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五,长安城内出现一件怪事。
在长安,人人都知道德村古玩店的老板是个精打细算的守财奴,但就在这一天的正午,这古玩店的老板忽然善心大发,在古玩店门外派米赠衣,而且凡是超过五十岁的老人,一律慨赠白银十两。
十两白银不算太多,但长安城里超过五十岁的老人却不少。
谁也不知道这老板为什么会突发慈悲,人人都是啧啧称奇,甚至有人说:“今天太阳准会从东山掉落下去。”
到了黄昏,太阳依旧还是日落西山,而古玩店门外的穷苦老弱却越来越多了。
又过了两个时辰,负责派米赠衣的伙计宣布:“都派完了。”
“白银呢?我娘今年八十五岁,行动不便,所以叫我来领取。”
一个满脸泥垢的小伙子叫道。
一个伙计望了他一眼道:“阁下尊庚?”
“我不叫尊庚,我姓方叫方孟海。”
“放屁!俺是问你几岁!”
“噢,是十九岁,还差三天就二十岁可也!”
伙计冷冷一笑道:“就算你二十岁好了,而你娘却八十五岁,岂不是她在六十五岁那年才把你生下来?”
方孟海一怔,还没有回答,周遭的人已为之哄然大笑。
方孟海暗叫一声“糟糕”,再也不好意思混水摸鱼,唯有灰头土脸的溜掉了。
天上有星星,虽然星光疏落,但看来却还是十分明亮。
方孟海跑到一间客栈旁边,没精打彩地躺了下去。
他抬头望着天上的星星,忽然长长的叹了口气,喃喃道:“老天爷,我还欠九两银子就可以得偿所愿了,但你怎么总是不肯帮我一把?”
他这句话才说完,立刻就有一块石头从天而降,而且不偏不倚,正向他的嘴巴掉落下来。
方孟海吃了一惊,急忙伸手去抓,总算他出手不慢,那石头立刻给他抓在手中。
他正要怒声呼喝,忽然发觉手里抓着的并不是石头,而是一锭银子。
这一锭银子,少说也有二十两!
他傻住了!
他这一辈子之中,从来也没有遇见过这样的事情。
“是谁把银子乱抛?”他大声叫道。
但四周空荡荡的,街上连一个人也没有,他连续叫了几声,客栈里才有个大汉走了出来怒道:“是那个龟杂种灰孙子臭王八在大呼小叫,打扰了大爷喝酒的雅兴?”
方孟海见他一出口便伤人,心中大是愤怒,便道:“你这杀千刀的倒路尸,怎配谈什么‘雅兴’二字?”
那大汉更是无名火起三千丈,立刻一拳向方孟海迎面打了过来。
方孟海冷冷一笑,右手轻轻-拨,居然轻描淡写地就把大汉的拳头拨开。
那大汉一怔,做梦也想不到这个年轻小伙子竟能拨开自己的拳头,而也就在他这一怔之间,脸上已重重的挨了一拳。
这一拳打得真不轻,那大汉登时满面血浆,仰天便倒下。
方孟海冷冷一笑,说道:“你想怎样打我,我就怎样回敬给你,你说公道不公道?”
但那大汉已昏过去,再也无法出声回答。
方孟海得意地一笑,但接着却又捧着那锭银子,为之眉头大皱起来。
这银子到底是谁的?难道是老天爷听到自己的埋怨,所以特派财神爷爷来帮忙一把?
他抓了抓脑袋,怎样也想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不久,那大汉已悠悠转醒,方孟海不愿意再跟这种蛮横酒徒瞎缠下去,只得匆匆走了。
夜已渐深,街上越来越是冷清清的。
方孟海在街上溜了几个圈子,来到了一条黑沉沉的巷子里。
忽然间,巷子里有人在笑。
方孟海怔住,他以为这巷子里绝不会有人,谁知巷里不但有人,而且那发笑的人还是个女子。
这女子的笑声很好听,就像是银铃一般清脆悦耳。
方孟海怔了一怔之后,接着便掉头而去。
在这夜深时候,巷里有人,而且又是个女人,准是个不怎么正经的路柳墙花。
方孟海并不歧视这种女人,但也不想接近她们。
但他刚掉头走出两步,那银铃般的声音又已传进了他的耳朵:“你不记得那只母蜘蛛了?”
方孟海陡地呆住,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人的影子。
“丹枫!你是丹枫!你一定是楼丹枫!”他脸上泛现起兴奋的笑容,然后马上回头向那巷子走了进去。
巷子里忽然发出了光,那是烛光。
在烛光之下,他看见了一个漂亮的少女。
少女在笑,而且笑得很甜,很愉快。
虽然这里只不过是一条黑暗的陋巷,但她看来却像是置身在春光明媚的花园里一样。
她姓楼,叫楼丹枫,是方孟海从前邻居的朋友。
那时候,他们的年纪还很小,直到方孟海十岁那一年,他们终于分开了。
那一年,方孟海的娘亲病死了,父亲接着却出家做了和尚。
在他父亲出家之前,方孟海拜了一个江湖隐士为师,既修练文才,也苦练了武学。
十年了,方孟海的师父叫他下山,叫他出去外面闯一闯。
方孟海兴奋极了,立刻遵照师父的命令,准备在江湖上闯出一番功业。
但这一番“功业”应该如何闯法?
方孟海的师父没有说,而他自己也是不甚了解。
两天前,他来到了长安,到了今天深夜,更遇上了童年的“小红颜知己”楼丹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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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丹枫长大了,眼睛比从前更清澈更明亮。
但她脸庞的轮廓还是没有改变,笑起来的时候颊上还是有着两个可爱的酒涡。
“你怎会在这里的?”方孟海诧异的问她。
她嫣然一笑,拨了拔背后长长的秀发,道:“我在长安已经三年了。”
方孟海眨了眨眼道:“你娘呢?”
楼丹枫笑道:“她也搬到了长安,还开了一间药局。”
方孟海“哦”了一声,道:“长安是大地方,她老人家在这里开设药局,生意一定很不错了?”
楼丹枫道:“生意是挺不错的,但我娘好像一点也不在乎。”
方孟海道:“你又怎知道她不在乎了呢?”
楼丹枫道:“我是她女儿嘛,她高兴不高兴,在乎不在乎,除了我之外,还有谁会更清楚?”
方孟海微微一笑,道:“你说得对,嗯,这么晚了,你在巷子里干什么?”
楼丹枫道:“等你。”
“等我?”方孟海奇道:“你怎会知道我一定会来到这条巷子里?”
楼丹枫道:“你昨天晚上,不也是睡在这里吗?”
方孟海更感惊奇道:“你又是怎会知道的?”
楼丹枫道:“我在前天晚上,就已看见了你。”
方孟海“啊”的一声,道:“怎么不叫我?”
楼丹枫道:“因为那时候你很忙。”
方孟海眉头一皱,道:“我很忙?我忙些什么?怎么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楼丹枫淡淡一笑,道:“那时候,你正在跟一个老人下棋,地点就在土地庙的门外,对不?”
“对!对!”方孟海拍了拍脑袋,说道:“原来你在那时候已经知道我在长安了!”
楼丹枫笑了笑,道:“本来,我是认不出你的,但和你对弈的老人,却忽然说了-声,‘方孟海,这一局你又输掉啦!’所以我加以细心留意,哈,这才终于认出真的是你。”
方孟海苦笑了一下,道:“和我下棋的是钱公公,他棋艺很高,我不是他的对手。”
楼丹枫道:“输赢是不打紧的,只要你肯苦练,总有一天可以反败为胜!”
方孟海摇摇头,道:“下棋这种事,对我来说是半点也不重要的,输了就是输了,我绝不想刻意加以苦练,来求取反败为胜的战果。”
楼丹枫想了想,点头道:“海哥哥,你说得很对,而且输给‘九省棋侠’钱有多,也不能算是什么耻辱。”
方孟海吃了一惊,讶然道:“什么?那钱公公就是‘九省棋侠’?”
楼丹枫掩嘴一笑道:“你不知道吗?”
方孟海拍了拍额角,苦笑道:“我若知道他老人家就是鼎鼎大名的棋侠,就不敢在他面首班门弄斧了。”
楼丹枫悠然一笑,道:“我倒想知道,你怎会跟棋侠下棋的?”
方孟海叹了口气,道:“那都是我贪心之过。”
“贪心?”楼丹枫一楞,“你从前似乎并不是个贪心的人。”
方孟海又苦笑了一下,道:“连出家人都很难戒除贪念,我这个凡夫俗子又怎会完全没有半点贪心之想?”
楼丹枫沉吟片刻,点点头道:“不错,我也是很贪心的。”
方孟海奇道:“你贪什么?”
“贪吃。”楼丹枫眼珠子骨碌地一转,过了半晌接着又道:“还有贪睡。”
方孟海听得为之哑然失笑。
“不许你笑我!”楼丹枫立刻鼓起了香腮道:“你再笑,我以后再也不理你了。”
方孟海忙道:“不笑!不笑!”
楼丹枫凝视着他,道:“你跟钱棋侠对弈,又和贪心有什么关系?”
方孟海说道:“因为我看上了一把短剑。”
“一把短剑?”楼丹枫也是奇怪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方孟海道:“钱公公有一把好剑,长仅尺许,但却锋利无匹,我很喜欢,于是便向钱公公直说了出来。”
楼丹枫道:“钱公公怎么说?”
方孟海道:“他对我说:‘这短剑是不能卖的,但却可以送。’我听了不禁大是泄气,心想:‘就算送也绝不会送给我。’但钱公公接着又道:‘你我只是初次相识,老夫自无双手把短剑奉送之理。’我道:‘无功不受禄,即使公公肯送给晚辈,晚辈也不能接受。’”
楼丹枫点点头,道:“你说得对!”
方孟海道:“钱公公看见我面露失望之色,便道:‘送虽不可,输却无妨。’我不懂他的真正意思,便追问下去,钱公公笑道:‘你要这把短剑,大可以跟老夫下棋,只要你能胜我一局,老夫就认输,让你成为这把短剑的新主人。’我听见了很是高兴,道:‘但我若输了又怎样?’钱公公道:‘每局棋五两,你说怎样?’那时候我身上有一百二十两银子,除非一口气输二十四局,否则只要有其中一局杀败对方,那么他这把短剑就是我的了。”
楼丹枫冷冷一笑,道:“这倒是便宜得很。”
方孟海脸上一红,谁知楼丹枫接着说道:“大占便宜的人并不是你,而是钱棋侠!”
方孟海一呆,半晌才道:“他那一把短剑,绝不止值五两,甚至绝不止值一百二十两!”
楼丹枫冷哼着说道:“就算那一把短剑值十万两,他这样跟你赌,还是大占便宜的,因为你根本就没法子可以羸他任何一局棋!”
方孟海初时大不以为然,但接着平心静气一想,却又不得不承认道:“你说得不错,我已一口气输了二十几局,不要说是赢他,就连和棋也没出现过。”
楼丹枫道:“你若能和九省棋侠战成平手,那才是怪事!”
方孟海叹了口气道:“连和局亦求不得,想羸他是难比登天啦!”
楼丹枫道:“你还剩多少银子?”
方孟海赧然道:“差不多输光了。”
楼丹枫道:“输光就输光,为什么去冒充穷人?”
方孟海的脸更红,讶然道:“你在古玩店门外看见了我?”
楼丹枫噘嘴-笑,神气地道:“当然是看见了,不然又怎说得出来?”
方孟海干咳一声,道:“我知道那是很不对的,但若不是这样,我就没法子筹足十五两银子去买钱公公的短剑。”
楼丹枫两眼一瞪,道:“什么?钱棋侠愿意以十五两银子把剑卖给你?”
方孟海点点头,道:“不错。”
楼丹枫道:“他不是对你说,那短剑是不卖的吗?”
方孟海道:“本来是不卖的,但他老人家后来却又改变主意了,说只要十五两银子就肯把短剑割爱。”
楼丹枫冷冷一笑,道:“这分明是存心作弄!”
方孟海道:“何以见得?”
楼丹枫道:“你有钱的时候,他怎么说也不肯把剑卖给你,但等到你身上的银子已输得整不多干干净净,他才改变主意愿意平沽,这岂不是故意来一套‘贱物斗穷人’吗?”
方孟海沉吟半晌,道:“也许不是这样的,我们万万不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嘎!你把我当作是小人了?”楼丹枫的眼睛-红,连嘴也扁了起来,道:“既然这样,把银子还给我!”
“银子!什么银子?”方孟海想了想,恍然悟道:“那锭银子是你抛给我的吗?”
楼丹枫道:“不是我还有谁?难道你以为真的是上天派财神爷来帮一把吗?”
方孟海叹了口气,道:“老天爷从来就不会帮助真正倒霉的人,否则这世间上也不会有这许多贫苦大众了。”说着,把那锭银子掏了出来,交回给楼丹枫。
楼丹枫接过银子,脸上的神情更是气愤,说道:“你真的不要?”
“银子本来就是你的,正是无功不受禄,我又怎能白白接受了它?”
楼丹枫气得脸色发白,突然右手一扬,把那锭银子远远抛掉。
方孟海吃了一惊,叫道:“你干嘛把银子抛掉了?”
楼丹枫冷冷道:“银子是我的,我喜欢怎样便怎样,谁能管得着?”
方孟海怔怔的望着她,半晌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忽然间,烛光熄灭,楼丹枫突然“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在黑暗中,方孟海感觉有几条人影,正以飞快的速度急掠而至。
“丹枫!”方孟海吃了一惊,急忙伸手想拉住楼丹枫。
但他的手还没有触及楼丹枫的衣衫,黑暗中突然精光暴闪,一把锋利的钢刀“刷”地劈了过来。
这一刀又快又狠,而且招数诡异莫测,方孟海虽不怕死,却也无法不闪退了两步。
再不怕死的人,也不能无缘无故白白的送死。
就在这刹那间,他已感觉得到,楼丹枫已落入别人的手里。
楼丹枫的武功怎样,方孟海暂时还是不大清楚的,但从黑暗中突然掩杀而来的,肯定是经验老到的江湖高手无疑。
天上有星光。
星光虽然微弱,但方孟海却已看见,楼丹枫已给一个全身裹柬着黑色衣裳的人掳走。
那黑衣人的轻功,极是超卓,才一眨眼间工夫,便已跃过了一道丈来高的墙头,消失得无影无踪。
方孟海又惊又怒,想拚命追去,却又给一把锋利的钢刀逼得透气不过,正是泥菩萨渡江,自身难保,又怎能把楼丹枫救回来?
而挥刀攻向方孟海的黑衣人,也可算是一位武功卓绝的武林高手了,他连挥数刀,以为一定可以把方孟海毙诛刀下,想不到连连狠攻之下,都给方孟海闪避开去,也不禁为之十分惊奇。
其实,以方孟海的功夫,绝不比这黑衣人稍弱,但对方攻其不备,而且一上来更占了先机,所以才屈居下风而已。
那黑衣人见屡攻不下,知道对方也不是弱者,当下不再缠斗,耍了一轮虚招,急急撤身而退。
“慢走!”方孟海大叫。
但那黑衣人却走得更快,方孟海追了片刻,已消失了他的踪影。
方孟海脸色骤变,气得连连顿足,忽见街角有人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
方孟海定睛一看,急忙上前叫道:“钱公公!我在这里!”
原来这个走路一摇一晃的人,正是“九省棋侠”钱有多。
这时候,钱有多手里捧着一坛女儿红,满身酒气地望着方孟海,忽然呵呵一笑,道:
“来得好!来得正好,咱们来吃一大白,不醉不归!”
方孟海眉头大皱,道:“现在不是时候,请恕晚辈无法奉陪!”
钱有多怫然不悦,道:“喝酒又何必分什么时候?总要喝得高高兴兴,那就万事皆通也矣!”
方孟海跺了跺脚,道:“晚辈有个朋友给歹人掳走了,若不把她救回来,不要说是喝酒,便是琼浆玉液,晚辈也是无心品尝。”
钱有多揉了揉眼睛,道:“光天化日之下,谁敢为非作歹?”
方孟海叹了口气,暗忖道:“现在乃是黑得不能再黑的晚上,他却当作是光天化日,真是醉得一塌糊涂。”当下不再和他说下去,匆匆施展轻功到处找寻楼丹枫。
但这时候街上已空空荡荡,那里还有楼丹枫和那些黑衣人的影子?
方孟海越找越急,忽然背后有人轻轻叹了口气,道:“盲头苍蝇这四个字听得多了,但直到今天才知道是怎样的混帐东西!”
方孟海悚然一惊,回头望去,立刻就看见了钱有多的脸。
钱有多是个鼻子红红,头发如乱草般的糟老头,他虽然不是个叫化,但一身衣着只怕也和叫化子差不多了。
这个糟老头,原来就是“九省棋侠”,方孟海以前曾经听师父屡次提及,想不到一进入长安就遇上了这位风尘异人。
钱有多弈棋本领高明,方孟海是已经领教过的,但却没想到,这个看来已醉得天昏地暗的老人,他的轻功竟然犹在自己之上。
钱有多显然一直都跟着方孟海,但方孟海却完全察觉不到。
只听见钱有多又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酒,然后良久才道:“在长安找人,倘若有老夫帮忙,机会一定可以提高。”
“可以提高多少?”
“一倍!”
“一倍?”方孟海道:“这是怎样计算出来的?”
钱有多悠然道:“你有几只眼?”
方孟海说道:“有两只,你也是一样的。”
钱有多道:“对了,咱们两个人加起来,总共就是四只眼了,所以机会肯定可以增加一倍!”
方孟海为之啼笑皆非,道:“前辈,还有别的方法没有?”
钱有多道:“老夫虽然叫钱有多,但钱财方面,一直都是少得可怜,唯一多多的,却是计谋!”
方孟海道:“原来前辈是智多星,那就要向老前辈多多请教了。”
钱有多道:“首先,老夫要知道,被掳劫的是何许人也!”
方孟海立刻回答道:“那是一个少女,姓楼芳名丹枫!”
“楼丹枫?”钱有多忽然吸了口气,道:“她是不是有个娘亲开药局的?”
“对了,就是这个!”方孟海道。
“他XX的,你怎么不早点说?”钱有多突然生了气起来,怒道:“楼姑娘若有什么闪失,老夫就把你这个臭小子碎尸万段!”
方孟海吃了一惊,苦着脸道:“晚辈有什么地方做错了?”
钱有多哼了一声,道:“这丫头老是喜欢闯祸,这一次又不知开罪了何方神圣了?”
方孟海瞧着他,试探道:“前辈对丹枫姑娘很熟识?”
钱有多道:“像她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老夫看见了就眉头大皱,嘿嘿!真是他XX的乖乖,越熟识越不得好死!”
方孟海道:“前辈若不肯救她也就算了,无须还加以咒骂。”
钱有多“唉”了-声,道:“老夫几时咒骂过她了?这丫头,她什么都不喜欢,就只喜欢跟蜘蛛一起玩耍。”
“蜘蛛?”方孟海一呆道:“是什么蜘蛛?”
“什么蜘蛛都有!”钱有多缓缓道:“在她的蜘蛛屋里,最少有几百种不同的蜘蛛,有些差点和我的拳头不相上下,真的巨大得惊人!”
方孟海道:“在很久以前,我们曾经为了一只蜘蛛而吵架,想不到事隔多年,她还这样喜欢蜘蛛,而且还比从前更变本加厉。”
钱有多笑了笑,道:“她曾经对我提及过你们之间的小故事,那一次,你们同时发现了一只有毒的蜘蛛,你要把它杀死,但她不同意,于是两个小鬼头就吵骂起来了。”
方孟海道:“到最后,还是她赢了,我终于放过了那一只毒蜘蛛。”
钱有多道:“蜘蛛虽毒,但最毒的其实是人心。”
方孟海道:“心肠恶毒之辈,迟早必遭天谴。”
钱有多道:“说是这么说,但只怕未必真的如此。”
方孟海道:“前辈有办法可以找丹枫回来吗?”
钱有多道:“没有办法。”
方孟海立时露出了失望的神情,钱有多接着却又哈哈一笑,道:“男子汉大丈夫,怎可如此急躁?老夫虽然暂时没有什么办法,但却可以碰一碰运气呀!”
方孟海苦笑了一下,道:“是不是又像盲头苍蝇一般,到处乱冲乱闯?”
“当然不是乱冲乱撞。”钱有多道:“长安城说大不大,说小也绝不算很小,倘若单凭乱冲乱撞,恐怕撞十年八载,也找不到丹枫回来。”
方孟海道:“但前辈刚才不是说要碰碰运气吗?”
钱有多道:“碰运气并不等于乱碰乱撞,乱碰乱撞十居其九会碰壁,但碰运气却是有的发矢,虽然不一定中的,但最少也知道发在何处,并不是瞌着眼翘高屁股乱放二十九,你懂不懂?”
方孟海苦笑一下,说道:“这句话懂是懂了,但却不懂得前辈准备怎样去碰运气?”
钱有多道:“你听过‘长安阎王’这个人的名号没有?”
方孟海摇摇头道:“没听过。”
钱有多道:“这也不能怪你孤陋寡闻,就算是许多在长安长大的人,都不知道长安阎王到底是何许人也。”
方孟海忙道:“前辈一定知道他是何许人也了?”
钱有多嘿嘿冷笑道:“这家伙的一切,老夫自然知道得清清楚楚,因为我就是他的师兄。”
“噢,原来如此。”方孟海吸了一口气,道:“前辈何以忽然要提起他?”
钱有多冷冷道:“你可知道,老夫这个师弟是干什么买卖的?”
方孟海皱了皱眉,道:“请恕晚辈愚昧,无法加以猜测。”
钱有多道:“他姓易,叫易无天,除了金银之外,什么都不放在眼内。”
方孟海道:“那又怎样?”
钱有多道:“他开了一间古玩店,生意不太好,也不太差,但这几年来,却暗中赚了好几万两银子。”
方孟海奇道:“赚了就是赚了,怎么说是‘暗中赚了’的?”
钱有多道:“因为他根本就不是卖古玩赚钱。”
方孟海道:“不是卖古玩赚钱?那么他这几万两又是怎样赚回来的?”
钱有多道:“杀人!”
“杀人?”方孟海吃了一惊道:“你的意思是说,易无天是个杀手?”
钱有多道:“既是杀手,也是个杀人掮客。”
方孟海倒抽了一口凉气,道:“难怪他被称为长安阎王了。”
钱有多道:“但在一般人心目中,他只不过是一间古玩店的老板。”
方孟海心中陡地一动,道:“易无天开设的莫非就是德村古玩店?”
钱有多点点头,道:“对了,就是这一间!”
方孟海道:“易无天既是长安阎王,何以突发善心,做起善事来?”
钱有多冷冷一笑,道:“其中必然大有文章,老夫早就想查个究竟。”
方孟海皱眉道:“前辈要查究此事,那是未尝不可的,但跟楼丹枫的事,却似是风牛马不相及。”
钱有多摇摇头道:“那可不一定。”
方孟海道:“何以见得?”
钱有多道:“据老夫所知,楼丹枫的娘亲,跟易无天是有点过节的。”
方孟海道:“是怎样的过节?”
钱有多道:“楼丹枫的父亲,在三年前给人行刺毙命,是一支从背后而来的霹霹银针,就把他杀害了。”
“凶手是谁?”
“唐相。”
“唐相?”方孟海一凛,道:“莫不是在蜀中唐门号称‘银手飞银针,毒掌藏毒剑’的唐十五公子?”
钱有多点点头,道:“不错,唐相也就是唐十五公子!”
方孟海吸了一口气,道:“唐门后起之秀,听说以唐相最毒最绝最要命!”
钱有多道:“唐相杀人,那不是奇事,但他这次行刺楼丹枫的父亲楼准,却是受雇于人的。”
方孟海道:“唐相并不穷,他不会为了钱而杀人!”
钱有多道:“那又不然,一个人再有钱,也不会觉得白花花的银子讨厌。”
方孟海动容道:“若真的是为了钱,数字-定不少!”
钱有多道:“这个当然。”
方孟海道:“但楼伯伯的命,真的很值钱吗?”
钱有多道:“老夫现在还不能确实,但值得唐相出手去杀的人,一定绝非泛泛之辈。”
方孟海道:“前辈认识楼伯伯?”
钱有多道:“咱们是二十多年的老朋友了,但近十几年来却很少见面。”
方孟海忖道:“丹枫若知道钱公公和她父亲是好朋友,一定会对钱公公客气得多。”
钱有多叹了口气,又道:“楼准死后,楼夫人就带着女儿到长安来了,这两母女才到长安定居不久,楼夫人便去找易无天。”
方孟海说道:“是为了楼伯伯遇刺之事?”
“不错!”钱有多缓缓地道:“因为楼夫人听到了一个传说,说唐十五公子曾经和易无天见面,而且时间刚好就在楼准遇害的前两天!”
方孟海道:“那证明了什么?”
钱有多道:“这传说若是真的,那么易无天极可能会知道这件凶案的真相。”
方孟海沉吟半晌,道:“楼夫人何以不向唐相那方面着手追查?”
“唐相死了。”
“死了?像他那样精明厉害的高手,怎会忽然死掉?”
“是灭口,杀人灭口!”
“灭口?”方孟海道:“是易无天干的?”
钱有多道:“不是易无天,但却一定和易无天有关系。”
方孟海想了想,道:“我明白了,一定是雇请杀手的人,要杀唐相灭口!”
钱有多道:“但这其中却有一个很矛盾的地方,那人既要灭口,为什么不把易无天也杀了?”
方孟海道:“也许易无天根本就不知道那人是谁。”
钱有多道:“若连易无天也不知道,唐相就更不知道了,那么,那人根本就无须杀唐相来灭口。”
方孟海沉吟半响,道:“也许唐相在行刺楼伯伯之后,发现了某种秘密,而这秘密,是连易无天也不知道的!”
钱有多目光闪动,道:“对!你这种推测极有可能是事实。”
方孟海吸了口气,道:“那么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钱有多道:“唯一之计,就是去找德村古玩店的老板易无天,他极可能和这件事有关连。”
方孟海道:“对,就这么办。”
□□□
德村古玩店门外的街道,平时是冷清清的,但今天晚上却挤满了人。
这些都是老弱妇孺和贫苦人家。
他们都在渴望黎明早点降临,尤其是有资格领取十两白银的老人,他们的心情是倍加焦急的。
方孟海和钱有多没有往人群里挤,他们绕了一个圈子,从古玩店的后院潜了进去。
后院内一片沉寂,而方孟海却隐隐觉得这里有无穷杀机。
钱有多悄悄在他耳边道:“你的鼻子灵不灵?”
方孟海一怔,道:“普普通通,比不上狗。”
钱有多道:“但老夫的鼻子,却连狗都比不上。”
方孟海道:“前辈嗅到了什么?”
钱有多道:“血腥气味,但不怎么浓,只是淡淡的。”
方孟海道:“淡到怎样的程度?”
钱有多说道:“流这些血的人,可能只是割伤了手指,但却也可能连命都已丢掉。”
方孟海一怔道:“怎会相差得这么厉害?”
钱有多道:“倘若流血的地方是在要害,或者是练功者的死穴,那么只要流出很少量的血,已足以致命。”
方孟海道:“这话也不错。”
钱有多说道:“倘若杀人者是绝顶高手,那么被杀者会连这一点血也不必流出来。”
方孟海道:“不流血的杀人功夫?”
钱有多道:“不错,例如用重掌、硬拳、内家指力都是如此,甚至用剑锋杀人,也不一定会使死者流血。”
方孟海骇然道:“有这等事?”
钱有多道:“当然有,例如‘笑公爵’公孙我剑的‘内里追魂剑’,就可以做到这个地步。”
方孟海“哦”一声,道:“公孙前辈是武林名宿,他老人家的大名,晚辈是早已听闻多时的。”
钱有多接着说道:“公孙我剑的内里追魂剑,其实并非可以使人不出血而死,只不过出血的地方不在体外,而在体内而已。”
方孟海“晤”一声,道:“难怪这剑法称为内里追魂剑了,真是厉害之极。”
钱有多道:“江湖中奇人异士多如恒河沙数,公孙我剑固然厉害,但却也不是天下第一高手。”
方孟海道:“那么天下第一高手又是谁?”
钱有多道:“暂时很难说,也许根本没有人能成为天下第一高手,须知武功之道,往往有相生相克的情况出现,比方甲可以打赢乙,乙又可以打赢丙,倘若用这种方法推算,那么甲就一定可以击败丙有余了,但武学之奇,往往也就奇在这里,等到甲、丙对阵之时,说不定丙会击败了甲,而且还会游刃有余,这就是相生相克的道理了。”
方孟海听得不住点头道:“前辈说得甚是,晚辈聆听得益不浅。”
钱有多笑了笑,道:“这是题外话了,咱们且先进去看个究竟再说。”
当下两人潜入古玩店中,不消片刻,已在一条走廓之内发现了一个人。
这人衣着华丽,脸上有颗黑痣,他斜斜立在一道栏杆旁边,两眼露出了惊惧绝望的神情。
“这人是谁?”方孟海吃了一惊。
“不出所料,果然有人死了。”钱有多叹了一口气,说道:“这个人就是易无天。”
只见易无天的咽喉上,沁出了一丝鲜血。
鲜血已干,但是却也不算干得十分透彻。
方孟海看了-会,不禁吐出一口气,道:“凶手的剑好快!”
钱有多冷笑道:“若不是第一流的快剑,又怎杀得了长安阎王?”
方孟海叹了口气,道:“连长安阎王都给人杀了灭口,这下子又该怎么办?”
钱有多说道:“当然是要再追查下去的!”
方孟海道:“我们还可以去追查的人是谁?”
钱有多道:“杀易无天的人!”
方孟海目光一闪道:“前辈已知道是谁杀了易无天?”
钱有多道:“不知道。”
方孟海为之一阵泄气,道:“既然连凶手中谁都不知道,又怎样追查法?”
钱有多道:“去找楼夫人!”
方孟海道:“你认为楼夫人会知道许多我们不知道的事情吗?”
钱有多点了点头,道:“不错。”
方孟海道:“既然这样,我们马上去找她。”
□□□
楼夫人的药局,距离德村古玩店并不很远,地点却显然旺盛得多了。
虽然现在已经是夜深时分了,但在药局左侧,还不时传来阵阵猜拳行令的声音。
那是一间酒家,是长安城内最著名的长乐楼。
方孟海本来一直都没有饥饿的感觉,但到了长乐楼门外的时候,他忽然就觉得有点饥肠辘辘了。
钱有多望了方孟海一眼,忽然道:“是不是想喝点酒?”
方孟海摇头不迭,道:“不,晚辈很少喝酒。”
钱有多道:“那么以后就要多点磨练,以免给人瞧扁了。”
方孟海心中大奇,忖道:“莫非不懂喝酒的人,在江湖上就会给人瞧扁了?”
他想了又想,觉得这是没有什么道理的,正待追问,钱有多忽然拉着他走到一旁,道:
“长乐楼今晚有点古怪!”
方孟海一怔道:“有什么古怪?”
钱有多道:“猜拳行令,本属寻常之事,但老夫却认得其中一人的声音。”
方孟海又是一楞,道:“前辈认得这声音是谁的?”
钱有多脸色沉重,道:“是一个极厉害的大魔头,他有两个外号,第一个叫‘茹毛饮血鬼独夫’,另一个叫‘六亲不认断肠人’!”
方孟海大吃一惊,道:“是饮血峰血花宫宫主练惊虹?”
钱有多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倘若老夫的耳朵不是出了问题的话,这猜拳行令之人,一定就是他。”
方孟海脸色一阵发白,道:“前辈曾经见过练老魔?”
“见过一次。”
“在什么地方?”
“羊牯坑。”
“羊牯坑?这地方的名字好古怪。”
钱有多道:“这名字就算有点古怪,也比不上羊牯坑的主人那么古怪。”
方孟海奇道:“一个山坑,居然也会有什么主人吗?”
钱有多道:“这并不是一个寻常的山坑,而是一个充满奇珍异宝的山坑。”
方孟海一怔道:“山坑居然也会有奇珍异宝?这倒是闻所未闻的怪事。”
钱有多叹了口气,道:“你以为羊牯坑的主人是个羊牯吗?”
方孟海道:“我不知道,但住在猪棚里的总不见得会是聪明的猴子或者凶猛的老虎吧!”
钱有多道:“猪棚里也许不会有猴子和老虎,但却有可能会有狐狸。”
“狐狸?”
“不错,而且还是最狡猾的一种。”
“狐狸住在猪棚里又有什么好处。”
“猪太臭,猪粪更臭,而这种臭气,正好可以掩盖了狐狸的骚味,使鼻子最灵的猎犬也无法把它找出来。”
方孟海点点头,道:“亦是道理。”
钱有多道:“且说那羊牯坑的主人,表面上看来真是一条又肥又大的羊牯,但真正做了羊牯的,往往都是那些想向他打主意的人。”
方孟海“啊”一声,道:“这也不错,正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用这种方法来对付江湖上的败类,那是最好不过的。”
钱有多却忽然脸色一沉,道:“你是不是故意在气老夫?”
方孟海一呆,莫名其妙地道:“晚辈岂有此心?前辈何出此言?”
钱有多瞪了他一眼,但过了片刻之后,脸色却又渐渐缓和下来,道:“唉,老夫知道,你不是有意这样说的,因为你根本就不知道,当年在羊牯坑里所发生过的事。”
方孟海又是呆了一呆,道:“当年在羊牯坑发生什么事情了?”
钱有多沉吟了片刻,才慢慢的道:“在十年前,老夫已被江湖上的朋友誉为‘九省棋侠’,无论对黑白子或者是象棋,都有极高的造诣,有一天,老夫在洛阳城外遇见了一个肥肥胖胖的富商,当时,他在五里亭外独自下棋。”
“独自下棋?”
“不错,世间上有许多孤寂的人,往往会用这种方法,自己跟自己对弈。”
“这可乏味极了。”
“但也可算是-种乐趣。”
“那富商的棋艺怎样?”
“当时,老夫跳上了一棵大树上暗中看,发觉他的棋艺实在不差。”
方孟海道:“不差到怎样的地步?可以和前辈一较高下吗?”
钱有多道:“当时,我恨不得他肯跟我赌棋。”
方孟海说道:“这么说来,这胖子的棋艺,和你老人家相比,还是差了一大截了?”
钱有多道:“当时我认为是的。”
方孟海道:“莫非这胖胖的富商,其实是真正的棋艺高手?”
“你说对了。”钱有多叹了口气,道:“但他故意掩藏实力,使老夫以为羊牯就在眼前!”
方孟海道:“你后来跟他赌棋?”
钱有多道:“是的。”
方孟海道:“你赢了?”
钱有多道:“有赢有输。”
方孟海道:“你已尽力?还是故意相让?”
钱有多道:“当然是故意让他,否则他很快就会输得索然无味了。”
方孟海道:“照这么说,他根本不是前辈的敌手。”
钱有多道:“那时候我的想法和你一模一样,我故意又赢又输,是想放长线钓大鱼。”
方孟海道:“他上钓了没有?”
钱有多道:“上钓了,我们弈棋的赌注越来越大,他还把我带到他的家里一决高下。”
方孟海道:“你没有怀疑对方也是个放长线钓大鱼的高手吗?”
钱有多道:“一点也没有怀疑过。”
方孟海道:“为什么?”
钱有多道:“因为当时我以为自己一定可以把对方玩弄于股掌之上的,而且我根本就不是什么大鱼,只是一条光棍。”
方孟海道:“后来怎样?”
钱有多道:“那家伙输得很惨,一口气输了八局。”
方孟海问道:“那么,前辈赢了多少钱?”
钱有多道:“最初四局,我们只赌一千两,但到了后来那四局,赌注已增加至一万两。”
方孟海舌头一伸,道:“前辈连续赢了他八局,岂不是总共赢了他四万四千两了?”
钱有多点点头,道:“不错,当时,老夫已心满意足,有了打退堂鼓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