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钱冰受托传达信物之事已毕,本当立刻动程北归,但心中犹豫不决,那江南繁华倒还其次,每想到深闺中盼望“良人”的巧妹。不觉又是焦虑又是心虚,每往前行一步,心中便沉重一分,每日间行个十数里,便自徘徊留连起来,这日买马送给叶飞雨,身上只剩一点碎银,次日在江边搭船往无锡去,和风煦煦,船行得又稳又平,到了中午时分,靠在一处大埠休息,钱冰吃过午饭,走上船甲舨,深深呼吸几下,只觉受用无比,忽见岸边走来一个年老女子,满头银发加丝,阳光下闪闪有光,令人看了有说不出的舒服。
钱冰仔细打量了两眼,那女子如依她满头白发看来,至少已是古稀之年,但容颜姣好,一袭细白布衣裙,却是丝毫掩不住她雍容华贵风姿,令人油然起敬。
那妇人手提一只大包,往船边走来,忽然止步向岸边一个水果摊子张望,钱冰也跟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一对少年男女正在购买桃子,那女的不断往那少年手中塞,直到那少年双手再无法容纳,便顺手抛了一个元宝,陪着那少年走到另一只船边,这时正当桃李上市价贱,这十多个桃子那里值得这许多钱,那小贩手握元宝眼睛睁得大大的,不知要怎样是好?
那少妇不住叮咛,那少年却是东张西望,一脸跃跃欲试的模样,十分中听进去一分便不错了,那银发妇人瞧得痴痴出神,直到钱冰所乘帆船起锚,才惊觉过来,挥手叫道:“船家!船家!等一下。”
她提着包裹走上船来,钱冰连忙将她手中包裹接下替她安放妥当,那银发妇人连连道:“好孩子!乖孩子!”钱冰听了心中十分舒服,便搭讪道:“伯母,您也去无锡。”那银发妇人道:“不对,我小孙女也有你这年龄,叫我婆婆罢了”。
钱冰为人随和,从不计较这种称谓,但顺她意思叫“婆婆”,那银发“婆婆”很是高兴,只觉这少年极为可爱,便和钱冰有说有笑谈了起来。
银发“婆婆”谈吐文雅轻松,举止之间极有气度,钱冰心中更是敬仰,晌午一过,风波起了,那帆船吃足了风,破浪疾行,钱冰见江风愈大,吹得银发婆婆满头银丝都乱了,便道:“婆婆,下舱去吧,舨上风儿太猛。”
银发“婆婆”笑道:“江南秀丽,连风也是如此温和,那里吹得老人?”
钱冰瞧着那一头银发,实在忍不住问道:“婆婆,别人头发白了,都是斑斑灰色,颓然无光,您老这头发怎么白得这样好看?”
银发“婆婆”见他问得天真,笑盈盈地道:“乖孩子,婆婆头发好看么?婆婆自己一点也不知道!”
钱冰道:“如果头发白得有婆婆这样好看,我也愿早白的好。”
银发“婆婆”道:“从前婆婆在镜中发现第一根白发时,心中真不好受,比瞧到生死大仇还恨些,对镜拔了个光,后来每天早上起来又多了几根,拔也拔不尽,便只有算了。”
两人谈笑之间,从舱内又走出一个年轻道士来,迎面和两人照了个面,缓步走到船边,望着江水默然,忽然问银发婆婆住口不说了,注视着那年轻道士,面上一阵迷惘之色。钱冰低声道:“婆婆,这人是武当道士。”
银发婆婆忽然为难地道:“婆婆心中有一事想问这小道士,又不知如何称呼他,喂,好孩子,你说怎么办?”
钱冰道:“婆婆称他‘道长’便得了。”
银发婆婆摇头道:“不对,我偌大一把年纪,说怎样也是他长辈,叫他道长,岂不自降身份么?你再想想看。”
钱冰低声道:“既是这样便叫他‘小道士’。不成,这人听说颇有名望,这样称他只怕他心中不乐,婆婆问他什么事,他如知道十分.的,顶多只讲一分,说不定一忿之下,胡乱拿些话来搪塞骗婆婆。”
银发婆婆不住点头道:“好孩子真聪明,想得也真周到,依你说该如何?啊,对了,‘喂!——
她叫“喂”的声音极大,虽是在叫钱冰,那年轻道士果然回转头来,她急中生智,想起了年轻作少女时,为了引起那人注意,故意和姊妹高声谈话的往事来,这番果然见效,但她沉缅昔日种种,竟忘了为什么要叫那年轻道士回头来。
钱冰急道:“道长,婆婆有事问你。”
那年青道士一怔,打量两人一眼,银发婆婆问道:“你可是姓马?”
那年青道士心中一惊道:“贫道武当马九渊。”
银发婆婆又道:“从前西北甘兰道上有一个好汉,叫马回回的是你什么人?”
她说话有一种颐指气使之态,马九渊是武当七子中杰出人物,见这素昧平生的老婆婆像是考问自己一般,心中微感不悦,但瞧了两眼,只觉这老婆婆实在老得漂亮可亲,当下心平气和地道:“正是贫道先祖父。”
银发婆婆大喜,眉花眼笑,她双眉本就分得极开,笑起来更是和蔼,当下道:“你是马回回孙子,婆婆是你祖父的好朋友,真是共过患难的好朋友,哈哈!婆婆多年不出江湖,马回回孙子也有了,时间过得真快呀!”
马九渊不知是真是假,这老婆婆自称和他祖父是好朋友。自己岂不是在一刻之间低了两辈,他心中沉吟,只见钱冰站在银发婆婆旁边,一脸得意的样子,好像分享光荣一样,也不知他何事自得,当下默然。
银发婆婆忽颤声道:“你……你说什么先祖……祖父,马回……回过世了么?”
她问到马九渊先人,马九渊不能不答,黯然道:“先祖去世已近二十年。”
银发婆婆叹口气道:“唉!婆婆本还待到兰州去看看好朋友,请他帮件忙,但却来得迟了,喂,我问你,你祖父那件冤枉洗清了么?”
马九渊心中大震,那件事实在是他祖父马回回一生最大恨憾,也是一生最大秘密,这银发婆婆居然知道了,那么她和祖父交情可想而知,当下再无疑惑,恭然道:“家祖父一生耿耿此事,至死犹念念不能忘怀,他老人家暮年郁郁便是为此,终于抱憾死去。”
银发婆婆悠然道:“其实你祖父也不必如此自苦的,知道这事的坏人都早就死了,另外两个人都知道他是受了天大冤曲,怎会瞧他不起,那时候,你祖父大会西北道上英雄,是何等气概,那是太久……太久以前的事啦!”
她神色又是欢喜又是惋惜,钱冰心中暗道:“这银发婆婆年岁不少,但情感还如少年人一般,喜怒哀乐形诸于色,那么她至少还可活上几十年吧!”
马九渊道:“前辈既是贫道家祖好友,但有差遣,贫道义不容辞。”
他这人最是干脆,听说这婆婆找祖父有事,暗忖以自己身份是万万可以承担得下,就先答应下来。
银发婆婆想了想道:“听说武当派近年来很是兴盛,你掌教师祖还是周道长罢,有一个姓尹的道姑还在纯阳观中?”
马九渊听她说起的都是本派前辈,更是肃然起敬,正容道:“周祖师早已仙去,尹师祖是敝派仅余的老前辈,为湖北白龙观观主,家师天玄真人,算起辈份来也只是尹师祖师侄辈。”
银发婆婆又长叹一口气,恍若有隔世感觉,口中喃喃道:“故人皆老!余亦衰矣!”
钱冰心道:“想不到这样可亲的婆婆,从前还是江湖上风云人物,她年轻的时候,一定美得不得了,飞骑千里,行侠仗义,那生活一定如神仙一般,古之红拂女也未必比她强几分,不对,这婆婆脸上都是高华之气,那红拂女虽是一代女杰,但出身毕竟低了些,我怎能乱比,真是没有学问了。”他想着想着,不由出神了。
那银发婆婆见钱冰怔怔出神,也不知他在想什么,当下对马九渊道士道:“我想请你打听一个人。”
马九渊道:“前辈只管分咐,敝派师兄弟遍于天下,寻个把人倒还不是难事。”
那银发婆婆喜道:“好极了,乖孩子,婆婆顶喜欢爽快的孩子,只要你替我找到这人,婆婆包管有好处给你。”
钱冰偷眼一看马九渊,只见他满脸尴尬之色、“武当七子”在武林中威名如雷,远在“雁荡三剑”之上,马九渊和钱冰可大不同,这时被一个慈祥婆婆“乖孩子”“好孩子”的叫,真是啼笑皆非,钱冰看得有趣,本来就很高兴,此时更是笑容挂到耳边。
马九渊道:“前辈要寻什么人,尚请见告。”银发婆婆道:“这人年纪比你俩人还小些,是个美貌……相当美貌的少女,武功还过得去,不对,武功和武林中人比起来,那已是很高的了。”
马九渊想赶快摆脱这尴尬场合,连声应道:“有这些便够了,她武功高超,又是年青少女,这根线索是很明显的,贫道一定替婆婆效力。”
银发婆婆道:“你如发现她踪迹,千万告诉她说婆婆亲自来寻了,再不回去,等她爷爷也来找,上天下地也可把她抓回去,那可有点不妙。”
马九渊不住点头,稽首向两人为礼,下到船舱去了。
银发婆婆道:“孩子,你看那小道士有没有一点把握。”
钱冰道:“这道士名气很不小,我想他总不致于乱说话。”
银发婆婆忧然道:“婆婆如果不是久不出江湖生疏了,怎会低声下气去求那小道士,好孩子你不见那小道士一脸不耐烦的样子,好像有毒蛇猛兽在旁,多站一会都不肯,哼哼,当年他祖父对我都是言听计从,不敢说半个‘不’字。”
她鼻子上耸,表示加强语气,钱冰道:“婆婆有多少年没出江湖了?”
银发婆婆想了想道:“总有五六十年了。”
钱冰咋舌道:“这么久,那时婆婆一定是很年轻的了。”
银发婆婆道:“那时婆婆也才十多岁,嘿嘿!婆婆那时威风可不小,像什么‘祁连双侠’,‘松潘二怪’,婆婆讲句话就像金口玉言一般,便是马回回领袖西北武林,跟在婆婆后面,看脸色行事,不敢多讲半句。”
她愈说愈得意,忽然想到这昔日友人已作古而去,不该出他之丑,心中略感惭愧道:“好孩子,这些事已经过去了,婆婆不该翻出来再讲,只是那小道士实在太气人,好孩子,你不会拿出来乱说罢!”
钱冰点点头,那银发婆婆回想年轻时,和马回回在甘兰道上行走的种种淘气之事,目光越来越是柔和,但总有一种凄寂之色,便如江上夕阳,虽是美艳不可方物,但总有向晚之意。
银发婆婆道:“我那小孙女实在太不听话,她淘气调皮,婆婆都纵容不管,但她小脑袋太爱胡思乱想,有时婆婆随便一句无心之言,她便认真地几天不言不语,但有时却又莫名其妙欢天喜地缠一着婆婆讨好亲热,其实婆婆也不知是什么事使她开心了,你说这人怪不怪?”
钱冰一怔恍然道:“婆婆要寻的便是您老人家孙女了,她这次又为什么要出家外出?”
银发婆婆叹息道:“如果婆婆知道,那便好了,那天大家还好生生在一块吃饭,但她晚上便溜了,只留下一个纸卷儿给婆婆道:“婆婆我走了’,这一走便是几个月,她爷爷脾气发过了,这些日子来心中惦挂是不用说的啦,可是他又不愿向这个小丫头低头,那还有什么办法,只有我这苦命的婆婆又出来东奔西走了。”
钱冰这人极是随和,那银发婆婆和他相处不到一个下午,已把他当作自己家里人一般,向他诉起苦来,钱冰暗自忖道:“这孩子的母亲呢?”
但想到此事可能引起银发婆婆的伤心,一句话到了嘴边又缩了回去,钱冰笑道:“婆婆请放宽心,您老人家孙女儿一定安然无恙。”
银发婆婆奇道:“你怎么知道?”
钱冰道:“婆婆您老人家从前年轻时行走江湖,也没吃着亏吧!”
银发婆婆想了想点点头道:“这小丫头那能和婆婆比,她行事往往出人意表,而且莫名其妙的情感最多,我伯她被坏人欺骗,那时就连婆婆也是束手无策的了。”
钱冰道:“婆婆的孙女一定美丽得很,她武功又强,别人恭维跟随还来不及,那里敢欺骗,从前小道士的祖父,还有很多人不都是很怕婆婆么?”
银发婆婆道:“婆婆的身份和小丫头大大不同,自然无人敢欺侮,你不会明白的。”
钱冰拍手笑道:“婆婆年轻时一定是倾国之色了,马回回他们只要看婆婆一眼,便不敢多说话,我讲的可对。”
他口中说着,心中却想起那张倾国倾城的面孔来,此刻怕正在西子湖,深闺深处愁凝眉梢吧!但他讲话声音太大,船舱下马九渊听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心中恼怒之极。
银发婆婆道:“那倒不是,马回回听我命令是另外一个原因,说起来婆婆也不该挟持他,这人为人也真不坏。”
马九渊心中懊恼忖道:“这银发婆婆不知还要诽谤我祖父什么事,我去照个面阻止她再说。”
当下又步到甲舨之上,装作观赏江中暮景,钱冰和那银发婆婆谈天,不觉时间过得快,那船驰近一处大埠,又靠岸休息了。
这时暮色苍苍,那镇上已是万家灯火,远远望去,极是繁华,武当马九渊道士赶快向两人作别道:“前辈放心,贫道这就替前辈寻千金孙女。”
银发婆婆向他道了谢,看到马九渊背影消失在镇中喧哗处,心中若有所失。
这时船家开上饭来,都是几样粗劣素菜,钱冰一路上心情畅快,腹中已饿,他囊中羞涩,心想区区半两银子船资,船家要供好几顿饭,有这大白米饭吃也便不错了,当下回首对银发婆婆道:“婆婆咱们吃饭吧!”
那银发婆婆一皱眉道:“你去叫船家上岸去叫几样精致小菜来。”
钱冰心中暗暗叫苦,他目下全身只有半钱不到银子,总不能让婆婆破费,这便如何是好?当下正自沉吟,那银发婆婆道:“快去呀,婆婆瞧你已经饿了,好好吃一顿,明儿一早,便到无锡了。”
钱冰无奈,吩咐船家叫菜,那船家见银发婆婆气派不凡,便上岸叫了整桌酒席,连侍候的人全给带来了,钱冰见事已至此,只有走着瞧吧,他从漠北东来,一路上为钱的事实是伤了不少脑筋,但总是怡然自得,只有此刻竟觉无地自容,那光景便如一个浪子久久在外,回到家中连打发挑夫的钱都没有,还要向年老母亲伸手一般尴尬。他虽只和银发婆婆相处半日,但心中却隐然将“婆婆”看作亲人一般了。
钱冰只觉自不甘味,银发婆婆婆昔年也是个聪明绝顶的才女,早将他心事瞧穿。心中暗暗好笑,并不说穿,只不住的劝钱冰吃菜,这时月亮初上,那船舨极为宽敞,清风吹来,尽是酒菜香气,钱冰见吃也吃得差不多了,心下一横,连喝两杯酒,那银发婆婆眯着眼,心中反来覆去只是这个念头:“如果我有一个这样听话标致的小孙子,那可有多好,唉,这一辈子是没有这种福气了。”
吃到将近初更,钱冰吃得饱得几乎不能动了,银发婆婆这才满意,从怀中取出一小绽金子交给传者,那侍者用手掂了掂道:“还要找您老十两银子。”银发婆婆摇手道:“算了,你就和船家分了吧!”
那侍者和船家千谢万谢,银发婆婆只见钱冰这时反倒安然,心中更是喜爱忖道:“这孩子随和得可爱,男儿本当如是,不能拘于小节。”
想到钱冰当真不是自己孙子,不禁触动了心事,缓缓走下甲舨,进了她一个人独占的一间舱房去睡了。钱冰打着饱呃,心中自嘲道:“人言‘和气生财’,”看来是不错的了,我为人和气,便有吃有喝的,我这一生难道便这样混下去?”
他活了二十年,从来没有想到这个问题,实是得过且过过得惯了,此时想来,不禁一片茫然,转念又忖道:“我生平从来没有发过脾气,古人说‘大丈夫挥金如砂,杀人如麻’,我不是大丈夫那是不用说的了,但……但我真的没有一丝脾气,没有一丝性格?”
他想了好半天,无聊地从行李中将“鱼肠宝剑”取出,抽剑抚拭,那剑是上古利器,黑暗中放着冷芒,着肤生寒。
夜意渐深,钱冰也走下舱舨,将剑搁在枕上朦朦睡去,那船家为赶另一笔生意,中夜放舟,钱冰次晨一醒,船已过太湖,滨无锡停了。
那船家将银发婆婆供奉得像财神爷一般,连忙替她将行囊搬到岸边,钱冰也提了他那简单行囊下了船,只见岸边挑夫一拥而上,将银发婆婆行囊抢了便走,那银发婆婆呆站岸边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应付。
钱冰费了很在力气,才将银发婆婆行李抢了回来,钱冰替她雇定了一肩夫,耳畔只听其他没有抢到生意的人漫骂之声不绝,但那吴侬软语,骂得虽是难听,但一点不见恶凶之色,这是江南方言天生上的限制了。
银发婆婆掩耳皱眉,匆匆忙忙前走,步履之间却是健朗如飞,钱冰跟着走了一段,银发婆婆道:“好孩子,你有事走罢,你这孩子心很好,下次碰到婆婆,一定好好奖你点什么东西。”
钱冰笑着道别,见那银发婆婆走得远了,心中竟是依依不舍,呆呆立在街好半天寻思道:“我赶到这大城来容易找点工作呀!不然我一定陪婆婆去寻找她孙女儿。”
当下漫步行走,忽觉怀中沉重,伸手一摸,竟放着四绽小金元宝,阳光中耀目闪铄。
钱冰从来没有拥有这许多钱财,那金绽虽不大,但放在掌中甚有份量,他洒然一笑自忖道:“总有一天碰到银发婆婆,那时报答她也还不晚。”
他有许多金子,心中不禁雄壮起来,但又有些紧张,暗自盘算道:“这四绽金子,化开来总有千把两银子吧!天啦!还是不要化开的好,不然往那里搁。”
他正在高兴乱思胡想,忽然人丛中有人向他招手,他定睛一看,正是那日在小孟会方老爷子寿宴上,力挫群雄的黑衣少年。
钱冰一怔,不知他招呼自己干什么,当下只好上来和他照面。
那黑衣少年道:“你跟我来,我有话说。”
黑衣少年说完便走,钱冰漫无主见的跟在后面,不一会又走到水边。那黑衣少年道:.
“你是太湖陆公子的朋友是不?”
钱冰道:“在下与兄台一样,上次也是初会陆公子。”
那黑衣少年好生失望,半晌道:“我以为你认得他,这陆公子名气好大,无锡城中无人不知。但却无人知他到底住在何处?”
钱冰奇道:“这倒怪了,他不是住在太湖中么?”
黑衣少年道:“太湖七十二峰,水道繁密,不是熟悉湖中之人,休想找得到,而且陆公子学问极富,他利用地形布置阵式,如非得他许可,船一进入,包管迷路。”
钱冰想了想道:“你既是专程前来,总不能半途而废呀!我劝你还是多问问当地人士,说不定会有结果。”
黑衣少年脸微红,见他说得毫不中肯,冷笑道:“你知道什么,没有陆公子的令牌,便是熟悉水道的人,也不敢带你入内的。”
钱冰耸耸肩膀无可如何,那黑衣少年忽道:“喂,你到无锡干什么?”
钱冰听他语气丝毫不客气,也不和他一般见识,随口答道:“也没有一定个儿。”
黑衣少年喜道:“那好极了,你功夫不错,有你帮忙准成。”
钱冰不知他要自己帮什么忙,抬头看他,黑衣少年笑着道:“其实我是有办法进入太湖的,只是一个人未免有点危险,有两人便不怕了。”
他见钱冰满脸迷惑,便道:“不瞒兄台,小弟对星辰位置颇有心得,咱在夜间行船,天上星辰便是一个方向,你操住舵,那样往一个方向走,但不会有什么问题了。”
他有求于钱冰,口头客气起来,钱冰也是年轻好事之人,对太湖陆公子极有好感,当下啧啧称赞道:“天上那么多星星兄台能辨明清楚,真不简单,小弟也略识一二,咱们晚上便去。”
那黑衣少年奇道:“兄台也是从海上来的?”
钱冰微笑不语,黑衣少年哦了一声道:“兄台既非海中来,但如能识得星辰方位,那一定是大漠来的。”
钱冰心中一惊忖道:“这人年轻若斯,见识端的不凡。”
当下也不多说,两人走回市镇中,用了早饭,到处乱逛,要等晚上行动,只觉日影移得特别慢,到了中午,钱冰又请黑衣少年大吃一顿,兑了一锭金元宝,那黑衣少年食量极小,钱冰也不在意。
他俩人一路上零嘴吃个不停,一会儿焦糖米花,一会麻儿糖,都是无锡名产,那黑衣少年极爱吃零食,比主食吃得多得多,一边吃一边谈,以钱冰性格,不一会两人便混得极熟了。钱冰跟他谈起遇到的银发婆婆,黑衣少年脸色一变,追问道:“那婆婆当真来了无锡?”
钱冰点头,黑衣少年又问了一句:“是她一个人么?”
钱冰又点点头,黑衣少年不语了,神色很是焦急,和钱冰搭讪竟是心不在焉,钱冰也未注意,好容易等到日落西山,钱冰喜道:“等月亮上来便走。”
他俩人吃零食早就饱了,也不用再吃晚饭,走到湖边,那黑衣少年指着岸边一艘小船道:“这便是咱们的船了。”
钱冰一纵上船,那少年原先比谁都急些,这时倒是迟豫起来,站在岸边只觉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心中忐忑不安。
钱冰叫道:“快点!我看满天星星都上升了,那是北斗七星,咱是往南还是往北?”
黑衣少年白了他一眼道:“你急个什么劲?你要急你一个人去好啦。”
钱冰大为不解,但他豁达,也不细究原因。只是不住催促,那黑衣少年忽道:“我换件衣衫去。你就在此等我。”
钱冰道:“你的衣衫干净,何必要换,再说夜里湖上雾水重,换了新的岂不是又弄坏了,你……”
但见那少年已走得无影无踪,只有住口了,说到换衣,钱冰看看自己身上衣衫,破了又补,补了又破,他缀补又差,实在有点不雅,伸手入怀,忽然摸到一纸,展开借月光看来,上面写道:“好孩子,去买新衣服。白发婆婆。”
钱冰看着看着,眼睛微微发酸,他一向不注意自己一切,随遇而安,那银发婆婆和自己萍水相逢,竟注意到自己衣衫陈旧、就凭这句话,钱冰也觉得热泪盈眶了,思恩怀德。
夜风一吹,钱冰脑筋冷静了些,忽然白影一闪,一个消生生少女已落在船头。
钱冰恍然,暗骂自己糊涂见忘,这黑衣少年上次在西湖,被神拳简青点破是女扮男妆,羞怒而去,自己怎会转眼便给忘了。那少女见钱冰直眼瞧她,不禁害羞起来。
钱冰道:“姑娘清丽绝俗,白衫白裙最是贴切。”
那白衣少女道:“不用你称赞,我偏爱穿黑衣。”
但心中毕竟喜欢,脸上红喷地真如奇花初孕,明艳不可方物,钱冰一生所见女子中,数美自然以巧妹第一了,但目前这个少女,却也并不多让。
白衣少女举起浆来一拨,小舟似箭一般破浪而行,不一会离岸渐远,她直身站在船头,将浆交给钱冰,仰首凝望天上星座,良久道:“咱们该向北行。”一
钱冰不善划船,他用力拨了几下,那船竟在水中打起转来,白衣少女顿足道:“你在干吗?转陀螺么?再转几周,你非要倒下不可。”
钱冰讪讪地道:“我练习一下便可得要领了。”
白衣少女一言不发,接过浆轻轻拨了几拨,那船走得又直又快,但她又是划船又要对月影星辰方位,不禁手忙脚乱,走了一会,那船又行得偏了些。
白衣少女恨恨地道:“早知如此,不要你来了,你身子又重,船又偏了航道。”
钱冰笑道:“多一个人可壮壮胆,夜半湖上,一个人泛舟而行,只怕有点害怕吧!”
他这话正说中白衣少女之心事,她虽是倔强好胜,骄傲胡闹,但胆子并不太大,当下默然,校准了方向,才划了几下,又见钱冰跃跃欲试,便道:“你划一下便一下,慢点倒不要紧,不要带了旋劲,拖泥带水。”
钱冰陪笑道:“省得!省得!”
便又接过浆来,忽然月光下远远划来一舟,逆风行驶,却是破浪如刀,快得令人不敢相信。
白衣少女道:“等等前面的船,可能是太湖来的。”
钱冰闻言,只片刻工夫船已驰近,却见上面坐着一人,是个矮胖青年,正是钱冰上次碰着和英俊少年杨群一路的人。白衣少女问道:“请问阁下是否从太湖来?”
那青年哈哈笑道:“这周围百里都是太湖,姑娘这话问得有趣!”
白衣少女道:“姑娘可没功夫跟你玩笑,姑娘是太湖陆公子朋友,看你水上功夫不凡,一定是在太湖上混生活,那陆公子你总该知道吧!”
那矮青年见白衣少女生得美艳,实是生平罕见,不由多看了几眼,那小女不高兴了道:“你听见没有!”
那青年沉吟一会道:“在下也是陆公子好友,正要请公子赴敝处一行。”
白衣少女喜道:“那正好,你便替咱们带路吧!”
那胖青年冷冷地道:“替姑娘带路是没有话说,但这臭小子要大爷带路,倒是有点不配。”
他上次早就怀疑钱冰,故意激怒钱冰,那白衣少女好生为难,人家钱冰好意陪自己而来,怎好打发他走,她想了一下,忽然发起怒来,指着胖青年骂道:“你自己才是臭小子,没有你带路还不是一样找得到,稀罕么?”
那青年笑嘻嘻地并不动怒,钱冰低声道:“姑娘将我送到岸边,还是让他带路比较有把握。”
偏偏白衣少女脾气倔强,别人要协她,她可是大大不买帐,示意钱冰摇浆而去,那青年冷然道:“要见陆公子么?他就屈就在船中。”
那青年伸手掀开一块帆布,钱冰和白衣少女双双瞧去,只见舟中横卧一人,脸如金纸,却正是太湖慕云山庄陆公子。
白衣少女神色大震,再也不能持静,失声叫道:“小贼,你把陆公子怎样了?”
那青年淡然道:“你放心,决死不了。”
钱冰悄声道:“这人厉害之极,先到岸边,你缠住他,我背陆公子逃走。”
白衣少女凑近钱冰道:“我并不怕他,但陆公子操于他之手,到是不可鲁莽。”
钱冰只觉她柔声说话,声音极是好听,正沉思间,白衣少女抢过浆来,用力划向岸边。
那矮胖青年长笑一声,眼着也划向岸边,不一会两舟拢岸青年提起陆公子,轻轻一纵,跃上岸来。
钱冰白衣少女也上了岸,白衣少女注意陆公子,只见他身上并无伤痕,知是被点穴道,心下略安,双眉一扬指着敌人道:“姑娘求你一事!”
矮胖青年道:“姑娘有话请讲!”
白衣少女道:“快把陆公子放了。”
矮胖青年道:“在下本当遵命,但在下千里迢迢来到江南,便为寻找水性真正好的人,这陆公子水下功夫端是一绝。”
白衣少女道:“那你是不放他了,小贼看掌!”
她飞快一掌,矮胖青年轻轻将陆公子放下,还了半掌,心中想起一事,一转身只见站在一旁自己有一面之缘的少年钱冰,目光灼灼身形刚起,要去抢救陆公子,当下那未发的半掌呼的击向钱冰。
钱冰身子在空中一腾避过,白衣少女一咬牙,呼的又是一掌,矮胖青年身子不动,轻轻一推,白衣少女再也立不住脚,倒退三步,一跤坐在地下。
钱冰大惊,他曾见目前这白衣少女大展神威,想不到不敌对方一掌,当下连忙上前察看,只见白衣少女嘴唇微动,一个清晰的声音直传到耳中道:“这人太强,快去找银发婆婆来!”
钱冰一怔,白衣少女满脸怒容,他不暇思索,身子一起,便如一只大鸟般飞越而去。
矮胖青年冷冷地道:“等下再走。”
提着陆公子也往前追索才追了两步,便觉前面钱冰一步比自己至少大了半丈有余,便是手中不提一人,也是望尘莫及,当下心中一寒颓然住足,缓缓走到白衣少女跟前。那矮胖青年心中忖道:“那少年深不可测,他为什么不交手而退,那银发婆婆又是什么人?便是这少女功力也极深厚,适才我用了六成力气,才将她震退,不知是何路数了。”一”
他心中沉吟,那白衣少女道:“喂,告诉你一件事,陆公子水性极好,但并非天下第一。”
她想拖延时间待援,那矮胖青年如何看将不出,便道:“这陆公子是你什么人,你要如此护他。”
白衣少女一怔答不出话来,口中叫道:“你不信,我便表演给你瞧瞧!”
她一运气,双目内视,跌坐地上,过了半盏茶工夫,只见她额间发须无风自动,飘得极是规律。
那矮胖青年一震道:“姑娘水性实在高强,在下井底之蛙,今日才开眼界。”
白衣少女坐起道:“你要找水性好的人干么?”
那矮胖青年道:“这个姑娘不用知道,姑娘愿随在下一行?”
白衣少女一刻之间心中连转了许多念头,目下之计只有先跟这人去才能解得陆公子之危,但这人武功高强,如果心怀不测,自己是万万无法自保的了。
她想了想道:“让姑娘想想看!”
矮胖青年道:“在下已耽误太久,姑娘自便。”
白衣少女想起那日西湖旁酒楼上,那双关切的目光来,为了那目光,她几乎想向雁荡三剑弃手认输,她性子本就极易激动,想到这里,只觉热血上沸,什么事都顾不得了,当下便道:“姑娘跟你去,你先替陆公子解了穴道。”
矮胖青年道:“一言既出,便无反悔,姑娘还是三思的好!”
白衣少女最受不得逼,当下心中愤怒得几乎呕血了,叫道:“什么了不得,便是刀山枪林,姑娘也不怕,你如果得罪了姑娘,那可就叫你惨了。”
矮胖青年笑道:“如此甚好!”便上前拍了拍陆公子道:“一盏茶时间自然醒转。”
白衣少女看着地上萎顿的陆公子,眼泪直涌,她性子执拗,决不能在敌人面前示弱,硬生生又吞下去,但心下凄楚,“心中不住地道:“上次他奋不顾身护我,我为他受难也算不得什么,但……但他连知道都不知道!”
想到委曲之处,忍不住轻叹起来,那矮胖青年不住催促,白衣少女一咬牙,大步跟他而去。
又过了半个时辰,钱冰一个人匆匆赶来,他找遍大街小巷客店找不到银发婆婆,只见湖边一片空荡那白衣少女,陆公子,和那少年都不见了,只有湖风袭袭,遍体生凉,他站了一会,心中也渐渐凉了起来。
在这时候,少林寺中的白铁军,已经把银岭神仙彻底激怒了。
银岭神仙拽着白铁军喝道:“姓白的小子,你从实招出来,钱百锋是你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