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天澜跟着罗刹夫人进了竹楼,楼内宛似富家的大厅,屋宇闳畅,陈列辉煌,中间隔着一座紫檀雕花嵌镶大理石的落地大屏风,四角挂着四盏红纱大宫灯,光照一室。厅旁两面竹帘下垂,尚有耳室,桌椅等家具,都是坚木镶竹,颇有古趣。一进楼内,屏后趋出四个年轻苗女,一齐俯身行礼,罗刹夫人吩咐了几句话,便各自退去。
罗刹夫人没有在厅内让客,当先引路,转过屏后,踏上一步楼梯,梯口早有两个苗女分拿着一对烛台照路。楼梯尽处,转过一个穿廊,筠帘启处,走进一间精致玲珑的屋子。
屋内并不富丽,只疏疏的几式精致小巧的桌椅,但是一进屋内只觉满屋子都是绿茵茵的,好象沉浸在一片湖光溪影之间。原来四壁糊着浅碧的花绫,点着几盏宫灯也是用绿纱绷的,连四角流苏也是淡湖色的。地下铺着细草编成的地衣,窗口一排青竹花架上,又陈列着几盆翠叶扶疏的花草,格外觉得雅淡宜人,沉沉一碧。
沐天澜不禁脱口喊出“好”来。猛地想起庙儿山下,和罗幽兰定情的小楼,也是绿绫糊壁,记忆尚新,不想又到了这种境界,人事变幻,实非意料所及了。
罗刹夫人听他喊好,微微一笑,拉着他手,笑说:“你跟我来。”她走到左边靠窗处,忽地呀的一声,推开一重门户,显出一个圆洞。洞门上向外一边也糊着浅绿花绫,和墙壁一色,所以一时瞧不出来。向里一面糊着紫绫,当洞垂着一幅紫色软幔。一掀软幔,立时冲出一种醉人的芬芳。
进了幔内,眼界立变!满眼紫巍巍的绀碧色。细看时屋内也没有什么华丽的布置,和外屋差不多。只多了一张紫檀雕花的大床、一张龙须席的矮榻,和几个锦墩。不过壁绫、纱帐、窗纱、灯纱,一色都是暗紫的,连四角陈列的盆花,也是深红浅紫一类。
罗刹夫人笑道:“这两间屋子,听说是九子鬼母住过一时。
我来时,只见屋内珠光宝气,陈列得象古董铺一般,地下壁上尽是腥烘烘的兽皮。看得头脑欲胀,一股脑儿被我收拾起来。恰好楼后堆存着许多绫罗锦缎,捡了几匹出来,指挥他们因陋就简的装糊了一下,勉强安身。你是贵公子,府上有的是崇楼锦室,到了这种野房子,怎的还赞好呢?”
沐天澜坐在一个锦墩上笑说:“我不是称赞屋子好,我赞的是光彩非常,慧心别具,一间浅绿,一间暗紫。在这初夏时节,一到这种所在,不由的令人意恬心畅了。”正说着话,床后忽然闪出灯光,一个青年苗女从床后一重门内,捧着一个青玉盘闪了出来,把盘内两杯香茗,放在沐天澜身旁的小几上,转身向罗刹夫人低低说了几句。
罗刹夫人说:“玉狮子,今晚累得你一路风沙,你先到床后屋内盟沐一下,回头我也要去更衣。”
沐天澜说:“不必!一路脚不沾地,宛如驾云一般,凉爽极了。胡乱擦把就得,你自便罢。”
罗刹夫人笑说:“我去去就来,你到我床上休息一忽儿。”
说罢,飘然进了床后门内去了。那个青年苗女,却在床后门内进进出出忙了起来。一忽儿搬出果子食品,一忽儿送上擦面香巾,面面俱到以后才悄悄走去。沐天澜独坐无聊在屋中随意闲踱,瞧见当楼两扇落地竹窗可以开动,想看一看楼外情形,便把两扇竹窗开了。原来窗外围着楼窗的走廊,四面可通。踏上走廊,脚下咯吱咯吱微响,所有扶栏廊板都用坚厚巨竹做的,凭栏四眺,月色皎白,清风徐引,不过三更时分。
天澜心想,人猿脚程真象飞一般,七八十里路程,不到两个更次便到地头。低头一看阶前两个人猿,兀自翁仲一般持矛挺立。那头巨虎却在阶下打着破罗般的鼾声,其余地方沉寂无声,只沿溪一排屋内,疏落落的透出几线灯光。
对面森森林影以外,危崖耸峙,直上青冥;山形如城,绕楼环抱。想不到这样奇幽绝险的所在,住着这样一位伏虎驯狮的绝世佳人。猛然想到驯狮二字,犯着自己“玉狮子”的新号,不禁暗暗直乐。他凭栏闲眺了一忽儿,信步向左走去。到了楼角边一看,这座走马式的围廊可从侧面通到楼背。想瞧一瞧后面景象,缓缓走去,走过了两三丈路。
蓦见身旁一扇纱窗内,烛火通明,窗内水声淙淙,窗纱上映出一个销魂蚀骨的裸影,丰肌柔骨,玉润珠圆,隐约可见。沐天澜吃了一惊,慌向后一退,可是也只退了半步,两只眼始终没有离开纱窗,两条腿也生了根,休想再迈一步,要细细鉴赏这幅活动的“太真出浴”图了!不!是“罗刹入浴”图。
沐天澜在窗外直着眼,弯着腰,从入浴鉴赏到出浴,才咽了口气。轻轻的蹑着脚步,一步一步望后倒退,直退到转角处,才长长的吁了口气,转过身来。不料一转身,那青年苗女正悄悄的立在扶栏旁,笑嘻嘻的直瞪着他。情知自己偷窥罗刹夫人入浴,都被苗女看在眼内,立时觉得自己面上,烘的直烧到脖子后面,羞得几乎想跳下楼去逃走了。
那苗女却向屋内一指,笑着说:“请公子进内用几杯薄酒粗莱,我们主人更衣完毕,便来奉陪。”
沐天澜只好低着头,三脚两步闯进屋内。不料走得慌忙没有留神,被挡路热烘烘、毛茸茸的东西绊了一下,几乎整个身子直跌过去,忙腰眼一挺,迈出去的右腿一拳,左足一起,身子站稳。那东西洪的一声怒吼,满屋震动,从地上站了起来。原来是头锦毛白额的大虎,在屋子里格外显得庞然巨物。
这一下,沐天澜吓得真是不轻。逼近虎身,急不暇择,一点足,倏的一个“旱地拔葱”。他也没有看清楼顶是什么样子,等到飞身而上,才瞥见屋顶天花板上,一平如镜的糊着一色紫绫,毫无着手之处,如果落下身去,依然是大虫身上。心里一急,两臂一分,施展轻功“大鹏展翅”,在空中愣把身子平起,背贴天花板,脚心在天花板上微一借力,燕子一般刷的向前横飞出去,身子正落在紫檀雕花大床的侧面。
罗刹夫人不知何时已浴罢出来,悄立床后,看他这阵折腾,格格的笑得直不起腰来。沐天澜大窘之下,兀自不放心,面红脖子粗的回过头来看那虎时,那名青年苗女手抚虎头,轻轻唤“阿弥阿弥”。阿弥依然静静的横卧窗前,只昂着虎头,睁着虎目,兀自瞅着沐天澜。
沐天澜这阵折腾真够瞧的,心里又慌又愧,痴立半晌,不知说什么是好了。
罗刹夫人忍住笑,风摆荷柳般走近身旁,拍着他肩膀说:“不必担惊,我们阿弥忠心耿耿,每逢这时候,便纵上楼来,睡在我窗口的。我们阿弥大有灵性,和寻常猛虎不同。经我吩咐过,你便是真个踹他一脚,它也不会和你计较的。你瞧,被你这一闹,害得我身上没有擦干,便奔出来了。”
沐天澜不禁抬眼一瞧,她身上苗装早巳换去,头上青丝如云,慵慵挽了个高髻,身上披好一件薄如蝉翼的淡青细丝宽袖长裙的宫衫,隐隐透出里面妃色亵衣,而且酥胸半露,芗泽袭人。一副仪态万方,俏脸盈盈媚笑,脉脉含情,宛如出水芙蓉,含露芍药。
沐天澜竟看呆了。罗刹夫人嗤了一笑,说道:“傻子,今天才知道你也是不老实的。天天有一位千娇百媚的美人儿陪着你,足够你瞧一辈子的了。还瞧我老太婆怎的?来罢,咱们喝酒去。”
罗刹夫人把沐天澜推在龙须席的矮榻上坐下,自己在侧首锦墩上相陪。榻前早已布署好精巧的玉杯牙箸,几色肴馔果品也非常鲜美可口。那名苗女便侍立一边替两人斟酒。那头猛虎已不在屋内,听得呼呼的鼾声,似乎在窗外走廊上睡觉了。
罗刹夫人朝沐天澜看了一眼,转身向苗女吩咐:“你们自去休息罢。”苗女退出以后。罗刹夫人笑道:“你刚才一阵折腾,是天罚你的。你知道不知道,谁叫你不老实,偷看人家洗澡呢?我早已知道你在窗外,我怕人猿误把你当作奸细下手伤害,特地派侍女来叫你的。你要知道,我这所竹楼表面看去,门户洞开毫无防备,其实无异铜墙铁壁,除去人猿、阿弥和几个苗女以外,谁也不敢踏进楼门一步。
外客到我这几间屋内的,只有你玉狮子一人。刚才你在窗外鬼鬼祟祟的偷瞧,幸而我有事调出去了一批人猿,楼前林内守卫的人猿比往常少得多。万一被它们瞧见你这种举动,它们不懂男女调情的勾当,误把你当作匪人。岂不是糟?这般人猿两臂如钢,力逾千斤,而又忠心为主,不顾生死。我怕你受委屈,慌忙匆匆出浴,叫侍女叫你。想不到你命里注定要受一点虚惊,在我屋子里大展轻功。害得我笑得肚子痛,你呀!现在我认识你了……”
沐天澜这时心神已定,面皮也老了一点。虽然被罗刹夫人调笑,并不害羞,很俏皮的说了句:“不睹罗刹夫人之美者,是无目也。”
罗刹夫人大笑道:“好!算你聪明。我记得对你说过这样的话,用我的话堵我的嘴、遮你的羞。好,现在我问你一句话,你到这儿来,是来瞧罗刹夫人之美呢?还是受人之托,救取独角龙王的性命呢?”她说时两道眼神逼定了他,嘴角上却不断的露出媚笑。
沐天澜却被她问住了,面皮上又觉着有点热烘烘了,忽地一触机伶,不加思索的说道:“美人不能不亲,英雄不能不救。英雄落于美人之手,亲美人即所以救英雄;所谓一而二,二而-者也。”说罢,抚掌大笑。
罗刹夫人忽地面色一沉,咬着牙向他点点头说:“玉狮子,现在你把你心里的计谋都直供出来了。亲美人是假意,救英雄是本心。但是这儿没有美人,美人在金驼寨,我这儿也没有英雄,只有一只狗熊和一窝耗子。我既然出了口,决不后悔!你就把那只狗熊和一窝耗子快去领走,你不必枉用心机,亲什么美人了。”说罢,拂袖而起,一阵风的抢到床前,倒在床上了。
沐天澜正在张嘴大笑,万不料落到这般地步。越听越出错儿,自己的笑声几乎变成哭声,最后张着嘴,哭笑两难,整个儿僵在那里。屋子里鸦雀无声的足有半盏茶时。
沐天澜难过已极,暗暗思索自己话里怎样的得罪她了?想了半天,才猛地醒悟,象独角龙王这种人,在她眼里根本不是英雄,和她相提并论已够不乐意了,自己又得意又忘形的信口开河,说了句“亲美人即所以救英雄”。好象明说亲近美人是手段,如果不为救人,便不必亲近这种美人了。在她一听,难免要误会上去。
何况她本来算定今晚我一人会面,完全是罗幽兰的计谋,处处防着我这一手。两下一凑,火上加油!“啊呀!我的天,我本心何尝是这样的呢!”他这一句话,本是心里的话,慌神之际竟从嘴里喊了出来。
不料他嘴上喊出这句话以后,床上的罗刹夫人突然一跃而起,在床沿眼圈红红的指着他喝道:“你本心预备怎样呢?预备把我和黑牡丹等一网打尽吗?你不说实话,休想出这屋子!”
沐天澜心想:你叫我走我也不走,不过这一问又是难题,今晚我这张嘴太难了。一个不留神,心里的话也会走了嘴,这叫我怎样解释才好呢?机会难得!再一迟疑,越闹越僵,便误了大事了。心里风车般一转,倏地站起身来,壮着胆走到床前。一歪身,贴着罗刹夫人坐下,低声说道:“我心里的事,没法出口。千言万语,只一句话‘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俗语说得好,‘惺惺惜惺惺’!什么叫计谋,那是白废!一万条计谋,抵不住一个‘情’字。”说罢,一声长叹,自己感觉眼内有点潮润,慌别过头去。
半晌两人都没做声,可是沐天澜的头渐渐的转了过来,但不是他自己转过来的,是一只滑腻温润的玉手,伸过去把他拨过来的。两人一对脸,屋子里真个寂寂无声了。虽然未必真个寂寂无声,但已两情融洽,不必再用口舌解释了。
经过一夜光阴,沐天澜对于罗刹夫人一切一切,依然是个不解之谜,只觉她情热时宛如一盆火,转眼却又变成一块冰。有春水一般的温柔,也有钢铁一般的坚冷;温柔时令人陶醉,坚冷时令人战栗。闹得沐天澜莫测高深,心里暗暗盘算好的一个主意,一时竟不敢直说出来。只好绕着弯子,探着脚步对她说:“你在这样深山穷谷之中,住长了毕竟乏味。你和一般苗匪又是气味不投,一个人独来独往,毕竟不妥。何妨……”
罗刹夫人不待他说下去,摇着手说:“你心里的主意我完全明白。我和罗幽兰性情不同,你想把我象画眉一般关在鸟笼里,根本办不到!此处也非我久居之地,我自己别有安排,将来你自会明白。我们虽然短短的一夜恩情,我那夫人的名号,现在总算有了着落,不致象从前做了许多年无夫的夫人了。
这所秘谷,从此也有了谷名,可以称谓‘玉狮谷’,纪念你到此的一段姻缘。你和罗幽兰趁此龙家事了,听我的话赶快回昆明去,滇南苗匪不久定有一番大骚动。你们沐府和龙家有一点渊源,可是两地相隔,鞭长莫及,何况你们势孤力弱,帮助不了人家,反而惹火烧身,这是何苦?昨晚你在岭上躲在一株松树后面,大约也听得一言半语,也可略窥一斑了。”
沐天澜道:“我只听得一个虬髯汉子略露口风,也想夺去龙家藏金。他却算定藏金在万两以上,不知是真是假?”
罗刹夫人笑道:“照我神机妙算,岂止万两?古人说‘漫藏晦盗’一点不错,可是我也是盗中之一。你回到金驼寨暗暗体察,便知分晓。你站了半天,只偷听得这一点事,未免可惜!”
沐天澜听得似解非解,便问:“那个虬髯汉子,究系何人呢?”
罗刹夫人说:“这人便是新平寨土司岑猛,明面上守着本分,骨子里窝藏着许多悍匪头目,最近和黑牡丹打得火热。飞天狐、黑牡丹一般九子鬼母部下,都和他秘密联络。岑猛野心不小,将来定必做出事来。
据我所知,还有你那位罗小姐,在九子鬼母死后,她暗地袭取秘魔崖的宝库,又收罗了许多九子鬼母的部下,在婆罗岩、燕子坡自成部落。自从你们两人结合以后,黑牡丹赶到燕子坡宣布她的罪状,她收罗的部下,立时被黑牡丹鼓动闹翻了窝,歃血为盟,誓欲取她项上人头。这种事也许不在罗幽兰心上,不过她袭取的珍宝定然不少,是否被黑牡丹囊括而去,便不得而知了。”
这种事沐天澜还是第一次听到,暗想她在滇南有这多仇人,真难在此久留,黑牡丹又与许多苗匪结合,自己的父仇一时未必如愿。罗刹夫人劝我们早回昆明,和岳父所见相同,看情形只可依言行事。但是罗刹夫人性情这样怪僻,一时说她不动;一夜绸缪便要分手,此后的相思够我受的。心里郁郁不乐,未免长叹一声。
罗刹夫人察音辨色,早知就里,向他笑道:“你小心眼儿里,定是恨我无情,不能如你左抱右拥的心愿。我猜对的不对?”
沐天澜说:“我不但舍不得分离,我另外还有一层心愿。
我自从碰着你,我自愧武功太浅薄了。说实话,我真想求你同回昆明,朝夕相依,多传授我一点真实功夫,想不到你这样决绝!”说罢,眼含泪光,几乎一颗颗掉下泪珠来。
罗刹夫人偎在他怀里,笑着说:“你这样儿女情长,怎能再学真实功夫?你和罗幽兰朝夕相依,于本身功夫已大有妨碍,再加上一个我,不出半年,滇南大侠传授你一点少林功夫,便要大大减色了。我留神你和黑牡丹交手时,气劲显得不足。不论哪一门功夫,全凭精、气、神修养凝固,尤其是我所学的武术,更是与众不同,最忌一个色字。
昨晚我已后悔,你不知道我的身子与别个女人不同。我练武功从道家调息内视着手,一呼一吸便能克敌,习惯成自然,全身都是功候。你我接近日子一久,于你却有大碍!你反以为得未曾有,难舍难离。其实……唉……这也不必细说了,只要你明白,我无情之处正是有情之处。你不妨把我此刻说的话,仔细想想,和罗幽兰也说一说,叫她明白明白这种道理。等到身体一弱再想补救便来不及了。”
沐天澜听得毛骨悚然,做声不得。罗刹夫人柔情蜜意的安慰了一番,立起身下楼而去。片时又进屋来,向他说:“照说此刻便应叫你和龙土司见面,但是其中有点关碍。我手下一般苗卒,我老怀疑他们替黑牡丹等在此卧底暗探,到了相当时期,我自有法子料理他们,但是你不能在他们面前亮相。
如果暗地把龙在田提上楼来,我们两人情形,也不愿落在他眼内。再说,我也不愿意让他进我屋子来。到了今晚约会时分,我自有法子送他们出去。你晚走一步,我派人猿仍用竹兜子送你到约会地方好了。不过到了日落时分,我有事要先走一步。我一切都替你安排好,你放心好了。”
沐天澜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先走一步,知道她不愿意出口的事,问也白问,索性一切不问,寸阴宝贵,只和她依依厮守,喁喁谈情。罗刹夫人看他痴得可怜,不忍过拂其意,也相偎相倚,让他尽情领略。
情场光阴格外过得飞快,到了日落岩背,罗刹夫人陪他吃过夜餐,换上苗装带上面具,便自别去。楼上只几个青年苗女小心伺候。沐天澜黯然伤神,几乎想哭,满腹藏着凤去楼空之感。好容易等到星月在天,起更时分,苗女报称竹兜子已在楼下等候,请公子下楼。
沐天澜无可奈何跟着苗女走下楼去,穿过大厅,阶下两头人猿守着一具竹兜子,已在等候。沐天澜坐上竹兜子,一声不响,抬着便走,依然往饿虎洞这条路出去。沐天澜觉察从竹楼一路行来,除出抬自己两个人猿以外,没有看到一个人猿、一只猛虎;几重要口守铁栅的人猿,暂时也改用苗汉看守,心里觉着奇怪,又想起日落时分,罗刹夫人带着人皮面具匆匆别去,其中定然有事。为什么这样匆忙,还带了许多人猿出去,便非自己所能猜想了。
思想之间,人猿抬得飞快如风,片刻已出了铁瓮谷。在层峦起伏之间,一路急驰,跑了一阵,听得不远溪流潺潺之声。竹兜子转过一处山角,穿出一片树林,便在一个岩坳里面停了下来。
沐天澜跳下竹兜子,一瞧面前插屏似的一座高岩,大约是座石岩。上下寸草不生,从岩顶上挂下一线瀑布。月色笼罩之下,宛如一条银线,把石岩划成两片。飞泉所在,汇成一个半月形深潭,约有一丈多开阔,沿着深潭都是参天古松,竹兜子便停在潭边。
沐天澜猛然想起昨天在象鼻冲岭上,罗刹夫人吩咐家将们约定迎接龙土司地点,大约便是此处了。正想着,抬竹兜子的一个人猿突然一声怪啸,霎时从岩后现出火光,步声杂沓,从那面岩角转出一队人来。
当先一头人猿举着一把松燎,领着那队人远远走来,沿着潭边越走越近。沐天澜也看出人猿背后一个衣冠不整,须发联结的大汉,便是独角龙王。后面一队人,当然是同时遭难的四十八个苗卒了。慌赶过去相见,嘴上喊着:“龙叔受惊,小侄在此。”
几日不见,龙行虎步的独角龙王变成猫头鹰一般,只惊喊一声:“二公子,龙某今天得见公子之面,可算两世为人。”
说罢,抱住沐天澜大哭。身后四十八个苗卒,其中尚有七八个蟒毒未尽,奄奄一息,背在别人身上的。
沐天澜吩咐他们在潭边干燥处所席地而坐,静候金驼寨来人迎接。在这一阵乱烘烘当口,沐天澜留神几个人猿时,竟自一个不见,连竹兜子也抬走了,只留下那把松燎,插在林口一块石缝上。火头窜起老高,发出必必卜卜的爆音。
沐天澜和独角龙王并肩坐在一块大盘石上,仔细打量独角龙王龙土司,面上青虚虚的,两颧高插,双眼无神,宛如害了一场大病。地上东倒西歪的一队苗卒,更是蓬头垢面,衣服破碎,活象一群叫化子,而且身上奇臭,连龙土司也是一样。
一问细情,才知道当时龙土司等被人猿挟进饿虎洞时,原已全受蟒毒,虽然轻重不等,可是连惊带吓,都已昏死。
等他们醒过来时,已被人关在一所很大的石屋内。只有龙土司囚在另一处所,每天在铁栅门外,有几个异样装束的苗汉送点茶水饭食,谁也不知道身落何处,怎会囚在石屋内。问那送饭苗汉时,始终一言不发,龙土司囚的所在,也是一般情形。
只有一次,龙土司碰见一个带人皮面具的苗妇,问龙土司藏金所在?龙土司抵死不说,苗妇便即走去。直到今晚,龙土司忽见一个人猿开栅进去,递过一纸条,上面写着:“看在沐二公子面上,一律释放!”纸条刚看清楚,进栅人猿蓦地拿出一条布帕,把他两眼蒙住,拦腰一把,挟起便走,直到铁瓮谷外,放下地来,解下眼上蒙帕。一瞧自己带来一队苗卒也在谷外,被那大力神般怪物,赶猪羊一般赶到此地。
想起前事,宛如做了一场恶梦,而且个个身软无力,勇气全无。
龙土司一问沐天澜到此情形,经沐天澜约略告知设法解救经过,龙土司才明白了一点大概。可是怎样和罗刹夫人几次会面,和自己冒险到玉狮谷中种种情形,沐天澜一时不能对他细说。
沐天澜和龙土司等在岩坳坐待许久,看看天色,五更将尽,竟自不见金驼寨的人们到来。沐天澜肚里明白,罗刹夫人既然冲着自己释放他们,决不致再生翻悔,龙土司不知内情,却暗暗焦急起来。两人站起身,立在高处向远处眺望。
又候了许久工夫,才听得远处隐隐起了人马喊嘶之声。
沐天澜回头一看插在石缝内松燎业已烧尽,只剩了一点余火,慌俯身检了一束枯枝,就那点余火燃着枯枝。龙土司明了他的主意,慌也照样拾了一束,撕下树上一条细藤绑紧,便成了一个火把。将火点着了,跳在高处向人喊马嘶的来路上,来回晃动。
果然那面望见火光,蹄声急骤似向这边奔来。不大工夫,一箭路外忽然火光如龙,现出长长的一队人马。似乎这队人马,以前黑夜趋行并不举火,望见了这面火光,才点起灯火来的。
那队人马旋风一般奔来,越走越近。当先两匹马坐着两个女子离队急驰,先行驰进岩坳。一忽儿到了跟前,却是映红夫人和罗幽兰。
映红夫人一看自己丈夫,弄得这般模样,一阵心酸,掩面大哭。罗幽兰却不管这些,一跃下马,到了沐天澜面前,一声不响,只向他脸上直瞪,偏是沐天澜手上举着一把枯枝束成的火把,火苗老高,把他脸上照得逼青。
罗幽兰满脸怨愤之色,在他耳边低声说:“你回头自己照照镜子,一夜功夫,把眼眶都呕进去了,这是怎么闹的?”说了这句,又跺跺小剑靴,叹了口气,咬着牙说:“我真后悔,悔不该叫你一人和那女魔王打交道,可是一半你也乐意跟她走呀!”
沐天澜面孔一红,无话可答,勉强说了句:“你们怎的这时才到,把我们真等急了。”
罗幽兰面寒似水,并不理他。向一般囚犯似的苗卒看了几眼,便问:“罗刹夫人怎的不见?”
沐天澜说:“根本没有同来。在日落时分,早已离开秘谷,不知她到什么地方去了。”说话之间,后面大队人马已到。
映红夫人立时发令,把带来的十几匹空鞍马匹牵来,让沐天澜、龙土司和遭难的几个头目乘坐,其余尚能走的跟着队伍走,有病不能走的,轮流背着走。分派已毕,向罗幽兰附耳说:“妹妹,这种地方不能久留。罗刹夫人方面的人,一个不露面,我们带来的话儿,怎样交代呢?”
罗幽兰私下和沐天澜一商量,沐天澜才知二千多两黄金已经带来,黄金打成金砖,每块二百多两重。虽然只有八九块金砖,却非常压重,需要多人轮流分挑着赶路。好容易挑到地头,却没有人交付,这倒是一件为难的事。
正在商量办法,突然一枝羽箭吓的插在映红夫人面前的土地上,箭杆上绑着一个纸条。大家吓了一跳!急抬头探视飞箭来路,似乎从松林内树上射下来的。可是月色稀微,松林漆黑,只一片簌簌松声,无从探查迹象。
罗幽兰俯身拔起箭来,取下纸条,映着火燎一看,只见上面写着:“谨赠玉狮子贤伉俪程仪黄金二千两,希即哂纳。罗刹夫人”这几个字。映红夫人当然也看到了,笑道:“这位女魔王真奇怪,闹了半天,又这样慷慨了。这倒好,我们正愁没有交代法子,两位不必客气,原担挑回好了。”
罗幽兰却向沐天澜说:“这事大约她早和你说过了。”
沐天澜摇头说:“没有,如她早已说过,我何必同你们商量交代的办法呢?”
罗幽兰说:“这是她表示一尘不染,天大交情都搁在你一人身上了。但是……”
沐天澜在她耳边抢着说:“但是这批黄金我们怎能收下?先挑回去再说好了。依我看,字条上程仪两个字倒有关系,表示劝我们早回昆明的意思。我有许多话,回家去再向你细说罢。”
沐天澜、罗幽兰、龙土司、映红夫人一行人等,回到金驼寨时,已是第二天的上午。一路回寨,轰动了金驼寨全寨苗民,人人传说沐二公子救回了龙土司和四十八名勇士。龙家苗男女老幼,把沐二公子当作天人一般,沿路都站着许多苗民,拍手欢呼。
龙土司一回到寨内,土司府门外挤满了人。照例独角龙王龙土司应该亲身出来,安慰众人一下,可是龙土司这一次死里逃生,认为丧失了以往的英名,有点羞见父老,而且身子也实在疲乏得可以,蟒毒未净,也许还在体内作怪。只好映红夫人出来,对众人说明:“龙土司应该好好的静养,才能复原,过几天再和大家见面。”苗民们听了这话,才各自散去。
大家一夜奔波,需要休息,龙土司脱难回家,夫妻子女自然也有一番悲喜。罗幽兰、沐天澜夫妇一天两夜的隔离,也起了微妙复杂的小纠纷,两人在楼上并没有休息,却展开了谈判。
罗幽兰坐在沐天澜身边,一对妙目只在沐天澜面上用功夫,好象要从他的五官上,搜查出他一天两夜的经过详情。
无奈他面上,除去一对俊目,略微显得眼眶有点青晕以外,其余地方依然照旧,毫无缺陷。
这时沐天澜象个病人,罗幽兰象个瞧病的大夫。望字诀原是瞧病第一步必经的程序,紧接着使用了问字诀,这位大夫关心病人太深切了。
她自己先长长的叹了口气:“嗳——我现在还说什么呢?龙土司和四十八名苗卒,救是救出来了,大约此刻他们夫妻子女眉开眼笑的在那儿快乐了。你呢?自然两面风光,既博得救人的英名,又多了一个红粉知己!只苦了我,作法自毙,哑巴吃黄连,只落得伤心落泪,有苦难说。
自从那天你走后,家将回来禀报,得知你跟着她走了。
直到昨夜五更以后,见着你面为止,一颗心老象堵在腔子口,魂灵也似不在我身上。这两间屋子的地板,大约快被我走穿了。一天两夜工夫,何曾睡过一忽儿。如果今天你再不回来,我也没有脸到罗刹夫人那儿找你去,还不如自己偷偷儿一死,索兴让你们美满去吧!”说罢,珠泪滚滚,立时,一颗接一颗簌簌而下。
沐天澜大惊,把罗幽兰紧紧的拥在怀里,没口的说:“兰姊,兰姊!你不要生气,我们是拆不开的鸳鸯。我这点心,惟天可表!我和罗刹夫人同走了一趟,为大局着想,完全是一时权宜之计。如果兰姊事先不同意,小弟斗胆也不敢这样做。我们夫妻与人不同,兰姊也是女中丈夫,难道还不知小弟的心么?”
沐天澜还要说下去,罗幽兰已从他怀里跳起来,玉掌一舒,把沐天澜嘴堵住,小剑靴轻轻一跺,恨着声说:“好了好了!不用说了,我早知道你要这样说的,算你能说,绕着弯儿说得多婉转,什么为大局着想哩,一时权宜哩,干脆便说:‘这档事,是你叫我这样做的呀!’好了,我也知道你的心,对我变心是不致于的,只是见着那个姊姊,便忘了这个姊姊罢了。你们男人的心呀!”
她说到这儿,堵着嘴的玉掌,本来当作盾牌用的,此刻玉掌一拳,单独伸出春葱似的中指,好象当作矛尖子,狠狠的抵着沐天澜心窝。恨不得把这个矛尖子,刺进心窝去,把他心窝里的心挑出来,瞧一瞧才能解恨似的。
如说罗幽兰的武功,这一个玉指真要当作矛尖子用,也够沐天澜受的。无奈这时她浑身无力,一片柔情。柔能克刚,却比武力厉害得多。而且这时她实行孙子兵法“攻心为上,攻坚次之”。她一切都照这样的兵法进行,而且兵法中掺合着医道,上面一番举动,是医生问字诀的旁敲侧击功夫。她要从这个问字诀上,问出沐天澜的心,然后还要对症下药,比大夫略问几句病家浮光掠影的话,相去不可以道里计。
不过大夫瞧病是“望、问、诊、切”四字相连的,现在罗幽兰先“望”后“问”,也许还要实行“诊、切”。不过这种诊切,大约和医生在寸关尺上下功夫的,大不相同。究竟在什么地方诊切?大是疑问,也就不便仔细推敲了。
罗幽兰掏出一条丝巾,拭了拭泪珠,又微微的叹了口气。
侧身坐在沐天澜身旁,用手一推沐天澜身子,说:“喂!怎的又不说话?昨晚见着你时,你不是说有许多话回来说么?不过我得问问你,我们两人什么事,都被你罗刹姊姊听去瞧去,我真不甘心。
你既然知道我们是拆不开的鸳鸯,你得凭良心,把一天两夜的经过有一句说一句,不准隐瞒一些儿。便是碍口的事,也得实话实说。这样,我才心气略平一点。倘若你藏一点私,我也听得出来。你不必顾忌我,我不是早已说过一眼开一眼闭?这是我的作法自毙,不能怪你。只要你对我始终如一,把经过的事和盘托出,我便心满意足了。”
这一问,沐天澜早在意料之中,但是措词非常困难。暗想我们这样恩爱夫妻,实在不能隐瞒一字,可是女人家总是心窄,直奏天庭,也感未便。为难之际,猛然想起罗刹夫人告诫保重身体的话,这一层说不说呢?说就说罢。与其藏头露尾,暗室亏心,还不如剖腹推心,可质天日。不过大错已成,自己总觉对不起爱妻,无怪她柔肠百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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