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益回到寓所,霍小玉跟浣纱主婢二人却还衣衫整齐地在等着,桌上的酒菜都没动。
见了她们这份情状,李益心中倒是有点歉然,连忙道:“对不起,我回来晚了,不过在下午我已经打发李升先回来,说过我在姨丈家里留饭了!”
霍小玉笑笑道:“他说了,只是爷昨夜匆匆回来,我们不知道,没有来得及为爷洗尘,今天知道爷在家,应该为爷准备着。”
浣纱道:“爷!您一回来,小姐的病就好了,这些菜都是她亲自下厨弄的,您瞧在小姐这份情意上。多少也得赏个薄面用一点呢!”
李益歉疚之意更深,宽衣坐下,道:“不是用一点,我还要好好地吃一顿,我的肚子现在还是饿的。”
霍小玉笑道:“李升回来说你姨丈为你又请了几位官场的贵宾回来吃饭,你又怎么会饿着肚子的呢?”
李益一叹道:“官场酬酢只是斯文酒会,好酒好菜,只是看看点缀一下,时间都花在谈话了上,那有功夫吃喝,我的肚子的确是饿的。”
霍小玉道:“难怪我爹以前出去应酬,回家后娘总是给他准备一点小食,而爹也吃得很多,我还以为他是为了不忍辜负娘的情意,使娘高兴呢,那知竟是真的吃不饱!”
浣纱道:“为什么不吃饱呢,白白的糟蹋好东西!”
李益苦笑道:“官式酬酢,主要是为了会谈接洽,或是迎来送往,做主客的人自然是最忙的,一道菜上来,才动筷子,就有人举杯相邀,来而必须有往,两三个人应付过去,菜己撤走,换上第二道了。所以每道菜只有动第一筷子的机会,而那些从客见主客不动,也不好意思多吃,每道菜都是动不了几下就端走了;而且这类宴会最重排场气派,肴必数十道,始见隆重,菜肴一多,换得更快。反倒不容易吃饱了。曾经有这么一个笑话,某寒士忽然运发,中了首魁,赴琼林宴回来,其妻熬了一锅粥还没有吃呢,等他换了衣服,妻儿准备吃粥了,进屋只见空锅,诧而问之,才知道是他吃了。”
霍小玉笑道:“那有这么穷凶极恶的!”
李益道:“这本来就是笑话,形容虽然过火一点,但也可以想见其状况。他妻子就问说:天子赐琼林宴,有六十四道佳肴,你难道没有吃过吗?”
“是啊,他怎么说呢?”
“他说就是因为听说有六十四道佳肴,所以从前一天就开始饿肚子,准备好好吃他一顿,那知到了席上,一共只有一道菜,分成六十四次上来而已。”
“这又胡说了。那有这种事呢?”
“那寒士苦笑道:‘确实是如此,我只看见一道菜,叫做恭喜恭喜,多谢多谢。’”
“这是怎么说呢?”
“每道菜上来,照例是恭喜恭喜,那寒士自然只好回道多谢多谢,而琼林之宴,开始照例有三爵钦赐御酒,那寒士空肚子,喝了这三爵酒可去,已经受不了,又怕酒醉失态,对别人的敬酒只有沾唇做做样子,好在这种场合只要意思到了就行,也没人勉强他,所以领宴已罢,他除了那三杯御酒,就灌了一肚子的恭喜多谢回来……”
霍小玉与浣纱都笑了,霍小玉一面为他布菜,一面笑着道:“今天你总不会是那个情形吧!”
李益笑道:“那当然,今天是我姨丈家宴,客人也不多,一位阁老,两位侍郎,但主客却是我,他们的官都比我大,辈份年龄都比我尊。”
“你又不是那种没见识的,总不会被他们吓住了。连筷子都不敢动了。”
李益笑道:“这当然,但他们不是为吃喝而来的,褚多垂询,我总不能不回答吧,一顿酒下来,嘴没停过,却是忙在说话上了,那有时间顾到吃?”
“有这么多的闲话吗?”
“有!不是闲话,是很重要的话,对我的前程大有关益,王阁老主掌门下省。他想内调我入阁为佐,条件很优厚,十年之内,保证我可以晋到正四品的门下侍郎。”
“你姨丈在中书省不也是这个缺衔吗,他致仕几十年,而且还从节度使上内调,才到这个地位,王阁老竟然能在十年内保你到这个位子,真是太好了!”
李益冷笑道:“好什么?基础还是我自己打下的,他只是个顺水人情而已,我又何必领他的?”
“你拒绝了?”
霍小玉言下有点失望,李益却笑道:“当然要拒绝,因为那原是我自己的底子,在诛杀鱼朝恩一件事情上,朝廷欠我的功奖,迟早都会给我那个位子的,我又何必要领他的情呢?
“
霍小玉道:“可是在别的地方,没人为你进言提携推荐,你还是没机会呀,哦!我知道了,一定是你姨丈要你进他的中书省,自己人更好提拔些。”
“不是的,姨丈虽有那个意思,但还不如王阁老方便了,内举避亲,容易落人言诠,那还不如应王阁老之邀了。”
霍小玉道:“中书门下两省你都拒绝了,难道你想进尚书省?”
李益道:“不错!你说对了,三省并立,但尚书省的左右仆射是从二品的缺,比另外两者最高长官的正三品衔高一点,那还是小事,主要是尚书省下六部,是真正掌实务的政官,容易见出政绩。也能够表现才力,三省之上如三公三师等一品大员,无不出自尚书省,人员多,出缺容易,我只要认真干,凭我已简在两代帝心的底子,加上我的能力,以及郭秦两府的关系,不必等十年,很可能就弄到一部的尚书干干了。”
“这个我知道,不过郭秦是世爵,他们也只能在旁边说说话,真要保荐,还是需要本部的司宪,提出实在的绩效,方可以请旨旌升,尚书省有人会帮你说话吗?”
“目前还没有,但是等我内调之后,就会有了,因为我有门下中书两省的渊源,只要相互照鹰,没有办不通的事,我进那一部,对司宪都有莫大的方便,他升得快,我也爬得快,水涨船高,利人利己,谁都肯干。”
霍小玉对长安的吏情,究竟比卢闰英熟稔,叹了一口气道:“十郎,这祗是你一厢情愿的想法,实际的情形恐怕不会如此顺遂。”
李益笑道:“我当然清楚,所以我要先表现一下绝招给他们看看,让尚书省里那些尚书郎晓得我的厉害,以后只要有人打个边鼓,他们就会争着延揽了。”
霍小玉一皱眉道:“十郎,莫非你又想扳倒谁了?”
李益笑道:“高明!小玉,你的确聪明,只有那个又字得用不妥,以前我可没扳倒谁过。”
霍小玉没有争执,只是忧形于色道:“十郎,你刚放缺还没到任,何必又在内廷树敌呢?”
李益道:“你放心,我会有分寸的,恶人不要我做,而此人却非扳倒不可,他不但是门下中书两省的对头,而且更是我的冤家,郭千岁自从鱼朝恩一案后,几次为我请旌,都是这老家伙把我给贬了的,外面说我恃才傲物,出言诮刻,我一直不知道是谁,今天从王阁老口中,才知是他在捣鬼。”
“究竟是谁呢?”
“兵部尚书,于善谦,于老儿。”
“是他,这个人是三朝元老,为人很方正,三朝颇有贤声,很受人尊敬的呀?”
李益冷笑道:“以前我也是这么想,今天才知道此人之奸,绵里藏针,对人一团和气,到处口角春风,但都是口惠实不至,却因兵部之便,时得与圣上秘处,就借机会告状。吃他亏的人太多了。”
“他既是如此受宠信,你扳得倒他吗?”
李益笑道:“我不必扳倒他。只要揭开他的伪善面孔,叫他自己无颜上朝就够了。”
“十郎。这究竟是有欠忠厚。”
李益道:“这可不能怪我,是他先惹我,我为人就是如此,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惠我涓滴,报以涌泉,授我李桃,报以琼瑶,但是谁要打我一拳,那怕他贵为王侯,我也要踢回他一脚去。”
“十郎!你不能心存忠厚,以德报怨吗?”
李益笑道:“能,等我比人强时,我可以忘掉他对我的不好,还提他一把,但那人一直高高在我之上;我就非拖他下来不可。韩信受辱胯下,贵显时厚赠那个辱他的无赖,这才是大丈夫快意恩仇,但是他对汉帝却没有这么忠厚。”
霍小玉叹道:“因此他才会被汉帝所杀。”
李益笑道:“小玉。记得上元之夜。我们游花灯的时候,你看见了你的姊姊们,故意打击一下她们的气焰的事情吗?可见你自己也是这样的人,何必要劝我呢!”
“我现在很后悔。”
李益道:“我不是赌气,而是势在必行,小玉,我不想整谁,但是有他在朝我就永远无法出头,所以我才要推开他,在宦海中是不能心存忠厚的,难道你要我像允明一样,被人整得差点坐牢还是不还手?”
“于尚书不会这么对你吧?”
“比那个更严重,他一直在毁谤我,好容易我有机会,在皇帝那儿建下一点好印象,假如让他一天到晚地数落我,这一辈子我就别想出头了。”
霍小玉默然无语,她知道李益是个热衷求进的人,事情牵到他的前途,什么话都无法使他罢手的了,因此道:“十郎,你有把握吗?别使仇越结越深。”
李益笑道:“我知道,我不是说过了吗,我不做恶人,叫于老儿吃了亏还哼不出一个字来。”
吃完了,他的兴致很高,翻箱倒笼,把于尚书早年写给他的私函找了出来,仔细地看了一遍,才包封好了,回到屋里,霍小玉已经尽去愁容,含笑相对,李益笑道:“你不再劝我了?”
霍小玉笑笑道:“劝你有用吗?”
李益道:“我是个讲理的人,你若是能搬得出令我折服的道理,我会接受的。”
霍小玉道:“天下至道,不过是四书五经孔孟之言,可是你经常在经书中都能挑出毛病来,还能有令你折服的道理吗?我既搬不出说得动你的道理,又阻止不了你决心,何必又伤感情呢?”
“那你先前又为什么要说呢?”
霍小玉道:“那是我担心你与人结怨,回头想想,实在是多此一举,女人对男人的事,只要表示适度的关切,不需要硬插进去,更不可乱出主意,我爹在世时,对娘那么宠爱,不是没道理的,因为娘只是听,却从不表示意见。她对爹在外面一切,付与绝对的信任,信任他有足够应付的能力。女人在男人的事业上,只宜分享他成功的快乐,却不必去分担他的烦虑,强行插入的结果只会造成更多的麻烦,像允明与小桃,就是一个例子,你走了之后,采莲曾来看过我,言下很后悔,她从来都不过问允明的事,就那一次多事,结果还是错了,我也常引以为诫,所以,我刚才的多话向你抱歉。”
李益望着她的脸,望着她深情而又无神的眼睛,心中忽又充满了一丝歉疚,一丝后悔。
那都是因卢闰英而引起的,歉疚的是他没有把卢闰英的事告诉她;而实在没有隐瞒的必要。
霍小玉不是一个善嫉的女人,尤其是对他娶正室的事,绝对不会表示反对的,一回来的时候没有说,现在再说,似乎又不知如何开口了。
后悔的是今天对卢闰英所做的一切。将这头婚事敲成了定局。
美丽、热情、富有魅力、聪明、柔顺、富有的家庭、显赫的家世,几乎是十全十美了。
这头婚姻没有可挑剔的地方,卢闰英也没有可挑剔的地方,但不知怎么,李益总感到有不对劲的地方,而且是不止一处不对劲!有些已能明确地感受,有些却莫可名状。
听了霍小玉的话,李益才知道那些不对劲的是什么了,卢闰英太爱管事,管她本份以外的事。
这不是她的本性,却已养成了习惯,被她父亲养成的习惯,她一直插足于她父亲的事业中。
对有些人而言--她的父亲--这是个好内助,但是对李益而言,却是不必要的。
当她听见王阁部延揽李益的条件,抢着来告诉李益,证明她对这种事是多么的热衷。
李益表示拒绝后,卢闰英没有反对,这并不表示了她的退让,而是她接受了李益的解释,同意了李益的选择,一个更有希望的选择。
李益提出了攻击于尚书的计划,她显得那么兴奋,热切地附和,她的兴奋与附和不是为了对李益无条件的信任与支持,也不是对李益的了解,第一次见面,不可能有那么深的了解。
她只是为整个事情刺激与兴脊,认为值得一行而支持,这次是因为步调一致而协议了,显得很融洽,但是将来遇到一件意见与看法不同的事情呢,她会退步吗?
在合理的解释下,她或许会的,但李益却不希望去费这种精神口舌。李益是个很自负的人,他决定的事情,很难再有改变,正因为如此,他在决定一件事的时候,也经过很久的考虑,信其必能行才决定的。
当初,与霍小玉初结合时,郑净持是长辈,李益还是不太愿意受到干扰,借着浣纱的事件发作了一下,又怎么肯问计于妇人,或是听命于阍内呢?
但是卢闰英是否能像霍小玉一样地柔顺、解事呢?
想到这个问题。李益有点睡不着了,燃着灯,心里又在盘算着,如何说法让卢闰英收敛一点,从现在就改了脾气,也多考较一下她的德性。
要熬熬她的性子。必须从现在就开始。
心中在想着事,手上还是捧着于善谦的那封信,心不在焉地看着,霍小玉捧了一盏茶到他面前笑道:“十郎,这是你最爱喝的普洱茶,下午我就泡好了留着,这时候茶味全出来了,正好喝!”
暑夏之夜,又喝多了酒,有一杯井水镇凉的香茶,的确是十分可口的饮料,李益尽饮一口道:“还是你好!”
霍小玉笑道:“难道有谁不好了?”
李益发觉自己说溜了嘴,拿她跟卢闰英作比较了,连忙笑道:“在我姨丈家里,侍候的人虽多,却没有一个能像你这样知情着意的,所以弄得一餐饭还要回来吃!”
“那怎么能比呢?他们不会知道你喜欢什么,在什么时候需要什么,这些祗有身边人才清楚。”
“是啊!上任,归省,这一个多月没跟你在一起,处处都不便,但愿你的身子快复原。
“
“我觉得已经好多了,今天我一天就没躺……”
“小玉,这不行,你一定要多休息,此地到郑州,虽说祗有三五天的途程,但是舟车劳顿,十分辛苦的,勉强一拖一累,到那儿病下来,可不是闹着玩的,必要时,我可以请姨丈带封信给马制台,多续几天假……”
“那不太好,你还没有赴任就告假。”
“这倒没关系,姨丈本来也有事要我帮他料理,这是他先提的,是我没当时答应。”
“为什么呢?他要你帮忙。总因为你是自己人。”
“话是这么说,但这不是我的事,将来我又不想在他这一部当差,借筹代谋,太过尽心了,免不了要得罪人,那就很不上算,若是敷衍一下又非我之所愿。”
“这倒也是,那就别耽误了。”
“看你的情形吧,假如你三两天内还不能动身,我就答应他多留几天,为了你,得罪人就得罪人吧!”
这句话使霍小玉很感动,擦擦眼睛:“十郎,谢谢你,有你这句话,我立刻死了也是甘心的,睡吧,今夜……”
李益道:“今夜我在你房外的凉榻上睡。让浣纱进来陪你。”
霍小玉脸色动了一动,李益道:“小玉,别多心,我这是真心为你好,你不知道我多疼你,可是跟你在一起,我怕忍不住又会惊扰你,我不能害你……”
霍小玉擦擦眼泪,哽咽道:“十郎,我明白,我真恨我,为什么会染上这个病的……”
“没有人愿意生病的。而且这也该怪我,在你初发病的时候,没有好好的体恤你。十一娘见了我就埋怨我,浣纱有一阵子,几乎以为我是杀人的凶手……”
霍小玉叹了口气:“是的,我知道,那一阵子你受了很多的委屈,所以我稍微好了一点,立刻就说她们了。虽然她们也是一番好意,但有的时候,真想拿把刀杀了她们,我实在讨厌她们多事,在爱的天地里,强插进第三者是最可恶的事,她们根本不了解我心里的是什么!”
“但她们知道你病中需要的休息与静养。”
“朝闻道,夕死可矣!人的生死是心重于体的,一个女人,要的是爱,朝得所爱,夕死可矣!”
李益笑了起来:“你也学会了我窜改圣人之言了。”
“不!这不是窜改,是立言!而且比孔圣之言更为有信可征,朝闻道而夕死,只是一个理想,行之者希。但每一个女人都愿意为爱而死。”
李益为她目中灼热的情光所动,忍不住抱她起来,走到榻前,可是把她放下的时候,他才感到霍小玉体态的轻盈,似乎抱在手中没多少重量似的。
八分的怜惜,两分的内疚,使他的情潮又淡了下去,轻轻地一吻,然后在她的耳边,以极其温柔的声音道:“小玉,你今天累了一天,做个乖孩子,好好地休息一天,养足了精神,明天,我们好好地爱,你知道那是很累的……”
霍小玉用手搂住他的脖子:“十郎!陪着我,不要离开我,你知道这一个月来,我多想你,你来了,我多高兴,多盼望着这一刻,今天我忙了一天,穿好了衣服,梳妆整齐,就是为了这一刻,上来的时候,我叫浣纱别过来,也是为着这一刻,十郎!别叫我失望,爱我……”
她的声音已经近乎哀求了,两条瘦弱的胳臂居然十分有力,身子像火一般的热,像一根烧红了的铁条,紧紧地缠住了李益。
李益再也不忍心拒绝她了,脱去了她的衣服,抱着她那瘦弱的身子,鼻子却嗅到了一股浓郁的香味,他不禁贪婪地嗅着、嗅着:“小玉,你身上洒了什么?”
“玫瑰精,是宫中特制的,一共才得一小瓶,是娘留给我的,只要几滴化在水中,用以沐浴,可以使遍体芬芳。当年杨玉环就是用这种香精,洒在华清池中。使得玄宗皇帝色授魂与,每到沐浴时,总是躲在旁边留恋不去,我今天足足用了半瓶!”
李益又贪婪地嗅着:“想不到你还藏着这种好东西,怎么以前不让我知道?”
“以前我用不着。因为你不讨厌我,现在我……”
“傻孩子,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呢?我从没讨厌你!”
“不!十郎,不要骗我,也不要骗你自己,我知道我一病之后,很惹人嫌,连我自己都讨厌我自己,我父亲病重的时候,我也怕到他身边去。我受不了那股气味,所以我绝不会怪你,但我有办法使自己不讨厌的……”
感人的火样热情,使李益对怀中这个娇弱的女郎,萌起了无以名状的爱惜,于是,他紧紧地抱着她,迎合着她的热情,舒达了他的爱。
在他的心中,充满了无比的虔诚,因此,他的动作是那样的轻柔,几乎完全忘却了自己,完全是为了爱而爱。
虽然不像以前那样的激烈,但是却给予霍小玉一种前所未有的美妙的感受。
就像是一阵轻风吹送着如镜的湖面上一叶轻舟,舟轻轻地向前推游,也轻轻地摇曳着,但是却丝毫没有破坏这一份静态的美。
不知过了多久、多久,爱情的芬芳仍然侵染着这一对爱着的男女,但是他们的心中却没有了情欲的冲击,虽然他们的形体仍是两个贴合的个体,但是他们的心灵已融合成为一体了。
霍小玉轻轻地吁了口气:“十郎,你没睡着吗?”
“没有,我的眼睛一直开着,连霎都没有霎一下。”
“可是我觉得你好像已经睡着了似的!”
“胡说,你在感觉上也知道我不是在睡觉!”
他把双手抱得紧一点,使霍小玉皱皱眉头,一种轻微的痛楚给予她更多的真实,也更多的满足。
“真没想到这么静静地拥抱着,感受是如此的美!”
“我也是一样,只可惜我们以前不知道,以前我们只知道疯狂地爱,从来也没有领略过这种静中的滋味。”
“十郎!易经上所谓天人交泰,大概就是这种境界吧?”
“我不知道,但是我想应该是的,因为这不是天欲的冲击,而是发乎至情爱的灵性的交流,禽乌百兽的交合,只是为了繁衍种族,所以只有天欲的冲击;人懂得爱情,男人与女人,有时是为了情而爱,就像我们现在一样,所以才有另一种境界。”
“我也是,我真希望这一刻永久地维持下去。”
“那就不要说话,不要想,我们就这么保持下去。”
“可是我想睡了,我的眼皮好重。”
“睡吧,只要你的心别睡。”
“可是我又舍不得睡,我怕合上眼之后,这美好的一刻都将消失了!”
“只要你在,我在,情意常在,什么都不会消失!”
霍小玉满足地吁了口气,慢慢地合上眼帘,果真睡了,她是可以放心睡的,因为即使在睡梦中,她的情爱之门也永远是开放着,但李益却舍不得睡,他也为此刻美妙的感受而陶醉了,但是他的感受却必须以一点轻微的情欲来维持的。
渐渐地,他有着松弛的感觉,他也很疲倦了,但是他仍然希望能停留在美好的境界中。
因此,他想以另一个部门的感受来维系住他的冲动,他的手在霍小玉的身上轻轻地抚挲着。
由肩头滑向前胸,李益忽然有着一种奇妙的异样的感觉,那不是情欲的,而是触觉的。
一场病,消蚀了霍小玉的丰润,但是也更增加了她的惹人怜惜,松软的肌肤,触手如丝绒般的柔嫩,可是李益的手抚到她的胸前时,却感到惊奇了,身上已瘦得可以见骨,唯独一对Rx房,却比以前坚实壮大了。
霍小玉的美在于她的娇媚,绝不丰腴,她的身材很匀称,但只配合她玲珑的体型。
可是原来尖凸的双峰,现在居然圆鼓而坚挺了起来,是成熟了吗?
李益有点不解,但是也想不出是什么缘故。霍小玉又醒了,因为那是女人身上很敏感的部位,睁开眼睛看看,娇媚地一笑:“十郎!你还没睡?”
说完忽又一笑:“当然没睡,你一直没有离开过我,真奇怪,你那来这么好的精神!”
霍小玉又柔媚地笑了,笑容中有着七分的娇羞,三分的骄傲。
她说:“说来你也许不信。我身上什么地方都瘦下一圈去,就是这儿胖了,今天浣纱帮我穿衣服的时候,还开玩笑说我的肉都移到这儿来了!”
李益笑道:“幸好你原来不是个胖娃娃,否则全身的肥肉都挪到这儿来,那可好看了,走路时还得要两个小丫头帮你托着呢!”
霍小玉被他逗得大笑起来:“那不成了妖怪了……”
她的笑容忽然凝住了,李益的眼睛停视在她的胸部,不是喜悦,不是激赏,而是一种惊诧。
“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
李益没作声,仍是呆看着,她再问了一遍,李益忽然起来,把桌上的烛台拿了过来。
霍小玉忙问道:“十郎,究竟是什么事?”
她要坐起来,李益把她按住了:“别动!小玉,我也许是眼花了,让我看看清楚!”
他把烛台凑近了,仔细地看着她的乳尖,霍小玉感到很不自然,虽然她在李益面前已毫无隐私,但还从没像这样子被看过,因此她乾笑了一声:“眼睛看花了,是不是上面还会长出一朵花来!”
“不!不是花,我好像看见这边冒出一点白浆。”
“你别疑神疑鬼了,我又没有生小孩儿,那会有乳汁的?”
李益用手在Rx房上按了一按,然后用手指推着挤了一下,霍小玉自己也呆了,殷红的乳尖上冒出一滴淡淡的白色汁液。
霍小玉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连忙自己也用手使力地挤着。但就是那两滴,再也没有了。
李益沉声道:“你再挤挤另一边看。”
霍小玉摸到左边,这次挤出了一滴,颜色很淡,但的确是像乳汁,她放下手,低头凝视自己的前胸,好像是看着一样从所未见的新奇事物。
很久很久之后,她才以古怪的声音道:“别是我得了什么恶疮,溃烂流脓吧?”
李益道:“小玉,你最近有什么异样感觉吗?”
“没什么,只是胸前有点发胀的感觉,不过既不痛,又不痒,不像有长疮的样子呀!”
“月事的情形如何?”
霍小玉道:“你问这些干什么?”
“你别管,据实告诉我。”
“自从再发病后,一直就不太正常,前一阵子连续在二十天内来了两次,这一个多月来却又没见影子……”
“有没有请大夫诊治过?”
“没有!那位陈先生下乡避暑去了,不过他留下的药方叫我照着抓来服,等他回来再诊脉,他说以我的病情,在最近不会有多大变化。真要有紧急状况,要我找另一位秦先生,脉理也很高明的。”
“你没有请教过那位秦先生?”
“好好的找去找他干吗?”
“经期不顺,是很严重的事,怎可漠然视之呢?”
“我的经期一向就不顺,两三个月不来是常事。跟你在一起后,倒还好得多了。”
“你没有要作呕,反胃。食欲不振……”
霍小玉苦笑道:“打从你走了之后,这一个月来,我每天都不大要吃东西,而且天天灌苦水,那一次不是呕心得直想吐。”
李益将嘴凑到她的Rx房上,含着乳头,用力地吮了几口,霍小玉感到痒酥酥的。忍不住笑了起来道:“十郎,你要干什么。别这么用力好不好,我的心都要被你抽出去了。哎呀!
不好,要是我害了恶疮,流了脓,那有多脏,你怎么用嘴吸呢?”
李益的舌尖上有一点甜津津的感觉,而且鼻中微微有一股奶味,不禁叹了口气道:“小玉,你真胡涂,你己经有了身孕了,自己都不知道保重。”
霍小玉怔了一怔道:“我会有身子了?十郎,你别胡说了,你走后的第三天,采莲来看我,她才是有了身孕,犯心作呕,想吃酸的,我正好也不舒服,看她一吐,我也吐了两口,她就问我是不是,我把她的情形对比了一下,发现完全不是那回事,犯心作呕,我是从小就这样的,嗅到不对劲的气味就会吐。”
李益道:“一般妇人在妊孕初期,固然有那种现象,但也不是人人必然如此的,我母亲怀了我就毫无征象,直到四个多月,腹部隆起,还以为是得了澎胀呢。请医一把脉,才知道是有了重身。”
霍小玉道:“可是我连肚子都不鼓,你看扁扁平平的,倒还小了下去一圈。”
李益道:“还没有到时候,你的身子弱,发育较慢所以没有什么感觉;但是我的判断不会错。”
“你又懑什么判断呢?”
李益笑笑,手指又轻叩她的Rx房:“凭这儿,它无缘无故不会大起来的!”
霍小玉不信道:“也许是里面长了痞块,也会红肿发胀的,我父亲有个侍姬就得过那种病。”
李益叹了口气,“小玉,你为什么不信我说的呢?”
霍小玉凄凉地笑了一下:“十郎,你说别的话我都相信,就是这件事,我实在不愿意相信。”
李益愕然了:“你不愿意相信?”
霍小玉的头低了下来:“是的,我不愿意相信,甚至于我一直在骗着自己,这不是真的。”
李益更是一怔:“你是说你自己已经知道了?”
霍小玉的眼睛眨了一眨,晶莹的泪珠滚了下来:“是的!我知道了,也是在今天才知道,沐浴更衣时我触弄到胸前,当时就挤出了两滴乳汁,我很奇怪,心里想,我又没生孩子,怎么有乳汁!于是我记起家里有本书,是我父亲从一个御医那儿要来的抄本,那上面记的都是各种妇人特有的病征,因为这个御医是承值为宫中的嫔妃女官们冶病的,所以他手录了这一册经验与心得,准备以遗子孙,结果因为为一位贵妃治病时,投错了药。害得那位贵妃死了,他自己也下了狱,亏得我父亲跟他平素还相契,使人情把他给救了,他立誓不再行医,为感我父亲的恩,把那册子抄本送给我父亲……”
李益道:“我凑巧也是在今天才看过,那是我整理书信时发现的,随便翻了一下,刚好就翻到了那篇,说是妇人在初孕二三月时,或一无征象,且有月红如常者,唯有一法可验,试挤Rx房。如有乳汁二三滴时,即为妊征,是谓之初乳。亦即该妇之体内已从事造乳哺幼之准备矣……”
霍小玉叹道:“这本册子原藏在箱底下的,我就是找出来看看我的征象,忘记收了起来,想不到居然会被你看到了,怎么会这么巧?”
李益道:“小玉,你不愿意让我知道这件事?”
“是的!十郎,我不愿意你知道,我也不愿意现在有孩子。”
“为什么?小玉,为什么?”
李益猛烈地摇着她的身子,霍小玉的神色更为黯然了,道:“十郎,说句老实话,我是不愿离开你,不愿意一个人孤孤单单地留在长安,我要跟你到郑州去!”
“我没有要你留在这儿呀,你知道我们李家一脉单传,我是多么希望能有个孩子,我怎么会丢下你呢?”
“我知道,可是你知道后。就不会带我一起走了,因为我的身子弱,在这个时候,最易流产,不能多作劳动的,你若是知道了,一定会要我留在长安静养的。”
“你不愿意为我生个孩子?”
“不!我千万个希望为你生个儿子,但是我也不要与你分开。”
李益叹了口气:“小玉,你究竟是打什么主意?”
霍小玉道:“没什么,我只是想到了郑州再告诉你,那样我就不会跟你分开了。”
李益望着这个娇小的女郎。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不知道要说什么好。霍小玉畏怯地望着他:“十郎,现在你不肯带我走了吧?”
李益庄然道:“小玉,说句老实话,你想不想要孩子?”
“为了你,我任何事情都愿意做。”
“不要为我,说出你自己心里的话。”
霍小玉顿了一顿,良久才道:“我不想。”
“为什么?”
“为了很多自私的原因,第一、这个孩子不管是男是女,都不会健康,因为我有痨病,会遗传给孩子的。”
“胡说,这种病不会遗传。”
“会的!我就是得了我父亲的遗传。”
“你父亲有七八个子女,他们都没得到遗传。”
“那是他们生得早,在我父亲体健力壮时,病症未现,我父亲在生我的时候,已经有点病象了,所以我才禀受了遗传,而我又在发病的时候得孕。病根一定会传给孩子的,所以这个孩子不能生。”
李益道:“你父亲的上一代也有痨病吗?”
“是的!我的祖母就是痨病而死,我那些哥哥姊姊也不见得绝对没有得到遗传只是还没发而已,听说在我之前有个大姊,在十三岁时就病痨咯血而死……”
“可是你父亲活到了八十多岁,已算上寿,可见这种病纵有遗传,也未必能促人早夭。
我也知道这种病很讨厌,不但能遗传后代,而且还会传染给别人,但也不是全无预防之法,我跟浣纱整天接近你,也没有染上,可见它不是什么严重的威胁,十人中。总有一二人病于痨,那是个很通常的病症,不足为虑!”
霍小玉又擦擦眼泪道:“十郎,只要你不把我孤零零地扔在长安,我说什么也会替你生下这个孩子,只是以后你要多疼他一点,而且要善待浣纱。”
“小玉,你这是什么话?”
霍小玉现出一个凄凉的苦笑:“十郎,以我的身子,如果生了这个孩子,还能活多久?
浣纱一直对我忠心耿耿,她会尽心照料孩子的,所以我只有一个要求,求你善待浣纱,我不放心让别人来照料我的孩子。”
“小玉,你想得太多了。”
“隔层肚皮隔层山,这种苦况我已经领略过了,何况孩子又非正出,除了浣纱,别的人不会疼他的,要是没有浣纱,我宁可把他堕掉,也不让他出世!”
李益不禁默然,霍小玉凄声道:“算命的说我活不过二十岁,我今年已经十八了,看情形命是天定,无法更改的,我只希望上天垂佑,让我活满二十岁再死,只要再活两年,我就满意足了,我并不怕死,可是,我怕现在死,跟你相识一年,才是我真正生命的开始,我别无其他奢求,只盼有三年的相聚……”
声调凄楚,泪落如雨,令人不忍卒闻,李益忍不住拥着她:“小玉,别傻,别死心眼,我那么爱你,你就忍心抛弃我而去吗?不要相信命,那是骗人的,相信你自己,只要你自己不气馁,勇敢地活下去,谁都无法夺去你的生命的。小玉,答应我,别转那些傻念头……”
“我会的,我会好好地活下去的,我可以不信命,但我也不信自己,我相信你,只有你能使我活下去,我原是为了你而活着的,我记得有一首歌--君是常青树,妾为兔丝草……
没有了树,失去了树的依凭,兔丝草是无法独自生存的……”她的双臂又勾住了李益,脸贴在他的胸膛,热热的,湿湿的,那是她的泪!
感人的情意,感人的缠绵,却使李益心头感到分外的沉重,因为他手中掌握着一条生命,不,现在可以说是两条生命,这个负担实在太沉重了。
顿了一顿,李益才笑笑道:“小玉,假如我们的日子要这样过下去,那就生不如死,很可能我还会死在你前面,因为我最怕的就是愁容相对,最怕的就是眼泪,如果没有生之乐趣?生有何恋,如果死时能含着微笑,死有何惧,把心情放宽一点,高高兴兴地活着,那才是生活!”
这番话使得怀中的霍小玉一震。
她知通李益的喜憎,也明白李益的性情,这不是一个用眼泪能浸软的男人,假如用目前这种咀脸去对待他,不必两年,也许两天就把他给逼跑了。
霍小玉并不怨李益心肠硬,因为她自己也是这样的人,早年受了命相的影响,养成她这种心情。
生命已是如此短促,追求欢乐尚且不足,那里还有余暇让悲愁分去一半。
生命之盏是这么小,即使满盛了欢乐,也不过才小小的一盏,怎么还能有空间去盛放悲哀。
当初她托身求依时,不求名份,不奢望未来,只求一份爱情,一份能美化她剩余不多的生命的浓浓的爱。
她已经得到了。为什么不好好把握?却要用眼泪来冲蚀生命的乐趣呢?
于是她离开李益坐起来,把烛蕊剪了一剪,使灯光更亮了。移烛近妆台,卸下套着铜镜的布幔,拿起牙梳,先把凌乱的鬓发梳整齐了。
然后她擦掉了脸上的泪痕,轻轻地扑上了粉,匀上了胭脂,剪了一方细巧的花钿,贴在唇角上,形成了一颗倍增妩媚的美人痣。对着镜子看看,觉得满意了,最后她拿起那枝家传的紫玉钗,绾在高耸的发髻上,再插上一朵鲜紫色的绸制玫瑰花,嫣然地一笑:“十郎!我美吗?”
李益坐在床沿上,看着她的动作,不禁呆了,等她问到第二句时,才由迷惘中觉醒过来。
“美!美极了,只是……小玉,我们要上那儿去?”
霍小玉张开双手,轻妙地转了个圈子,把她致细美妙而又完全赤裸的身子飘近了李益,“这身天衣不供尘世穿着,那儿也不去,睡觉。”
李益迷惑了:“你半夜起来,梳妆得整整齐齐,只是为了睡觉?”
“是的!即使在睡觉的时候,我也要整整齐齐,不让你看到一点狼狈的样子。”
她安详地在李益的身边躺了下去,口角带着一丝温柔而动人的笑,闭上眼,慢慢地睡去。
望着她甜美的睡姿,也望着那较前隆鼓的双乳,因为她是侧身而睡的,使得看起来更为丰实了,但李益的心中却没有一丝绮念,代之而起的却是更多的虔敬,因为这里面孕育着一条新的生命了。
李益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的,不过他醒来时,已是日光满屋了,他的身上盖着一层薄薄的单被。
对昨夜的一切,他有着依稀的回忆,去找枕边的人儿,却找了空,然后他没有再去找因为霍小玉正好掀开门帘从外面进来。
头发梳得更光亮了,脂粉停匀鬓边插着一串丁香颗儿,紫艳艳的,使她那枝紫玉钗,变得更显眼,也使她的那张脸显得更娇媚。
李益忍不住问道:“小玉,你这么早就起来了。”
“还早!已经快交午时了!”
“不过你昨夜睡得迟,该多睡睡。”
“我的精神好极了,昨夜虽然睡得晚,可是睡得熟,我从来也没有那么舒坦地睡过,你可以起来了吧!”
“当然可以,好好的,为什么不能起来?”
霍小玉笑着看看他的身子道:“我叫浣纱来叫你两次,她进了屋子两次,都没敢叫你,我只好自己来了。”
李益道:“这妮子也作怪,有什么不敢叫的!”
霍小玉笑道:“不过也不能怪她,今儿是她吃斋的日子,采莲还约了她一起上庙里去烧香。”
李益开始穿衣服,然后道:“你打扮得这一身舒齐,也是要去烧香吗?”
霍小玉道:“本来我是不要去的,可是你不在家,我一个人在家也闷,难得今天精神清爽,想出去走走!”
“我不在家?我不是在家吗?”
“你姨丈派车子来接你了,说是有事要请你去。”
李益算算这正是退朝的时候,大概是跟王阁部商量过后有什么疑问,忙穿好衣服,怀着那封信,来到外面,果然是卢安在等着,就坐了车子走了。
到达卢家,却是卢闰英在等着他,李益问道:“姨丈呢?他找我有什么事?”
卢闰英笑道:“爹下朝后就上王老伯家去了,提到你的计划,大家都很兴奋,叫我用车子去接你来。等晚上他们商妥了进行的步骤,再跟你谈谈。”
“那要等晚上才能见面了?”
卢闰英笑道:“是的,不过我怕你的应酬多,晚上找不到你,所以用车子先把你接了来,再者娘也不在家,我一个人闷得慌,接你来陪我。”
后面的那句话使李益很不高兴,因为他是个很自尊的人,既不甘受愚又不甘受妇人驱使,因此他的脸色当时就沉了下来。
卢闰英发觉不对了,连忙道:“君虞,我是为了你而留下的,我怕你下午来了,没人侍候你。今天是我姑母的生日,虽是个小生日但是为了我,她特地请了不少人,昨天刘表哥来,就是邀我今天过去的。爹下朝回来,就打发我去给姑母叩头的,我知道这一去,给他们拖住,非到夜半不能回来。而爹又约了你下午来听回音万一你来了,爹还没回家,那不是太简慢你了所以我坚持不肯去,爹实在没办法,只好叫娘去了。看在我这份诚心上,请你早点过来,总不算是太冒犯你吧!”
听她这么委婉解释,再看她今天刻意地修饰,李益的心软了,不快也消除了。早上霍小玉的盛妆他以为是为了自己,但是听到她要到庙里去烧香,心里总有点不自在,但是无法说出口,因为他自己的确不能在家陪她,小别归来一连两天都没在家陪她,而且忙着的却是在瞒着她进行跟另一个女子的婚事李益更有着一份内疚。
就是这份内咎,他不能对霍小玉作更多的要求。
霍小玉要到下午才出门,而他却连早点都没吃,就匆匆坐了卢安的车子走了,也是为了这份内疚怕跟霍小玉作过多的盘桓。
然而这儿却有一个女郎为他打扮得整整齐齐,急急地等着他。即使弄点狡狯,也是可以原谅的。
轻吁了一口气:“闰英,你就说是你要见我好了,何必假了姨丈的名义,挟天子以令诸侯呢!”
卢闰英轻俏地一笑:“我倒不是这个意思,是为了尊寓的那位玉娘子,你们小别重逢,应该有很多话要说,我把你拉来了。对她太难堪,用爹的名义总好一点!”
李益笑笑道:“你倒是很会替人设想。”
卢闰英道:“我占了她的时间,再让她心里不痛快,那又未免太残忍了!”
“那你就错了,小玉不是那种人,她若是知道我跟你约会,很可能一大早就催我过来!
“
“她真的一点都不嫉妒?”
“不嫉妒,告诉你一点妙事。她把我以前相好的粉头儿还邀回家中来,让我们叙叙旧情。”
卢闰英道:“高明,高明,她倒是深谙欲擒故纵之道,御夫比如御马,对一匹已驯的马儿可以用鞭策当锁,牢牢地控制住,但是对一匹无羁的野马不如踪鞭放辔,任其驰骋,跑累了,它自然会回来,要是控制太紧,很可能就一去不回头了……”
李益笑道:“闰英,你很会绕着圈子骂人,把我比成一头野马!”
卢闰英娇笑道:“妾身不敢,君若为马。就是一头行空天马,茫茫青云之端,才是你驰骋之处,妾身只能以心香一瓣,翘首天庭,虔诚祈祝,小驻尘间!”
李益哈哈大笑道:“你拍马的工夫的确高明云端如果真有行空天马,也会被你拍得服服贴贴。留连人间,不思云乡了。”
卢闰英道:“我可不是见马就拍,对那些驽马我会狠狠地抽上两鞭子,昨天我就抽过一头!”
李益想起了刘平,倒是有点同情了,轻叹一声,道:“你对希厚也太过份了,昨天给了他一顿奚落,今天又不去给他母亲拜寿,这不是太使他难堪了吗?”
卢闰英一撇嘴道:“活该,我就是借着这个题目,表示生了气,绝了他的来往最好。”
“可是姨父还要他帮忙,过份冷落他也不好,无论如何,你们总是亲戚!”
“十郎,你要我应酬他?”
李益道:“我不是要你去应酬他,原本是亲戚,而且还是中表兄妹,就照常谊跟他维持个普通礼貌,也比大家像个对头冤家似的好!”
卢闰英道:“不行,今天姑丈家派人来接我们的,我已经说了,他不来给我们瞌头陪罪,我不上他的家门,话算是对娘说的,但我故意说得很大声,让他们家人听见!”
“那不是胡闹吗?怎么说他也是你的表哥,比你大,怎么能叫他跟你叩头呢?何况那是你姑丈的家,又不是他的家,你跟他生气,可不能在长辈面前失礼。”
卢闰英道:“刘平是脸皮厚,他不会生气,我这句话是说给我那位姑母听的,免得这位老太太以后还找我的麻烦,连姑丈都知道他的儿子配不上我,不肯为他求亲,偏偏姑母还不死心……”
话才说到这儿,卢安进来了,脸上有点惶恐的神情道:“小姐。刘家表少爷来了!”
卢闰英先是一怔,继而咬牙道:“说曹操,曹操就到,这家伙真是阴魂不散,回了他,说我娘已经去了!”
卢安还没回身,刘平却自己进来了,先向李益一拱手道:“君虞!你也在这儿,那真好极了,刚才舅母在舍间说起吾兄已经与英妹定下了亲,珠联璧合,玉人无双,恭喜!恭喜!
“
李益没想到他会冒出这一句话,更没想到姨母会在刘家把婚事宣布了,尽管平时能说会道,这当儿却不知如何回答的好。幸而刘平也没期待他的回答,转而对卢闰英一拱手道:”
表妹!昨天我实在该死。胡言乱语冒犯了二位,不过这也要怪二位,早知二位已经文定,我就不会徙自现丑,说出那些惹人讨厌的话。昨天回去,堂上二老交相诟责。就差没拿棒子打我,今天特地叫我来给表妹赔罪,望你不计旧恶,原谅我这个无状的表哥吧!”
说着一撩衣襟,果然跪了下去,待要叩头了。
卢闰英大感意外,连忙叫道:“十郎,你快拦住他……”
李益没想到他真会跪下来,自已也十分为难。说什么也没有自已上前拦的份,因此在后面向卢闰英摇摇头,卢闰英也知道李益不便去拉他,只得自已上前,把刘平扶了起来道:”
表哥!你这是做怎么?不要折煞我了。”
刘平在她半拉半扶之下站起来,再度长嗟道:“表妹,说良心话,要我跪下叩头赔罪是没这个道理,可是我这一跪,也出乎真心诚意。”
这是什么话,既没有道理,又真心诚意,卢闰英与李益都被引动了兴趣,便要看看他说出番怎么的解释。
刘平苦笑道:“说没有道理是我昨天的那番话,思前想后,尚不至开罪你到那里,最多是我跟君虞兄开玩笑,言词有欠庄重,可以并没有牵扯到表妹身上,无论如何,也轮不到表妹来教训我!”
他看见卢闰英眉毛一动,好像又要生气的样子连忙道:“表妹,你不要生气,我今天是来陪罪的,既为负荆而来,就是自己承认错误,但我总要把道理说清楚。”
卢闰英冷冷地道:“既然道理上你是没错,那么其错在我,表哥今天不是陪罪,竟是为兴师问罪而来了!”
刘平轻叹一声:“表妹,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假如不是知道了你与君虞已然文定,我就不争这个道理了。明知道争起来又会惹你不快的,那又何苦呢?因为不讲理原是女孩子的权利,可是别人要接受这种不讲理,只有三个情形,或有所爱,有所畏,抑或有所求。因有所爱,则有所包恤。有所畏,则不敢计较,有所求,则必有所容忍。”
他又落寞地一叹:“我现在是一无所有,所以才敢对你说这些,希望你也能平心静气地接受。”
卢闰英看李益连连点头,似乎十分欣赏的样子,心中纵然不快,也只好忍住了道:“表哥!既然如此,你又为什么要跪那一跪呢?”
刘平道:“那一跪非为理屈,实乃情虚,我是表示对你的感激。”
“对我感激,我有使你感激的地方吗?”
“当然有,感激你给我的教训与启示,你昨天说得很对,君虞在背后夸赞我,而我却故意在你面前揭他的短,这才是愚不可及。我这个三十的人,在官场上混了也不少年,一向都很圆通,却做了这件愚不可及的蠢事,实在是该骂。因此我那一跪,是向你表示真心的感激……”
这一说,倒使卢闰英不好意思了。她忸怩地道:“表哥,我也有不是之处,请你多原谅H千万别放在心上!”
刘平笑道:“这是什么话,中表兄妹,算起来未出五服,实际上还很亲,那有这些个计较,何况我还大了你近十岁,对你这个小妹妹,纵然是得罪了我,也就只好笑笑。还能往心里放不成,那我才成个小人了,但你启示我的那些道理,倒是真值得我感激的。”
卢闰英一笑道:“表哥,难怪你在长安博得个八面玲珑的佳名,你的确有过人之处。”
刘平苦笑一声道:“可不是吗?尤其在内宅之间,很少有说我坏话的,对那些命妇闺秀,我一向都能曲承所好。刘家三郎,被公认是个很可爱的男人,但是在你面前,却留下一个如此恶劣的印象,说来实在惭愧!”
卢闰英只能道:“表哥,我很抱歉!”
刘平却又爽朗地哈哈一笑道:“你没有什么可抱歉的,只怪我时运不济,如果你心中不是先有个李十郎,我还不至于成为那么讨厌的。不过,人贵自知,输了就要认输,跟李十郎相比,我是差得太远,如果表妹舍十郎而取我,连我都想骂你没有眼睛了。只是我很奇怪,听舅母说你们也是昨天才见面,怎么就相知如此之深了呢?”
卢闰英一笑道:“表哥,那就怪你太孤陋寡闻了,天下人不管识与不识,有谁不知李十郎,何况我跟十郎又是亲戚,我们由河西进京,还特地弯了一下陇西,就是去看看十郎的,河西消息闭塞,我们不知道他还留在长安。”
刘平点点头道:“是极,是极,李十郎名扬天下,青年才子,弱冠进士,更兼词章佚丽,风流蕴藉,谁家女儿不在偷偷地倾慕着他,刘平自不量力,该当受此一斥。”
这一来连李益也不好意思了,连忙道:“希厚兄,言重!言重!贵表兄妹这样一捧,李益汗颜无地了。”
卢闰英笑道:“十郎,你别谦虚了,连我都内举不避亲,可见你是当得起的!”
刘平道:“表妹,现在我们的隔阂已消,大家还都是好兄妹,而且我也赔过罪了,因此我再来重申前请!”
卢闰英道:“姑母寿辰,我应该去叩头的,只是我还有事,所以才让娘去……”
刘平笑道:“我知道,你要陪十郎,我也不敢叫你们分开,请十郎也去玩玩吧。”
李益连忙道:“希厚,令堂寿辰,我也应该前去行个礼,可是我实有碍难之处,无论如何,请你原谅。”
卢闰英道:“表哥,我好像听你说过,今天没有官客。”
“是的!因为明天是王阁老夫人七十大庆,今天他家暖寿,家母是散生日,不好跟他竞争,所以多半请的是些女眷,不过那是家父身上的朋友,我们弟兄辈上的戚友,还是很多;十郎去了也不会冷清的。”
卢闰英道:“十郎是有事,爹一会就要找他……”
刘平道:“舅父跟王阁老他们都到我家,道过贺就走了,他们是忙,而且把家父都拖走了,莫非十郎……”
卢闰英笑道:“既然姑丈也参与了,你迟早都会知道的,十郎的确有不便露面的必要,我一早就派车子把他接来。就是怕人家看见了他,而且爹要我跟十郎先做点事,所以没让我出去,否则我说什么也要跟姑母叩头去的,我们闹气归闹气,但长辈面前可不能失礼!”
刘平道:“可是早上我家那个老婆子回去一多嘴,家母又骂了我一顿,当了很多客人,叫我再来接你,如果你不去。我岂非罪大恶极,人家不知道我做了什么坏事了,表妹,你帮个忙行不行,那怕是去转一下就回来,也让我好有个交待。”
卢闰英十分为难,李益道:“闰英,那你就去一下吧。”
卢闰英想想道:“好!我去叩过头就回来,表哥,这可是为了你,而且也跟你说定了,到了那儿即使姑母要留我,你也得帮我搪塞,否则的话,我拔腿就走,弄得大家不愉快就没有意思了。”
刘平叹了口气道:“表妹,你这不是叫我为难吗?如果娘要留你,你坚持自己要走就是了,何必拖上我呢!”
卢闰英道:“因为我是为你而去的。”
刘平祗得苦笑道:“好吧!表妹,祗要你去转一转,让我在人前好交差,然后我就送你回来,你也别告辞了,明着说,娘是一定不肯的,因为那些客人都是来看你的。”
卢闰英一正神道:“这是怎么说呢?”
刘平苦笑道:“还能怎么说呢,表妹,你到长安没多久,却已是长安的名人了,谁不知道新拜卢中书的小姐国色天香,是人间罕有的美人,有些见过的也交口称赞,所以有些平时极少来往的人家,今天都来了,为的是要一睹风采,你要是不去,我可怎么做人呢?”
卢闰英愠然道:“表哥!我只不过是拜会了几家亲友,那里会有这么多人知道我,这一定是你在四处宣扬,拿我在现宝呢!我不去了。”
刘平神色有点怅然地道:“我承认在人前夸示过,那对你并无损害。我有一个像天仙似的表妹,在人前夸耀,在我是一种光荣,对你是出自真心的赞扬,正因为我平时极少对女儿家称赞,才引起很多人的好奇,争以一睹为快。表妹,在知道你与十郎定情后,我已经不存奢望了,但是这一份亲谊总是事实,我刘希厚自惭福薄,无缘永侍妆台,不过就是这一点希望,你又何必吝啬呢?”
看他那沉重与失望的神色,卢闰英又觉得心中颇为不忍,笑了一笑道:“表哥!缘份天定,那是无法强求的,不过我们还是好兄妹,不是吗?”
刘平感动地道:“是的!表妹,我会永远感激你的。上我家转一转,然后推说不太舒服,我立刻送你回来。这样大家都过得去了。”
卢闰英看看李益道:“十郎,我去了。”
李益心中忽然感到很不自然,他希望有一个人人都夸耀的妻子,但是听见另一个男人当面表示爱慕他的妻子,就不是滋味了。然而刘平的态度是那样真挚,而且当他的面表示以显露其心中无私,自己就不能表现得太小器了,因以笑笑:“应该去的,希厚兄未来之前,我不是就在劝你去吗,姑表至亲,礼不可失!”
卢闰英道:“我原准备今天再好好向你学琴的,屋子整理好了,香也焚上了,你可以在那儿先歇着,让雅萍侍候你,要什么尽管吩咐她好了,不待香尽,我一定回来。”
说完她跟刘平走了m雅萍上前道:“李少爷,婢子引您上小姐的屋子里去歇着。”
李益很不是滋味,淡淡地道:“不!小姐不在,到她屋子里去不太方便。”
雅萍笑道:“您还拘泥这个,夫人已经说了!”
李益仍是漠然地道:“夫人说归夫人说,但我自己应该有行事的分寸。”
雅萍见他神色不对,不敢多说了,顿了一顿才道:“那李少爷准备在那儿安歇?婢子侍候……”
李益道:“不!我中午约好一个朋友在太白居见面的,因为卢安匆匆用车子把我接来,我以为有要紧事,所以先来了,现在正好赴约去。”
雅萍道:“那……您什么时候回来?”
李益淡淡地说:“不知道。”
雅萍急急道:“小姐回来看不到您……”
李益笑了一笑道:“我自己也很忙,不能专等着侍候你们家小姐!长安市上太白居只有一家,假如你家老爷有急事可以上那儿找我去。”
说完他甩甩袖子也走了,雅萍想想情形不对,连忙找了个家人,吩咐他赶快上刘家去。
悄悄告知卢闰英。
太白居是一间酒楼,天宝之盛,名士李白好酒,经常买醉此楼,玄宗夜梦游月宫,闻得霓裳羽衣曲,醒来急记此谱制乐,并依梦中情景编制成舞,与贵妃杨氏激赏之余,思谱新章,急命学士李白入宫。
结果就在这家酒楼上找到了沉醉的李白,扶上轿子抬进宫去,李白到了宫中仍是沉醉不醒,帝命置褥殿上,让他继续睡下去,并且脱下自己的外袍盖在他身上避寒。
等李白酒醒,贵妃亲自捧盂为他洗面,李白趁醉兴赋清平调三章,词境夫丽,传为绝唱。
那是一个诗人得到的最高荣誉,也是李白最巅峰的时代,只可惜恃才傲物,不屑周旋小人。
寺人高力士借机进谗说李白词中“可怜飞燕倚新妆”之句,隐讥贵妃。
汉宫飞燕以轻盈可为掌舞而见着,杨贵妃却是个胖美人,用以对比,颇然是说杨妃不够窕窈。
这还好。飞燕为争宠,引进妹妹合德以媚帝心,而杨氏一家三姐妹,都跟皇帝不乾不净话传到皇帝耳中。多少有点不高与,李学士就此失欢于当今,潦倒以终。
那些故事已过去了,李白,明皇,杨贵妃也都死了,可是那所酒楼却以李白而闻名,易名为太白居,成了文人雅士聚宴之所。
李益是中午去的,客人不多,但他是名士,而且是常客,店主人认识他的。更因为他新放优缺,对他十分殷勤,酒楼是长安消息最灵通的地方,而且看他们侍奉的态度,也可以看出一个人的荣辱盛衰。
在殷勤的接待下,李益稍稍吐了胸中的闷气,要了一间雅座静室,还召了两名歌姬,弹唱自饮,放出一副行乐之状,心中却在等待着……
他的算盘打得很稳,没有喝完一壶酒,一个丽人搴帘而入。后面跟着神色仓惶的店主人。
李益心中很得意,朝店主人笑笑道:“把这二位带下去开赏每个两千。”
两千,这是从所未有的大手笔。两名歌妓连连称谢。
李益却笑道:“不要谢我,谢卢小姐。她是新拜中书卢大人的千金,是长安第一大美人,目前是我的表妹,将来可能是我的浑家。”
卢闰英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些,胀红了脸,不知如何应付,两名歌妓向她道谢时,她只急急地向店主人道:“每人加赏两千,回头叫人上我家领去,只是吩咐她们别乱说话!”
李益淡淡地道:“闰英!你最好告诉她们一下。那些话能说,那些话不能说。”
卢闰英不禁一怔,意识到李益的态度不寻常,略一寻思,才知道自己“乱说话”三个字,用得不妥,话是李益说的,自己叫人别乱说话分明是否认李益的说话,因此忙委婉地向李益道:“十郎!这是何苦呢,我从来没有在外面走动过,怎么知道那些话能说,那些话不能说,还是你跟她们交待一声吧。”
李益冷笑道:“交不交代都是一样,在长安酒楼上,没有秘密能保得住,话出如风,立刻就会四城皆知,所以在此地说话要特别小心,一言出口就无法收回了。”
卢闰英忙陪笑道:“那也没什么,我只是要他们别再添油加醋,乱作宣扬就是了。”
李益这才笑笑挥手,把人打发走了,店主人兢兢业业地送了副杯箸来,忙又退走了。
卢闰英这才畏怯地坐了下来道:“十郎,你不是跟人约好了吗?朋友来了没有?”
李益冷笑道:“我前天夜里到长安,第二天就上你家了,到晚上回去,今早又上你家了,那有时间跟人碰头!”
“我说也是嘛,可是你跟雅萍说……”
李益道:“我要吃饭,府上的人都走了,我总得照顾一下自己的肚子。”
“原来是为着这个呀,对不起,那是我忘了吩咐了。不过你可以叫雅萍……”
李益冷笑道:“我算什么,自己又不是没饭吃,跑到你家来赶饭的!”
卢闰英知道他心中不痛快,只得耐住性子道:“十郎,我知道你是在生我的气你也知道我并不想去,就算是刘平自己来接,要不是你也劝我一下,我还是不会去的,我才到那儿,刚跟姑母叩过头雅萍就叫人来通知我了,我连家都没回,一脚就赶到此地……”
李益笑了一笑:“那个丫头真会多事!”
“她吓坏了,不知道什么地方得罪了你,自己躲在车子里,叫人进去把我叫了出来,现在她还在车里等着呢。”
“把她也叫上来吧,你们恐怕这一辈子还没上过酒楼呢,趁这个机会也好开开眼界。”
卢闰英见他脸色转缓了,才壮着胆子陪笑道:“可不是吗?我连怎么上来的都不知道,好在有卢安跟车,否则我们主婢二人,恐怕连门都不敢进,楼下坐了那么多的人,每个人都盯着我!”
李益一笑道:“这本来也难怪,这家酒楼开张到现在,恐怕也是第一次接待你这样的客人!”
卢闰英一怔道:“难道长安市上,没有女的上酒楼的?”
“女的当然有,像刚才两个粉头儿不就是女的吗!只是没有官眷们前来而已,连已出阁的妇人家都没有来的,千金小姐更是裹足不来,这儿是男人们的天下。你们也没有用饭吧?
“
“连茶都没喝一口,椅子都没沾边,就出来了。”
“有没有告诉他们呢?”
“没有!不过雅萍是跟卢福去的,我把卢福留在那儿,叫他找机会跟娘说一声。”
李益点头道:“那就行了,我去把雅萍也叫上来,对了,闰英!你自己那里有钱没有?
“
“有!那是每年给我的压岁钱,都是乾文重轮钱,大概积了有几千钱,你要用的话,雅萍那儿还有几千……”
“那就行了,叫卢安回去,把刚才的封赏开销了,最好是你们拿出来,别在帐上开销,让姨丈知道了,究竟不太好。”
卢闰英笑了道:“原来是为这个,那你就别操心了,家里的帐本来就是归我管,爹跟娘都不过问的,否则我也不会叫他们上家里去领了,打赏粉头之资,出在一个女孩子头上,我也知不太像话。”
“不过事情总是瞒不住的,我每人开赏两千,已经是破天荒的豪举了,你又加上了一倍,恐怕是史无前例的大手笔,卢中书的小姐一掷万金,十年之内,长安市上的平康里巷,还会念念不忘传为美谈的呢!”
卢闰英道:“我根本不知行情,看你一赏两千,还以为就是这个价钱,所以加了一倍……”
“你真是不如稼穑之艰了,普通人家,一年所耗,也不过是两千钱,要是粉头一曲就要这么多。大家都把女儿送去学唱曲了!好在你家里也还出得起,就豪华一次吧,等卢安上来,你也赏他个两千然后叫他去打点一下,封封店家的嘴,这究竟不是件值得夸耀的事。”
卢闰英道:“只要你不生气了,化费万把钱又算得了什么,我在车上真是吓坏了!”
李益正色道:“闰英!我也不是无端使性子,这是教你一些做人的道理。”
卢闰英红着脸道:“我知道,我不该上刘家去。”
“不,你该去一下。在刘平未来之前,我也曾经叫你去了,不过后来情形就不同了。姨母既然在刘家宣布了我们的婚事,你就有一半是姓李的了!行动至少要问问我,否则又置我于何地?”
“我不是问过你了吗?”
“你不该问我,应该告诉刘平,叫他来问我,而且你也没有问我你能不能去?只对我说你要去一下,那是你已经决定要去,只是通知我一声而已!”
卢闰英道:“我那里想到会有这些曲折!”
李益道:“你从现在就该学了,刘平不懂可以原谅,因为他们刘家一向很随便,姨丈治家很严。你应该知道这些分寸的,即使我们将来要久居长安,我也不希望染上长安的习气。
“
卢闰英吁了口气,但是她心中并没有因为李益的要求而感到拘束或不快,反而很诚恳地道:“是的!十郎,我很抱歉,我太不懂事了,以后望你多多开导我。”
这份谦虚使李益很满意,但也使他感到惊奇与歉意,惊奇的是卢闰英的柔顺,因此反而显得自己有点小题大作了,在他的想像中,卢闰英不是这么委屈求全约,一个娇生惯养的独生女儿,也不会这么通达情理的。
可是卢闰英的表现使他大出意外,她口中的道歉是出乎真诚,绝无虚伪做作的样子。
卢闰英坐了下来,脸上仍带着温驯而可爱的笑:“我在到刘家去的路上就发觉不对劲,虽然说不出来,可是我总有个感觉,我做错了什么……刘平跟我说话,我一直神思不属,没有理他,他没有意思,自己也停口了,到了下车的时候,他说了一句话。才使我知道我错在那里了!”
“他说了句什么话?”
“他说我自从跟你见过面后,好像变了个人。”
李益笑了起来道:“我倒没觉得。”
卢闰英的脸又红了:“你当然不会觉得,但我的确是变了个人,在一个女人来说,这是一生中最大的改变,由少女变成个真正的妇人。昨天,我已经把自己整个地交给你了,虽然别人不知道,但是我自己该有这个感觉,此身已非我所属,我不该跟刘平去的。”
李益道:“那没什么,我也劝你去一下。”
“我知道,但是你心里并不愿意要我去,只是为了爹昨天跟你说过,要你劝劝我,不要跟刘平呕气,因为以后还要他帮忙。”
李益一怔道:“你怎么听见了?”
“这次我可没有偷听啊,是雅萍告诉我的,她在门口侍候茶水,无意间听见了,回屋就告诉我,当时我就很生气,觉得爹太不像话了。”
“姨丈没说什么,只是希望你别断了这门亲戚。”
“是的,这本是应该的事,别说我还没有出嫁,就是嫁过你们李家去了,他仍然可以要我这么做的。”
“但他不便启齿。”
“就是为了爹以后要他帮忙。”
“是的,姨丈刚到长安,一切都不熟……”
“爹是他的母舅,要他尽力的事,大可以明白地叫他去做,不必扯上我的关系,本来是件正大光明的事,就因为爹顾虑太多,反倒把事情变得不可告人似的,因此今天爹上朝之前。要到姑丈家去时我就对爹发了一顿脾气!”
“那又何苦呢?”
卢闰英道:“不!这是必须做的,我了解爹,他看起来似乎精明,实际上却没多少成算,事事都要委曲求全,我借机会诤告他老人家一下。因为他内调中书,居帝之左右,行事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只要据住了一个理字,大可我行我素,不必顾虑别人的想法!”
李益点头道:“对!我也准备劝姨丈如此,只是不便启齿。”
卢闰英笑笑道:“爹是个明理的人,听了我的话后,就没有再要我去了。我本来也不想去的,所以才把你接了来,谁知道刘平跟着来了,而且还当真下了跪,弄得我很不好意思,只得跟他去了,心里却一直不妥,而且很后悔,虽然你也要我去,但我如果要去就该在你说完后就去,却不该为了卖刘平的情面去,更不该跟他一起去。”
“你想得真多!”
“不!这是我该注意到的,而你说的那些,则是我没想到的,尤其是看见你一个人在这儿用饭,我才发现我实在胡涂得该死,此身属君,虽只是你知我知,但是已经成了铁定的事实,我就该以君为主,连你的饮食都没安排好就跑了,这是有亏妇守了!”
李益笑道:“那要犯七出之条的。”
卢闰英也笑道:“是的,妾身知罪,望君体念妾身年幼无知,且属初犯,予于宽恕,如后再犯,听君处置。”
李益没有想到她居然搬出了好几条他从来也没想到的原因,虽然还没搔到真正的痒处,可是自己赌气使性子的原因却是说不出口的。
再者,卢闰英在德性上的表现出乎他想像的好,这使他的男性自尊在另一方面,得到了绝大的满足,于是笑笑道:“这顿饭是花了一万钱的代价,还是好好地享受吧。”
这时店家已经把卢安与雅萍都叫了上来,卢闰英吩咐了卢安要办的事,还声明了额外再赏两千,卢安笑得嘴都合不拢了,他是个心思玲珑的人,知道这必然是李益挑他的,故跪下道:“谢爷的赏!粉头儿还在楼下,小的已经吩咐过了,也不必急着给她们送钱去,凭爷跟咱们家答应了还怕少了她们的?小的现在去向帐房领钱,反倒不太好,因为帐房一定会向小的问用途,倒不如等回去后,小姐自己吩咐帐房拨交给小的……”
李益点点头道:“这也说的是,那两个粉头还在?”
“是的!小的因为不知道小姐为甚么要打赏这么多,不敢随便叫她们走。”
卢闰英道:“赏就赏,还会有甚么缘故不成?”
卢安低头不敢说,李益笑道:“我知道了,他大概以为我在这儿召妓侑酒,你吵上门来了……”
卢闰英红着脸,扬起眉道:“混帐奴才,我会是这种人吗?”
卢安连忙跪下道:“小姐息怒,奴才当然知道小姐不是这样的人,但是那些人可不明白,奴才怕她们胡说。”
李益道:“不错,还是卢安想得周到,我们那种开赏法近乎赌气。她们不明内情,总免不了会胡乱猜测。”
卢安道:“爷圣明,长安地方,无风犹且三尺浪,如果让她们胡乱猜测,对小姐的名声可是损害颇大。”
卢闰英道:“那还能怎么猜测?”
卢安不敢说,雅萍却嘴快道:“李少爷已经明着宣布跟小姐的喜讯了,如果不加澄清,她们会以为小姐还没有过门就这么厉害。”
卢闰英一瞪眼道:“混帐东西,满口嚼蛆该掌嘴。”
雅萍苦着脸道:“小姐,不是婢子没体统,婢子在车子里,听见有人这样说了,他们还说……”
卢闰英道:“他们还说什么?”
雅萍道:“他们还说李少爷也是个不服人的,往后可有得热闹瞧了。”
李益一怔道:“这些人简直该打嘴,真有人这么说吗?”
雅萍惧慑地道:“安叔坐在车辕上也听见的,所以才来到柜上问问是甚么情形,以便于关照。”
李益心中颇为后悔,不过他是很少认错的,因此朝卢闰英道:“你看看你花了钱倒买了个母老虎的雅号了。”
卢闰英无限委屈地道:“我多给她们几个钱,原是叫她们别胡乱说话的,那知道会有这些麻烦的呢?卢安,你说这该怎么办呢?”
卢安笑说:“楼下的客人并没有听见甚么,只是胡乱猜测而已,由得他们胡说去,只要那两个粉头儿的嘴封住了,也就没多大关系了。”
李益忽然笑笑道:“何必要去封他们的嘴呢,我们本来就没甚么,这个办法行不通的,长安这地方没一件事能保密的,连未央宫里的禁苑琐事都在市上流传,越是叫人封口,传得还更快一点。”
卢安道:“请爷明教,小的在长安也没多久,对处理事情,自然不如爷周到。”
李益想一了想道:“大家目前纷纷猜测的不过是你家小姐好妒而已,欲破猜疑,就要在这一点上着手……”
卢闰英道:“怎么个着手呢?”
李益笑笑道:“对症下药,人家是因为你重赏打发两个歌伎而起的猜疑,我们就在这上面着手,卢安,你再辛苦一下。”
卢安忙道:“说什么辛苦,但凭爷吩咐就是,小的好就此长些见识,是求之不得的事。
“
这家伙的确会说话,李益倒也是十分激赏,于是笑笑道:“那两个歌伎中,有个叫秋娘的歌喉不恶,人也很聪明,你下去把她找到一边,就说你家小姐因为初到长安,很希望领略一下平康里巷的声色情韵,今天偷个空出来,顾虑到在闹市酒楼过于喧扬,才匆匆地打发她们走了,但是对她却颇为激赏,叫她先回去,把她认为色艺上乘的歌伎舞娘,约在家里,我们这儿用过了饭,就上她那儿去,希望她能守点秘。”
卢安道:“方法是妙,只是奴才觉得另一个叫小红的似乎稳重些,若论守卫还是另一个稳妥。”
李益笑道:“真要他们守秘,那一个都不稳妥,另加吩咐,乃是要她们故意张扬,这样一来,你家小姐不但消除了那些人的猜疑,而且还博得个风雅的美名。”
卢安笑道:“好!好极了,爷的手段果然不同凡响,小的这就吩咐去了。”
卢闰英却道:“等一下,这一来岂不把另一个给贬了下去,她会恨死我的。”
卢安一怔道:“小姐说得也是,这些人口没遮拦,挟怨生谤,甚么话都说得出来,小姐就多赏她几个钱吧。”
李益笑道:“秋娘轻佻,小红多才,这两个是当今长安名头最响的乐伎,不但手下各有一批姐妹为翼。而身后也有一批恩客为壮声势,我因为都是熟人,不便厚此薄彼,所以把她们都召了下来。”
卢安道:“小的也问过店中了,他们说如果不是爷的面子大,别人还召不来呢。”
卢闰英道:“那就更不能抑此而扬彼了,事关颜面,绝不能是几个钱买得通的。”
李益道:“那两个一来就较上了劲儿,各显神通,所以我的赏钱才开得特别厚,因为这是两队娥眉魁首玉驾亲征,如果偏重一方,不害得她们打破头才怪。”
“那该怎么办呢?”
雅萍在旁笑道:“小姐,李少爷的意思你还不明白吗?你捧一个,他也捧一个,去过东家。再上西家转转,两下里都转转,不就皆大欢喜了?”
李益点点头笑道:“孺子可教,我就是这个打算;本来打算自己去说的,难为你想倒了,就由你代我去告诉一声吧,完后快上来,吃过饭,咱们痛快玩一下。”
雅萍笑着跟了卢安又下去了,卢闰英轻叹道:“想不到一点事,会惹出这么大的麻烦。
来虽然把我凶名的名声洗掉了,却换来个荒唐之名……”
李益道:“倒不算荒唐,说不定还能因此一举成名,要做我李十郎的妻子本就该与众不同的。”
卢闰英道:“我只怕惹起一些批评。”
李益道:“那是难免的,尤其是一些道学君子,必然会摇头大叹,但是你放心,这对姨丈的官声不仅无碍,而且大有好处,至少一班名士会大加赞奉,认为这是太平盛事,宦门佳话,再者主上已萌退意,太子正在修习政事,准备继禅,而这父子两人都爱玩的,听见了这个消息,一定会对姨丈更加激赏的。”
说着话,雅萍笑嘻嘻地上来了,卢闰英忙问道:“你下去说得怎么样了?”
雅萍笑道:“安叔把秋娘叫到一边,吩咐了一阵,秋娘喜上眉梢,像一阵风似的走了,小红的确有点不自然,婢子把话转告之后,你没瞧见她的高兴劲儿,也是连跑带滚地走了。
“
李益笑道:“你是怎么说的?”
“婢子说小姐对长安市的情形不熟悉,赶的是热闹,比较属意秋娘,但李少爷力夸小红才华,小姐对人并无成见,更尊重李少爷的意思,因此准备从秋娘那儿出来,就到她那儿去,婢子还以李少爷的口气,叫她多加准备,别输给了那一头。”
李益笑道:“说得好,这下可真有热闹瞧了。”
卢闰英却发愁地道:“不过事后要评定优劣,岂不是又挖苦了我?”
李益笑道:“你真老实,这种事原是游戏之举。谁还当真要你来表示意见?”
雅萍笑道:“这又不是朝廷开科取士,定要定出个等第来,两方面都说几句好话不就行了?”
李益道:“本来也是这么回事,平康里巷,时常有各种竞斗之会,或为赛舞,或为赛唱,各出心裁,争奇斗胜,说穿了只是以广招徕;引人注意而已,真正不好的人;她们颇有自知之明,就不拿出来比了,既然敢拿出来一较高低,必然是各擅胜长,不相上下的,各给几句好话,搏个皆大欢喜,就是天下太平。”
卢闰英笑笑道:“敢情是这么回事,害我自担了半天心事,只是一场假戏。”
李益道:“那倒不是假戏,她们的确是认真地上劲儿了,只不过秋娘风情重妖娆,小红才情费推敲,这两种情韵,根本无从比起,譬如桃李争春,桃须让李三分艳,李则输桃一片娇,浓桃艳李何者好,东风无语笑吟吟。”
“既是没有结果,她们还争个甚么?何况还有那么多的人夹在里面凑热闹,那不是太无聊吗?”
李益笑笑道:“原就是为了无聊,人才往这儿跑,才有那么多的新花样,处处地方都希望压过别人,卖弄一下手段,连家里死了人,请一个唱草上薤露丧歌的歌者,都要跟别家较量一下……”
卢闰英笑道:“你这一说我就想起了,前些年在平康里还出了一位被封为国夫人的奇女子。”
李益道:“不错,国夫人李娃。她的丈夫郑元和就是为迷恋她,荒废了学业,床头金尽,鸨母把郑生在病中弃而不顾。郑生穷途无聊,就成了一个唱丧歌的高手,为人争相延聘,也因而为其父郑刺史所见,见自己的儿子求取功名不成,留连不返,居然操此歌乞之贱业,一顿好打,才打出李娃的国夫人来,这个故事几乎已经家喻户晓,我们回头要去小红香闺,据说就是李亚仙张帜之旧馆。”
这一来倒是引起了卢闰英的兴趣,急催着把饭吃过了,然后才由卢安驾了车,首先去到秋娘的地方i秋娘果然已经邀了一批友好姐妹,极尽所能地款待这两位贵人,她们完全把卢闰英当作男宾来侍候,浅语温柔,曲尽艳媚,李益已是司空见惯,但卢闰英却直了眼,被哄得乐陶陶的,几乎也忘了自己是女儿之身了。所以她放弃了矜持,跟她们乐成了一团。
这是她从来没有领略过的况味,也是从未接触过的一些人,言词是那么地大胆,举止又是那么地轻佻,轻言笑语,耳鬓厮磨,有时使她脸红心跳,有时又使她熨贴无比,倒是一边的雅萍窘得脸红得像朵山茶花,不住地低声催促她:“小姐,快走吧,我们还有一个地方要去呢。”
卢闰英斜乜着眼:“急甚么?反正没事,慢慢地领略一下,难得出来玩的。”
雅萍真急了,低声道:“小姐,李少爷虽然豁达,但你跟他只是一个口头上的订盟……
“
“你放心,那就是定局,不会再有变卦的。”
“小姐,别忘了你是个女儿家,闺阁千金,李少爷可不会喜欢你这个样子的。”
卢闰英笑道:“傻瓜,他要是不欢喜,怎么会来呢?”
雅萍迪:“小姐,李少爷在这儿不过是逢场作戏,他多少还有个分寸,你却过份。”
卢闰英用眼睛瞟向李益,见他搂着一个叫嫣嫣的女孩子,虽然也在低声谈笑,但是却没有甚么过份亲昵的举动,而且不住地看着自己,心里陡的一惊。
李益看着自己,绝不是为了担心着自己吃醋,而是他在观察自己,他的神色平静,丝毫没有激动之状,倒是有点笑谑的意味,再看看一边镜中的自己,眼波流醉,双颊飞丹,而更可怕的是身边的秋娘,那一对眼睛望着自己,竟是充满了爱恋……这……算是甚么呢?
卢闰英倏然心惊,不管是甚么,都该适可而止了,于是她轻轻地推开了秋娘,笑着道:
“十郎!我们应该走了,今天总算领略到那些男人家为甚么老是不安于室的原因了,温柔不住住何乡,的确大有道理,那些家有悍妇的人,该把老婆带到这儿来,让她看看这些姑娘们的娟媚之态,就知道男人们为甚么不愿回家了。”
转过脸又对秋娘道:“秋娘,你是主人,就代我向这些姑娘们表示一下谢意吧,比照往例加倍奉酬,明天我叫人送到你这儿来。”
秋娘却呆呆地看着她道:“卢小姐,这是我们姐妹自愿前来侍候你的,绝不收分文封赏。”
卢闰英不禁一怔,嫣嫣也道:“是啊,秋姐说小姐天姿国色,人间无双,让我们能见上一见,也就不枉此行了,绝不敢再拜领赏赐。”
卢闰英窘困地望着李益,显然不知道如何处理了,李益却吃吃大笑道:“闰英,我真羡慕你,居然在片刻之间,赢尽长安市上芳心,幸亏你是个女的,如若是个男人,渭河就会突然暴涨,那是她们为你所流的相思泪。”
那群莺莺燕燕都格格地笑了,秋娘正色地说:“李公子。不,现在该称你为李大人了,以后你若是再来我们这儿,我们众家姐妹,联合起来不接纳你,你有了这一位天仙似的美人,还要出来寻芳冶游,简直是没有良心。”
李益大笑道:“闰英,你看,我真后悔带你出来作此一行,把我自己今后的消遣门路都断了。”
秋娘道:“大人每日侍台都该嫌不足,还有精神出来找乐子消遣,就太不知足了。”
卢闰英笑道:“得陇望蜀,本是人情之常,但经此一会后,我对十郎以后再来找你们是十分赞成的,因为男人不为你们动心,那就是个木头人。”
于是在一片笑语中。他们出了门,坐上了车子,卢闰英才吁了口气,掏出绢子想拭拭汗,却发现不是自己的那一方了,连忙道:“我拿错绢子了。”
李益道:“没有错,是秋娘把你换过了。”
“这是干甚么?”
李益一笑道:“留下做个纪念吧,这是对你倾心的表示,你看那绢子上还绣着并蒂莲与比翼鸟。这是乐户女子向人定情的暗示。”
卢闰英道:“暗示甚么?”
“暗示你可以登堂入室,得到灭髡留客的款待了,你还真行,像秋娘这种红姑娘。初会就得亲芳泽,那是不可能的事,因为越红的歌妓身价越高,越是要装作姿态,有许多豪客,耗费钜万,献尽殷勤,好容易才获得偶然一个机会。却也不过小示温柔,过后又如同陌路,必须锲而不舍,少则三月;多则半年,才算真正能够得到芳心默许,塞上这么一块绢子,成为入幕之宾。”
卢闰英很感兴趣地道:“那又如何呢?”
李益笑道:“那就是一个男人最光彩的待遇了,这表示与主人的交情已深,可出入香闺而不禁,有所应酬的时候,可以假香巢行之,而且也可以请她们做女主人代为酬酢,在长安市上能自立门户的乐户,每人都有差不多三四个这样的恩客。”
卢闰英一怔道:“三四个。那怎么好意思?”
李益笑道:“也不会怎么样,各人有各人的私室。碰了头也见不了面,而且这几个人相互也不会认识,女主人自然有办法一一安排的,自己不能来时,也必会叫一个心腹姊妹前去聊尽慰情,再者行有行规,假如有自己的知心好友已为入幕之宾,在公开的场合中亮过相,后来者就应该有所规避,不能割朋友的靴腰子。”
卢闰英轻笑道:“这些男人可不是犯贱。化了钱来买绿帽子戴。”
李益道:“所以说声色欢场,只能逢场作戏,要是认真当会事,只有自寻烦恼,很多人沉湎在内不克自拔,就是没认清场合,色身市笑的粉头儿不是没有真情,如果真心想要独占禁脔也未尝不可,量珠以聘,金屋而藏,她们也可以为你闭门杜客,只是很少有人出得起,而且一旦金尽,青眼变成白眼者也多的是,温柔乡是英雄冢,壮士金尽无颜色,是人情之常,此乡可游不可留,人要能把握住自己,有许多外地来的举子,往往就是把握不住自己,家中携得百万钱来,原是想图谋个出身的,结果落得财去人空,流落异乡不得归,还落个败家子之名。”
卢闰英一笑道:“你好像很有把握?”
李益脸上微微一红,想到自己初到长安时的挥霍,差点也是穷途潦倒,还幸遇到鲍十一娘,对这个圈子里的人情寒暖,才算是有了个深刻认识,更因为有了霍小玉的缘故才振拔了出来。那也是够惭愧的。但他的表面上却淡然道:“我的运气好,文名比我的人先到长安,我一来就是名士。”
“名士去会怎么呢?”
“名士比较容易赢动芳心,不必千金报效也能收近水楼台之利,而且长安名媛,每每以亲名士为高抬身价之阶,因此她们对我不会操刀大割,啃得我皮尽肉光。”
卢闰英身子颤了一颤道:“瞧你说得多可怕。”
李益笑道:“这本来就是事实,要不然怎会有人说脂粉窟是屠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