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艘大船航行在江河中,船上雕梁画柱,朱红漆色,华幔飘舞红绡扬,翠羽雕饰满目华丽,碧玉琢成的牡丹花球系于船头,银丝缠金的八角窗缀满鸽蛋大小的珍珠,一一细数一百零八颗,翡翠、玛瑙、玳瑁、猫眼石镶嵌船身,财大气粗得叫人咋舌。
一个醒目的「凤」字漆写在船的两侧,张扬又狂妄,明摆著主人家傲人财势与家世,平头百姓眼红得紧,恨不能身为凤家人。
「小兔崽子,你又做了什么惹你父亲发火,把他气得当著众人的面破口大骂你是不孝子,扬言要打断你的腿,将你逐出家门,能把号称文人儒首的『东隅先生』惹到失了态,不顾颜面当街教子,算你有本事。」
船上,银鎏金字体双寿香炉燃著沉香木,一盏茶,一局下了一半的残棋,圆肚水墨花瓶里插著开得正盛的黄菊,一旁的紫檀木架摆著白玉棋盒和一尊笑呵呵的檀香木弥勒佛像,紫檀木太师椅上,坐了一位身著四爪蟒纹片金绞边袍,腰系黄玉蛟首腰带的五旬老者,半白胡子长及胸口,左手转著两颗鹅卵大小的青色玉珠,笑容满面地半闭目,看似惬意。
老人家神态安详的品茗,似无意,若有心地从带笑的眼皮子底下斜睨,和善得就像哪家含饴弄孙的老太爷,两耳不闻窗外事,眼不见庸庸碌碌,安安逸逸地等著儿孙孝顺。
但若仔细一瞧,可见目光锐利,精铄若刀,闲适的神态下隐含不可违抗的威仪。
「爷呀!这事怎么能赖在孙儿头上,明明是柳姨娘见我英俊倜傥,眼送秋波百般勾引,孙儿自幼熟读孝悌诗书,不忍庶母深闺寂寞,便与她白白宣淫一番,孙儿是尽孝呀!哪来这些不堪入耳的闲言疯语,孙儿著实冤得很哪!」满树春花颤不停,怨路人伸手摘撷,实在是妄加之罪。
四平八稳的太师椅对面,正对著一张五尺长、三尺宽的蔺编平榻,一身张扬华服的少年摇头叹息,那大红的锦衣穿在他身上丝毫不减清俊本色,反而更衬托出不可一世的飞扬跋扈。
少年坐姿不端,歪著脖子,一手捉起一大把瓜子啃著,末了也不规规矩矩的将瓜子壳放在托盘上,而是唇角笑痕不减的随意一吐,须臾满地皆是啃得乱七八糟的瓜子壳。
不过面前的老者并未加以责备,反而笑笑地由著他去,一副祖父疼孙理所当然,纵使把儿孙宠成纨裤子弟也开心一般,让人不由得惊诧,毕竟不是每个世家子弟都能被宠成像这样的「庸才」,还能逗得长辈开怀大笑。「你跟柳姨娘?」倒是有趣了。
「爹他为此给了孙儿十板子,怒气冲天地怒称没孙儿这个大逆不道的儿子,叫孙儿滚出去。」唉!孝子难为,人间最难是两全,顺了婆心逆了姑意。
「看不出你哪里有伤,可见是打轻了。」这兔崽子满嘴胡话,油腔滑调,活该被打。
「那是孙儿机伶,深知打在儿身痛在父心,为免父亲伤心欲绝,孙儿一闪身就溜了,你看孙儿多么孺子可教呀!」他得意扬扬的抬起下颚,好不神气自个儿溜功超凡。
「啐!就你这小子鬼头鬼脑,和父亲妾室勾搭的事也做得出来,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老头子我都被你们折腾得只剩下一把老骨头了。」手中的玉珠轻转,老者云淡风轻的笑著,好像真为这对天生结仇的父子苦恼不已。
老太爷姓凤名长京,是百年皇商家族的现任家主,生有五子三女,但二子殁,一女早夭,仅剩三子二女,嫡长子便是不肖孙凤扬尘的亲父。
凤家以丝绸、茶叶起家,近年来发展的水运也有百来艘船来往江南一带运货,正著手马匹市场和铁矿生意,起步中的营运尚未见到成效,不过几座马场盖得有模有样,地肥草长,只欠良驹,至于铁矿的藏铁量还在评估中。
船行驶得不快,甚至有点急死人的慢,可是两位主子不在意,反正两岸奇石峻岩林立,不看垂柳也风雅,沿途美景尽入眼中。
「爷呀!你得保住孙儿这身皮肉,爹他横起心来可是六亲不认,下手狠毒,孙儿皮娇肉贵,禁不起棒下出孝子,三板子一下就出气多,入气少,一条小命半截入土,落得没法给你老送终。」十六岁的凤扬尘有著少见的好皮相,肤白若雪、眼似深墨,一双吊儿郎当的丹凤眼像会勾人似的,一笑媚态横生,比女子还撩人。
也就是他这好面相害人,翩翩儿郎却貌若桃夭,勾得多少大户千金、名门闺秀芳心暗许,茶不思饭不想地作起春梦,夜夜梦里与之缠绵。
就连深闺怨妇,三日下厨房的新妇小娘子也为之心动,情难自持,偶有主动些的,还会暗示花田瓜棚下,少时风流不枉费,花开尽菲任君采。
总之在女人当中,凤扬尘是相当吃香的,虽然被冠上不学无术的浪荡子之名,他的女人缘依然好到成祸。
「呵!呵!就你爹那个糊涂虫相信柳映月的片面之词,书读多了果真把脑子读蠢了,名副其实的书虫、书呆子,我们凤家的灵犀儿会看上那个没有男人就活不下去的老娼妇?哼!她太抬举自己了。」祸起萧墙,无妄之灾。
似笑非笑的丹凤眼一闪,凤扬尘扬脚一甩,一只鞋靴飞了出去,不偏不倚打中在船舱外偷听的小厮脑门。「捉奸在床呢!当时孙儿衣衫不整,只著一件单衣,风情万种的柳姨娘半裸酥胸被孙儿压在身下。」
「这般拙劣的手段你也跟著凑兴?是日子过得太无趣了吧!想要爷爷帮你找些乐子吗?人生过得太逍遥可是会遭妒的。」孙子也不小了,是该给他找些正经事做
凤扬尘一听,怔了怔,有些不太乐意。「奚世,还楞著干什么,把少爷我的鞋拎回来。」
奚世是一名呆头呆脑的小伙子,比凤扬尘大一岁,骨架粗大,脸型方正,练武的膀子粗如树干,一条大腿可比女子的小蛮腰,眼珠子可比牛眼,半夜里瞧来还会发光呢!
他自幼跟在凤扬尘身边,是个没什么心机的傻大个,一旦认了主就死心塌地,目前是凤扬尘的随从兼任贴身侍卫。
身兼多职也是凤扬尘的意思,谁叫他功夫高,任劳任怨,不用他用谁,傻子学武一心一意,心无旁骛,自是能学出火候,物尽其用就别浪费了,此乃商人本色,无奸不商嘛。
「你呀!也该收收心,居然和个无知妇孺玩出火,柳映月那等货色需要你费心吗?一脚就能踩扁的蝼蚁还玩得起劲,小子你真不长进。」两根手指头就能揉死的小虫,哪来的兴头。
凤扬尘哼哼一笑。「爷呀!孙儿是在瞧瞧人心值几两金,人能贱到何等地步,柳姨娘那种姿色有多无耻,胸无点墨还敢算计我,真是好日子活过头了,真把小爷当成任人摆布的酒囊饭袋。」
「嗟!你这是自找晦气,当真跟你爹杠上了,他不过是宠个无举足轻重的女人,又碍到你哪了,非得把自己弄臭了,落个不良少爷的臭名声。」他要孙子藏锋,韬光养晦暗地里培植实力,不是要他顶个欺男霸女的恶名掩人耳目。
凤长京有凤东隅、凤东陵、凤东平三子,长子与次子是元配所出的同母手足,最小的儿子是庶出,三个儿子的资质皆平庸,对家业毫无助益,他费力培养还是养不出一个经商好手,内心的失望难以形容。
偏是无才能者不一定就毫无野心,除了一心做学问,意在读遍万卷书的酸儒长子外,另外两个儿子心可就大了,无时无刻不算著他何时两腿一伸好传下家业,因此明里争著,暗里斗著的手段不知繁多,全在垂涎家主的位置。
可他一个也看不上眼,虽说是自己的种也分好坏,他宁可从宗亲中挑出个好苗子培养也胜过被孽子败光家产,说什么列祖列宗传下来的家业不能毁在他手中。
好在孙儿辈出了个人才,凤扬尘自小狠如恶狼狡似狐,脑子灵活有才智,善于谋划,年纪轻轻已见奸商雏形,多磨练几年必成大器,非凡成就肯定将超过历任家主。
「谁都不能让我娘堵气,谁让我娘不痛快,我就让谁不舒心、日子难过,那姓柳的,她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做大事者要宽宏大量,他自认已经大度得不与人计较,顶多拆了路,让人过不了桥,泡在冷水里醒醒脑而已。
凤东隅与田大学士长女田镜秋成亲后,小俩口也算和睦,夫妇间无所不谈,鹣蝶情深,举案齐眉,日子过得和和美美,颇有只羡鸳鸯不羡仙的味道。
可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两人成亲三年始终无子,当时尚在世的老太君急著抱孙,便做主将屋里的丫鬟开脸,指给大儿为妾,是为童姨娘。
不过童姨娘大概是福分不够,才进门不到半年就因为小产而失血过多,拖了三日也就去了,一口薄棺就地葬了。
而后凤东隅的好友又送了他一妾,名为玉怜香,是个唱戏的伶人,整日哼哼唱唱不讨古板夫君欢心,没多久也被束之高阁,不待见。
没多久元配意外有了身孕,凤家上下好不欢喜,又是酬神谢天,又是施粮济贫,大把大把的银子往外撒,豪奢行径有如土财主,充分展现慑人财富。
只是凤家的示富却引来万花楼花魁柳映月的注目,半点朱唇万人尝,一双玉臂千人枕的她打起大老爷的主意,趁著正室有孕在身无法与夫同房,她便透过昔日的恩客牵线,许以若干好处成全美事一件,硬是把自律甚严的凤东隅拉进布好的局,哭哭啼啼的以「清倌」身分下嫁为妾。
大伙都知晓的事儿偏偏凤东隅被骗得团团转,还以为自己委屈了卖艺不卖身的小娘子,因此入门后多有疼爱,使得出身娼门的柳映月更加猖狂,不把正室夫人放在眼里。
不过她也不至于做得太明显,毕竟正室有正室的体面在,她再横也横不过家风清正的正室,顶多使使小绊子争个面子,自个儿瞎开心罢了。
但是这一回撞在凤扬尘手上,柳映月是不死也去半条命,别想再有往日的隣宠了,嫡子与庶母之间若有不清不白的风声传出,就算嫡子再不长进也是亲生骨肉,谁会舍子而就身子已经「不干净」的小妾?
依凤东隅的行事作风,他是不会再进柳映月的房,毕竟父子同争一女成何体统,他丢不起这个老脸,柳映月的好日子也至此到头了。
凤扬尘的目的达成了,这便是他整死人的手段,即使外头名声不佳,这也是他所求的,站在风尖浪口处多凶险,退一步等于进一万步,何乐而不为。
「你这孩子太沉不住气了,还有待琢磨,想要一个人输得身败名裂不见得要把自己给赔进去,懂得运用时机的人会善用既有的资源,局中有局、置身事外方是叙人者,勿要杀敌一千,自损八百,那绝对是吃亏的买卖。」让别人狗咬狗一嘴毛才是上策,对付敌人用不著心慈手软,一击即中,绝不给人东山再起的机会,商场如战争,疏忽不得。
听见这席话,两眼一亮的凤扬尘笑得像只偷吃鸡的小狐狸,抬高脚让随从奚世为他著鞋。「爷爷,孙儿不才,你以后可多担著点呀。」
当个人中龙凤多累,要他说,不如当个吃香喝辣、不管世事的阿斗来得快活。凤长京眉一挑,笑得意味深长。「不才是吧?逐风和夏雨已是你的人,我再把炎风和微雨给你,以后他们四个人跟著你,由你指挥,我一律不插手。」
闻言,他倏地坐正身子,面上不喜,「爷呀!孙儿才十六岁,你还能活个八、九十岁,不用急著压死你可怜又无用的小孙子,要不,也等孙儿开荤,身从百花过再说嘛。」
逐风、夏雨、炎风、微雨是凤族四大暗卫,由家生子中挑出资质佳的从小培育,个个武艺超凡,出神入化,是为下一任家主所挑选的近身卫士。
凤长京今日之举也有传承的意味,表示他已认定了对象,而他相信这个「新家主」假以时日,会令凤氏家族更兴盛,傲视群雄。
「老了,头发都白了,我这身子骨越来越不中用了,不指望儿孙有出息,活著还有什么意思,你长得结实又身强体壮,多为爷爷分担才是凤家的好儿郎。」他可没打算劳心劳力,在家主这不省心的位置干到入土为安。
他想趁著还不用人搀扶的时候多走动走动,云游四海见见许久不见的老朋友。人哪,一上年纪就怕死而无伴,连找个话当年的酒友也得到千里之外,甚至千山万里难觅。
其实自从老妻过世后,常感到人生无趣的凤长京就有退下来的打算,常常有力不从心的感觉,对商场上的事也日渐疲乏,在这方面的心思不若以往用心。
只是后继无人,看来看去也看不到一个稍微像样的来接手,只好拖著老命干活,暂时甩不开手。
幸好老天待他不薄,在他逐渐灰心之际,送了个狐狸心性的小滑头,那眼中的锋锐,谈笑间的狠厉在在令他满意,他终于能安下心了,不怕无颜见九泉之下的先人。
「老奸巨猾。」凤扬尘嘟囔。
一抚花白长胡,凤长京大笑出声。「有一天也会有人说你狡猾成性,到时别忘了你今天说过的话,报应这种事向来来得快,你好好等著。」
凤扬尘不快地冷著面。「爷呀!诅咒自个儿孙子太不厚道,孙儿秉性纯厚,品行高洁,与人和善,不存一丝阴私……」他眼角瞥见有名小厮在一旁皱著脸,那是什么表情,当他在放神仙屁不成?「黑头参,你鬼鬼祟祟地在探什么头呀!嫌你家少爷没打爆你的头,顶著颗脑袋觉得沉重是不?」
迁怒,绝对是迁怒,虽然他绝不承认。
「少爷,小的叫乌参,不是黑头参啦!还有,江爷在船头钓鱼,钓到个女娃儿,江爷说还剩半口气,问老太爷和少爷救不救。」
好重,好重,为什么这般沉重,重得双臂举不起来,好似拖著千江水,直直将她往水底深处拖去。
不行,不能就此睡过去,死是最懦弱的逃避,她绝对不可成为自己最厌恶的那种人,无论如何要活下去,贞秀为了她几乎流光身上每一滴血,她怎么能辜负她!贞秀,不知她……她还活著吗?
杜清浅犹记得她们搭著小舟刚顺流而下,逃到月华山的山脚下,居然有支百人伏兵等在出口,她们料想不到还有这招暗棋,闪避不及,顿时百箭齐发朝两人逼近,贞秀为了护住她,抢著挡在箭雨之下,那一声声箭剌入肉的噗噗声叫人心惊,染红的鲜血湿了她一身杏黄……
「爷呀!我看她差不多快断气了,神仙不救无命鬼,咱们还是把她扔回江里喂鱼,别浪费上好的药材救一个死人,人没救成反倒赔上一具棺材,怎么算都不划算,孙儿我肉疼哪……」
杜清浅迷迷糊糊间,听见了有人说话。这是谁呀,说话这么刻薄,救人出自本心,此人居然一心算计吃不吃亏。
「上天有好生之德,既然有缘被咱爷俩遇上了,那就赌她运气好不好,看能不能从阎王手中死里逃生。」凤长京认为救不救人在其次,有机会施恩就别放过。
无往不利的商人看准时机就要出手,不要迟疑,人救活了便是一个天大的恩惠,不报恩枉为人,反之,亦能用一口棺博得仁义之名,怎样都划算。
「可是她长得实在太丑了,一张脸泡得发白,孙儿怕作恶梦呀!哪里水深往哪里去,别来祸害孙儿,孙儿要到庙里上上香,除晦气。」啧!丑成这样真难看,鼻子眼睛嘴巴全死白死白的,丑到天下无双。
这人到底是谁,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他在说谁丑,一副多矜贵的样子,这天底下有几人出身比她更尊荣。
觉得累的杜清浅很想睁开眼,叫那人别再吵了,她喜静,不喜欢吵闹,耳边的怨声连连叫她静不下心。
「你错了,尘儿,这位小姑娘生得极为貌美,只是在水里泡得太久才失了佳色,养个十天半个月就是个水灵灵的小美人儿,你想求得她一笑就得费尽心机。」小儿见识浅薄,不识人间绝色,再过个几年,此姝必是倾城之姿。
见多识广的凤长京一语成谶,在若干年后,此时嗤之以鼻的凤扬尘当真吃了不少苦头,还差点失了心爱女子。
「爷骗了孙儿好多回,孙儿才不上当,总之这丑丫头孙儿瞧得慌,不如就别救了,奚世,乌参,你们随便哪一个把她扔下船,少爷我赏五两白银。」怎么看怎么碍眼,都奄奄一息了为何还不死。
说不上来是什么感受,就是很闷,瞧著爷爷一脸拾到宝的模样,他心里有一股压不了、散不去的气往胸口压,闷得很,这丫头明明丑不堪言,凭什么得爷爷青眼?
年轻气盛的凤扬尘毕竟是十六岁少年,行事上难免有些自视甚高的轻狂,不认为一个来路不明的丑丫头值得爷爷的美言,他心里有些吃醋呢!
看著船板上躺著湿发半遮面的女孩,他轻哼一声瞄了两眼她尚未发育的瘦弱身躯,忽然提腿一踢,让半侧身的女孩正面朝上,露出泡过水的惨白面容。
说实在的,看到那张凄惨的脸,他著实吓了一跳,白得毫无血色,像具放了多日的死尸。
但是她的眼儿是睁开的,出奇的清亮,像是两颗水晶珠子镶嵌上去似的,毫无畏惧。
「你踢我?」
咦!死人开口了?「原来没死呀!小爷以为鱼虾有福了,有顿人肉大餐可食用,真是可惜了。」
「……你真丑陋。」空长了一副好相貌却是个心黑的,全无济弱扶倾的侠义之风,无道德可言。
一向高高在上,受人吹捧的凤扬尘怔了一下,一双媚人的丹凤眼眨了又眨,不甚理解地以为自个儿听错了。「爷爷,我出现幻听,找个大夫来替我诊诊脉吧!」
「呵呵,她嫌你丑呢!这娃儿有意思,爷爷中意,真是目光清明的好孩儿。」他这孙子太自负了,该有人挫挫他的锐气,磨去扎手的锐角。
「原来不是我耳朵出了毛病,是碰到瞎子,有眼无珠诋毁少爷我的潇洒风采,不怪你眼瞎目盲,人瞎了哪看得清楚,少爷风度好,不与你一般计较。」敢说他丑?果然有找死的胆量。
「住手,尘儿。」一道冷沉嗓音骤然响起。
两根成爪的指头停在杜清浅唯一可取的明丽双眸上方,只见凤扬尘化掌为钩,似乎要亲手掏出两颗黑玉眼珠。「爷呀!你看她多镇定,毫无惧色,肯定是个狠的,你就别好心了,万一救个白眼狼……」
他原先的用意仅在吓人,并非要挖人眼睛,即使祖父不出声他也会打住,这般好看的眼儿若是毁了多可惜,好歹多看几回才够本,但是这会儿他杀人的心情都有了,凤扬尘脸色铁青,最是风华无限的凤眼直勾勾地瞪著害他被骂的杜清浅,眼中喷射出灼人怒火。
「咳!咳!冷静,凤氏儿郎不打女人,我的好孙儿更是人中龙凤,定有宽以待人的雅量。」凤长京手中的玉珠不转了,以轻咳掩盖脱口而出的笑声。
饶是见过大场面的老人家,眼前的情景还是叫他莞尔,忍不住发噱,好久没被这些小辈逗乐了。
「她还不是女人。」他咬著牙。
「养养就是了。」不出五年,将是一代祸水。「你想养她?」凤扬尘的话中有著恨意。
「那也得看她肯不肯让爷爷养,爷爷的庄子大,不至于养不起一个丫头。」凤长京心中浮起一个雏形,很模糊,尚未成形。
「啊!松口。」她竟然咬他!凤扬尘瞪著面色白得像鬼的丫头,另一手握了又放,放了又紧,来来回回好几次。
「是呀!丫头,你别咬著我孙儿,他就那脾气招人厌,口上不积德,你咬了出口气也就罢了,别真的咬废了他手臂,老头子等著他娶孙媳妇,有生之年抱抱曾孙呢。」咬得真紧,好像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
凤长京忍笑说著,眼里带著一抹兴味,丝毫不同情孙儿的自作自受,兔子急了也会咬人,何况是刚落水受过惊吓的小姑娘,一咬还一踢,很公平,谁也不吃亏。
「奚世,去拿把刀来劈死她。」看她还咬不咬,想咬下他一块肉,牙口还得多练练!
一旁的奚世傻乎乎的,当真去取了一把惯用的九环钢刀,只是叫他平白无故的砍死人,还是个可怜兮兮的落难人,他的刀哪砍得下去,满脸无措地挠著腮帮子,不知该不该砍。
生性滑溜的乌参不敢笑,连忙将奚世拉开。有老太爷在,哪有他们这些奴才开口的余地,眼前看来横刀无用武之处,他们何必去凑这个热闹,同时开罪两位主子。
不过他这善看人脸色行事和见风转舵的圆滑,倒是令凤长京为之侧目,稍露赞许之色。
「云寂,去把雷大夫找来,就说咱们这儿有个小病人需要看诊,叫他把一身的本事使出来瞧瞧。」瞧著这女娃的「狠劲」就知她不是一般人,他非救她不可。
一名面无表情的玄衣男子忽地现身,没人瞧见他从哪儿蹦出,拱手恭敬地应了声是,随即如鬼魅般消失,来去无踪,快如疾风,叫人几乎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爷爷,你不会真要救她吧!」凤扬尘神情恼怒,清逸出尘的俊美面庞微浮暗青色。
一会儿,一身白衣不染尘的温雅男子迎风而至,身后跟著一名十一、二岁大的小药童,两手提著竹编的药箱。
「嗯!不错,有勇气,这小姑娘我欣赏。」见状,俊眉一挑,兴意十足赞道,微扬的嘴角泄露此时的愉悦。
「雷、仲、春——」他竟敢兴致盎然地看他笑话!
「不长你辈也虚长你几岁,小小的尊敬不会折了你的傲气,没有人敢打包票一辈子用不著我一门手艺。」雷仲春凉凉的警告。生意人也有明枪暗箭要躲,你死我活的拿命相拚的时候,尤其是银财满钵的百年世家,那眼红的人可多了。
他看也不看瞪他瞪得咬牙切齿的凤二少,迳自一翻衣袍下摆蹲下身,对著小牙锋利的小兽……呃!小姑娘察言观色,再以一指放在她的雪腕上,细细诊脉。
凤氏孙子辈并不多,凤扬尘上头还有二叔凤东陵所生的长子凤寒波,此乃大少爷,晚两年出生的凤扬尘便是少不更事,成日鬼混的无能凤二少。
「别怕,你获救了,我们不会伤害你,救你的人是凤氏家主,普天下敢为难他的人屈指可数。」不敢说完全没有。人若没了敌手,可是相当寂寞的。
「雷仲春,你药房里的奇花异草有一大半是我提供的,你应该先看看我的伤势,我可是被疯子咬了。」吃里扒外的家伙,胆敢漠视他。
「……送上雨前熙春和黄山毛峰的凤氏?」气声虚弱的江清浅松了松口,编贝牙口微染血渍。
雨前熙春、黄山毛峰?
她一说出口,不只雷仲春挑眉了,在场的凤长京及凤扬尘也眉头微动,颇有深意地注视神色狼狈却不失沉著的丫头,雨前熙春和黄山毛峰是贡茶,今年开春才送进宫的新茶,一般高门大户都不见得喝得到。
而她说得稀松平常,恍若随口一提,光凭那份气度,那份浑然天成的内蕴光华便可知,她的出身绝非寻常人家,更甚者和宫里有关。
可是看她那身穿著打扮,地位应该不高,顶多是贵人身边的旁亲,常年熏染出贵气。
「凤氏的好茶可不只这两样,白牡丹种的碧螺春更是茶中极品,一年最多只产七两,皇帝还喝不到呢!」雷仲春笑著往她口中塞入一粒苦涩的白色药丸,运气在她背上一顺,化开药性。
「父……帮我找……找贞秀,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不……不能让她喂了鱼虾……」一说完,她全身气力用尽,铺天盖地的晕眩席卷而来。
「我帮人是要有报酬的,你欠我的出诊费和药费一共是……啊!厥了,晕得真是及时呀!那我这笔看病的费用该向谁索讨?」他摩挲著下巴,一脸苦恼万分的模
「呵呵,雷大夫还在乎这点小钱,不过是点小风寒,几帖驱风散也就祛风散病了,哪用得上名贵药材。」想眶他银两,那是不可能的事。
「老太爷可是言轻了,小姑娘体内积郁的不只是寒气,还有胸口的淤毒,想必落水前另有一番凶险遭遇,她骇到了,也郁气不散,不下重本医治恐伤根本,寿短不过三十。」伤了内腑,轻者积郁成疾,药不离身,重者丧命,性命不保。
「有这么严重?」开口询问的不是面露沉思的凤长京,反而是讶异不已的小太岁凤扬尘。
雷仲春笑了笑。「如果再不把她身上的湿衣服换下来,我看连今晚都过不去,内伤加上高烧不退,好了也只会成为整天痴笑的废人。」
凤扬尘两道浓黑剑眉拢得高高的。「庸医,连个丑丫头也救不了……」
「别胡说了,雷大夫的医术有目共睹,不可起轻慢之心!云寂,把这位小姑娘抱进左侧的舱房,寻个妇人照料,为她更衣。」虽说年纪尚幼,男女大防仍不可不避。
「是……」云寂刚要弯身将人抱起,一道旋风似的身影蓦地将他推开,让他为之愕然。
「我来,这丫头敢咬我,看我饶不饶得了她。」晕了正好,可以任他为所欲为。至今敢在他手臂上留记号的,她是第一人。
有仇不报非君子,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他这渗血的牙印子就拿她的细皮嫩肉来还,看谁狠得过谁。
舔著臂上伤口未干的血,脸色阴恻恻的凤扬尘狠厉地夺过那具瘫软身躯,像老驴扛物般往肩上一甩,当成死尸一具,毫不怜香惜玉,在众人错愕的目光下将她扛进自个儿的舱房。
「他……会不会太急了?那丫头还没长成呢!」啧啧啧!才几岁的毛孩子就想开荤,思春早了些吧。
听了雷仲春的揶揄,凤长京一回神,呵呵直笑。「年轻人火气大,血气方刚,真能开窍也是好的,老夫一把年纪了,也想抱抱小曾孙怡情养性。」
两人相看一笑,自有不言可喻的妙趣。
「我去下下针,通通血脉,否则将来落下病根可就是我的过失了。」雷仲春大步一跨,笑意温若煦日,小药童辛苦地紧跟在后,走一步跑两步。
「狼崽子心狠手辣,我去劝说劝说,毕竟那丫头身娇体弱的,还是别闹了太过,万一把身子骨搞虚了,可就得不偿失。」凤长京咳声叹气,唯恐小孙子拿捏不当分寸,吓坏了人家小姑娘。
说穿了,其实不过是他们的恶趣味,想看看一向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天之骄子如何吃瘪,光是一个丫头就叫他暴跳如雷了,若是继续发展下去呢?真是值得期
「……啊——好痛,你……你对我做了什么,好大的胆子敢冒犯……」
舱房内传出娇嫩的怒斥以及一声闷哼,雷仲春一马当先的抢在前头,不落人后的凤长京也身手矫健的跟上,一前一后地进入舱房,见著房内的情景,两人先是一怔,继而连忙一人拉开骑在人家小姑娘腰上正欲「逞欲」的小孙子,一人扯过被褥盖住衣衫半褪的女娃,两个人谴责的目光同时瞪向不知悔改、目露凶光的凤二少。
他们只关注「身心受创」的小丫头,无人注意到凤扬尘的眼角肿了,有道小小被拳头扫过的瘀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