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聂政二十四岁,刚从外地回到家乡来,人显得比出门时瘦了一点,脸色也黑多了,但精神却很好,饱经风霜的脸上,现出了一份世故的成熟与安详,那是以前所没有的,而且礼貌也周到多了,在街上遇见了旧日的街坊与熟人,居然肯破例打个招呼,寒喧问候一番,这也是以前从未曾有的,因此左邻右舍都啧啧称奇不已。
对聂政的归来,一般人都忧喜参半,忧的是那些循蹈规矩的安份人家,好容易清静了四年,这个捣蛋鬼又回来了,街坊上又要不太平了。喜的是那些旧日的伙伴市上的游侠儿聂政归来,他们又有了领导中心,四年前聂政的离去,使他们受尽了委屈,这下子又可以出头了。
四年前,聂政因避祸而离家,郡城里的人都额手称快,这证明了他的离家并不光荣,只有在一班游侠儿口中,才认为是件了不起的大事,尤其是赤手空拳,迎战西城游侠儿领袖薛无同以及他门下的四大拳师,将对方打得落花流水,薛无同遍体鳞伤,瞎了一只眼睛,断了一条胳臂,这一战在四年中一直被津津乐道着,用来安慰自己的委屈。
原来在郡城的游侠儿,分为西南两个派系,南城的聂政与西城的薛无同,他们成群结党好斗逞勇,强取豪夺,鱼肉乡民,甚至于当街调笑妇女。为人所痛恨是一样的,唯一不同的是西城薛无同仗的是官势他的父亲是当地的郡守,手下还养着一批帮凶的打手武师,他的党羽也都是纨-子弟,而南城的聂政则仗着天赋的蛮勇以及无师自通,由当年搏斗中领悟而得的几手击技手法,当然他的弟兄哥儿们也较为没落,多半是游手好闲的市井无赖。
这两派的势力都不弱,平时互不相让,时有磨擦,但自从薛无同重金聘到四名武师打手后,局势就改观了,不但时常侵入到南城的地盘内胡闹,也打伤了聂政好几名弟兄,更对聂政下了战书。
聂政是个很要强的青年,但也不是光会逞蛮的勇夫,因为对方有四名学过真正技击功夫的武师,他那些自创的拳式未必能是敌手,所以一直忍着不跟对方接触,但是一次又一次的欺凌打击了他的尊严,何况这次又公开的递下了战书,忍无可忍之下,他终于应战了。
决斗的地点是在城郊,对方的声势很盛,去了好几十个人,聂政却只带了几个兄弟去应敌,那几个弟兄也不是去帮忙,只带了锄头与铁耙,准备在聂政被殴身死后,就地将他埋了免得他的老母与姐姐伤心。
聂政自幼丧父,只有一个寡母与老大未嫁的姐姐,在外地他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好汉,在家里他却很乖,孝顺母亲。他尊敬姐姐,尤其是对这位姐姐,他更充满了歉意,聂荣的人很美,温柔娴淑,应该是人家争相迎娶的对象,却因为聂政的原故,没有人敢,也没有人愿意上门来求亲。
那一战聂政是抱定了必死的决心而赴约的,可是决斗的结果却大出意料,四位出自名家的拳师居然一一折败在他手下,薛无同在恼羞成怒之下,竟然在背后用武器偷袭,在冷不及防之下,聂政的背上挨了一刀,天生的皮坚肉厚,他受伤并不重,却因此而激发了他的怒火,回身捞住了薛无同加以痛殴,拳脚交加,薛无同折了一臂,还被打瞎了一只眼睛,由他的手下们狼狈地抬了回去。
当夜聂政被兄弟们目为天神,欢聚痛饮庆功,酩酊大醉,宿在一个歌伎的家里没回去,也幸亏没回家,才逃过一场牢狱之灾,因为薛无同重创而回,他的郡官老子自然不肯甘休,调集官军,明火执杖要捉拿聂政。
得到消息后,聂政只好出亡逃走了,他的那伙游侠儿弟兄也因为失去了领袖而安份守己起来,南城虽因聂政而争足了面子,却也因为聂政的出走而失去了地盘,变成西城独霸天下的局面,这情形对南城父老来说则是个好消息,因为西城侠少有钱,仗势凌人或有之,但不会像聂政那批人暴取豪夺,而在官府的压迫之下,他们对受气已养成了习惯,至少不会认为是难以忍受的痛苦了。
这四年聂政上那儿去了无人得知,可是他的消息却很灵通,薛郡官老死任上,薛无同成了残废,聂政的案子无人追究了,他又悄悄地回到家乡了。
可是这次回来的聂政却不同于往昔了,他已没有那股凌人的傲气,待人非常谦和,连邻近的小孩子都不怕他了。
旧日的伙伴们曾经为他举行盛大的接风宴,他也婉言地拒绝了,好像成了个回头浪子。
随着聂政回来的是几册书卷与一柄斑烂古剑,书放在他的案首,不时翻弄诵读,剑却藏在箱底,只有他的姐姐聂荣在天色未明的清晨,看到他单独在庭中舞弄,剑光森森,霍霍风响,一颗多年的老树干上满是剑痕,那只是剑气所及而擦伤,证明这是一口宝剑,而聂政也练成了一身惊人的技艺,聂荣心里是高兴的,却没有说给谁知道。
聂老夫人对爱儿归来自然是满心喜悦,看他的表现更为欣慰,在他回家后的半个月,聂夫人终于对他作了第一次的深谈:“政儿!以你早年的行为,娘对你已不存指望了,所以从不跟你说什么,可是你闯了一次祸回来,居然洗心革面,像换了个人似的,浪子回头金不换!
看到你能成器,我死也可以瞑目了,因此才问问你,你有什么打算?”
聂政怔了一怔才道;“娘!孩儿过去太荒唐了,对您老人家实在不孝,现在深自改悔,只想在家乡侍候您一阵子。”
聂夫人笑了一笑,但脸色还是很庄严地道:“你对我一向还算孝顺,而且我还没有老得行动仗人扶持,我看得出你在外四年,读了不少书,也明白了做人的道理,多少该为自己打算一下,谋个出身才是。”
聂政苦笑道:“娘!孩儿读的书都是修身养性的闲书,可不是求取功名的学问,上那儿谋出身去?”
聂夫人道:“你弄错了我的意思了,我知道你的脾气并不适合去做官,也不指望你能谋取富贵,但人总要求个出身的,如果家有万贯家财,娘就不说了,可是咱们家徒四壁,完全靠我跟你姐姐替人做针线纺织丝绢以度日,你已经这么大了,以前不说,你在家的日子少,最多回家睡个觉,现在你不出门,还要我跟荣儿来养活你……”
聂政深自震栗了,他从来也没想到这个问题,只以为回到家里,承欢膝下,做个尽孝心的儿子,是他对老母唯一赎愆的办法,现在才知道他还该负起养家活口的责任。
可是他做什么呢?以他现在的才具,倒正是时下最受欢迎的人材,因为天下纷扰,权贵之门,重金广求奇技异能之士,或为刺客,或为卫翼,他只要稍炫所能,千金垂手可得,但是他不屑为之,因为他知道自己的性情,绝不能受人驱策的,舍此以外,他可以做盗贼,以现在的身手,光顾到那些豪富之家去,千金立致,也是予取予求,这样不仅解决了生活,还可以用来救济一些贫困的人。
在以前,他会毫不考虑这样做,在现在,他这么做也无愧于心,但是他不能,他受到了限制,那是他答应过的。
他记得在出亡的时候,如何地被一个隐士收留,教他读书,教他练剑,教他如何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
他也记得一个美丽的女孩子季薇那隐士的独生女儿,对他是何等的温柔,何等的痴情,更是何等的崇拜,他更记得临别时,季薇是如何依依,送给他那一柄古剑是在小溪之畔,长亭之前,那多情的声音:“聂大哥!我父亲的万斛雄心都寄托在你身上了,他年事已高,不能再有作为,你是我们父女的希望,你要回去侍奉伯母天年,这是你的孝心,我们不能阻拦你,但希望你在几年之内,能有一番轰轰烈烈的表现……”
“聂大哥!你以前错了,还来得及改过,但将来不能再错了,否则你会粉碎我们的希望粉碎我的心,这柄剑是父亲的,他老人家要我送给你,它是雄剑,雌剑留在我这儿,我们各保管一柄,象征我们永远也不会分开,聂大哥!你千万要谨慎立身处世,这两柄剑是灵通的它们的灵气能感应于千里之外,因此无论你在什么地方,做了什么事,我都会知道的,你不能用它来妄杀一人,不能用它来行不义之事,否则,你的剑上会出现一道血痕……”
“那是我的血,流自我胸前的鲜血,藉着灵气的感应它可以告诉你,我已经为你心碎而死了,聂大哥,这一别也许十年,也许八年,也许是一生,但我始终会等着你,君为我守信我为君守义,期待着欣慰的重逢,聂大哥,别后珍重你自己,更要珍惜你自己,为了我!也为了你!”
那美丽的影子,柔情的声音,一直在他脑际-荡着,每天在策励着,因此他不能做盗贼不能沾污了这柄剑。
聂夫人见他出神似的不回答,忍不住催促着:“政儿!你回答我的话呀,你究竟有什么打算?”
聂荣看见他脸上痛苦的表情,倒有点不忍了,柔声道:“娘!弟弟才回来没几天,您老人家别逼他吧,慢慢的来,他总会有个打算的,我们家里目前还过得去,我织的绢很受人欢迎,家里也贮了几贯钱了,一两年内……”
聂夫人叹了一口气道:“荣儿,我知道你有了点积蓄,但那是你的嫁妆,我不能给你准备一份好嫁妆,使你嫁个好人家,已经感到很对不起你了,怎么还能用你的钱来养活这个弟弟呢?”
聂荣的脸红了道:“娘!您说的什么话,我根本就没打算出嫁,这些钱是准备给弟弟娶妻的,这样也好多个人侍候您老人家。”
聂夫人连忙摇头道:“不行,你已经二十六岁了,还没有出嫁,怎么能先给政儿娶妇?
这对你太不公平了。”
聂荣的脸上稍稍掠过一丝惆怅,随即转为笑容道:“娘!二十六岁了,还想嫁人吗?不了!女儿已经打算终身侍候您老人家了,还是给弟弟娶个媳妇吧。”
聂夫人一声轻叹,没有再说什么,女儿家十四织素,十五裁衣,十六为明珠待字之年,过了十六七,想遣嫁一个像样的人家,就得赔上一份隆重的嫁妆,聂荣已经二十六岁,不管她多能干,但靠她自己织绢的所得,是无法择人而事了,谁愿意娶一个贫家的老处女呢?
姐姐虽然没有怨言,但母亲的叹息,却像一根沉重的鞭子,打在他的背上,鞭得他的心都痛了起来,沉默了一会儿,聂政才低声道:“姐姐!把你的钱借两贯给我。”
聂夫人连忙道:“做什么?你又想拿去赌博了,这是你姐姐的血汗钱。”
聂政没有说原因,聂荣却很快进房去拿了出来给他道:“弟弟回家一个月,整天闷在家里,好人也会闷出病来,出去散散心也好,你的那些朋友也该去应酬一下。”
聂夫人怒道:“还提他那些朋友,就是跟他们学坏的。”
聂荣笑道:“娘也别这么说,弟弟的那些朋友并不都坏,像王铁牛,钱二虎,都是很讲义气的,弟弟离家的这些日子,多亏他们照顾着,弟弟回来了,也该去谢谢他们。”
聂政接过了钱,眼眶有点湿润,聂夫人毕竟是疼爱儿子的,不忍过份伤他的尊严,微叹了一口气道:“那你就去吧,这两个人还不错,你姐姐织绢时,是他们凑的钱买丝,还给他们也不肯要,你该去谢谢他们。”
聂政一言不发,揣了钱出门了,望着他的背影消失,聂荣才低声道:“娘!您也是的,弟弟肯安份守己,已经是好事了,不要逼得他太急,他的自尊心很强,心里一烦,喝多了酒又闹事,岂不是又惹麻烦。”
聂夫人轻叹道:“我何尝愿意逼他,只是看他整天懒洋洋的偎在家里,唯恐他消磨了志气,我宁可他出去打架闹事,也比这样子好,日子久了,他会变得不像男人了。”
聂荣想了一下才道:“您是对的,弟弟天生好强,不肯认输,这股豪情是不能受挫折的,我相信他将来一定会有作为的!”
聂夫人苦笑了一声,道:“所以我从小就不管他,别人都怪我太纵容他了,其实我是真正的了解他,如果管得太严,压制了他的志气,就白白地糟蹋了他的天赋,你父亲小的时候也是个很有才气的人,就因为你的祖父母管得太严,磨尽了壮志,结果没没以终,他临死还再三嘱咐,叫我别蹈以前的覆辙,这孩子比你父亲小时候更倔强,但是天性纯孝,我知道他不会成为一个坏人的,一个有赤子之心的人不会坏的,只是委屈你了,将来要他好好报答你的。”
聂荣笑道:“娘怎么说这种话呢?他是我的弟弟,只要他能成器,我任何牺牲都是应该的,我是个女孩子,不能奋发作为,为先人增光泉壤,只有寄托在弟弟身上了,何况弟弟又有这份才华,只要聂家有一个人能出头也就足可告慰了。”
母女俩相视对笑,心里面充满了欣悦,她们对本身都不作指望,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那个归家的浪子身上了。
可是晚上聂政回家时,举动令她们很失望,他把借自聂荣的两贯钱换了两口猪,一肩担了回来。
聂荣不解地问道:“弟弟!你打算在家里请客?要请多少人?就算把你的朋友请了来,也吃不下两口猪呀。”
聂政摇摇头道:“不!不请客,我去问了王铁牛,看看有什么生计可作,商量了一天,没一样是我能做的,因为我不通一艺,算来算去,只有开作坊卖肉还趁手一点。”
聂荣一怔笑道:“你要当屠夫卖肉,这份工作你干得了吗?”
聂政笑笑道:“干得了,王铁牛、钱二虎都答应来帮忙,杀猪、拔毛洗弄都归他们,我只管操刀一割。”
聂荣顿了一顿才低声道:“弟弟!你走了之后,娘跟我谈了很多,我们对你寄望很深,那怕你在家吃闲饭都可以,何必要操此贱业呢?”
聂政也顿了一顿,然后才低声道:“姐姐!我不认为这是贱业,这对我是一项磨练,现在你或许不了解,慢慢你就会懂的,我知道你们的心意,我发誓不辜负你们,但你们要给我时间与机会,美玉必藏在璞中,宝剑要藏在铗中,只等待那脱-而出的一刹那,才能惊天动地,如果整日炫露光辉与锋芒,那就不希罕了,姐姐!英雄豪杰都出于屠沽之中,你安心等着吧,如果我到了三十岁,还是在卖肉,不用你来责备,我会到父亲的坟上去自刎,现在我借此以锻练我的技业,同时也可以赚点蝇利养家,一举两得,不是很好吗?”
聂荣这才笑笑道:“只要你明白我们的心意就好了,倒不一定急着求发展,慢慢地来,我们会有这份耐心等的。”
聂政苦笑道:“姐姐!我的事业不是一点一滴,慢慢积起来的,我只能把握住一个机会作惊天动地的一举,因此我不能慢慢地等,三十岁以前,我有这份信心,过了三十岁,就算有机会,我也失去那份雄心了,因此我不会要你们等太久。”
聂荣知道有很多事情是她无法了解的,她也不去求了解,明白聂政已经把自己塑成了一个典型,她与母亲只要付出信心,不去干扰他就行了,因此也不再说什么,自顾到后面纺丝去了,聂夫人在门后听见了他们姐弟的谈话,也没说什么,母女俩心中已有了默契,无须言语贯通了。
王铁牛与钱二虎是聂政最忠心的两个兄弟,他们只知道追随聂政,崇拜聂政,他做什么他们就做什么,他们的信心与聂家的母女一样的坚定,知道这位大哥绝非池中之物,总有一天能携带他们扶摇直上,平步云霄。
王铁牛带来了杀猪的尖刀,烫毛的大木盆以及铁锅挂钩等家伙,他是个铁匠,这些都是现成的。
钱二虎则带着放肉的木案以及一杆秤,洗刷开剥,忙了一夜,第二天,他们的肉摊开始营业了。
但聂政的第一件事却是举指轻弹,弹折了那杆秤,钱二虎失声地惊问道:“大哥!没有了秤,如何秤斤两呢?”
聂政微微一笑:“看看差不多割一块就是了,都是街坊熟人,还好意思斤两计较,反正只要不亏本,将就一点也没关系。”
钱二虎想了半天,才仿佛是懂了,点头道:“对!就凭大哥的名气谁还敢来争论。”
聂政却庄容道:“兄弟!这你就想错了!咱们现在是规规矩矩做买卖,不作兴像以前那样欺侮人了,骗人的生意只能作一次,顾客吃了亏,虽然不敢争论,但下次谁还会来光顾咱们的店。”
钱二虎傻了眼,抓着头皮道:“大哥昨天就关照过了,兄弟认为也很对,可是没有秤,怎么能够给得恰到好处呢,那还能不亏本吗?”
聂政笑笑道:“不会亏本的,价钱跟别人一样,分量上比别人给足一点,细水长流,咱们总有得赚顿酒喝的。”
钱二虎还想说下去,已经有顾客上门了,他只好躲到一边闷着去,来买肉的是位老太太,拿了四枚小钱,要买半斤肉,聂政看也不看,操刀轻轻一割,就吩咐帮忙的王铁牛用草叶包起来,那位老太太倒是不放心地道:“聂哥儿,你不秤怎么知道多少,给少了可不行,我是看着你长大的,别人听说你开张做生意,怕你不规矩,不敢来光顾,我就不信,说什么你也不会欺我老人家吧。”
聂政含笑道:“谢谢老奶奶,您老放心好了,因为您是第一个客人,特别对您优待,半斤肉给十两,准多不少,您不信拿回去秤好了,若是九两九,您就来把钱拿回去,肉照样送给您,以后来的主顾可得照价论秤了……”
老太太满怀不信地拿着肉走了,不一会儿,她摇摇晃晃地来了,老远就叫道:“聂哥儿你这双手可真巧,我把肉拿回去,叫我家儿子用药材铺里的戥子秤了一下,果然是十两整,连一钱都不少,一分也不多,哥儿,老婆子可真佩服了你,我活了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准的手呢,敢情你这四年在外边,就是学的卖肉吧,要不怎么这么在行呢?”
聂政只笑了一笑,没有多作解释,有了这位老太太的宣传,大家为了好奇,都来试着光顾,聂政仍是信手操割,从不计较份量,但是他割下来的肉却十分准确,也不用割第二刀,买多少就是多少,而且每斤肉上总是多出一两,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没多久功夫,两口猪,百多斤的肉就卖光了,留下两个猪头,兄弟三人饱餐一顿。
王铁牛一边吃,一边记帐,笑着道:“大哥!今天足足赚了半头猪,还落了两个猪头,如果你不是每斤肉多送一两,咱们就有对半利了。”
聂政笑笑道:“这是值得的,明天我们可以多宰两头,招牌创出来了,绝对可以卖光的,那不是就赚回来了吗?”
钱二虎直是点头笑道:“大哥说的是,今天的猪头好像也特别香,比以前吃不花钱的肉还要香得多。”
聂政感慨地道:“这是因为我们付出了代价,吃得心安理得,以前我们在街上逞强闹事白吃白喝,那些人虽然不敢计较,但在背后诅咒起来,却能使我们食不下咽,千夫所指,不疾而死,我想起从前的行为,直如芒刺在背……”
钱二虎笑道:“大哥说的话太深了,兄弟听不懂,兄弟只觉得做一个规规矩矩的人,虽然行动有了拘束,但心里舒坦多了,晚上睡觉的时候,连做梦都是香甜的,是这个意思对不对?”
聂政拊掌大笑道:“就是这个意思,钱二弟,你虽然没读书,却比我更懂得道理,深入而浅出,说出来人人都听得懂……”
在相互的豪笑中,他们结束了这一餐欢饮。
聂荣对这个弟弟实在是非常关心的,她经常在暗中留意着聂政的一切行动,想了解他究竟在做什么。
聂政的肉铺卖出了名,不仅因为他的斤量足,价钱公道,也为了他做人的和气,以及不厌琐细的服务,对顾客童叟无欺,更有一项好处,就是顾客可以随意挑选所需要的肉种,要精的,他割出的肉上可以不带一丝肥油,要肥的,他可以割得没有一点肉沫,剁肉条,斩肉浆,他都一一代理,运刀如飞,沉稳而迅速。
聂荣慢慢地懂了,知道他是在以剁肉来陶冶剑法,她是个很聪慧的女子,看出聂政的剑法中带着很重的杀气,这类剑法必须在杀伐中求其精进,但聂政不愿意随便杀人,也没有杀人的机会,只好利用猪肉来作为假想的对象了,出手稳,落刀准,这都是剑法中求精的条件,聂政越来越进步了,几乎已经到了从心所欲的境界。
以前他必须全神贯注才能达到那个标准,几个月后,已经能不用眼睛,信手一割就成。
半年后,聂政几乎已经练到意与神会,刀我可合可分的无上境界,一面跟人说话,眼睛不望猪肉,落刀不差分毫。
这表示他的技艺也臻于成熟之境,剑还是天天练的,而且是背着人家练的,但瞒不过聂荣,她老是在窗棂间偷偷地看着,但这似乎也瞒不过聂政,不管她的动作多么轻秘,每次聂政练完剑后,总是朝她隐身的地方,有意无意地笑了一下,似乎在宽慰着姐姐对他的关切。
这一天聂政照常在卖肉,收摊回去时,聂夫人很担心地朝聂政道:“政儿!你去找找姐姐看,她早上把织好的绢,送到西街陈府去,直到现在还没回来,我很担心。”
聂政怔了一怔才问道:“是那一个陈府?”
王铁牛道:“那一定是陈甫的家里,陈甫是替韩国哀候的丞相侠累做总管的。”
“是不是那个叫韩傀的家伙?”
“是啊!就是那老家伙,他是韩哀候的叔叔,权势大得很,连门下的奴才都神气得不得了,陈甫只是他的总管,回家的时候,连郡官都要去登门拜候。”
聂政微微蹩眉道:“他是韩相的奴才,咱们齐国的官儿为什么要去奉承呢?”
王铁牛笑道:“这个兄弟可不清楚了,只听人家说韩国的国势很盛,咱们齐国不愿意得罪他们,韩傀在韩国很当权,陈甫在韩傀面前也很受宠信,大概就是这个缘故吧,韩傀的夫人很喜欢咱们齐国的绢绸,每年都要叫陈甫回来买上一大批,四年前我把大姐织的绢拿了去他们很中意,出的价钱很高,这几年大姐织的绢,大部份是卖给他家的,以前都是我送去的今天怎么大姐自己送去了呢?”
聂夫人道:“荣儿见你们的生意太忙了,不便麻烦你。”
王铁牛道:“再忙也可以搁下来呀,陈甫那老家伙很好色,大姐又长得这么美,这几天他刚好在家……”
聂政脸上沉下了杀气,怒道:“这老贼如果敢欺侮我的姐姐,就算他有种,除非他不想活了。”
王铁牛嗫嚅地道:“大哥!你千万要忍耐一下,陈甫可不是像那个薛无同,打了就白打了,他的势力很大,而且身边还带了不少卫士,那可是真正练过武技的好手,绝不像薛无同以前所请的那些饭桶好打发……”
聂政想了一下,终于消失了怒气,浅浅一笑道:“走!我们去接大姐回来,我想大姐总有什么事情羁留住了,再说我聂政在齐国多少也有点名气,谅他不敢怎么样的。”
聂夫人道:“去看看好了,千万别跟人家起冲突,你大姐是个很懂事的女子,知道如何保全自己的,再说她年纪那么大了,陈甫既然在权贵之家走动,年轻貌美的女孩子见得多,相信也不会看上你姐姐的。”
聂政没再说话,低着头走了,王铁牛追上来道:“大哥,西城还是那批家伙的天下,你把剑带着吧。”
聂政笑笑道:“做什么,又不是去厮杀。”
“兄弟怕的是万一,你的名气太大了,薛无同的老子死了,失去了靠山,但他跟陈甫的儿子很有交情,说不定会唆使陈家跟你作对,防着一点的好,你把那宝剑……”
聂政嗯了一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有把宝剑的。”
王铁牛笑笑道:“有次兄弟跟二虎来宰猪,到得太早,正好瞧见你在练剑,我没敢惊动大哥!你那柄剑真利,才擦着一点边,树上就陷进那么深的痕,把我们都看呆了。”
聂政一笑道:“剑虽然锋利,但要懂得使才行,你不懂的,我不想带剑去,那支剑不是用来对付这些伧夫的,他们不配。”
王铁牛道:“你说得也是,要不咱们把杀猪的刀带着。”
聂政摇摇头道:“不必!杀人要犯罪的,不是抵命就是逃亡,抵命太不值得,逃亡也不行,我们都有家小在此,连累了家人,你心里过得去吗?兄弟!我们不比从前了。”
“可是他们要动蛮怎么办呢?”
聂政笑笑道:“没关系,到时候看我的,我不想伤人,但也不会被人所伤,随便捞点什么都可以防身的。”
王铁牛自然不信,聂政含笑弯腰在路边随便拔起一根茅草,然后信手一挥,砍在一株拇指粗细的野树上。
树断了,那茎茅草却完好无损,王铁牛看得直了眼,忍不住叫了起来道:“大哥!你从那儿学来这么大的本事?”
聂政微笑道:“每天剁肉的时候练的,我们卖了半年的肉,刀子从来也没磨过一次,我就是在练武功。”
王铁牛直了眼道:“大哥一说我也想起来了,我们每天杀猪,刀子用坏好几把,你那把剁肉的刀还要砍骨头却连个缺口都没有,这些刀都是我自己打的,我正在奇怪呢,大哥!我们每天杀猪,用的劲儿也不少,怎么就没练出功夫来呢?”
聂政一笑道:“练武要靠天赋,还得要名师指点。”
“大哥一定是受过名师指点了,怎不教教我们?”
聂政轻叹道:“兄弟!你们不是练武的材料,教了你们反而害了你们,你是铁匠,我打个比方好了,你铸练兵器,一定要选上好的钢铁,质地较差的铁砂,只能用来打犁头弯刀,如果用铸犁的材料去打兵器,会有什么后果呢?”
“一碰就断了,弯了。”
“这就是了,你练成了武功,由于天赋的不足,难有大的成就,结果反而会引来杀身之祸。”
王铁牛知道这是事实,沮丧地道:“那我们一辈子都只作人下人了。”
聂政拍拍他的肩膀道:“兄弟!别这么说,人只要有用就行了,犁锄的价值虽不如刀剑但它们对人的贡献却更重于刀剑。”
王铁牛想想道:“大哥!我知道自己的材料,也只好认了,一辈子打铁杀猪也不在乎,但是你既然有这么大的本事,为什么却要卖肉呢?”
“我在等机会。”
“机会要人去找,你整天卖肉,机会怕不会来找你的。”
聂政笑笑道:“我不以为然,方今君权旁落,诸候纷争逐鹿,我这样的人总会有用的,只是我不想自炫求售,我要等人来找我,那必须是个能知我的人,而且我也不能为人所用,我只能应他之请,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然后呢?”
“如果我不死,我就归隐深山,如果我死了,必将在史册上留下不朽的声名,因此我没有为将来作任何的打算,我的生命像一块干柴,而且是一片薄薄的干柴,这一生只轰轰烈烈的燃烧一次,不过你放心,我会替你跟二虎安排一下,至少要使你们的下半辈子觅个很好的归宿。”
王铁牛道:“那倒不必了,我们能追随大哥,就认为是无上的光荣,大哥成名之后,只要能使我们也沾上一点,让大家知道,我们是大哥的兄弟,人家提起大哥时,随口也能带上我们一句,那怕就是粉身碎骨,我们也甘心情愿的。”
聂政笑道:“我们本来就是好兄弟,以后也永远是好兄弟,如果我功成名就,自然会有你们一份的,否则你们就在心里记住我吧,说不定我的举动,会连累到你们的。”
王铁牛慨然道:“怕连累就不是兄弟了,大哥击伤薛无同时,弟兄都散了,我跟二虎却仍然到伯母及大姐处时相问候,稍稍尽一点心,我们从来没有想到会有牵累。”
聂政颇为感动地道:“是的!我很感激,所以我这次回来,摒弃了过去的兄弟,却继续跟你们两人保持友谊,患难见交情……”
王铁牛对这番话感到满意了,对聂政的身手武功也有了认识,所以不再要求他携带武器了。
城并不大,他们很快就到了,西城是闹区,店铺林立,许多豪富权贵的府邸也在这儿,比他们的南城繁华多了,聂政在西城闹过事,认识他的人很多,尤其是击败薛无同后,他更出名了,所以他回家之后,根本就绝足此间,这还是第一次到此地来,虽然大家都知道他已改邪归正,不再是为祸闾里的游侠儿了,但很多人仍然对他抱着畏惧的态度,即使是昔日与他作对的西城游侠少年,见了他也避得远远的,聂政并不介意,只是从容地走着,来到陈家的府门前,那儿却如临大敌,好几个佩剑的武士都站在大门口,虎视耽耽的望着他,聂政心里已经有数了,但仍不动声色,上前施了一礼才问道:“请教一下,府上的执事人员是那一位?”
一个武土冷冷地道:“你是谁?到这儿干什么,要找谁?”
“在下聂政,今晨家姐到府上来卖绢,到现在还没有回去,在下前来接家姐回去的。”
那武士冷笑道:“来卖绢的人太多了,谁知道那一个是你姐姐。”
聂政依然很和气地道:“家姐叫聂荣,几年来所织之绢都是卖给府上的,各位去问一声想必有人会知道的。”
那武士冷笑道:“陈大人刚从韩都回来,忙于酬酢,今天府里宴客,都是本地的贵人,闲杂人等都不许进去,岂会将一个卖绢的女子留到现在,你到别处去找吧,她早就走了。”
聂政脸色微沉,故意指着王铁牛道:“这个兄弟是陪同家姐前来的,见她进了府门,一直等到现在还没出来,因此我知道她还在里面。”
那武士脸色一变道:“胡说!你不是想存心诬赖陈大人扣留了你的姐姐,聂政,我们在韩候相府当差,也听过你的名字,知道你是齐地的无赖,但陈府可不是你撒野的地方,告诉你没有就是没有,如果你有种,就进去搜搜看。”
说着那五六名武士都手按剑柄,作势待搏。
聂政神色从容,淡淡地道:“聂政不过是一介草民,陈大人却是韩地的贵族,怎么敢随便闯进去呢,我只是问一声,既然阁下说不在,想必一定是回去了,聂政不敢打扰,各位公忙吧。”
说完回头就走,背后掀起一阵哄笑,聂政也不答理,走了几步,忽而一个踉跄跌出几步,背后笑声更大,但只笑了一会儿,随即停止了,变得鸦雀无声。
愿来聂政穿的是一双麻绳所编的草鞋,他踉跄跌出是因为鞋索断了,鞋子离开了脚,那麻索子是因为腐朽而断的,两只鞋子,都深陷进坚硬无比的青石板中,才脱离了他的脚,那些武士都是一等一的高手,自然识得这是聂政故意炫示功力,但也为他的功力所震,笑不出来了。
时当暑夏正午,青石板被晒得滚烫,聂政故意苦着脸,跳到门楼前的阴影下,扶着门口的石凿僻邪道:“王兄弟!我的鞋索断了,麻烦你替我拿过来。”
王铁牛连忙上去,由石板上捡起鞋子,留下了两个寸来深的鞋印,草纹分明,就像是踩在湿泥上一般。
聂政从容地结好鞋索,又穿在脚上,然后对王铁牛道:“兄弟!大姐一定在街上买东西去了,我佩到酒楼里喝酒等她吧,她要回去的时候,一定会经过酒楼的。”
王铁牛怔怔地道:“要买东西也早该回去了。”
聂政微笑道:“那就是在那儿耽搁了,我们在酒肆中一定可以等到她的,我聂政是齐地有名的恶人,谁还敢留下她不成。”
说完招招手,叫着王铁牛一起走,来到酒肆中,拣了一处座头坐下,要了两样热菜一壶酒,慢慢地饮着。
王铁牛焦急地道:“大姐一定被他们留下了,否则陈家也不会派这么多的人站在大门口,陈甫不过是个奴才,那些人则是相府的武士,说什么也不会替他站在大门口……”
聂政微笑道:“我晓得,他们是存心对付我的,所以我露了一手,给他们一个警告,叫他们乖乖地把大姐送出来。”
王铁牛想想道:“假如他们不送出来呢?”
聂政脸色一沉道:“我等到晚上,假如还没有消息,那就是存心要跟我过不去了,我就闯进去要人,这儿到底是齐国,不是他们韩国,陈甫结交官府,却也不能抢掳我们齐国的妇女。”
王铁牛没有说话,闷闷地陪他喝酒,一壶连一壶,两个人的酒量都很大,虽没有醉,然而都有了几分酒意,随着时间过去,天渐渐地暗了下来,聂政的脸色也更阴沉了,又叫了一壶酒来,沉声道:“兄弟!喝了这壶酒,你就回家去吧,不许跟着我。”
王铁牛连忙道:“大哥!兄弟知道自己能为有限,跟着你帮不上忙,只会误事,但我也不回去,我要等着你看个结果。”
聂政想想道:“也好,但你只准在陈家的门外等着,不管里面发生了什么事情,千万不准插手,一切都有我。”
王铁牛知道他的脾气说一不二,也不敢再说了,聂政会了酒帐,带了王铁牛又折向陈家而来。
那知到了门前,竟是静悄悄的毫无声息,王铁牛怔道:“这是怎么回事,连个人影都不见了。”
聂政深沉地道:“也许是知道我要来,在里面埋伏了起来……”
“那大哥可得小心,别上了他们的圈套。”
聂政冷笑了一声道:“这就难得住我吗?千军万马中,取上将首级也不过举手之劳,这一群鼠辈就想困得住一头猛虎了吗?”
正说着,街角转出了一个人,老远就拱手道:“聂兄!小弟费豪,有要事奉告。”
边说边走了过来,聂政是认识他的,他是薛无同之后的西城侠少领袖,不由横眉怒目,费豪却诚恳地道:“聂兄!你别误会,小弟绝无恶意,虽然我们以前稍有冲突,但四年前城郊一会,小弟对聂兄钦折异常,聂兄回来后,小弟还想登门拜访的,后来听说聂兄谢绝交游未敢造次,但今日小弟前来,是专为令姐的消息……”
聂政连忙一拱手道:“费兄有何指教?”
费豪笑笑道:“令姐确是在陈家,因为薛无同为聂兄所伤,挟恨在心,自己不敢报复,唆使了陈甫的儿子陈沣,扣留了令姐要送给陈老儿为侧室,这件事我们都很反对。”
聂政道:“令尊现为本城父母官,难道坐视他们横行不法吗?”
费豪苦笑道:“家父这个芝麻大的小官,那里惹得起陈甫呢,明知不端,也只好装作不闻不问,但他会支持聂兄的,只要抓住了真凭实据,韩相也无法袒护他的门客在齐地不法的行为。”
聂政拱拱手道:“多谢成全,那兄弟就闯进去搜查了。”
费豪摇头道:“聂兄中午的时候闯进去就好了,那时人赃具在不容他图赖,可是聂兄太过谨俱,在门口露了那一手,没作进一步行动,那些韩地好手被聂兄吓破了胆,却又不甘心示弱,只好叫陈甫带了令姐,悄悄离城……”
“什么?他们走了?”
“是的!他们料准聂兄晚间必有行动,故而先行离去,现在里面只剩下一批老弱妇女,聂兄如果莽然闯入,不但找不到令姐,反而会落个盗贼之名,到时候家父纵有保全之心,只怕也爱莫能助,所以特命小弟在此等候。”
聂政拱手道:“令尊关顾之情,兄弟铭感五内。”
“这是应该的,聂兄是齐地壮士,再说彼此俱属乡谊,说什么也不能帮着外人来欺凌同胞,但家父的立场也很困难,三家分晋后,韩候一枝独秀,而齐已老大,不足以抗,连君候都要让他们几分,何况家父仅是一个小令……”
聂政轻叹道:“这些兄弟都很清楚,但不知他们将家姐掳到何处去了?”
费豪道:“本来他们想兼程回韩,但陈甫前来收购绢匹尚未足数,再说为这种事逃回,韩傀也无法交代,韩相府中有一个高手吕去恶,本籍也是齐人,居于城北郊四十里的田家口,这几天刚好也返家省亲,他们到那儿去暂避了,而且也想利用吕去恶来对付聂兄。”
聂政沉思片刻才道:“他们去了多久?”
“没多久,但他们都是乘马的,聂兄追是追不上了,只有赶了去,但那吕去恶是有名的高手,聂兄……”
聂政叹了一声道:“家姐因我而受累,纵或不敌,也得去拚一下了。”
费豪沉思片刻道:“这都是薛无同捣的鬼,他也跟着去了,聂兄这次可不能饶他,即使杀了他,家父也不会过问的,兄弟很抱歉的是无法为助,我们虽然整天驰马射箭,却只是做样子,没有一点真才实学,别说是吕去恶了,就是陈甫带来的几个二等武士,也足可把我们杀个人仰马翻的。”
聂政躬身谢道:“费兄能不念旧嫌,告知消息,兄弟已感激不尽了,怎敢再望相助,如果费兄肯帮个小忙,借两骑快马……”
费豪忙道:“没问题,兄弟早就准备好了,想到聂兄此去必不免一番争斗,自然必须节省体力,马匹备在城外,而且连兵器都准备好了,因为要避人耳目,不便直接在此交给聂兄的。”
聂政连连称谢,费豪引着他们往城北走去,虽然已经过了闭城的时候,但费豪是郡官的公子,叫开城门倒不是费事,那儿果然有人备了两骑快马与两支长剑。
聂政也不再客套了,谢过费豪,就与王铁牛登马而去,虽然泥路并不好走,但聂政却仍能把马催得飞快,几乎是一口气地赶到了田家口,那只是一座小集镇,有着四五十户人家,大部份都是简陋的平房,只有一幢像样的庄院,聂政不用询问,已经判断这是吕去恶的宅院了。
只有在公候相府做高级食客的人,才有资格住那种地方,也只有那幢宅子,能容下十几个人。
聂政还是很小心的,借着初升的月光,先看了一下地下的蹄痕,费豪的消息是很正确的,这地下有车迹,有杂乱的蹄印,而且都是新印上去的,证明那些人刚来不久,聂政沉思了片刻道:“兄弟!这次可要用到你了,你把马匹在这儿藏好,先绕到屋子后面去,我去公然闯门要人,想得到他们不会肯好好交出来的,我就将他们引到空地上去决斗,这时候你悄悄进去,把大姐救出来,骑了马先逃回城去。”
“大哥一个人应付得了他们吗?”
聂政一笑道:“像陈甫家中的那些角色,我是不放在心上的,但吕去恶不同,他是韩相侠累门中的首席武师,武功必然非等闲可此,我想总有一场好斗,但你不必替我担心,我一个人好办,打不过可以溜,只要能救出大姐,我犯不着跟这些人拚命去。”
王铁牛知道事关重大,不敢再开口说什么,应命悄悄的先去了,聂政等了一会儿,才凝神聚气,徐步向那幢大宅院走去,栅门深闭,里面灯火辉煌,似乎很热闹,隔着墙透出了香气,聂政又等了一会儿,才举起脚,顿的一声,把那两扇木柱的栅门踢开了,举步直闯而入有两个女子正捧着食盒,端了菜肴,由侧面的小屋中出来,大概是为正堂的客人送菜去,正好碰上聂政破门而入,吓得惊叫出声,把手中的食盒也抛掉了,一片叮当,屋中立时涌出了一大批人,除了早上看过的几个武士,还有陈甫和他的儿子陈沣,以及一个中年的魁梧汉子,残臂眇目的薛无同走在最后,见到聂政后,他第一个就叫了起来:“这厮来了,他到得这么快,一定有人走了消息。”
那中年汉子排众而出,朝聂政打量了两眼,然后笑道:“朋友想是聂壮士了,在下吕去恶,一向在韩城栖留,没想到乡里间出了这么一位少年英雄。”
聂政冷冷地道:“吕去恶,陈甫掳了我的姐姐,送到你这儿,这事情有吗?我齐鲁之地都是慷慨豪直之辈,敢作敢当,有没有就等你一句话。”
吕去恶笑笑道:“事情是有的,但其间有点误会,陈总管的意思并不想留难令姐,只是想借这个机会结识壮士。”
聂政冷笑道:“聂政乃一介草野鄙夫,不敢高攀。”
吕去恶笑道:“壮士太谦虚了,壮士乃草野奇土,埋没市井屠沽之间太可惜了,以壮士的身手应该大有作为。”
聂政冷冷地道:“在下生性疏懒,非肉食之器。”
吕去恶笑道:“壮士在陈总管门前踏石留痕,足见高明,方今韩傀相父求贤若渴,虚心下士,壮士如果有志去投效,吕某当力为保荐,必然大有前程。”
聂政漠然问道:“这是陈老儿扣留家姐的本意?”
吕去恶笑笑道:“壮士精明干练,如果吕某强自云然,壮士也不会相信,起始是这位薛公子与壮士小有芥蒂,怂恿陈总管的令郎行此失礼之举,但吕某得知后,觉得像壮士这种人才,不应埋没乡闾市井之间……”
聂政这才拱拱手道:“吕前辈肯如此坦诚见告,聂政深感知己,只是聂政生性疏野,不耐豪门的繁文缛节,有负抬爱了,只请前辈将家姐放出。”
吕去恶道:“令姐在这儿没有受到委屈,吕某虽在韩地食禄,身家仍在齐地,自然也不会欺凌一个谊属乡亲的弱女子,一定会平安送她回家的,只是敝人的建议……”
聂政朗声道:“人各有志,这件事不必谈了。”
吕去恶笑笑道:“那就不谈了,现在说令姐的问题吧,如果壮士以礼叩门造访,吕某必然向令姐弟道歉,着令车马送二位回去,可是壮士破门而入……”
聂政道:“是你们先强留了我的姐姐。”
吕去恶道:“那是陈府的人失仪,吕某却把她当客人般迎进门的,于礼上无亏,如果就这样放令姐回去,吕某日后在韩城也难以混下去了,壮士以为如何?”
聂政哼了一声道:“阁下的意思怎么样呢?”
吕去恶笑道:“如果壮士肯接受邀请,彼此俱为同僚,自然好说话,否则只有两途,一个就是请壮士拿出真功夫击败吕某,技不如人,自然没话说,如若壮士胜不过吕某,就只好将令姐带到韩城作为人质。”
聂政变色道:“这是什么意思?”
吕去恶冷笑道:“没有什么意思,敝人在韩相府中任首席护卫之职,非常需要壮士这种人材为臂助,一定要达到目的才肯罢休,壮士如果放得下令姐,自然不能相强,否则到韩城来,在下也必定有个交代。”
聂政怒道:“你们这种手段不是太卑鄙了?”
一名武士道:“吕大人,这厮敬酒不吃吃罚酒,未必有什么真才实学,让卑职去教训他一下。”
吕去恶笑道:“你为什么不在中午找他一斗?”
那武士顿了一顿才道:“我们是到齐地来作客的,闹市之中,到底不便太过放肆,现在就没有顾忌了。”
吕去恶笑了笑道:“你说得有道理,但是你胜得了吗?”
那武士傲然道:“他只不过内力练得可以,卑职却是受过正宗击技训练的,怎么会输给他?”
吕去恶笑笑道:“你愿意出去试一下也未尝不可,只是我先把话说在前面,吃了亏可别怨我。”
那武士跳出来一摆手中兵刃叫道:“聂政,过来,本老爷赐教你几手,要让你知道什么才是正宗的击技功夫?”
聂政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道:“聂政虽未受过正宗的击技传授,但是也未必会怕你们这种狐假虎威的豪门走狗。”
这句话骂得太见骨了,连吕去恶都勃然变色,那名武土更是怒不可遏,冲前狠狠一刀劈下,聂政侧身让过了,那武士却得寸进尺,横地一刀撩来,出手凶狠无比,聂政依然移步退后避开道:“我们并无深仇人恨,你何必一定要拚死拚活呢?难道你们练了武功,就为了欺负人用的吗?”
那武士连击不中已经大是不耐,运刀如风,蒋聂政逼得团团直转,一连七八刀俱以径寸之差,被聂政闪过,吕去恶看得一皱眉道:“下来吧,胜负已分,人家连一招都没有回,你却精招尽出,难道还不够丢脸吗?”
这武士那里肯听,挥刀更急,恨不得将聂政一刀斩成数段,才扳得回面子,当然,他能为豪门所录用,也非不学无术之辈,刀法之劲力,腕力之深沉,亦非一般庸手可比,聂政连番闪让,也颇为吃力,忍无可忍之下,举起手中的长剑,连着剑鞘,当头就是一击,蹈虚而入,又准又稳,那武士只吭得一声,抛刀扑地,昏厥过去。
聂政才仅一出手,就使得对方弃兵而败,吕去恶虽然明知实力悬殊,也感到脸上无光,冷笑一声道:“聂壮士真是好身手,不知令师是那一位高人?”
聂政默然不答,那另外的三名武士见同伴受挫,不但颜面无光,也兴起了同仇敌忾之心,不约而同地发出了一声呼喝,刀剑齐发,涌向聂政而来,聂政用连鞘的长剑架住了,突然说道:“相府门士,难道只会倚多为胜吗?”
陈甫却在一边跳着脚叫啡道:“杀!杀了这匹夫!”
那三名武土奋力下压,却仍敌不过聂政的天赋神力,聂政单手擎剑峙如山岳,脸上还带着那一股冷漠的笑意。
这笑意使那三名武士更觉无地自容,一名武士在恼羞成怒之下,突然在衣袖中掏出一支短刃掷了过来。
双方的距离既近,他出手又急,应该是必中无疑,但聂政眼明手快,居然在匕首临身之际,用左手拍开了,怒叱一声道:“无耻之徒,居然暗箭伤人……”喝叱声中,他右臂一振,将三般兵器都震上半空,然后回过剑来,在两人头上都敲了一下,那出手飞刃的家伙,聂政恨他太过卑鄙,剑势下落,虽然未脱鞘,劲力也够大的,一下敲在手腕上,那家伙捧手痛号,滚倒在地,不用说,那只手是残废定了。
吕去恶脸色一沉,走上前,将昏倒的三个武士都踢开了,然后顿的一脚,直踩在断臂武士的胸口上,那武士惨呼了一声,口中鲜血直喷,两脚伸了几伸就寂然不动了。
聂政见他竟然出手残杀自己的手下,倒是怔了一怔,陈甫愕然问道:“吕大人!这是做什么?”
吕去恶沉声道:“他们武技不精,自取其辱,已经够丢脸了,竟然还敢用暗器偷袭,污损韩相爷的令名,岂可轻恕,如果不严加惩处,天下人都把我们看轻了。”
陈甫虽然在韩傀面前得宠,但吕去恶是韩傀的贴身卫士,连韩君哀候也对他很器重,自然不敢跟他顶撞,只好缩着头不响了。
吕去恶回间颜一笑道:“聂壮士的身手实在值得倾佩,敝人的邀意更坚了。”
聂政冷冷地道:“如果相府的武士都跟他们一样,聂政羞于为伍,对不起,我没有这个兴趣。”
吕去恶笑道:“壮士如肯屈就,自然在他们之上,韩相手下有四名首席护卫,食禄千钟封邑五十里,相当于一个万户候了,壮士到那儿去找这个机会?”
聂政哈哈一笑,道:“别说这小小的护卫不在聂某眼中,就是侠累肯把他的位子让出来聂某也不屑一顾!”
吕去恶沉声道:“阁下要如何才趁心呢?总不成要把韩候的国位让给你吧。”
聂政夷然道:“聂政无此野心,也有所不为,韩候自己也不过是晋公的家臣,叛晋自立凌天子而自封为候,聂政虽为布衣之民,却也不齿其人!”
吕去恶怒道:“狂妄匹夫,吕某不过是一念怜才,对你如此客气,想不到你竟敢出言无状,辱及君候,我如果再容你如此猖狂,就枉为相府首席护卫了,匹夫!拔出你的剑来,吕某今天不杀你誓不为人。”
他的脸色充满了愤怒,心神却十分沉稳,一点都没有冲动的样子,十足表现了一个高明剑客的修养。
面对着这么一个强敌,聂政也不敢轻视了,呛然出剑,随手把剑鞘抛过一边,这新剑是费豪为他准备的,自然不是什么利器,跟吕去恶手中的那一柄比起来,实在差得太多,吕去恶看了,傲然一笑道:“聂政,如果你没有好一点的剑器,我倒愿意借你一支,我自技成以后,很少有机会遇到一个像样的对手,像这样杀了你,我也不光采。”
聂政却豪声笑道:“吕去恶,器在人为,聂政虽有一柄宝剑,尚不屑于对你这种伧夫使用,所以没带来,你想我会借你的剑吗,就此一柄凡铁,我也觉得太抬举你了。”
吕去恶城府很深,微微一笑道:“你不肯接受我的好意也就算了,如果是私下的切磋,我以宝剑克你,或许会惹人耻笑,但现在为了职责所关,杀你也就无所谓了。”
聂政不解道:“这话我倒要请教了,聂政为齐民,你在韩地供职,你我风马牛各不相关何以非杀我不可?”
吕去恶哈哈大笑道:“这还不明显吗,你这种人才不是庙堂之器,也不是将帅之选,充其量只能做个高明的刺客,能为韩所用,自然备受优遇,如不能为韩所用,则韩候的政敌很多,必须防着你为别国所用。”
聂政大笑道:“你把聂政看得太轻了,聂某如果有意炫技自售,早就投奔权贵之门了,何必还要隐居屠沽,耐守清贫,叫年长的姐姐市绢以赡生呢?你请不动我,别家诸候又岂能请得动我,这未免过虑了。”
吕去恶笑道:“人的志节是很难说的,也许有一天你会不耐清寒,为富贵所动呢,反正我是有备而无患,今天杀了你,总此日处来防患你好得多。”
聂政夷然道:“燕雀焉知鸿鹄志,你自己丧失了武人的人格,卖身于权贵之门,就以为天下士都跟你一样的了。”
吕去恶不作置辩,慢慢进身发剑,剑势十分平稳,然而却极具威力,剑身都振啸作鸣。
聂政也不敢怠慢,懔然发剑迎架,施展胸中所学,跟他交手斗将起来。
吕去恶不仅剑艺精深,武功高强,战斗经验也非常丰富,出手必险,所攻都是要害之处凶狠凌厉,但聂政则仗着过人的天赋,以及四年出亡时追随隐士季高尽得其传之益。这半年来,隐身屠沽,独特的练习方法,操刀割肉时,每一刀下去都是有章法,隐含搏击之玄妙变化,也可以说他在半年内从未间断练习,而且比常人多出好几倍的时间,进境自然不凡。
因此这两个人各展所长,斗来竟不分上下,身形起落,着着精采绝伦。
酣斗数十回合后,在功力与火候上是吕去恶较深,在剑势变化上,则是聂政较快,但聂政有个吃亏的地方,就是他的剑器不如对方,在双方实力相差无几时,这个关键就影响很大了,聂政必须付出加倍的注意力来防备剑身与对方的锋刃大力碰撞,这就要使他的技艺打个折扣了。
吕去恶却越斗越心惊,他出手时虽然对聂政没有轻估,但仍有必操胜算的把握,现在经过几十回合的拚战后,他对这年轻人的天赋与造诣感到有点懔惧了,如再经过几年的苦练,换了一支宝剑,这年轻人一定会超越他的,那时他如为别国所用,自己万不是所敌,即使肯到韩候处投效,地位也将凌驾自己之上,因此吕去恶的杀机更盛了,为了任何一个原因,他也必须杀死这年轻人。
于是他一变剑势,由雄浑转为轻灵,由平实转为刁钻,要以杀手来置这年轻人于死地,聂政则不变初衷,他没有存杀死对方之心,剑下始终留给对方三分生机,为自己留个退步,这种战法倒是用对了,由于他不躁急求功,反而使对方诡谲的剑法受了牵掣,无法达到诱敌深入的目的。
酣斗百余回合后,吕去恶终于找到了一个机会,凌空出剑,抽空直落,阴极狠极,逼得聂政横剑相架。
呛然一声激响,聂政的那柄凡铁毕竟不如宝剑,拦腰被削为两截,但聂政已趁势跳开。
而且在就地一滚时,捞起先前那四名武土搏斗时被他击落地下的长剑,摆好姿态再度临敌。
吕去恶冷笑一声道:“狂徒,我看你还有多少剑可用来招架的,而且你折了这一柄后,再也别想有第三支了。”
边说边进,用脚踏断地下的三柄兵刃,连一支钢刀都被他踏断了,聂政却形容不惧,平静地道:“你不必紧张,我再也不会上你的当,被你削断兵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