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白风不愿与对方多说废话,伸掌一拍而出,劲风到了中途忽然硬生生转了个方向,击向舱房的一根支梁。
但闻“卡喳”一声,右侧面舱壁上突然徐徐开启了一个通口,苏白风心中一阵狂跳,暗道刚刚自己偶尔发觉那根支梁架设的地位甚为惹目,与整座舱房构造相形之下犹令人感到十分不调和,是以便出其不意朝支梁击出一掌,想不到那根支梁果然是一间秘室的秘密开关!
舱房原壁逐渐开启了一个大小可容人出入的方洞,苏白风电目一瞥,于是他望见了赵嘉玲那张姣好而带有惊悸之色的面庞——
苏白风身子登时有如触电,脱口大呼道:“赵姑娘!你……你……”
赵嘉玲樱口一张,似乎要呼喊什么,但却没有任何声音发出,周遭忽然沉寂了下来。
苏白风不由暗暗咦了一声,这时他心中焦急惊惶之情诚是莫可言状,提高嗓子继续呼道:“赵姑娘,你无恙么?”
赵嘉玲张大着口,依然没有一丁点声音发出,苏白风不敢怠慢,立刻侧身从舱避通口一步跨入——
就在这一忽,赵嘉玲身后人影闪荡,两个人同时出现在苏白风眼前!
匆忙中苏白风怒目望去,只见左边的一人面孔相当熟悉,正是那在宝鸡城附近祠堂里作案,恰被苏白风撞见的妖人矮胖和尚,不过他此刻却未见披着僧衣,俨然是方外凡夫的装束。
另一人身着一袭锦袍,年约六旬左右,容貌清瞿并无出奇之处,但双目之中神光闪烁,隐隐透出一种阴沉逼人的气势,苏白风瞧了两眼只觉此人面生得很,但私心里已为对方那沉厉威凛的气度所震住!
眼望两人突然出现在赵嘉玲背后,苏白风前跨的足步不知不觉一顿。
那矮胖妖人道:“姓苏的,你吵闹得太厉害了!”
苏白风戟指喝道:“孽障你到底是和尚还是俗人?”
矮胖妖人冷笑道:“某家坐不改姓,行不改名,南荒五邪叟便是!”
苏白风道:“坐不改姓,行不改名可是大有问题了,五邪叟你忘了数月前犹披着一袭僧衣,大刺刺自称是西域大禅宗,时隔不久,难道你便忘得一干二净了么?”
南荒五邪叟裂开血盆大嘴一笑道:“姓苏的,你记性太好了,可惜记性太好就跟发须太长一样有许多坏处,某家得为你修剪修剪——”
语声方落,他身旁的锦衣老者蓦然低喝一声道:“小子与我倒下!”
举手就是一掌,直取苏白风中宫。
这一掌发出不带些许风声,像毫无劲道可言,但苏白风面对这软棉无力的一掌,心底竟为之大大战栗了一下。
敢情他已发觉对力一掌看似威力全无,其实却隐隐含有一种难以推度的古怪,他未及抽身闪避,身躯已吃锦衣老者掌力所击中,蹬、蹬、蹬,他踬踣连退数步,始勉力拿椿立稳。
当下只感浑身虚脱得就要昏晕,他告诉自己,如果对方继续发出第二掌,那么他在未能及时运气调息之下,非得力尽倒下不可!
锦衣老者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他一抬手,又是一掌之际,陡然身后影一冲,老妪已自底舱跃出,及时代苏白风接下了这一掌。
两股内家罡力一触之下,老妪整个身子斜倒下去,将及地面时,她双足微弯一勾一翘,呼地倒旋起,稳定身一字一语道:“落英缤纷?落英缤纷?你——你是左……”
锦衣老者截口道:“老太婆你的眼力太差了,老夫这一手并不是‘落英缤纷’,而且老夫也不姓左——”
言罢,一掌当胸再度遥击过来,他出乎架式绝无任何出奇之处,但以老妪那等功力竟然不敢硬接。
老妪侧身避让掌力呼啸自她身旁涌过,那根舱梁支柱被掌缘力道扫中,“喳”一响,舱壁通口突然再度阖拢了过来。
一旁的苏白风飞纵而前,欲待跨身掠入,却已迟了一步,耳际传来锦衣老人的喋喋阴笑声音。
苏白风大呼道:“主母,这间密室必有古怪——”
他用心在舱壁上搜寻,但是并未发现壁上有何缝隙,一急之下奋起一掌往舱壁劈去。
掌风运处,舱壁却是夷然无损。
说到这里,语声陡然中断,几乎在同一忽里,船舱外边突然传出一声尖利刺耳的啸声。
密室中,五邪叟急促的声音道:“快退——”
老妪与苏白风正自错愕,倏然厅门一开一个人影悄无声息地闪了进来,身法轻得有如飞絮落叶。
两人下意识举目望去,见来者身着袈裟,容貌古朴,颔下那齐胸的飘飘白髯洋溢出盎然的仙气,入眼即知是个有道高僧。
老僧乍一入舱便开口道:“南荒五邪叟可在船上?”
老妪和苏白风彼此对望一眼,苏白风冲着老僧一揖,道:“大师请了。”
老僧稽首道:“施主有何见教?”
苏白风道:“敢问大师是甫行上船,亦或已在船上隐匿多时?”
老僧微微一怔,道:“老衲不是刚刚上到船上来么,施主缘何有此一问?”
苏白风惊道:“然则船只飘流江心,距离对岸至少有数里之遥,大师如何飞渡这片汪洋?……”
老僧含笑道:“说来施主也许不肯相信,老衲正从对岸飞渡过来。”
此言一出,顿令苏白风为之瞿然失色,即边静立一旁的老妪神色也不禁变了一变。
老僧之语的确太过惊人了。
苏白风好不容易才捺下一颗忐忑之心道:“大师入舱之际,曾提及南荒五邪叟之名,小可没有听错吧了”
老僧肃容道:“不错。”
苏白风道:“大师法号可否见告?”
老僧低声道:“老衲西域禅宗。”
老妪与苏白风闻言齐然一震,愣愣立在当地,一句话也出不了口。
霎时之间,苏白风一连倒退三步,半晌说不出一个字,良久,他一字一字道:“大师——大师就是西域大禅宗?”
最后五个字他颇费了许多力气方始进口来,数十年大禅宗之名,武林中传说得有如神仙一般,不提苏白风,即连江湖上老一辈高手,见过大禅宗庐山真面的亦鲜有人在,这刻他忽然现身于这艘船上,自然难怪苏白风如此惊讶了。
老妪举步上前,道:“禅宗远离西域潜修之地,不知……”
大禅宗微笑道:“老衲本无出岫之心,但昔年与桑乾狮王一段公案未了,总是于心耿耿,大去之前,终得将此事作个了结。”
语声一顿复道:“此番回到中原,居然发现有人顶冒老衲之名四出做案,此人极有可能是南荒五邪叟,老衲一路跟踪他来到这里……”
话未说完,忽然瞥见船舱外边冒起袅袅黑烟,不觉住口不语。
苏白风横目一望,失声呼道:“不好!船上起火了!”
顷刻里舱中已是浓烟弥漫,火舌自密室附近冒出,迅疾蔓延开来,诸人立身舱间,渐渐感到灸热炽人。
一直默默立在船舱一角的小女孩吓得尖叫道:“火!火……我热得很,热得很……”
她惊骇过甚,仰身再次昏厥过去。
乍见舟船失火,老妪似是突然失去理智喃喃道:“是密室里发的火,玲儿……难道玲儿竟要惨遭火焚不成……”
斗闻蓬然一声巨响,一根舱粱夹着熊熊烈火倒塌下来,间发之差便落到小玉姑娘身侧。
大禅宗沉声道:“分明有人故意纵火,咱们必须尽速退到岸上……”
说道一手抄起人事不醒的小女孩,晃身掠出舱外,老妪见火势愈来愈大,再不许作片刻之逗留,仍偕同苏白风相继跃出。
大禅宗顺手摘下五片舢板运力抛出。
五块木板前后相衔落于河面,方位之准便如在舟船与陆岸中间连成一座浮桥,仅是这等抛板功夫已是神乎其明,实非凡人所能办到。
木板出手后,大禅宗依然平静如常,道:“老衲先行,两位施主请随后跟上。”
大禅宗一手抱着小女孩,身子未见作势便纵落第一块木板之上,在河面上几个起落疾射对岸。
他身法空灵飘渺,只见在江上连点数点,直似飞燕凌波般,又如蜻蜒点水,其玄奥美妙处简直令人难以思议了。
苏白风敬服得几乎到五体投地的地步,忖道:“西域禅宗能够之垂武林数十载不衰,良有以也,但瞧他从轻功提纵身法中,就把武学最上乘的奥妙发挥到极致,往昔少林达摩祖师‘一苇渡江’那近乎玄奇的轻功虽则人言人殊,依我看,也未比得比禅宗高明多少吧。”
禅宗踪抵对岸后,高声道:“河面约莫有二十丈许宽,小施主你先飞渡过来。”
苏白风道:“晚辈权为一试,如果不行,有烦禅宗发掌送我回来。”
他猛一吸气,振臂射向汹涌的波涛上,纵踏到最前面一块木板上时,立刻提身换气望准第二块木板飞落而前。
然而就在这时,江上倏然排起一阵惊涛浊浪,苏白风只足立在舢板上而,暗叫一声要糟——
他闷哼一声,身子被大浪卷成半倾斜状态,当下只觉真力不继,随时都有沉没下去的可能,说时迟那时快,苏白风沉陷入水才到膝上,陡觉一巨大无匹的力道自对岸袭来。
那股力道一引之下,苏白风整个人如同被一只无形之手所带,呼地从滔天波浪中升起,他趁势振身极掠,飞纵之势,委实快得有似电光火石,在老妪的惊呼声中,安然降抵对岸。
苏白风喘过一口大气,朝大禅宗作揖道:“多亏老前辈及时出手相援,否则小可早已葬身河底,此恩……”
大禅宗摆摆手,阻止他续说下去,苏白风情知对方乃有道高僧,自然不会将此事放在心上,遂不再多言。
少时,老妪亦自纵离火船,提气在木板上五起五落,没有发生任何意外,正好落到苏白风身旁。
三人仰首望去,只见船上火势更加炽烈,隐约仍可听到不绝于耳的“劈拍”之声,火光将低空的彤云映成一片通红。
老妪喃喃道:“这场火十有八九是隐身于秘室里的五邪叟,及那个不知名的高手自己烧的,他有什么理由要纵火自焚?”
苏白风灵光一闪,道:“莫非——莫非那艘船上有着什么不可为人知晓的秘密,迫得他只有付之一炬?……”
他望着老妪那若有所失的面庞,黯然道:“值得耽忧的是赵姑娘的安全,下佣决定设法重回船上,或许有机会将赵姑娘救出——”
想到赵嘉玲生死未明,不禁十分后悔自己未经搜寻便仓速离船,他一振身就要纵落水面,老妪适时把他拦住,沉声道:“白风不可莽撞,此举不过徒然送死罢了。”
苏白风茫然道:“下佣一命固不足措,但是赵姑娘……”
大禅宗插口道:“两位施主请瞧瞧河上——”
两人一抬头,只见漫天弥漫着浓烟,那艘船只已被烧得只剩几根残标空壳,余焰犹自吞吐缭绕。
然而就在那艘被祝融破坏殆尽的船只后边,隐隐约约可以看到一只轻小皮舟在滔天浪涛中载浮载沉。
皮舟上载有三人,老妪与苏白风运足眼力眺望,勉强能够看出站在舟尾的赫然是那不知名的锦衣老者及南荒五邪叟,另一人体态纤细,一动也不动地坐在舟中——她不是赵嘉玲是谁?
苏白风面露嘉色,脱口道:“好像赵姑娘也在皮舟里头,主母你认为如何?”
语声透出掩压不住的欣喜与激动。
老妪嘘一口气,道:“上苍荫佑,玲儿得保无恙……”
苏白风奇道:“船上那场怪火不是五邪叟和那锦衣老人自己纵放的么?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他们怎能攀渡到另一条皮舟上去?”
他百思不得其解,不禁大呼咄咄怪事。
老妪道:“也许船上那间密室里另有一条通道通往舱外,他们纵火后,立刻就挟持玲儿打通道出舱,转而攀越到皮舟里……”
说到这里,回忆一下在船上的情形,道:“只是那条皮舟突然出现倒颇费人猜疑。”
苏白风道:“现在不忙追究这个,赵姑娘仍在人家掌握之中,主母可曾想出一个万全的施救方法?”
老妪唇皮一张正欲回答,陡见皮舟在江心旋荡了一阵之后,蓦然以惊人的速度朝下游疾驰而去!
老妪情急道:“白风,咱们沿岸快追,万万不可让皮舟脱离视线之外!”
苏白风迫不及待欲振身追下,大禅宗适时喝道:“施主慢着——”
苏白风一愕,但闻河弯草丛中传来细微“唔咿”之声,大禅宗举步上前哈腰自高可及人的乱草堆里提起一个人来。
战云密布的金沙渡附近的旷野上,相互敌对的三方正藉着竹阵勾心斗角,各逞心计地展开一场争战。
俞氏兄弟阋墙之争,因俞佑亮横加介入,情势顿时显得混乱不堪,他自走绝路,投身进入金牛四凶所摆布的竹阵之中,更是大出场中诸人意中所料,殊不知俞佑亮当时身陷危境,入阵乃是死中求生惟一可走之路。
百毒教众群集于竹阵外边,旷野上人影幢幢,火炬照耀如同白昼。
俞肇山胸有成算,朝姚鹰道:“姚天王,老夫适才命孙师爷执法断你一臂,你可是心怀怨恨?”
姚鹰木无表情,道:“属下不敢。”
俞肇山哼一声,道:“误却戎机,理该处死,老夫所以网开一面,暂寄一死,乃是希冀你能将功抵罪,你省得老夫这番用心么?”
姚鹰垂手道:“教主若有驱遣,属下自当全力以赴。”
俞肇山道:“很好,你带领十名教众自巽门入阵,向中心推进,每绕过四枝枯竹,便削去最后一枝,余者不可妄动,如此就不会迷失了方位。”
姚鹰道:“属下这就开始行动。”
转身大步而去,俞肇山把他叫住,道:“老夫话未说完,姚天王你又操之过急了。”
姚鹰足步一顿,缓缓回过头来,道:“教主还有什么吩咐?”
俞肇山道:“姓俞的小子突然闯入阵中,颇出老夫算计之外,他对阵学有无造诣,老夫犹未了然,姚天王若在阵中与那小子碰上,必须设法避开他,不要和他正面接触,留待老夫亲自将他打发!”
姚鹰道:“从命。”
口上甚是恭顺,但他背对俞肇山时,面上却挂着一种匪夷所思的奇特表情,令人无法看透他的心意。
遂应命挑了十名教众,从竹阵巽门外鱼贯进入。
俞肇山目待姚鹰等人的背影消失不见,接着对陆思说道:“姚天王口头上仅管毕恭毕顺,但是老夫察颜观色,情知他心中其实满怀怨毒,入阵后对老夫所发命令,未始不会阳奉阴违,思儿你便跟在他的身后,若见姚天王有任何抗命的举动,立刻将他格杀!”
陆思诺应一声,展开身形掠入竹阵。
场中诸入见俞肇山暴戾多疑,行事毒辣,对可疑人物绝不放松分毫,都不禁暗暗打了个寒噤。
俞肇山继续发令道:“何天王你速挑十五人,自震门中路突破,依老夫推断,震门附近必有四十五簇竹枝拚凑其间,尔等便负责清理这些竹枝,然后经坎门,转走兑门,与姚天王会合——假若姚天王中途不发生意外的话。”
目光盯住在何宣亭身上,旋即补上一句:“何天王你如不依命行以致误事,那姚天王便是个榜样。”
何宣亭唯唯诺诺,亦自挑了十五名教众进入阵中。
俞肇山回顾了孙公飞一眼,道:“孙师爷留在此地为老夫压阵,提防不测之变,老夫一旦发出讯号,你立刻率领其余众将乾门出路堵住!”
孙公飞道:“万一那金牛四凶及俞一棋从此路退走,恐非属下力所能挡……”
俞肇山道:“你难道不会使用毒青子么?”
孙公飞道:“但是俞一棋也是玩毒大家,毒青子对他未必能够奏效。”
俞肇山沉吟一下道:“眼下还有多少教众在此?”
孙公飞道:“连各地舵香主在内,一共二百四十名。”
俞肇山道:“嗯嗯,余下的八百余名又在何处?”
孙公飞嗫嚅道:“除开少数未能从飞叶石赶回外,余者都留守在总舵里。”
俞肇山道:“也罢,你就责令在场的二百四十名教众,组成十道人墙将乾门出路堵死,俞一棋要出到阵外,则首先须把这二百四十人全部击杀,否则便难以飞越雷池一步,嘿!嘿!”
孙公飞道:“这……这样咱们伤亡不是太过惨重了么?”
俞肇山神色倏地一沉,道:“孙公飞,你有异议么?”
孙公飞面露惧色,道:“教主有命,属下怎敢不从?”
俞肇山冷冷一哼,未再多言。
一旁的白发老人“游老二”举步上前,道:“俞大先生你调度完了,是否要老夫随你一道入阵?”
俞肇山道:“无庸,一棋是绝对逃不出老夫掌心之外,游老二你在阵外稍待,有必要出手时你再动手不迟。”
“游老二”沉声道:“那俞娃娃,你可不能大意将他放过!”
俞肇山阴笑道:“老夫会轻易放过他么?嘿嘿,姓俞的小子自投罗网,这下他夹在一棋与老夫中间,双方都要取他性命,无可置疑的,那小子是死定了!”
说道,转朝寇中原道:“中原你随我来——”
寇中原应了一声,与俞肇山同时振身往竹阵射入。
俞肇山师徒俩方自入阵,旷野附近密林里突然传来一道尖高的童音:“更阑月斜人不睡,压稼钝滞迎新晖,小儿呼叫走长街,云有痴呆召人买。……”
哼声里,密林枝叶一分,迎面步出,一名稚龄幼童手提竹杖赶着一群绵羊,朝旷野行来。
那童子头挽发髻,长得弯肩阔唇,自外表模样观之,充其量不会超过十二、三岁,偏就身上衣着翻为大人行头,令人一望之下,便为之忍噱不住。
童子一边赶着羊群,一边哼道:“二物于人谁独无?就中吴侬仍有余。巷南巷北卖不得,相逢大笑相挪揄。”
他边唱边行,未几已来到竹阵面前,陡然人影一闪,那白发老人“游老二”端端将他拦住!
“游老二”沉道:“娃儿,你就在附近牧羊么?”
童子冲着游老二咧嘴一笑,道:“那倒不是,方才我路过前方山麓,瞧见一个牧羊童正躺在树下昏昏大睡,我一望四下无人,歹念顿生,于是便知此这般把羊群偷了过来。”
他说到“如此这般”四字,还用小手比划了一个手势,白发老人“游老二”暗暗皱了皱眉头。
童子低声道:“老兄,偷羊之事不足为外人道也,你可不能张扬出去,扯我的后腿……”
“游老二”干咳一声道:“娃儿你长出胡须了没有?老兄这两个字岂是你叫得出口的?”
童子小目一翻,道:“不叫老兄,难道就称呼你一声老弟?”
“游老二”大怒,道:“好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你这是自找死路!”
他盛怒之下,扬起一掌直往童子身上劈去。
童子尖叫一声,道:“杀……杀人啦……”
慌忙倒步后退,“游老二”一掌将至,离童子头上未及数寸,倏地硬生生一窒冷然道:“小子你分明故意要激老夫动手,是谁指使你前来捣乱?”
童子犹未答话,突见来路上又有一名村童飞跑而至,他上气不接下气地狂喊道:“偷羊贼……偷羊贼……”
那童子做了个鬼脸,道:“不好,牧羊童追来了,我得躲他一躲。”
说着竟缩身到羊群后面,那牧羊童瞬即追奔上来,手中挥舞着一只小棍,沿路叫骂不休。
两人就在牧群里奔跑追逐,那牧羊童叫道:“偷羊贼,你胆子……胆子好大,我得好好敲你……几棍……再拿你去见咱家主人……”
他快跑几步,赶到童子身后,用力挥起小棍敲下。
那童子身躯一斜,棍头从他肩上擦过,他加快脚步躲到白发老人“游老二”后边,大呼道:“老弟,你得帮帮忙,把这讨厌的牧羊童赶走。”
“游老二”回头怒道:“娃儿你是在胡闹么!”
牧羊童狠狠地道:“好啊,原来,你们老少两个串通好了来偷我的绵羊,我回去敲锣告诉村人,那你们可就惨……惨了……”
童子自“游老二”身后走出道:“得啦,只不过偷你十几只绵羊,又何必那么小家子气,一个劲儿叫嚷不停?……”
牧羊童子气吁休休道:“说的倒稀松,十几只羊,十几只羊可是咱家主人的命根儿哩。”
童子道:“无论如何这群绵羊我是偷定了,诺,赔你银子总该行了吧?”
遂伸手入怀掏出几锭雪花的元宝,那牧羊童几曾见过这么多银子,登时乐得见口不见牙。
牧羊童频频点头,道:“可以……自然可以……”
连忙将元宝接过,兴高采烈去了。
童子待牧羊童去远,舒一口气道:“绵羊本已偷到手中,却又要赔上一大把银子,老弟你说倒霉不倒霉?”
“游老二”被两名稚龄幼童摆布得啼笑皆非,道:“娃儿你闹够了没有?”
童子默然,“游老二”指着羊群,道:“这十几只绵羊你要来何干?”
童子道:“老弟你有所不知,我以叫卖痴呆营生为时已久,后来却发现世上痴人之多,委实有中恒河沙数,毋怪我这痴呆总是难以脱手,售卖痴呆既不能糊口,只有改行牧羊了……”
“游老二”听他说得荒诞不经,心道:“敢情这个童子是个异想天开的失心疯子。”
正忖间,忽见童子赶着羊群行近竹阵之前,忙出声喝止道:“娃儿你莫要胡乱瞎撞,这些竹子……”
童子打断道:“这里东一簇西一簇插着枯竹干啥?我可要赶羊走了。”
“游老二”眼色阴睛不定,道:“娃儿你最好将羊群赶回头去,不然这区区数根竹子,便可使你的羊群悉数迷失。”
童子道:“有道是:‘大道以多岐亡羊’,却没有听过几堆枯竹也可以使羊群逃失的,老弟你又在唬人了。”
“游老二”被对方口口声声几句“老弟”叫得心头火起加之童子不听劝阻,若将绵羊赶进竹阵之中,羊群迷失与否,自己固然懒得多管,只是如此一来局面岂非要被他搅得混乱不堪?一念及此,杀意陡生。
“游老二”阴xx道:“好言相劝不听,莫怨老夫心狠手辣了。”
言罢骈指疾出,遥向童子“鸠尾”死穴点去。
童子仍然若无其事地赶羊前行,突然他脚底踏着一块石头,上身重心骤失,仰身跌翻一交。
“咝”一响“游老二”指力破空自童子头上击过。
无巧不巧地,童手跌倒之际,小脚一滑竟顺势将地上那块石头勾了起来,有似星飞丸射般斜射而上。
“游老二”方自错愕,只见石块由下而上成一半弧状斜射而至,速度好不惊人,他心头一震,迫得撤指拧身避开。
谁料那块石头斜射至半空,得忽然笔直往“游老二”顶门附落下来,“游老二”微噫一声猛地上跨一步,右拳陡发。
他内力才吐,石块吃劲风一扫,顿时飞到五丈之外,他霍地转过身子,面对童子寒声道:“娃儿,你到底是什么来历?”
童子默然,“游老二”脑际突然掠过一人,沉下嗓子道:“青牛童子?你竟是青牛童子么?”
童子搓搓小手,笑道:“怪哉,我此番北上,沿途江湖中人老是拿我当那青年童子,中原南北既有两个童子齐名并立于世,说不得我要会他一会——”
他缓缓自怀中取出一方小旗,在“游老二”眼前扬了扬。
“游老二”凝目望去,只见旗面两侧边缘以蓝线镶着两个垂髻幼童,八字篆体小字横列其中:“且痴卖呆,人生几何。”
“游老二”身躯一颤,喃喃道:“且痴卖呆……且痴卖呆……然则痴呆童子居然真有其人了?……”
他骇讶过甚,大失平日镇静功夫,痴呆童子微微一笑,掉头赶着羊群疾往竹阵行去。
这十数只绵羊全被痴呆童子赶进竹阵里头,“游老二”
方始如梦初醒,大喝一声,道:“痴呆童子便又如何?你与我停下来!”
这时痴呆童子已跟在羊群后面走到竹阵当口,欲待抽身拉阻已然不及,“游老二”一急之下,左手一展,右拳平平推出。
他一推之势甚为缓慢,但掌势未到,呜呜锐啸之声便刺耳欲聋,而且力道甚为古怪,掌劲缓发而疾至!
“游老二”推出这一掌自忖虽未必能伤得了童子,但至少总可将对方身形拦过,痴呆童子头也不回,一掌倒拍而出,“游老二”陡觉对方掌力中带有一股抗力甚大的粘劲,自家所发内力立时被粘了开去。
痴呆童子借力使力,身子一扭,继羊群之后掠入阵中。
“游老二”目望童子身形渺然,自语道:“俞大先生计划周详,怎料会有痴呆童子突然出现,他赶着十数只绵羊入阵,竹阵怕不要被搞得天翻地覆么?”
耳里只听得阵里传出零落的几声“吁”“吁”羊叫,不禁跌足不已……
…………
且说俞佑亮好不容易自俞肇山掌下逃出,出其不意闯入竹阵,一口气运奔数丈,自觉已掠出老远,待得定身一望,只见景象前后不殊,四周一片青青森森,迷茫不辩东南西北。
俞佑亮心中一凛,暗忖:“早知枯竹乃是依四象阵式摆列,焉能胡闯乱撞,像我这样走法,就是十天八天也无法走得出去。”
转念又忖:“昔日未离西域前,禅宗曾对我传过阵学,我不如静坐下来用心思考一番,总得将此阵来龙去脉推出。”
当下遂席地而坐,闭目运气周天,再睁眼时顺手拾起一根枯竹,在地上纵纵横横划了几十条长线。
那线条划得极为凌乱复杂,俞佑亮低首寻思一忽,低道:“不对,照这样走下去便将自困绝路,四凶所布的阵势怎与阵学掌理相悖?”
他又陷入苦思之中,举足将地上线条抹去,如此涂涂抹抹,时忧时喜,时光悄悄自他身边溜走。
终于,他拍拍衣袂立起身来,自言自语道:“眼下我站立之处就在宫角偏正,从此地右行三十下,在两簇枯竹周围绕上半圈,便可抵达竹阵中心,俞一棋与金牛凶也许都在那儿……”
于是举步朝右方行去,才走了数步,背后足音响处,一道低沉的声音喝道:“姓俞的小子,你被困住了么?”
俞佑亮淡淡道:“被困住的只怕就是姚天王吧,你不是因此才失去一只手臂么?……”
他亲眼见到姚鹰受刑断臂的惨象,平素虽不肖对方为人,仍油然生恻隐之心,此际发觉自己言词过重,故以住口不语。
姚鹰被勾起心中恨事,怒笑道:“小子你少幸灾乐祸,姚某丢掉一条臂膀,与你丧失一命相较,寻算是微不足道了。”
他冷笑一声复道:“俞大先生再三严令我入阵后,若与你遇上不得任意动手,姚某倒要故意与他唱唱反调,小子你拿命来吧!”
最后一字出口,右手陡然暴长,一抓袭向俞佑亮肩头。
这一抓乃是姚鹰生平绝技,唤做“九禽抓”,俞佑亮只觉对方手势模糊一动攻势已然及身,急切是猛一偏转身子,抢到左首之上,右掌直削出去,内力尚未完全吐实,一拳又自打出。
姚鹰斜退一步,抓势突收,同时口中嘿然吐气,单臂疾振,俞佑亮倏感胸前压力暴增,忍不住仰天一呼,回掌封住对方攻势。
姚鹰狠狠地道:“小子你也尝尝已断臂的滋味如何。”
话声未完,陡然发难向俞佑亮疾冲而至,一抓再度袭向俞佑亮肩胁交接之处。
俞佑亮双掌一合,催动内力,姚鹰只觉抓势一窒,一声闷哼过后,一路倒退三步才拿椿站稳。
说时迟、那时快,姚鹰才站稳身形,背后陡然锐风大作,三点寒星二前一后破空朝姚鹰射至,定睛看时却是三把寒光闪烁的短剑,他反应不可不谓迅速,身子立刻一弓向前半伏。
这一刹时短剑业已袭到,姚鹰仓促闪身终究缓了一步,避过前面两把,却逃不开后边那一道白光!
他惨呼一声,剧痛之感迅速传遍身,一柄短剑插在胸上,剑身齐柄而没,鲜血喷飞而出。
姚鹰竭力撑住不使自己跄倒,咬牙喝道:“那个甩子竟敢暗算大爷?”
左侧一簇枯竹后面传来一道阴阴的语声:“姚天王你做得好事!”
姚鹰独臂五指握住剑柄奋力一抽,那只短剑登时被他自胸口拔将出来,剑尖上犹自淌着滴滴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