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重,烤肉美酒的味道虽香,人们的欢笑声虽然热闹,但还是冲不淡大漠夜来时的肃杀之意。
姬冰雁身上裹着条毯子,坐在水池旁的树影下,望着满天星群渐渐繁密,又渐渐稀落。
他就这样动也不动地坐着,像是一直可以坐到天地的末日,他这人就像是永远也不会觉得寂寞厌倦的。
突然一只酒瓶子抛过来,眼见就要打中他的头,他像是根本没有动,酒瓶却已到了他手里。
楚留香已走过来,仰视着苍穹,叹道:“这里冷得真邪气……”
他忽然发觉姬冰雁头发已结了冰屑,皱眉又道:“你既不喝酒,又不站起来走动走动,就这样坐着,不怕被冷死?”
姬冰雁淡淡一笑,道:“冷不死我的。”
他终于还是拔开瓶塞,喝了口酒,缓缓接着道:“我只有在这里坐着不动,才能瞧得清有没有外人过来,我若是四下乱走,就顾不周全了。”
楚留香瞧着他叹了口气,道:“普天之下,又有谁能瞧得出你也会为朋友挨饿受冻?”
姬冰雁沉下脸,冷冷道:“我只做我愿意做的事,别人对我是如何看法,与我又有何关系?”
楚留香笑了笑,不说话了,他知道姬冰雁板起脸的时候,你无论对他说什么,都难免要碰钉子。
过了半晌,姬冰雁却又道:“小胡呢?”
楚留香道:“进洞房了。”
姬冰雁道:“抬进去的?”
楚留香笑道:“活像只烤骆驼一样,只差没在肚子里塞只羊。”
姬冰雁也不觉笑了,喃喃道:“随时能醉得人事不知的人,倒也有些福气。”
楚留香接过酒喝了一口,道:“外面可有动静?”
姬冰雁道:“留条子的人只怕早已走了──这人在大庭广众之间,把纸条插上烤骆驼,本事真不小,连我都想会会他了。”
楚留香笑道:“你什么时候也会动义气了?这倒难得。”
姬冰雁抬起眼道:“你以为我是死人?”
楚留香道:“无论如何,这人总是我的,你们不能和他交手。”
姬冰雁冷笑道:“你难道怕我被他宰了?”
楚留香笑了笑,道:“我也怕你宰了他,这种人若是死了,总有些可惜。”
姬冰雁道:“哼!”
他抢过酒瓶,喝了两口,忽又问道:“蛋呢?”
楚留香甩了甩袖子,蛋就到了他手心,被冷风一吹,立刻就冻得像石头似的,楚留香道:“那银刀已插入这蛋里半寸多,但只有刀尖米粒般一点地方发黑,由此看来,蛋白只怕没有毒,毒只是在蛋黄里。”
姬冰雁接着蛋仔仔细细瞧了瞧,又取出柄发簪般的小银刀,将蛋一层层剖开,就赫然发现蛋黄里有根须丝般的小针。
他用刀尖轻轻一挑,整只银刀立刻全都发黑。
楚留香长长叹了口气,笑笑道:“骆驼肚子里是只羊,羊肚子里是只鸡,鸡肚子里才是这蛋,蛋白里才是蛋黄,他居然将毒下到蛋黄里来了,真厉害!”
姬冰雁微笑道:“他将毒下到这种地方,都被你发觉,你岂非比他更厉害!”
他脸色忽又阴沉下来,道:“这蛋是龟兹王亲自挑起给你的,是么?”
楚留香道:“不错。”
姬冰雁道:“除了他自己之外,事前只怕谁也不知道他要将这蛋给什么人,下毒的……难道就是龟兹王?”
楚留香道:“若是龟兹王自己下的毒,他挑蛋时何必用银刀?”
他沉吟着又道:“若论在蛋里下毒的机会,只有厨子比较多。”
姬冰雁道:“不是那厨子。”
楚留香道:“你已去问过?”
姬冰雁道:“嗯!”
楚留香道:“你怎知道他未说谎?”
姬冰雁简简单单的回答,道:“我知道。”
楚留香不再问下去了,他知道姬冰雁既能如此说,就一定不会再有问题,他现在回答虽简单,问的时候却一定很详细,而且一定用了些叫人不得不说实话的法子──有些人无论出了多少力,都不会挂在嘴上的。
楚留香自然很了解姬冰雁的脾气。
过了半晌,姬冰雁又道:“要在这蛋里下毒,也不一定厨子才有机会,任何人都可以趁人不备,将毒针射进蛋里去的,只不过……这人一定是龟兹王左右很亲近的人,而且早已算准了他会将蛋挑给你。”
他瞪着楚留香,道:“你想这人会是谁?”
楚留香默然半晌,笑道:“反正现在是想不出的,你还是去睡一会儿的好。”
姬冰雁道:“你……”
楚留香道:“你守过上半夜,下半夜自然要轮到我了。”
下半夜却比上半夜要冷得多。
楚留香也坐了很久,动也没有动,姬冰雁这样坐着还不算稀奇,楚留香也能坐着不动,倒真令人有些想不到。
这里很暗,帐篷里的灯火像是距离得很遥远,没有人瞧得见他,他却可以清清楚楚的瞧见每个人。
现在,帐篷里人声也已渐渐静了下来,三三两两的人,互相扶着走出来,有的还在唱着歌。
歌声终于也静下去,吹在大漠上的风声,却变成一阕最凄凉雄壮的怨曲,令人意兴黯然萧索。
无边无际的苍穹里,群星已沉落,无边无际的大沙漠上,像是只剩下楚留香一个人。
他心里渐渐想起了很多人,很多事。
苏蓉蓉、李红袖、宋甜儿,她们在哪里?直到现在,楚留香竟还是得不到她们的丝毫消息。
但他的敌人却已越来越多,那诡秘而又可怕的石观音,那行踪飘忽、武功却深不可测的刺客……
他难道真要葬身在无情的大沙漠里?
楚留香喝了一大口酒,想起胡铁花,嘴角不禁泛起了微笑,想道:“这小子,福气倒真不错。”
他忽然发现有个人向他走过来,身上裹着条又厚又大的鹅毛被,看上去就好像个小帐篷在移动。
楚留香道:“谁?”
这人没有说话,却“噗哧”一笑。
这人竟是琵琶公主,“新娘子”竟溜出洞房来了。
楚留香脸上最后一丝笑容也冻结住,失声道:“你来这里干什么?”
琵琶公主带着那床鹅毛被,拖拖拉拉地走过来,吃吃笑道:“你能来这里,为何我就不能来子”
楚留香道:“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琵琶公主眨着眼,道:“为什么?”
楚留香板着脸,一字字道:“你若不立刻回到洞房去,我就……”
话未说完,已被琵琶公主银铃般笑声打断了。
她格格娇笑道:“你……你要我到……到洞房去干什么?”
楚留香大声道:“到洞房去自然是……自然是……”下面的话他实在说不下去了,只有用力去揉鼻子。
琵琶公主瞟着他笑道:“说呀,自然是去干什么?”
楚留香简直不知该如何是好,他平生简直没有遇过这样子的女孩子,琵琶公主却娇笑着接道:“我若真的到洞房去,不被新娘子打出来才怪哩!”
这次楚留香真的怔住了,吃吃道:“新娘子?你……难道你不是?”
琵琶公主笑道:“谁说我是新娘子?”
楚留香道:“但,但明明……”
琵琶公主道:“龟兹国的公主,又不止我一个,要嫁给胡铁花的,是我的姐姐呀!呆子……”
楚留香失声道:“你姐姐……你为什么不早说子”
琵琶公主眼睛亮得像星星,咬着嘴唇笑道:“我为什么要早说,我就是要你生气,要你着急……”
她银铃般娇笑着,被子也在“叮叮当当”的响,她从被子伸出手来,原来手里拿着两个酒瓶。
她晃着酒瓶,笑道:“呆子,还不来接我的酒瓶,再揉鼻子,鼻子就要被你揉破了。”
楚留香瞧着她,缓缓道:“你真是个又顽皮、又滑头的小坏蛋。”
他一面说话,一面已站了起来,伸出了手。
琵琶公主吃吃笑道:“你……你想怎么样?”
楚留香瞪着眼睛,道:“你猜猜看。”
琵琶公主笑道:“我不怕你,我不怕你,我不……”
她像是要往后退,又没有退,忽然“嘤咛”一声,手已被楚留香抓住,身子也扑入楚留香怀里。
鲜红色的鹅毛被,像是要往下滑,滑下了她肩头,露出了她光滑的,像缎子般的皮肤。
被又往下滑,又露出了她鲜嫩的,柔软的胸膛。
她身子竟是赤裸的。
被,还是往下滑……
楚留香却又怔住了,手也不敢再动。
琵琶公主颤声道:“呆子,你想冷死我吗?”
她双手分开,张开了棉被。
楚留香只瞧见一个完美的胴体,完美的胸膛,完美的腰肢,完美的腿,然后就什么也瞧不见了。
他整个人也被包进这床鹅毛被里。
两个人都倒了下去,倒在他方才坐着的毯子上,鲜红的鹅毛被,又变成了个小帐篷,世上最小的帐篷。
帐篷里在动,又不动了。
琵琶公主的娇笑声却又传了出来:“我不怕你,你反而怕我么?”
楚留香像是叹了口气,道:“你真是个小坏蛋。”
琵琶公主道:“你可曾瞧见过世上有我这么美丽的小坏蛋?”
楚留香又叹了口气,道:“没有。”
琵琶公主吃吃笑着道:“我也没有瞧见过世上还有比你更可爱的呆子……呆子……呆子……”
她声音越说越小,终于听不见了。
过了半晌,被里抛出个空了的酒瓶。
接着,又抛出个酒瓶,却还有半瓶酒。
又过了半晌,一双纤美而玲珑,像是白玉雕成的脚,颤抖着从被里伸了出来,却又很快就缩了回去。
他们是不是很冷,怎么在发抖?
阳光终于渐渐升起。
初生的阳光,温柔得如同婴儿的呼吸。
被里又有了声音。
楚留香道:“天好像已亮了。”
琵琶公主道:“没有,没有……就算天亮了也没关系,这里的人昨晚一个个都喝得躺了下去,现在怎会起得来?”
她说话的声音,简直有些像呻吟。
楚留香不说话了,像是也不反对她留下来。
琵琶公主忽然又道:“我这样对你,你可知道是为了什么?”
楚留香笑笑道:“我虽然不是个自我陶醉的男人,但我实在想不出一个女孩子这么做,除了喜欢那男人外,还有什么别的原因?”
琵琶公主幽幽道:“我自然是喜欢你的,但是若没为别的原因,我也不会……不会这样子。”
楚留香道:“你还为了什么?”
琵琶公主默然半晌,缓缓道:“因为我绝不能嫁给你。”
楚留香道:“哦!”
琵琶公主道:“我非但不能嫁给你,而且以后……以后我们见面的机会只怕不多了。”
楚留香道:“哦……”
琵琶公主忽然叫了起来,道:“哦,哦,哦……你难道只会说哦,你难道没有别的话说?”
楚留香道:“你叫我说什么?”
琵琶公主道:“你……你……你至少也该问我,我为何不能嫁给你?”
楚留香道:“我问你,你会说么?”
琵琶公主像是怔了怔,过了很久,才叹口气,道:“我不能说。”
楚留香道:“我就知道你不能说,所以我也不问。”
琵琶公主道:“你……你难道一点也不难受,你就算心里不难受,也该说几句。”
楚留香笑了笑,截口道:“我早就告诉过你,我不会说谎的。”
琵琶公主颤声说道:“你……你这恶棍,你真的不觉难受?”
楚留香也叹了口气,道:“老实说,你就算一定要嫁给我,我会不会娶你,还是个问题哩!”
突听“啪”的一记掌声。
一个人从被里窜了出来,好像是楚留香……咦!楚留香怎会有这么长的头发?这难道是琵琶公主?
琵琶公主又怎会穿着楚留香的衣服?
她飞也似的奔了出去,不住大骂道:“你这混蛋,你这恶棍,你……你这老臭虫,就算天下的男人都死光了我也不会嫁给你……”
四下静悄悄,果然还没人起来。
楚留香身上裹着床鲜红的鹅毛被,像做贼似的溜回了自己的帐篷,幸好,姬冰雁还睡得很熟。
他从头到脚都缩在棉被里,连呼吸都好像困难得很,楚留香找到衣服穿上,他还是睡得跟死人一样,动也不动。
楚留香忽然一笑,道:“我知道你早就醒了,你也用不着装睡,反正我做的事也不准备瞒你,这反正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姬冰雁蒙着头,响也不响。
楚留香苦笑道:“一个很正常的男人,和一个很正常的女人,在一个又冷又寂寞的晚上……你说,这又有什么不对?”
他这也不知是在向别人解释,还是在向自己解释。
姬冰雁还是不理他。
楚留香扣上扣子,又叹了口气,道:“算来算去,这次又苦了小胡……这简直像是在骗婚,他那新娘子,竟从头到尾都不敢露面,不是个丑八怪才怪。”
突见一个人走了进来,竟然正是胡铁花。
楚留香本来以为他纵不气得要命,也必定面色如土,谁知胡铁花竟是满面春风,非但没有生气,而且开心得很。
楚留香反而怔住了。
只见胡铁花在他对面坐了下来,笑嘻嘻瞧着他,就好像刚在地上拾着只大元宝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