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六儿一笑道:“别说姑娘不是,即使她真的列名在社榜上,我们也不敢抓呀,眼看着她就要当一品夫人了,还是皇上赐婚,我们有几个脑袋敢抓她。”
香君听得一头雾水,但也知道事情不太对劲儿,忙问道:“娘!这是怎么回事儿?”
贞娘感到难以启齿,只有道:“孩子!我……也弄不清楚,是陶头儿来通知的,你问陶头儿好了。”
陶六儿却不管他三七二十一,笑了笑道:“漕运总督兼淮扬巡抚田仰田大人晋京述职,即日就要回归任上了,圣上体念他公忠为国,至今尚无后,特地赐给他一个如夫人,这可是个一步登天的好运兆……。”
香君脸色大变道:“那关我什么事!”
“好叫姑娘知道,田抚前些日子不是召请姑娘上他行馆里去过几回吗?对于姑娘十分倾倒。”
“别说得那么好听了,我只是堂子里的一个乐妓,他化银子叫我们去出堂差,那是我们的职业,事后一拍两散,谁也不沾谁的。”
“香姑娘,话不是这样说,田抚公大人对你十分激赏,向皇上要下了你,旨意已下来了。”
“皇上凭什么把我随便赏给人。”
陶六儿的脸沉了下来,“香姑娘,这话也跟我们说不着,反正我们是奉谕办事,上谕要我们用轿子送你上田大人的行馆去,你高高兴兴的去最好,不高兴也得去。”
“笑话!我就是不去,看谁能叫我上轿去。”
陶六儿摆出狠相来了道:“香姑娘,不必看谁了,凭我们哥儿俩个,锁也能把你锁了去?”
他带来的那个副手则恶狠狠地掏出了锁链,香君一看他们要动粗,虽是吓得花容失色,但她也横下了心,退后两步道:“你们可以把我锁到牢里去,杀剐听便,可是别想逼我上花轿。”
陶六儿嘿嘿冷笑道:“香姑娘,你别给自己添麻烦了,我们是吃公事饭的,多少的江洋大盗,杀人放火的凶犯,到了我们手里都能去层皮,倒不信能叫你这个小娘们儿给唬住了,你说一句,你去是不去。”
“不去!说什么也不去。”
陶六儿一示眼色:“小邱,锁人,拉下去。”
小邱的链子一举一套,他是老公事了,拿人的手法极甚熟练,但是香君早已打定了主意,一扭身子,往旁边冲去,居然让她给躲开了。
陶六儿用身于堵住了门!冷笑道:“你跑得了吗?”
媚香楼就是这一道门户,香君若是逃走,的确是无路可走的,但香君却是冲向了楼窗,小邱抖着链子追了上去,李贞娘却惊叫道:“孩子!小心,别摔下去了。”
但香君却是存心求死,她冲向窗口,双脚一纵,整个人已从窗子里飞了出去。
楼高三丈,若是一个寻常的汉子,跳下去最多扭伤了筋而已,却摔不死的,因为底下只是一丛丛的花圃。
可是香君却是头下脚上,倒着栽下去的。大家发出一声惊叫,眼看着她飘向一丛花畦,那儿却偏偏有一块太湖石。
香君的身子只抖了一抖,随即不动了,血从她的头上汨汨地流了出来,眼看是活不成了。
李贞娘已号啕大哭起来,陶六儿也直了眼,先前凶神恶煞般的神情早已不知那儿去了哩。
他先抖手摔了小邱一个嘴巴,骂道:“王八蛋,混帐东西,我只叫你吓唬她一下,谁叫你真动手的,香姑娘又没犯罪,怎么可以动刑具,这会儿出了人命官司,你王八蛋抵命去吧!”
小邱一听陶六把责任都推到自己身上,不由也急了道:“头儿,你怎么怪我呢,你是头儿,你叫我锁人我就锁人,要偿命也该是你头儿的事。”
“放屁,你也是多年的老公事了,难到还分不出轻重真假,香姑娘皇上颁了旨意赐婚田大人的贵人,怎么会锁了去,我只叫你做做样子,你居然真的动手,我问你,你要是锁上了又怎么办,难道还五花八绑地送上田公馆不成……”
小邱一听也是,本来就锁不得的,旨意已经由阮大-带着去到田抚行馆,那边挂红结彩,就等着这边抬了人去成亲了,绝没有用铁链锁着去的。
于是他苦着脸道:“头儿,你也别再东怪西怪了,这次是奉旨办事,结果却出了人命,就算我顶了人命罪吧,你的脑袋也不见得保得住,不但是你我性命不保,连咱们府台大人的身家大概也保不住了。”
这倒是不错,旨意是下给府台,要他负责把新人送到的。
可是府台大人以为四品府堂之尊,去为一个婊子送亲未免太没面子了,所以只派了两个公差,押着轿子前来,他自己也赶着到抚台行馆道喜奉承去了。
这会儿出了事情,眼看着他也脱不了关系,于是陶六儿脑筋迅速一转,先把小邱抓过来咬一阵耳朵……。
李贞娘哭着要下去为香君收拾去,底下也来了一些人,却不敢上前,因为这是人命官司,要保持现状,待人前来相验。
陶六一把拦住了李贞娘道:“李大娘,事情你在一边可是看得清清楚楚的,那是香君姑娘自己跳下去的……”
李贞娘跳着脚哭道:“不是你们这两个王八蛋逼她,她会跳楼吗?老娘到官里去,就说是你们推下去的。”
小邱脸色一变,陶六儿却陪笑道:“贞娘,咱们相处也不是一天了,你可得凭着良心呢。”
“你们还有良心,这些年来,那一回上门不是连吃带喝又揣了走的,这倒好,你们吃饱喝足了,却来逼我的女儿,老娘非要你们两个王八蛋偿命不可。”
陶六儿笑着道:“反正我们是豁出性命来顶上了,但总得你去证明一下,到了宫里,你怎么说都行。”
两个人硬架着贞娘下了楼,陶六儿忙把轿夫叫了来,扶着贞娘上了轿子,贞娘犹自哭着道:“你们这两个王八蛋,用轿子抬了老娘去,老娘也饶不了你们。”
陶六儿跟小邱不由分说,一送声地催着轿子快走,媚香院中乱成了一团。
杨龙友得了信,急急地赶了来,贞娘却已被抬走了,妥娘也闻讯赶到,她可不怕沾上麻烦,分开了众人,一把抱住了香君就大哭了起来。
哭着,哭着,她忽然感到怀中的香君还在挣动,再仔细瞧瞧,她头上是有个洞,还在流血,但是洞并不大,看来她只是碰着了一棵松的树枝,却没有摔在头上,方才也只是摔闷了过去。
当下心中一动,赶快又哭又骂地道:“你们这些没良心的,只会看热闲,眼睁睁地放走了凶手,我要告上去,替我妹子申冤报仇,你们那个有良心的,就留下来,在状子上画个押做证。”
她不说还好,这么一说,反而大家一哄而散了,唯恐沾上了,倒是只有杨龙友留下来没走。
他叹了口气道:“妥娘,老百姓就是怕见官府,何况还是人命官司呢,你这不是要他们的命吗?”
郑妥娘连拖带拉的,都没有人肯留下来,她气得把人都赶了出去,把门给关上了呢。
媚香院中的两个婆子也溜了,只有两个丫头,在一边哭着,郑妥娘才道:“别哭了,来帮我把香君抬进去。”
杨龙友一叹道:“抬进去吧!可怜了这孩子,她是自己跳下来的,也没人推她,官面上我去打个招呼,也不必再着人相验了,免得她又受一番折磨。”
郑妥娘冷笑道:“杨大人,当初是你一再相求,要侯相公到宁南侯军中去劝说的,你也一再地拍胸瞠担保要好好照顾香君的,就是这么个照顾法。”
龙友低下了头道:“妥娘,我是没办法你也知道,现在那有我说话的余地,马士英虽是我大舅子,却连个外人都不如,目前是阮大-的天下。”
妥娘冷笑道:“说什么奉旨赐婚,这分明是阮胡子算计好的,好报复侯相公,田仰那个老王八蛋,每次一双贼眼,都盯在贞娘身上,他最中意的是贞娘,连香君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怎么会指名要香君的。”
“可不是,老田还以为是娶贞娘呢,乐得直笑,我说香君是贞娘的女儿,他张大了嘴,但旨意已下,也无法更改了,我跟阮大胡子吵了一架,跑来想安抚一下这边的,再来想想办法的。”
“还有什么办法?”
“我想先跟贞娘说好,如果她肯嫁,就叫老田把香君先带到任上,另租屋于住下,我送贞娘去换出来。”
“你倒是打得好主意,贞娘肯吗?”
“老田的官儿还不小,手上颇有势力,各方面都想拉拢他,贞娘若能跟他,倒是个好归宿。”
“就算贞娘肯了,老田又肯把香君来换吗?”
“他自己答应我的,他说只要贞娘点头,他立刻找个地方,把香君藏了起来,一心等待贞娘,这老头儿对贞娘简直是着了迷,他本来也想把贞娘接了去的,可是又怕他的老婆吃醋,委屈了贞娘。”
“那现在他就不怕了。”
“贞娘是皇帝赐婚的,他老婆再凶也没法于了,御赐的东西都是要用香火供起来吧?何况是人哪,略有损伤便是大不敬罪,那要杀头的,他还准备另外一处家当,根本不跟大妇过日子。”
郑妥娘一叹道:“本来倒是件好事,却不想弄糟了。”
“可不是,我想到了香君性烈,一定不肯上轿,所以才赶来,只待事情说好,我跟了轿子去,应付一下仪式,上且刻换进贞娘去……那知道就迟了一步。”
郑妥娘道:“不迟,香君没死。”
“没死,她还有气?”
“没死当然有气,所以我才要把人赶走,不过对外还是说她死了为佳,免得阮大胡子不死心,又起坏点子。”
她把杨龙友叫到了屋里,又作了一番计较,杨龙友才出门去了。
事情倒是很顺利,原来陶六儿跟小邱也是打的要贞娘顶替的主意,一乘轿子先抬到府台大人的公馆,陶六儿飞马上行馆找来了府台大人。”
听说香君跳楼自尽,府台大人吓得灵魂差点没出窍,但是事情已经发生了,无可奈何,只得赶了同来。
出动了他的大小老婆,一屋子人,陪尽小心,要贞娘点头答应顶香君的名代嫁。
贞娘既痛惜香君之死,又恨透了那批爪牙小人,一口不答应,吵着要把事情问开来,这位府台大人倒也是个厉害脚色。
他软说不行,只有来硬的了,他沉下了脸道:“李贞娘,你要弄清楚一件事,就是民不与官斗,本官已经如此小心向你恳求解说了,你还是坚持不肯,弄急了,本官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叫人把你拖到后院子里去,一根绳子解决了你,悄悄地一埋,然后在本府这些妾侍中挑一个顶了香君的名,坐了轿子,嫁到田府去,这可也没什么好吓人的。”
他到底是科班出身的,想出来的点子又狠又毒,当下的确是把李贞娘给吓住了,这个办法实行起来,岂不是冤枉,要坑上两条命了。
但贞娘在秦准多年,又岂是简单人物,她交往的达官显宦不知有多少,又怎会被一个小小的府台唬住了。
一声冷笑道:“府台大人,事情能像你所想的那么容易就好了,我的女儿李香君可是有名有姓的人,而且见过她的人太多了,又岂是人人可冒充的,再说田仰也见过我女儿的,你换了个人去,他肯干吗?旨意上写明的李香君,他难道会心甘情愿地为你去顶上欺君之罪去?”
府台大人一怔,额上汗水直流,贞娘冷笑道:“我若是代嫁过去,田老儿会担起这个重任的,因为他见过我几次,对我神魂颠倒,叫他怎么做都行,你的姨太太行吗?能拣一个比我更行的出来吗?”
贞娘虽已是徐娘近暮风韵了,但她在金陵十二金钗中,有人推为榜首,烟视媚行,不知曾迷倒过多少公子王孙,这的确不是寻常那些女子所能比的。
府台大人的那些姨太太,不过是个小家碧玉,姿色倒不去谈了,关于言谈风情就差得太多了。
这下于可真的惨了,好在他们做京兆尹的,都是长袖善舞的八面玲珑人物,能屈能伸,一看吓不住,又反过来软语相求了,因为他听出李贞娘已有允意了。
正好碰上杨龙友也赶到了,他更是如获救星般的连忙道:“杨大人,您可来的正好,下官正在为难,由于……”
杨龙友摆摆手道:“我都知道了,也想到你们打的是什么主意,你们可是想将这李贞娘送去顶香君?”
府台大人现出了钦佩之色道:“杨大人一猜就中,钦命在即,而香君却是自杀身死,下官事出无奈。”
“李贞娘大概不答应。”
“是的!这女子十分顽泼,下官软求硬逼都没用。”
“阁下太莽撞了,这也是能逼的吗?你要知道,田抚对她十分倾倒,把她惹翻了,到田抚那儿,只要她肯表示相就之意,然后叫田抚就着欺君这个题目上做文章,阁下就死无葬身之地。”
府台大人被吓得一身冷汗。
杨龙友借机会吓他一下道:“上谕是叫你们以钦礼接人送亲的,你们却只派了一乘小轿就去抬人,而且两个差役又蛮横又凶狠,就这两点,已经够台端消受了。”
府台大人对杨龙友本不十分恭敬,但现在才知道事态的严重,本来只希望能劝好李贞娘的,现在却还希望他在别的地方也多加包涵了,如果他把那两点参奏上去,即可是吃不了兜着走。
福王弘光理政虽然不行,却是最要面子,如果知道他御旨赐婚竟被如此草率忽视,他一定会勃然震怒,下旨严办不可。
就算自己跟马士英、阮大-都私交不错,但也不会为这个而庇护自己的。
他们虽是一手抓住了大权,但还是要哄着福王一点的,惹翻了这位祖宗,大家都没的玩儿了。
听出了厉害,就得想法子弥补,他究竟不笨。
咬着牙、硬着心肠,到内室拿了五千两的银票,塞在杨龙友的手中道:“杨大人,您是前辈了,下官处事经验欠缺,请多加指教。”
杨龙友轻轻一叹道:“老父台,这银子我收下,但不是我要,是给贞娘的,妇人多贪,她匆匆地走了,一切都未及收拾,自然不甘心的,这可以叫她放心,至于她所有的财产等……。”
“这个下官自然会着人保护。”
杨龙友道:“老父台这话又不上路了,你派人保护,田抚公还好意思公然着人来接收一家窑子不成,这些只能由我以私人的关系,替她打点一下,然后着人给她送了去,留作她的私房钱……”
府台大人只有暗驾老狐狸,他忍痛拿出了五千两。原是想到媚香院从此无主,查封也好,入官也好,多少可以弄点回来,现在也泡汤了。
但破财事小,前程事大,也只有认倒楣了。
杨龙友到了屋子里,总算把李贞娘劝得上了轿子,但看她一身衣服上涕泪斑斑,脸上还有着几块红印,想得到她受的罪不轻,但也只有认了。
送走了贞娘,下一步就是安顿香君的问题了,媚香院自然不能再住了,阮大-若是知道她未死,说不定又会另生波折。
幸好卞玉京已萌退意,在乡下买了一所小庵堂,准备礼佛终身,于是秘密地把香君送到那儿去养伤。
杨龙友在这件事情上倒是很尽心,他把五千两银子给李贞娘带走了,同时也暗中告诉了贞娘,说弘光这个朝廷看来是难以持久了,早早离开也好,他去后早为之计。
媚香院的一切,他着手清理变卖了,交给了香君。
对外,香君是死了,她跟朝宗的阻碍是没有了,可以毫无顾忌的去投奔朝宗了,只是朝宗却不能来接她,若是落在阮大-手中,那就难以脱身了。
香君的伤是好了,她手中执着的,仍是那柄扇于,那不但是她对侯朝宗订情的纪念,也是她生死的伴侣了,她为拒婚跳楼时,手中就执着这柄扇子。
绢上面还染着点点的鲜血,血迹已干,怪的是色泽仍然嫣红夺目。
杨龙友也十分地奇怪,为了这份感情的坚贞,他用笔在上面勾了几笔,画成了一枝盛开的桃花,而且还为始末作了一篇小跋,题在一边。
这使得那些血点更具有精神,也更美化了。
“轻薄桃花逐水流”桃花在诗人们的吟咏中,并没有很高的评价,它色彩妖而不庄,华而不实。
然而被题在扇上的这一枝桃花,却庄严肃穆,因为它代表了一位少女的坚贞。
侯朝宗不能来,只有着人找他来,把这件事通知了他,但是找谁去呢?这却成了个问题。
陈定生、吴次尾等,旧日复社的知友都已逃亡了,香君是托死而匿居的,这件事自然不能让不相干的人知道,幸好,香君以前的教曲师父苏昆生知道了这事后,自动愿意跑一趟的。
这位老伶工不是复社中人,却跟复社的一批人都很有交情,他跟侯朝宗也根好,他肯跑一趟,那是更为理想了,香君便把那柄染了鲜血的桃花扇,交给苏师父带着,用鲜血来证明自己的忠贞不移。
苏昆生上道后,还没有到武汉,就听见左良玉兵变的消息。
马士英他们利用权势,不断地挤迫左良玉,仗要他去打,兵员减少了,却推论朝廷财源困窘,不准增补,而其他各处兵镇,却日渐扩充,兵增粮足。
左良玉忍无可忍,再加上福王由监国而改元称帝,对高杰等四镇有封爵之赏,而对左良玉的宁南侯,却未作进一步的解释。
左良玉一怒之下,正式发出了清君侧的诏书,发兵回金陵。
这一次马士英他们早已作了准备,虽然还是有点紧张,却并不太会慌乱,从容布置以拒。
兵到九江,左良玉以年迈气愤,兵马劳损,病故于军中。
而他的儿子左梦庚继续拔师东进,这位少侯爷既没有他父亲的威望,又没有用兵的经验,一经接触,就败得落花流水,无可奈何之下,率着余部向清兵请求保护,清兵自然是求之不得。
苏昆生可苦了,他沿途遇到不少的乱兵,打听侯朝宗的下落,却很少有正确的消息,只有耐着性子,慢慢地找去。
左氏父子清君侧失败,但南京的局势并不乐观,因为左氏撤了江防,清兵趁机渡江,再利用明朝自乱的空隙,渡过了准水,直逼扬州。
史可法急命诸将入援,可是那些将领为了自保实力,没一个肯去的。
清兵的主帅多尔衮曾两度劝降史可法,都遭到史可法的拒绝,他们相互的书信往返,现在都成了历史上有名的文献。
尤其是史可法的复多尔衮书,正气洋溢,表现了中华读书人宁死不屈的气节,十分的感人。
一方面坚攻,一方面死守。攻守双方,都是损失惨重,终于在弘光元年四月,扬州被攻陷了,史可法殉国,清军为了要立威,要明朝的将领们不敢再抗拒,同时也要报复攻扬州时所受到的损失,在攻占扬州后屠城十日,这十天里扬州成了个血腥地狱。
除了一些侥幸逃出的,几乎很少有幸免的。
清君屠杀的对象是史可法的部属,他们在史可法的忠贞大义的感召下,虽败而不投降的。
清兵在城中搜杀残军,而且也把藏匿明军的百姓们也一并地屠杀,这也是历史上最残暴的一篇记实扬州十日与嘉定三屠,并称为清初的两大暴行。
扬州一破,人心惶惶,士无斗志,一个月内,就直逼南京,弘光帝才当政不到一年,就遭到覆亡的命运。
马士英、阮大-,这些误国的权臣自然也跟着失势,先后地逃走了。虽然,大明的宗室还有一些逃出去的,像鲁王为大臣张维周拥立在绍兴监国。而郑芝龙、黄道周等又在福州拥立唐王。那只是一线的希望,大家都明白,靠着这些人要想击退这强悍的清兵是太困难了。
但南京却是陷落了,江山易帜,河山易主,对金陵的百姓而言,明朝是覆亡了。
在一般的读书人眼中,对明朝的覆亡却抱着更深的感慨,明朝之亡,不在敌人而在自己,这么大的一个王朝,如果不是从自己败起,再多的敌人都无法击败它的。
因为中华一直是最强大的,人口最多,土地最大,文明最盛,在在都比别人强。
满清虽是势如破竹,但多半还是靠着汉人的力量来击破汉人的,他们用来作前锋的,都明室的降兵降将,这些人何以会倒过枪矛,为敌人卖命而来攻打自己的朝廷呢?
数到根本的原因,几乎要从明太祖洪武开始,这位从草莽出身的皇帝开始时是从白莲教的刘福通起家打出来的天下,心胸偏狭,多疑猜忌。
而他对那些世家出身的将领们一直怀着猜忌,那一个将领的兵权一重,一定会受到他的排挤迫害。
这样子虽然能造成集大权于一身的绝对优势,但也为了孙们树立了一个以猜忌理国的传统手段。
将帅们无以安其位,无以用其才,皇帝们唯恐将悍而兵骄,以至于自毁长城,小人庸才当道。
君上刻薄寡恩,臣下们自然而然地没有了感激效死之心,几乎每一个皇帝在位,都做过一两件大错事,冤枉地革退过功臣名将。
而清人得以崛起,最重要的因素就是崇祯帝杀了镇压北边最有力的袁崇焕。君不仁、臣不忠,这是一种自然的循环,也导致了明室的灭亡。
侯朝宗终于在乱军中遇到了苏昆生,因而也知道了香君为他守义的忠贞情事,内心中是异常激动的,他这时已经雄心消尽,壮志成灰。
读书人本以功名为第一前程,国已亡,家已破,苟全性命已经是万幸了,其他一切都谈不上了。
他这时只有一个期念,就是找到了香君,同到归德的老家,老老实实地种田去,过个平凡的日子。
战事还在继续着,战场却已移到了西南一带,福建、云南、广东、广西,还有人在为着光复汉室而努力。
各种的传说在民间传播着,那都是些不死心的人在鼓舞着复国的希望。
像郑芝龙的儿子郑成功在厦门举起了勤王的义旗,瞿式耜在广东高要拥立桂王朱由榔等……。
这些传说并不是空穴来风,但都是一些分散割据的零星抗拒,没有一个人,没有一处的势力能够再次地创立一统的局面!
虽然,有不少热血的青年,迢迢千里,奔向西南一带去参加抗清复国的壮举。
但是侯朝宗却没有为这些消息所动,他已经看得很透澈,那些努力不会有太大结果的,满清本身的实力已经够强大了,何况还有不少实力派的明军将领投向清方,那已经不是一些零星的抗拒所能抵挡的。
再者就是人心的向背,很多人都已经饱经流寇、兵患、天灾、人祸,颠沛流离之苦。他们对明朝朱氏一族,已经失去了信心,大部份的人都不想这个败落的王朝再恢复了。
“汉贼不两立”的春秋大义,只是在读书人的心中有点影响的力量,大部份的老百姓,却很少明白什么叫尊王攘夷的大道理的。
他们只知道要活下去,谁能给他们安定的生活,给他们吃饱肚子不受寒冻,他们就满意了,谁做皇帝,对他们来说,都没有关系的。
越近金陵,兵乱的迹象越少,朝宗的那一片爱国热情也越冷淡。
南京城除了在清兵进城时乱过一阵子,现在又已恢复了平静,除了城门口多了一些带着花翎,拖着辫子的清军官兵外,几乎没什么改变。
只不过秦淮河冷情了,旧院笙歌稀落,没有往日的繁华了,还有就是往日的欢笑沉寂了。
大多数的老百姓们脸上一片茫然。
亡国的悲痛使他们沉默,也使他们失去了追求欢乐的情趣,当然,一定还有一些新贵们起来的。
但是在异族的统治下,即使得到的富贵,也不足以骄人的,他们多少还有点羞恶之心,穿上了清制鞑子的官服,他们不敢太过嚣张。
苏昆生领着朝宗到香君匿居的小巷中去,却只看到一片残破的瓦砾与毁于劫火的满目疮痍!
香君不在那儿了。
朝宗因为曾是前朝的风云人物,不敢过份公开的露面,只有在苏昆生的家里暂居,由苏昆生出去打听消息,街上的人似乎都换了面孔,往日的熟人也很少见得着,朝宗在此地虽曾出过风头,然而他究竟是客居之身。
他认识的都是一些读书人,这些人也都不见了。
苏昆生却是老伶,在金陵耽久了,他打听消息自是方便得多。
朝宗的心还是焦急的,他手中把玩着苏昆生千里迢迢带给他的那柄扇子。
看着上面用鲜血画成的桃花,不禁是感慨、激动,更有无限的忧虑、思念。
正在遐思萦绕之际,恰好是苏昆生同来了,由于时间还早,苏昆生一定是得到了消息才同来的。
所以朝宗忙迎上问道:“老爹辛苦了!有消息吗?”
苏昆生点点头,目中隐现泪痕,使得朝宗就有了不祥的预感,忙问道:“消息究竟如何?”
苏昆生哽咽着声音道:“可怜了那孩子,但是她死的好,教人佩服教人起敬。”
朝宗如同被重锤敲了一下,眼前金星飞舞,几乎没昏过去,他还算养气工夫做得不错,而且身经离乱,悲欢离合也看得太多,比较能撑得住,忙问道:“香君死了是不是?她是怎么死的!”
苏昆生摇了摇头:“香君没死,她躲起来了,慢慢找还能找得到。”
听了这句话,朝宗悲观的心情又振作了一点,因此问道:“老爹是说谁死了呢?”
“是妥娘,郑妥娘那孩子,唉!可怜复可敬的孩子。”
“啊!妥娘!她是怎么死的呢?”
侯朝宗又禁不住热泪盈眶,这个消息对他也是一种打击,更是他所不愿知道的。
他跟妥娘也有过一段情,两个人曾经肌肤相亲,却没有想到要婚嫁相守,他们是真正的密友,在朝宗的心目中,妥娘的比重不下于香君的。
苏昆生忍住了悲伤,娓娓地道了出来,原来清兵进城之前,南京城里已经乱了,马士英、阮大-等人扔下弘光帝自己跑了,弘光接着也溜了,却没跑多远,就被清兵捉住了,城里一些暴民开始起了骚动,对一些大官们的家宅开始掠劫烧杀。
鸡鹅巷的马阁部公馆跟库司坊的石巢园首当其冲,他们虽以身免,而且也带了一部份细软,但多年经营毁于一场劫火,却也是令人感叹的。
忻城伯赵之龙掌握着锦衣尉,手下还有两三千兵,这时是最神气的了?
他这几千兵美其名是保护一些巨宦大宅,免受暴民杀掠,实际上却是进去翻箱倒柜,大事搜括一遍,又发了一笔横财。
跟着他就跟礼部尚书钱谦益联名上书给多尔衮乞降,并且代表着已经灭亡的朝廷出榜安民。
秦淮河边的旧院,这段时间自然没生意了,有些姑娘们已经逃亡了。
郑妥娘却没有走,一来是她的假母不肯放她走,更舍不得秦淮河畔的那点产业。
沉寂了一阵子后,秦淮河畔又响起了笙歌,那是一些满清鞑子将领军官,久慕六朝金粉地的盛名。
而想要求领略一下,他们是异族,不识途径,于是就有些阿谀趋势之徒趁机会来向导巴结。
地位低的巴结小军官,地位高一点的巴结高一层的,至于忻城伯赵之龙、钱牧斋之流,则又更进一步地巴结将帅皇室了。
赵之龙暂摄治城抚民之职,是满人所委最高的汉官了,他自然更要巴结,多尔衮的-发令下,他执行得比满清人还起劲。
不但自己首先示范,把头发四边剃光,只留下脑后那一撮猪尾巴似的辫子,更着令那些跟他一起投降的明室官员们一体奉行。
更还下了一道混帐已极的手令,要全城百姓,仰即知照,实行-发的人,并立下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的无耻规定。
杀当然是杀了几个,但死的更多的却是被抓住后强制执行被来发的人,他们当时死者有之,发被-后,立即自杀以为无言抗议者也有之。
为保护头发而死的人,居然比当作以螳臂挡车,拒绝清兵入城的民兵还多。
这使满清人很奇怪,他们既有护发而死的勇气,为什么当时不与城偕亡呢?
多尔衮对汉学颇有研究的,略加查询,终于明白了,那些人以为清兵入了城,只赶走了弘光的朝廷而已,满清入主,也只是暂时的,大好河山,终于有了光复之日,所以大家才不在乎。
但是要剪去他们的头发,易去华夏衣冠,那就严重了,这传统上千年的服式发型代表的是民族的尊严,被发左裎乃夷狄之俗,那是他们无法接受的。
多尔衮深深地知道这一种思想已深入民间,不能加以强迫的,否则会引起全民的誓死抗拒,这只有慢慢地来,所以雍发令虽没有取消,执行就不像从前那么激烈了。
但他有个规定,老百姓不妨从宽,想出仕清廷的却必须-发与易服,他准备以富贵利禄来慢慢蚀化人心,消灭那种民族的自觉。
赵之龙为了要讨好新主人,不但变发易服,而且还想招待一下那些贵宾,出动他的部属,把秦淮名妓都找了来,在他家中水阁上款延佳宾。
郑妥娘就是在这种情形下被征召了去的,这些客人有一大部份是她所认识的,还有些更是她颇为敬重的。
可是她看见他们一个个身着朝服,奴颜卑屈之状,气不打一处来,当时就借酒使性子骂开来了。
这一骂十分痛快淋漓,从洪承畴到吴三桂,以及这些卖身辱国的大小汉奸,一个也不漏,全骂到了。
最后她的结论更是精-万分的道:“你们都是读书知礼的大人先生们,而我只是一个侍候人的婊子,我们的身世原是相距的不能比的,可是我看见你们今天脑后拖着一条猪尾巴,居然还高坐堂上,谈笑风生,我突然觉得我比你们高尚多了,我虽没廉耻,却还知道廉耻,你们却不但丧尽廉耻,而且已经不知廉耻为何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