着这样的一段记载。

    沧流历九十二年十二月十二日深夜,风云激变,云荒的命运在日出后发生了巨大的转折。破军横空出世,迦楼罗扶摇九天。白塔被撞断,整个元老院被摧毁。空桑和海国联手入侵,带走了白塔下的六合封印。

    十二月十三日,沧流帝国征天军团第一次分裂。

    飞廉少将率部众离开帝都,于叶城与十巫中仅存的巫罗汇合。先前出城平叛的卫默和青辂在得知十巫尽数死去、帝都落入云荒掌控后,这一派出身于帝都门阀嫡系的贵族子弟便决意留在在叶城,拥兵与帝都叛逆的云焕遥相对抗。

    帝都伽蓝对外的唯一通道被扼住,只能通过征天军团飞渡镜湖联系外界。然而,对于此刻混乱动荡、尚自闭门进行内部大清洗的帝都来说,这一个问题尚未提到解决的日程上。

    维系了沧流帝国百年的元老院制度一夕崩溃。十大门阀潜流暗涌,各自心怀鬼胎:有怯于破军汹涌力量,想屈膝侍奉以取厚利者;有心怀异图,意图趁乱集结力量、一举夺权者;更多的,却是彷徨摇摆,随时准备倒向风头最劲一方的骑墙者。

    ——迦楼罗金翅鸟悬浮于帝都上空,里面的人却没有丝毫动静。

    破军出乎意料的暂时沉默,给了帝都那些门阀一线喘息和谋划的契机。各方蠢蠢欲动,暗地勾结谋划,潜流汹涌,爆发只在转瞬之间。

    但谁都没有想到,十二月二十日清晨,巫姑一族却率先做出了表态——新任族长罗袖夫人亲自带着独女明茉登上了白塔的断顶,屈膝下跪,向着浮在上方的迦楼罗金翅鸟举起双手,将族长的令符奉上、做出了臣服的表示。

    一道金光从迦楼罗中射出,笼罩在白塔断顶上。

    金光过后,这一对母女凭空消失。

    没有人知道那之后发生了什么,也没人知道她们在高空和破军达成了什么样的协议——十二月三十一日,也就是沧流历九十二年的最后一天,巫姑一族忽然对外宣布:罗袖夫人之女明茉,已经重新成为了破军少将的未婚妻;同时,巫姑一族也全力支持破军少将云焕在这一非常时期暂代元老院行使权力,成为帝国军政最高决策者。

    这一举动彻底搅动了看似平静的暗流,帝都错综复杂的矛盾一触即发!

    那场奢华的婚礼定于半个月后举行,十大门阀均在受邀之列。所有贵族斗诧异于这一重新缔结的婚约,暗自奇怪以云焕那样暴烈绝决的脾气、居然肯和巫姑一族重修旧好。然而出于对那种毁灭性力量的畏惧,却不得不虚与蛇委,积极地为婚礼做着种种准备:清扫白塔内外,修缮崭新的塔顶广场……几乎整个帝都都暂时把内忧外患抛到了脑后,全心全意地倾力准备着一个空前奢华的婚礼。

    然而暗地里,一部分野心勃勃的贵族早已厉兵秣马,训练家将,联合帝都禁军和钧天部,准备趁着婚礼里应外合将这个谋逆篡位之人一举格毙!

    沧流历九十三年一月十五日,婚典如期举行。

    那一日,在后世被称为“血曜日”。

    那一场血腥的婚典,如同噩梦一样定格在所有生还贵族的记忆里。

    金色的光芒照彻了整个伽蓝帝都,白塔的废墟伫立于蓝天之下。当礼炮响起,十二记巨响后,七彩花瓣随着烟火从高空洒落,缤纷如雨。迦楼罗金翅鸟从白塔上空缓缓下降,英武逼人的戎装军人挽着美丽的新娘从机翼上缓步走下,来到装缮一新的白塔顶上,对着塔上塔下的民众举起了双手——一手握着象征元老院首座的权杖,一手握着帝国元帅的佩剑,金眸璀璨,令人不敢逼视。

    “破军!破军!”云焕牵着新娘的手,缓步走上高台,沿路无数的帝国贵族争先恐后地抛洒花瓣、纷纷鼓掌和欢呼,个个脸上露出敬畏且谄媚的表情来。

    在满耳的赞美和祝福声里,新娘幸福得颤栗,紧紧抓着新郎的手臂,脸颊绯红,眼波流转。然而,新郎的眼里、却有越来越无法掩饰的黑暗暴戾之光透出!

    一个声音在心底越来越响亮地回响:杀吧……杀吧!云焕,我将你从绝境里拉出,赋予你这样巨大的力量,就是为了让你扑灭这该天罚的一族!杀吧……不要犹豫。这是一座罪恶之城,这里每一个人都是罪人!

    云焕微微一震,闭了一下眼睛,仿佛想把这个声音压回心里。然而身体里的血仿佛在燃烧,黑暗的气息扑面而来,有无法遏止的杀戮欲望悄然抬头。

    十大门阀汇聚于塔顶,交相称赞和恭维着这对新人,然而眼睛里却藏着隐秘的鄙夷和不屑——从云焕到飞廉再到云焕,这个女子几度更换未婚夫,实在是比她的生母还放荡无耻,难为她在今天居然还装出这样一副纯真幸福的模样来。

    新郎带着新娘缓缓前行,穿过月桂和萱草编织的拱门,男子如玉树挺拔,女子如玫瑰娇羞,宛如星辰般耀眼的一对。

    在所有门阀交口称赞和羡慕声里,唯有新娘的父亲、巫即一族的景弘却愁容满面。他远远望着小鸟依人般走来的美丽女儿,留意到了身畔新郎深不见底的金色双眸,身子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不,不……她身边这个可怕的男人,根本不爱她!

    这一门婚事,根本不应该结!

    然而,庶出不得志的父亲刚要从酒席上愤然站起,却看到新任的巫姑族长罗袖夫人满面春风地迎了上去。这个贵妇人在鲛人侍从的陪伴下上前,喜盈盈地将杯中的圣湖之水弹到新人衣襟上,祝福了女儿和女婿。然后,按照冰族风俗将一枚玉梳缠绕上两人的发丝,一掰两半,分别赠与了新婚的夫妇。

    “而今结发,不离不弃。”

    云焕毫无表情地接过,神思却有些恍惚,眼睛只是看着主婚席上空着的另一半——没有一个人……这一次空前盛大的婚典上,男方竟然没有任何亲友可以出席!

    憎恨和复仇的火在一瞬间几乎燃透他的胸臆,他的手无声地握紧,极力压抑。他回过身,眼光如刀剑冰冷,扫过那一张张权贵的脸,仿佛要记住这里每一个人的模样——是这些人……就是在这里的这些家伙,夺去了他的一切!

    口蜜腹剑、两面三刀的罪人啊……不要以为我可以忘记你们做过的事!

    “请上座。”傧相推开铺满白茅的座垫,示意新人入座。

    然而,新郎没有动,眼睛依然只是看着空空的主婚席。新娘有些失措,抬起头看着他的脸,却发现那张睥睨天下、意气风发的脸上忽然出现了一种奇特的哀伤表情——他闭上了眼睛,觉得内心最黑暗的地方有个声音发出了冷冷的嘲笑。当愕然的新娘重新上来牵住他的手时,他抬起头,只看到周围鲜花和恭维的海洋。

    “……”云焕从胸臆里长长吐出一口气,恢复了常态,几步走到了装饰着盛大花束的主婚桌前,拿起案上备好的琥珀色美酒,和明茉一起双双举杯,回身向周围的门阀贵族和塔下的百姓致意。在眼神扫过那些贵族时,金色的眸子里蓦地绽放出一丝细微的冷笑。

    “破军!破军!至高无上的破军!”

    琥珀色的美酒倾入咽喉,欢呼声响彻云霄。

    然而,在这样的欢呼里,有一些眼睛却是恶毒而喜悦的,毒蛇般的窃窃私语:“看啊……他喝下去了!喝下去了!现在——”

    人群里那些私语尚未传开,新娘的脸色已经煞白。

    “别、别喝!这酒……”明茉转过头看着云焕,急切地想推开他手里的酒杯,然而身子一晃,立刻毫无预兆地倒了下去。云焕下意识的俯身查看,然而刚一弯腰便吐出一口血来,身子沉沉落地。

    转眼之间,这一对新人双双毒毙,婚典登时一片大乱。

    “大家动手!”巫朗一族率先发难,将酒杯掷向地面,“诛灭乱党,杀了破军!”

    酒杯在地面上碎裂,发出刺耳的声音。掷杯为号一出,婚宴上有数十桌贵族一拥而起,纷纷将自己手里的酒杯用力掷出!此起彼伏的碎裂声里,只听一声呼啸,塔下涌上无数手执武器的士兵,冲入了婚宴。

    “你们想干什么!”罗袖夫人变了脸色,想拦住冲过来的士兵,“你们想叛乱?”

    “什么叛乱!”巫朗一族粗暴地拨开了她,冷笑着指住她的鼻子,“云焕他才是叛乱!死婆娘,你卖女求荣,你才是叛逆帝国之徒!快滚开!”

    “不!”罗袖夫人却踉跄冲了回来,拦在了前头,“不许碰我女儿!”

    “滚开!”士兵们冲了过来,毫不留情地将贵妇推倒在地。

    “不许碰明茉!”然而却居然有另外一个人冲了过来,拦在了他们面前。那个男子脸色憔悴,带着长期纵情声色后的颓唐,不顾一切地挡在了面前,“不许碰我女儿!”

    士兵们猝及不妨,一时间愣了一下。

    “景弘?!”罗袖夫人吃惊地看着那个男子,发现那竟是自己多年未见的丈夫。

    “阿敏,快带女儿走!”景弘持刀对着乱兵,急切地喊。

    阿敏?被那个遥远的称呼震了一下,她眼角忽然一热。然而罗袖夫人不敢怠慢,立刻从地上拖起昏迷的明茉,携女向塔下踉跄奔逃。

    “快逃!快逃!”背后传来景弘低而闷的惨呼,有刀剑刺入血肉的钝响。无数士兵的脚步声奔了过来。她头也不回地狂奔,眼角有热泪沁出。

    “先不要追那个女人!”背后有乱军首领的声音,“先杀破军!”

    “是!”那些已经逼近的脚步声瞬间又往回退。士兵们回身将白塔高台上那个中毒委顿的人包围了起来,无数雪亮锋利的刀兵,如林般朝着那个人身上戳了下去!

    “不——!”刚刚当上岳母的罗袖夫人脱口惊呼,惊骇莫名。

    然而,所有的刀尖、在离开肌肤一寸之处忽然定住!士兵们发出了惊慌的呼声,拼命想推进兵器,刺入对方的咽喉。然而那些武器仿佛生根了一样,在距离云焕咫尺的地方停住,似乎虚空里有一个无形的结界笼罩在那人全身,让所有外来的伤害无法接近一寸。

    金色的眼睛悄然睁开,冷冷看了一眼戳到眼睑上的刀尖,泛出一丝冷笑。

    “啊?!”看到地上的人睁眼冷笑,士兵们齐齐发出了一声惊呼,情不自禁地松开了手,弃刀返身就逃,你推我挤,惊惶失措。

    云焕缓缓从地上站起,却并没有追。然而,天上的迦楼罗却霍然发出了攻击——那座巨大的机械仿佛拥有看穿一切的眼睛,那些叛乱者甚至没有来得及跑下白塔,就被凌空如雨而落的金光全数的钉死在地上!金光在向下刺穿他们身体后,反射而起,宛如一支支巨大的尖刺、将被贯穿的人举向空中。

    帝都上空,登时布满了林立的金色刑架!

    叛乱者们的尸体布满了天空,无数血珠从天上落下,血雨浸润了白塔上盛大的婚宴。洁白的花束被染成血红,华丽的金杯里注满了血酒,这一场血雨洒满了在场所有宾客的脸,令那些虽没有参与动乱、却心怀期待的门阀贵族颤栗,不敢仰望。

    云焕回过头,看到了带着女儿躲在一旁的贵妇人,唇角浮出一丝冷笑。

    “呵……多么美丽的婚礼啊。”云焕抬起头,微笑,“岳母大人,你是否满意?”

    血雨从天空洒落,那些濒死的叛乱者在头顶扭曲惨叫,宛如修罗地狱。罗袖夫人怔怔地看着沐血而立的军人,眼里露出了恐惧的光芒,嘶哑:“你、你是不是早就料到会有人谋反?你想趁着婚宴集结十大门阀,把他们一举剪除!你……你早就知道酒里有毒,是不是?!”

    “当然,”云焕冷笑起来,“愚蠢的人,他们居然还以为毒药对我有效。”

    罗袖夫人的脸色苍白如死,忽地指着他嘶声大喊:“可是,明茉呢?你就这样眼睁睁看着明茉喝下毒酒去!你为什么不阻止?!”

    云焕冷然瞥了一眼她怀里的新娘:“那是她自己的事。”

    “魔鬼!”罗袖夫人浑身颤抖。

    “别、别和他浪费口舌……”身侧忽然有人扯动他衣角,微弱地低语,“激怒他……会被杀……快、快救明茉。”

    “景弘?!”罗袖夫人低下头,看到地上血肉模糊爬过来的人,失声惊呼。她的丈夫伏在她脚下,竭尽全力举起手,手心里握着一粒朱红色的丹药:“这、这是…巫咸大人炼出的药……快、快给茉儿试试……”

    罗袖夫人捂住了嘴,连连点头,忍住了咽喉里的悲鸣。

    景弘……景弘。我一直以为、你是痛恨着我们母女的……这么多年来,你根本不愿意看上我们一眼,可是到了今天,你却愿意这样不顾性命的来保护我们?

    她将药喂入明茉嘴里,俯下身抱起血肉模糊的丈夫,感觉他的身体在怀里逐渐冰冷,忽然身心俱疲。

    ——在遥远的年轻时,他们曾经那样真切而热烈地相爱过,以为可以逾越门第和血统的障碍,毕生相守。然而,这朵纯白的花在帝都腐朽的权势泥土里却终究凋零。那之后,他们都用各自的方法纵情声色,消磨着无爱无望的余生,以为将会对彼此怨愦至死。

    但是,谁都没有料到,他们之间却还有这样一种结局——那已然是上天的额外恩赐。

    “对不起。”她低下头,轻声在丈夫耳畔低语,泪水落在他脸上。

    凌一直在一边看着这一家人,神色复杂,只是默然俯下身,扶住摇摇欲坠的罗袖夫人。

    云焕扔下了片刻前还是他新娘的女子,转身看向白塔顶上那些面如土色的门阀贵族,目光剑一样的扫过人群,有清点羔羊般的得意与冷酷——迦楼罗发出了金色的光圈定了塔顶的广场,所有参加婚典的贵族们,无论是否参与了叛乱,都无法离开。

    在杀尽最后一个叛乱者后,迦楼罗的金光熄灭。

    被钉死在虚空的叛乱者终于逐渐死去,淅沥而落的血雨也渐渐稀薄,云焕蹙眉:“好了,潇,拿走吧,别挡了我的视线。”

    “是。”迦楼罗发出低沉的呼应,被钉死在空中的尸体齐齐抽搐,被抛下了万丈白塔下的大地,激起了地面上一片惊慌的呼喊。同时,金色的军人在朝阳中抬起了头,对着天地举起了手里的权杖和佩剑。迦楼罗回翔于头顶,整个大陆踏在脚下,一个雷霆般的声音响彻了云霄——

    “听着,大地上的蝼蚁们!

    “如今这个云荒上已经没有元老院,没有智者。我,破军,便是你们的神!那些服从我的、我可令他得到永生和享乐。而那些心存侥幸、试图挑战我权威的叛逆者,我必追讨他们的罪——三代九族、一个不赦!

    “死亡绝不是最后的惩罚——

    “我会让你们看见、这些叛逆者整个家族的下场!”

    冷酷威严的声音响彻天地,如雷霆滚滚逼近,整个帝都都在其威慑之下——从铁城到禁城,从平民到门阀,所有人都在这样的声音之下颤栗。

    作为新娘的远房堂兄,季航在塔顶观礼的人群里,亲眼看见了这一场暴乱被残酷地平息。那样可怕的力量、令他再度感到由衷的震慑。在雷霆之声中,出于某种景仰和敬畏,他双膝一软,不由自主地跪倒在迦楼罗金色的巨翅下:“破军,请准许我追随您!”

    “季航!”罗袖夫人回过头,赫然看到族里最能干的孩子跪倒,不由失声。

    然而,云焕这一次只是冷冷俯视着跪倒的人,嘴角浮出莫测的冷笑,并没有如初见时的那样断然拒绝——或许是知道一旦要接手庞大的帝国,追随者是不可缺少的,决不能再以个人之力统治天下。

    云焕抬起了左手,将权杖点在季航的肩头,表示了允许。

    一旦有人带头,更多的人纷纷跪了下去:“愿意成为您恭谦的仆人!”

    百年来,沧流冰族有着冷酷铁血的统治,森严明确的阶层划分。所有人都按照制度成长,有不可逾越的阶层和规矩,他们没有神,没有宗教——信仰的,唯有力量。所以,那个驾驶着迦楼罗金翅鸟凌驾于帝都上空的男子,以不容置疑的强悍压到了一切争议和不服,将整个帝都握入了自己的掌心。

    破军出世,天下动荡,一个新的时代已经来临。

    伽蓝城里风云变幻,然而与之对应的无色城里,却是一片寂静。

    大战归来,六部战士重新进入石棺静静沉睡,积累力量迎接新的战斗。一望无际的白石棺材铺满了水底,整个无色城空无一人。激战过后,除了黑之一族损伤颇为严重歪,各部均无大碍,此刻大司命和六王都已经休息。

    此刻的水底,安静得如同睡去。居中的光之塔下,有一个白衣女子俯身于地,在聚精会神地缝着什么,银针在纤细的指尖闪烁,伴随着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声。

    “唉,幸亏迦楼罗撞倒了白塔,让你白捡了一个便宜。”白璎将针刺入破裂的躯体,喃喃,“我还以为这个身体、会是最后拿回来的一个呢。”

    一具被撕裂成五块的身体正平平摆放着,手脚和躯干各自脱离,仿佛一只散了线的木偶。

    “嗯,所以说运气这个东西、确实还是存在的啊。”一颗头颅呆在旁边的莲花金盘上,俯视着皇太子妃飞针走线,百无聊赖,“反正,这次是要谢谢复国军那边——等把这零碎拼凑好了,该亲自去一趟复国军大营面谢海皇和龙神。”

    针在指间微微顿了一下,白璎的眼神黯淡了一瞬,叹息:“我看还是不必了。”

    “怎么?”他诧异。

    “没见赤王奉命去探望,人家根本不见她么。”白璎将躯体和右臂缝合,低头喃喃,“苏摩应该还在养伤,性格又向来孤僻——如果他不愿见人,那你去了只会令事情尴尬。”

    真岚耸了耸眉头:“没关系,本来也就很尴尬了。”

    “……”白璎哑然,有些哭笑不得。然而她的丈夫只是对她眨了眨眼。

    “真岚,有时候我真的不知道你怎么想,”她轻轻叹了口气,“——是你告诉苏摩,让他来伽蓝帝都帮我的吧?”

    “呃,这个啊……你说,那笙那个丫头拿了我的戒指去叶城,能不能顺利把剩下的那只手背回来?”真岚扯动嘴角,立刻把话题转到了十万八千里之外,“那丫头可真是个麻烦货——就算有炎汐陪她去,还是令人担心啊。”

    “别转移话题。”白璎有些怒意,蹙眉。

    “哎呀,怎么还没缝好?”真岚眼看躲不过,立刻转了另一个话题。

    “稍微再等一下。”白璎回答,手上却不停分毫,银色的细针上下飞舞。

    “还要再等?我的手脚都僵了……快四个时辰了啊!”真岚愁眉苦脸地抱怨着,动了动僵了的右臂。“哎哟!”然而刚一动,金盘里的头颅立刻发出了一声痛呼,几乎跳了起来。

    “跟你说别乱动,”白璎将针上的细线衔在嘴里,抹去右臂肩关节处刚扎出的一粒血珠,“我正缝到一半呢。你要是乱动,准头一错、这只胳膊可就长歪了。”

    “你缝的也太慢了一些吧?”空桑的皇太子嘟囔,“我都摆了一天的姿式了!”

    白璎叹了口气:“你也知道我从没缝过人,所以难免要返工——不过,就算慢,总比把你四肢缝歪了好吧?”

    真岚郁闷无比,只有闭上嘴。白璎重新低头,全神贯注地飞针走线,将双腿和右手一一缝到刚找回来的躯体上。

    “好了,”半个时辰过后,她低下头,凑过去用牙齿咬断了长出来的一节线,抬头微笑,“你来看看——我缝的还不错吧?”

    金盘上的头颅俯身看着地上的那具无头躯体,点头赞许:“不错,如此俊朗伟岸,总算恢复了我当年风采之万一。”

    “油嘴滑舌。”白璎忍俊不止,捧起了剩下的那颗头颅放到了躯干断口上,小心翼翼地比了一下位置,“好啦,只要把你的脑袋按上去,就算大功告成了。”

    “那可得千万小心,”真岚忧心忡忡,“否则一针不准,就要被你毁容了。”

    “先坐起来,”白璎推了一下他,“躺着没办法缝。”

    真岚长长舒了口气,地上无头的身体忽地直了起来,活动了一下全身的筋骨。然而右手却一直扶着自己的脖子,防止那颗头颅从断口上滑落。等他坐好,白璎扶正了他的脑袋,凑过头去,小心翼翼地一针刺入肌肤下。银针连着细细的线,将断裂了百年的躯体重新缝合。她凑近他颊侧,一针一针地缝合,回忆起百年来的种种悲欢离合,不由心中如刺。

    “真岚,”她低声,“痛么?”

    “还好。”那颗头颅满不在乎的开口,“就像被蚊子叮几口而已。”

    白璎逐渐缝向了右肩一侧,轻声:“不,我是说车裂的时候。”

    针下的肌肤忽然微微一颤。真岚的声音停顿了。她没有抬头,只感觉他的呼吸在头顶上方微响。寂静中,她拿着针的手也渐渐发抖:“那时候我不顾一切地飞奔,却在城头看到刑架套上你的身体,根本来不及阻止……”

    “不要再说那些了……”真岚喃喃,安慰,“不要再说了,都过去了。”

    白璎停下了针,低头轻声:“不……没有过去。怎么可能过去?这么久了,我没有敢和任何人说那时候我的心情……眼睁睁的看着你在我眼前被撕裂,眼睁睁的看着空桑被覆亡!你不知道那时候我有多害怕多后悔。我真的恨透了那个自己……”

    “一百年来,只要我闭上眼睛,那一刻的景象就在眼前反复出现。

    “漫天都是血红色……漫天都是血红色!”她的声音逐渐尖锐,然后无声。

    真岚没有说话,垂下了眼帘。

    白璎的针停在他右颈侧,低下头喃喃的说着,声音和身体微微发抖,每一句吐出的气息都吹拂在他刚刚接合的肌肤上。真岚的眼神忽然有微妙的改变,他没有说什么,只是抬起了右臂,轻轻止住了她浑身的颤栗。

    ——真好。如今他们,都有了一个真实的、可以触摸彼此的躯体。

    “不要怕,”他轻声道,安慰自己的妻子,“你看,你已经把我缝好了……我好了,空桑也会好起来。一切都过去了。不要害怕,都过去了。”

    白璎沉默了许久,身子的颤栗渐渐平定。

    “我亲眼目睹过亡国的种种惨况,知道自己在少年时犯下了多么可怕的错。”她的脸贴在他颈侧,声音轻而坚定,“从那一刻开始,我就发誓:要用剩下的所有生命来赎罪。”

    真岚叹息:“你一直都太过于自责。”

    “所以,真岚,我会一直和你并肩战斗到重见天日的时候。”白璎抬头静静地看着他,眼里有清澈的光芒,“这就是我的选择,也是我的责任和宿命……你明白么?”

    “嗯。”空桑皇太子低低应了一声,眼神复杂。他明白她的意思。

    “我早已做出了取舍——所以,请不要阻拦我。”果然,她看着他,终于开口,说出最艰难的那句话,“你应该知道,无论以前发生了什么,但如今的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再和苏摩一起……你不该试图考验我,再把我推到他的身侧。”

    真岚眼神忽地雪亮,松开了手臂,直视着她。

    “不,”他开口,缓缓摇头,“不是这样的,白璎。”

    空桑皇太子侧过脸,看着无色城上方荡漾的水光,眼神宁静:“不是什么‘考验’,我只是希望你幸福罢了……所谓的宿命和责任实在是太沉重的东西,会压垮你一生的梦想。”

    低沉的声音消失在无色城的水气里。白璎久久不语,将头靠在丈夫的肩上,听着胸腔内缓慢而有力的心跳,脸上忽然也是一片宁静,心底澄澈如镜——是,就是这种感觉……如此平静如此祥和,仿佛沐浴在初晨的日光里。和真岚一起,总是能感到一种光明的、向上的力量,和在那个人身畔那种黑暗沦陷的感觉完全不同。

    爱,其实就应该是这样光明向上、相互提携的吧?为什么在那个人身侧,她却总是感觉到无边无际的绝望和黑暗,简直要溺毙其中,万劫不复?

    或许,既便是如何痛苦的取舍,她做出的选择也是正确的。

    或许,已经到了放下过去、向着光明奔去的时候了吧?

    那一刻的沉默,是宁静而温暖的。

    在空无一人的无色城里,刚刚拼凑出形状的皇太子坐在白石台基上,用仅有的右手抱着皇太子妃。两人谁也没有说话,只是这样相互依偎着,久久无语。

    “手酸了么?”不知道过了多久,白璎忽地嗤的一笑,露出捉狭的语气。

    “呃……好像还能动。”真岚嘟囔了一句,手在她腰畔紧了一紧。

    “别动……再动我拿针扎你了!”白璎下意识地避了一下,嗔怪着抬手挡住那只不老实的手,忽地将语气放柔和,“那么,你觉得这样幸福么?真岚?”

    ——她凝视着他的眼睛,想知道这个原本也是被逼接受命运的伴侣的心意。很久以来,就如他从未询问过她的往昔,她也从未问过他到底在砂之国时有过什么样的往事。她不知道是否他亦心甘情愿,不知道他是否已经放弃了水镜里的那个红衣少女。

    而真岚只是惫懒地抓了抓头:“这个啊……要看你对幸福的定义了。”

    白璎有些忐忑:“那你的定义呢?”

    “我的定义?很简单啊……”空桑皇太子顿了顿,嘴角忽然浮起了一丝笑意,不顾她的抗拒,又把手放到了她腰间,“要是你把手拿开就好了。”

    “你……!”白璎又羞又恼,跳起了身。

    “哦,别别。我错了我错了……”真岚明白妻子经不起开玩笑,连忙一把将她拉回身侧,不迭声的道歉,凝视着她的眼睛,轻声,“其实,只要能一直这样……就很幸福了。”

    白璎神色放缓,忽地低下了头,轻声:“我觉得也是。”

    那一句话后,又是无声。真岚看着身侧垂头的女子,发现她双颊有淡淡的红晕,赫然如同少女时的娇羞无限——那一刻,百年前白塔上的一切忽然涌上心头,无数的悲欢潮水般涌来,几乎一瞬间将他灭顶。

    从没想过,居然还有这一日。

    是的,只要这样就好了……这样就已经算是“幸福”。大风大浪过尽,他们最终还能留守再彼此身侧,执手相看,谈笑晏晏。虽然心底不知是否还有暗伤不曾愈合,不知所谓的“幸福”背后是否会有遗憾,但,这样的日子已经是当初所不敢想象。

    他握紧了妻子的手,默默抬头看向了头顶水波离合的天空。那里,依稀又看得见那条将他们两人紧紧联在一起的黄金锁链。然而这一次,空桑皇太子如同一根芦苇那样在风里温顺地伏下了身,满心欢喜,不再试图抗拒。

    所谓的宿命和前缘,有时候,也不是坏事呢……他抬起手,去抚摩那一头流雪飞霜一样的长发,眼里满含着笑意——她的长发在他手里如水草一样拂动,有簌簌的芳香。

    然而,眼角却忽然瞥见一道金色的痕迹,不自禁地露出了惊诧的表情:在白璎如雪的白衣上,背心的正中,长发的遮掩下隐约有一个正位的金色五芒星。五个尖角的周围有难以辨认的密密麻麻符咒,呈万字花纹扭曲,仿佛印上去后又在剧烈的动作中散落消磨。

    只是看得一眼,便觉得有某种惊心动魄的感觉。真岚的手僵在了那里,定定凝视着长发下露出的一角金色记号,眼神变了又变。

    这不是攻击性的咒术,灵力高强如白璎都没有觉察到它的存在——然而,这个符咒,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

    又有谁,能在她毫无觉察的情况下、将这样一个咒术施加在她身上?

    在无色城里空桑皇太子夫妻执手相看之时,金帐里的气氛却已经凝重至极。

    在做完了诊断之后,海巫医悄然退出了帐外,只留下红衣女祭静静侍立在一旁,伴随着榻上那个孤独的王者。

    “溟火,你听见了么?我的生命已经如风中之烛。”苏摩静静开口,卧在榻上看着头顶水波离合,“不过我想,这点时间也差不多应该够了。”

    溟火女祭有些为难:“王,可是……”

    “我知道,这对你来说为难了一些。”苏摩唇角浮出一丝冷嘲,“魔为了打破血缘的限制、将力量转移到云焕身上,用无数的精力和时间才完成了‘血十字’大阵——你不是神魔,要在如此短的时间完成力量的转移,实在是困难。”

    溟火深深俯首,不置一词。

    “但我知道你做得到,”苏摩的声音平静如水,带着不容置疑的绝决,“纯煌死前、你通过秘术将他的力量转移往云浮城保存,在七千年后又令其在我身上复苏——溟火女祭……我相信你有超越血缘限制、转移‘力量’的惊人能力。”

    “是,”溟火终于开口,“我可以。”

    “那么……请你同样的帮助我。”苏摩转过头看着她,眼神平静,“如果我寿数已尽,请你将海皇的力量传承下去——由龙神和长老们决定:传给继承者。”

    “我的确可以做到,”溟火俯身行礼,低声,“可是,我为您这样的自我放弃而忧心。”

    “这不是放弃,溟火,我只是接受了自己的宿命。”苏摩眼里有极深的阴影,唇角噙着冷淡的笑意,“我本来就不该被生下来,本来就不该活在这个世上……当然,更不该成为你们的王。我只是累了……”他摇了摇头,眼睛里忽然笼罩了一层灰色,“请容我安眠。”

    被这句话震了一下,溟火抬起头,看着那一张和纯煌极其相似的脸——此刻,这一任新海皇收敛了一贯的阴枭,脸上笼罩着一层倦怠淡淡神色,那样超然的神色和气度、简直和七千年前纯煌决意赴死之前一模一样!

    溟火不忍注视,移开了眼睛。

    眼前的这个人,曾经是上天独一无二的完美创造,他的容貌可以倾覆一个时代,夺去日月的光辉——然而此刻,那样惊人的美、却因为伤病一点一滴的消逝:蓝色的长发变得灰白、玉石般的肌肤变得松弛、碧色的眼睛蒙上了浑浊的阴影……就如一个活了八百年的老人。

    她忽然有些明白了苏摩的选择:这样骄傲的人,想来亦不愿让人看到末日挣扎的狼狈和狰狞,所以宁可选择远赴海外、孤寂的死去。

    “溟火,请助我一臂之力。”苏摩抬起了手,按在自己的心口,喃喃,“你知道么?在我的身体里,藏着一只巨大的魔物——从出生以来,我用尽了一切方法和它斗争,试图摆脱它,却始终没能如愿……

    “我一路犯下无数的罪,到最后,不得不连对自己都憎恶和恐惧起来。

    “而在神殿内与破坏神决战时,它又被黑暗的力量召唤了出来!我不是被魔、而是被自己内心的黑暗击倒的!——看来,除了死,我永远无法摆脱它了。”他侧过头,凝视着红衣女祭,“与其共生,不如同死。你明白么?”

    “是,我明白您的心意……”溟火凝视着新任的海皇,叹息:“可是,海皇,您难道就忘记了和你共享命运的另一个人么?星魂血誓令你们的生命连接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您,在放弃自己的同时,难道也要放弃她生的权利?”

    星魂血誓……听到这个词从女祭口中吐出,苏摩的眼神不易觉察地变了变,长时间地沉默,脸色变幻不定。

    然而,当溟火女祭以为成功地说服对方改变了主意时,苏摩却忽地开口了,语气里带着一种奇特的笑意:“不,溟火女祭,你说错了——星魂血誓强大到足以逆转星辰,却也只不过是一种以血为灵媒的咒术。它既然可以被设下,当然也可以被解开。”

    “海皇!”溟火失声,“难道您打算……”

    “是的。”苏摩漠然点头,“斩血。”

    红衣女祭一颤,脸上顿时褪尽了血色,不可思议地望着这个疯狂的王者。

    “你会帮我完成愿望,是不是,溟火?”苏摩无声地笑了,带着某种意味深长的眼神看着活了七千年的女祭司,“而且你也不会告诉龙神,是不是?就如你七千年前侍奉纯煌时一样——身为女祭,本应该就是王最亲近和信任的人。”

    溟火闭上了眼睛,先代海皇和煦的笑容仿佛在脑海中再度浮现,如此亲切,却带着她永生无法触及的遥远。

    两张面孔在七千年后渐渐交叠。

    纯煌……你知道么?七千年后,我费尽心力替你找到的传人,却决意要舍弃自己不洁的生命。请你告诉我……我,是否该服从他呢?

    就如七千年前,我是否应该服从你赴死的决定?

    您可知道,我有多么的深爱您啊……

    沉默中,忽然有潜流汹涌而入,金帐垂帘被卷起,金光一掠而入。龙神从外归来,将身体缩小,重新盘绕在苏摩身侧,吐出了灵珠,为海皇疗伤。

    “我说过了,不必白费力,”苏摩淡淡推开了如意珠。

    龙发出了一阵恼怒的长吟,忽地缠紧了海皇,四只爪子死死扣住他的肩膀。

    “现在还不到要放弃的时候!”龙神俯视着榻上的海皇,眼神愤怒,“外面的族人都还等着你带他们回归故国——这个时候,你怎么可以半途而废、冷了大家的心?”

    苏摩静静地听着,出乎意料地没有桀骜地反抗。

    “你真是一条克尽职守的好龙……所谓的神,也就该是这样的吧?坚定的、光明的、向上的,一直给予脆弱的子民以信心和希望。”等龙神说完了,海皇却只是苦笑了一下,低声,“好了,我会尽力而为,坚持到最后一刻——请放心。”

    龙神露出诧异的眼神,看着榻上骤然衰老的人:“苏摩……”

    “我没什么,”苏摩却是淡淡转开了话题,“龙,外面的情况怎样?”

    刚和复国军、长老们商议完的龙神低下了头,发出叹息:“不大好。”

    “怎么?”苏摩眼神凝聚,“难道破军已经开始行动了?”

    “不是,云焕那边似乎暂时还没有动静。帝都局势复杂,各方暗怀鬼胎——他要稳住帝国内部的形势,应该要花一定的时间。“龙神摇了摇头,眼里露出担忧的光,“只是泽之国和叶城,接二连三的传来不利消息:

    苏摩动容:“怎么说?”

    龙神叹息:“几日前,有帝国派出的杀手潜入息风郡府邸,刺杀了高舜昭总督,泽之国大乱;而叶城的海魂川暗哨也在几日前被奸细出卖,让巫罗查了出来——星海云庭被摧毁,湄娘熬不过酷刑、招出了整个叶城潜伏的复国军名单,我们损失惨重。”

    “……”苏摩沉默,手下意识地握紧,“复国军中有内奸?”

    “是。”龙神开口。

    “是谁?”苏摩眼里闪过了杀意:“谁出卖了湄娘?”

    龙神在水里盘旋了一下,看了一眼一旁的红衣女祭。溟火知道作为祭司不应知道这些内政,不做声地行了礼,转身退出。

    “这不奇怪,以前鲛人里也出过被沧流收买的奸细——听湘传过来的情报说,巫彭元帅就经常收到来自于复国军内部的密报。”龙神低声,眼神严肃,“不过,据说这次的叛徒却还是个孩子,名字叫‘泠音’。”

    “泠音?”那一瞬,苏摩脸上露出略微意外的表情——仿佛在哪里听说过这个名字!那个叫做泠音的小鲛人,好像就是在品珠大会上,那个被浸泡在“化生汤”里的……

    “原来是她。”苏摩眼里的杀气却奇特地消失了,低声,“那也是应该。”

    ——是的,他还记得那个被星海云庭在品珠大会上拍卖的小鲛人,记得她被众目睽睽之下观赏和拍卖的屈辱惊惧眼神,以及在化生池里被药物强迫变身的凄惨呼号……那个孩子,被同族人出卖和逼迫,成为异族人的奴隶。

    她心里,一定也堆积了对星海云庭极深的恨意吧?

    苏摩长久地沉默,眼里露出复杂的表情,忽地开口,问了一个与此刻家国大局不相干的问题:“龙,你说,湄娘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嗯?”龙神不解,回头看着海皇,“我不是很了解——但是,听说她是一个经验丰富的战士,在叶城潜伏了很久、替复国军做了很多事。”

    “嗯……的确经验丰富。”苏摩唇角露出淡淡的笑,刻毒,“一百多年来,她差不多快是叶城最大的鲛人妓馆老鸨了。”

    龙神一怔,没有接口。

    “当还是一个奴隶时,我曾经在叶城和她相处过很长一段时间……在她手里吃过的苦头,不下于今日的泠音。”苏摩望着头顶的水光,喃喃,“她到底是个怎样的人?——靠着贩卖族人而生存下来。一边不择手段的奴役同族取悦权贵,以求在叶城的夹缝里生存下去;另一边,却以巨资暗中支援复国军,主持着海魂川的最后一站,为自由而战。”海皇喃喃,在谈及昔年伤害过他的人时,却并无仇恨,只有茫然:“一个骄奢淫逸的享乐者,一个刻毒暴虐的青楼老鸨,同时却也竟是一个坚定不移支持族人复国的革命者?——龙,你说,这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呢?”

    龙神沉吟不语,似乎在等他把话说完,眼神皎洁如月。

    “还有如姨……记忆里,她是多么慈爱的一个人啊。在西市时,很多鲛人孤儿都曾经视其为母,”苏摩低声,叹息,“可是百年后,她却在桃源郡经营一个赌坊,为了筹到军费,坑蒙拐骗杀人放火无所不为!——差点连红珊的儿子都被她杀了。”

    他眼神茫然:“龙,你说,她们都是怎样的人?……是不是所有的鲛人,内心都有这样黑暗混杂的一面?”

    龙神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海皇,她们都是真实的人——就算她们手上染满了血泪,也只为了一个最终的目标。所以她们犯下的、也是可以宽恕的罪。”

    苏摩摇了摇头,却坚决否定了神衹的判断,冷然:“就算是出于崇高的目的而用了错误的手段,但错的始终就是错的——所以,我认为那个叫做泠音的小孩有权不宽恕,有权为了自己向她复仇。我原谅她今日的一切背叛。”

    “不,不能原谅。”龙神淡淡,“海皇,你也有权为了自己向湄娘复仇——可你没有。”

    苏摩顿了一下,抿紧了嘴唇——是的,他没有。当百年后重新踏足叶城,面对童年时所有黑暗残酷的记忆时,他却并没有向这个曾在昔年带给他苦痛的人复仇。尽管毁掉湄娘甚至星海云庭,只在一个覆手之间。

    “是的,受到伤害的个体、有权向另一个施加伤害的个体复仇——但是,却并没有将报复行为扩大到整个族群的权力。”龙神的声音低沉而有力,穿透了水面,“所以,你最多只是一个复仇者,某种程度上也是一个英雄——而她,却成了叛国者。”

    苏摩长时间的沉默,仿佛被说服了。许久才微微颔首:“龙,你不愧是一个神。”

    “呵……说服你还是件真不容易的事。”龙发出一声长笑,仿佛也觉得这样的话题太过于沉重,转了开去,“方才我过去和长老们商量好了下面的一些行动:我近日会去东泽,稳定那边恶化的局势;而左权使炎汐刚好要去叶城,星海云庭方面的事情就交给他了。”

    “炎汐……是和那笙一起去的吧?”苏摩蹙眉,“还剩下最后一个封印了。”

    “是啊,”龙神叹息,神色复杂,“六合封印很快就要解开了,无色城重见天日不远。”

    “重见天日……”苏摩喃喃地重复了这几个字,眼里却露出某种奇特的表情,“是啊,他们重见天日之时,也是我们回归碧海之日。”

    龙神无言颔首,金色的尾巴拍打过他的肩膀——那,也是永不再见之日吧?

    苏摩沉默许久,心神慢慢平复,忽然想起:“对了,高舜昭怎么会被刺?——西京不是在息风郡首府里?还有如姨和慕容修也在那边……都是极精细的人,怎会让刺客得手?”

    龙神摇了摇头,开口道:“听说当时九嶷动荡,西京带兵在外,只有如意夫人和慕容修两人留在府邸里——而高舜昭和刺客联手,骗过了他们。”

    “联手?”苏摩微诧。

    “是啊……听说高舜昭故意装作忽然发病,引得府中动乱,刺客便趁机而入,被刺杀的时候他没有丝毫反抗——我想,他是一心求死的吧。”龙神低吟,“无论怎样精密的防备,又怎能阻止一个决意求死的人呢?”

    “……”苏摩想起如意夫人和这个冰族贵族之间百年的恩怨,不由无语——原来,那样深重的情义,到头来也不过是化为家国民族百年征战间的灰烬而已。

    “如姨现在如何?”他道。

    “听说自杀过一次,”龙神点头,“被人救回来后不再寻死,只是情绪不大好。”

    苏摩阖起了眼睛,低声:“不如让她暂时回大营来静养一段日子。”

    龙神颔首:“也好。”

    沉默笼罩了金帐,许久,海皇和神衹之间没有再说一句话。

    “不过这段日子以来,西京已经在泽之国组织起了一支军队;而慕容修也做了大量的收拢民心工作——所以,高舜昭现在的死,对东泽的局势已经影响不算非常大。”龙神首先回转了话题,简略复述了在会议上听到的情形,“听说慕容修甚至变卖了从中州千里带来的宝物,换成物资供给军队,很是难得。”

    苏摩没有说话,记忆中那个天阙下见过一面的中州商人是个谨慎内敛的青年,轻易不会卷入任何是非,却没有想到这次居然会下那么大的血本帮助空海同盟——不知道这段日子来,他和真岚之间建立了什么样的攻守同盟。

    “那个家伙,不过是想贾获帝王家,以获天下之利罢了。”他喃喃,抬眼望着头顶,“倒是帝都里的那个破军,实在令人忧心。”

    苏摩微叹,举起手,看着肌肤枯萎的掌心——那里,金色五芒星的痕迹已经被擦去了,只留下淡淡的印记:“可惜,以我目下的情况,恐怕已经不足以遏制他……不过放心,我一定会竭尽全力,直到最后一刻。”

    “……”龙神看到他的笑意,不知为何微微觉得心寒。

    苏摩仿佛累了,微微闭上眼睛养神,然而只是片刻、却忽然睁开了眼睛——

    “龙,那是什么味道?!”

    龙神一惊,顺着他的眼睛看向上空——天光从水面射落,在复国军大营上方荡漾离合,水面上白塔的影子孤寂而寥落。然而不知为何,此刻从水底看上去,那座白塔却赫然成了红色!

    “是血的味道。”龙忽然低声回答。

    “帝都里,有成千上万的人正在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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