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佳境是人间
云逸听到那语声之后,脸色一变,清叱一声,飞身飘出殿外,林淇连忙也跟了出去,但见荒草的乱石堆上站着一个白衣人,黑髯如漆却是费长房!
云逸一脸愤色怒骂道:“老魔头,你来迟了,还要胡说八道……”
费长房哈哈大笑道:“云仙子此言差矣!老夫跟你约好是天明鸡鸣之后,再找不到你就算输,只要在鸡鸣之前,不管老夫甚么时间到达都不算迟……”
云逸不禁为之语塞,费长房又大笑道:“老夫现在已经找到你了,不知能否算胜?”
云逸脸上忽红忽白,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林淇忍不住问道:“仙姑,你就是跟他订的约?”
云逸无可奈何地点点头,费长房又得意地道:“你现在该把赌注交出来了吧!”
云逸铁青着脸,既无动作也无表示,林淇忍不住又问道:“赌注是甚么?”
云逸不作声,费长房却高兴地笑道:“一点小玩意,而且那东西现在对云仙子来说已经没有用了……”
云逸怒叫道:“胡说……”
费长房奸笑道:“仙子何必还要狡赖呢!老夫刚才已经说过了,仙子既然已经……”
云逸神色突地一变,厉声叫道:“老魔头,你敢再胡说一句……”
费长房耸肩干笑道:“不说就不说,可是那赌注老夫已经嬴定了,仙子此刻所得比那东西珍贵多了,何必还要……”
云逸铁青着脸,在怀中掏出一个小布包,厉声叫道:“给你好了,别再废话了!”
费长房笑嘻嘻地伸手来等着,云逸朝林淇瞟了一眼,终于一咬牙,将那布包朝费长房掷了过去!
费长房满脸欢欣地接住布包,蓦觉眼前人影一晃,一股劲风袭向面门,连忙伸手一格,劈向那人的手腕。
谁知那人的招式十分怪异,反劈一抡,居然对他手劈攻势全部封死,接着胸前袭进一股潜力!
费长房大惊失色,连忙鼓足真气,准备硬抗一下,可是那人十分乖巧,劲道仅在他胸前微微一触,立刻飞退后,同时他觉得手上一松,那布包也被对方抢去了。
等他看清那抢夺布包的人时,神色不禁一变。
原来那人正是林淇,他一手绰住布包,一手布势微屈,脸上笑嘻嘻地道:“费长房,算你运气好,假若我手上有一支剑的话,现在你已经穿心而死了!”
费长房又急又怒,大叫道:“小畜生,你……你在找死!”
林淇含笑道:“你不要神气,现在我可一点都不怕你,刚才攻你的那一招只是开始,你若是不服气,我还有几式更厉害的!”
费长房气极反而说不出话,原来他们二人在攻守之间,虽然都是徒手,用的却全是剑招,费长房使的是天魔十二式中的一招,林淇使的却是花燕来所传的伏魔四式中的一招“风生树下”,刚好可以克制住他,所以才能点中他的前胸,趁机掠走他的手中之物!
由于是以指代剑,双方自然都无法使出这些招式的真正威力,也是林淇略沾即退的最大原因。
因为这些招式只有用在剑上,化为指功,纵然可以得手也只在于功力之深浅,林淇用式虽精,火候却不如费长房,硬抗下来,也许吃亏还是他。
费长房一招受挫,到手的东西又被抢走了,羞怒之下,大喝道:“小畜生,那贱妇不过只传了几手剑法,老夫岂足惧哉……”
林淇哈哈一笑道:“费长房,你别嘴上硬,就凭我那几手剑法已足够对付你的了!”
费长房用眼上下望了他几下,林淇连忙又笑道:“你可是以为我此刻没带剑,便奈何不了你?”
费长房口虽不言,目中的表情很明显的就是那个意思,林淇心中暗惊!深悔不该将宝剑毁断丢掉,表面上仍十分平静地道:“我此刻虽无长剑,可是怀中却藏着一柄斩金截铁的短匕,真要施展开来,那威力并不比长剑差!”
费长房见他怀中凸出一根长形的东西,与匕首的样子差不多,心中拿不定他说的是真是假,因此目光游移不定!
林淇口中虽然说得雄壮,心下却也在暗跳不止,因为他身上根本就没有武器,那微凸的东西正是柳无非传给他的金箫,可是他知道此刻万万慌张不得,费长房唯一忌惮的便是伏魔四式。
第四式剑招非剑器无法竟其全威,因此他只有唬他一下了!
林淇双手背在身后,抬眼向天,装出一番悠然的情状。
费长房却渐渐地被他的从容慑住了。
两个人相持良久,费长房不禁略感泄气地道:“小子,当初在王屋山中,老夫要取你性命易如反掌,可是老夫总是爱惜你这分人才不忍心下手,想不到今天你竟如此对我……”
林淇微微一笑道:“你我之间,最好莫谈恩怨,你对我甚么用心你自己明白,而且我之所以上王屋山,是因为你掳劫了娃狄娜而引起的,我离开王屋山,是从你的地牢中自己脱身的,也许你对我有过一些小惠,却远不如你加诸我身上的迫害!”
费长房十分震怒,厉声大叫道:“忘恩负义的小畜生,你以为老夫真怕你不成!”
两臂一抖,骈指如风,又抢攻过来,林淇知道自己在功力上要比他差多了,因此不愿跟他硬拚,脚下轻错,避开指上的主力,然后手抚腰间,装模作样地道:“你若是再不知进退,我就要用剑对付你了,虽然花燕来前辈的功力已经恢复,她发誓要自己找你算账,可是你把我逼急了,我也管不得那么多!”
这句话原是林淇随意诌出来吓吓他的,然而费长房的反应却大出他意外,神色立刻大变,急声道:“你……这话是真的?”
林淇干脆再唬他厉害一点,因此笑笑道:“我何必骗你,连进已经落在你的手中,花前辈的情形你应该很清楚,我再告诉你一个很不利的消息,你的女儿费冰已经跟梅华联成一气,目前她已与花前辈释尽误会,母女相逢,要是她们知道你从前种种不义之行,你可是吃不了兜着走……”
费长房脸色变得更为难看,口中发出一声低啸,可是他的眼睛仍恋恋不舍地望着林淇手中的布包,声音中带着一丝哀恳道:“小子,你那东西拿去了毫无用处,对我却关系极大,你还给我吧!”
林淇也不知道这布包中究竟是甚么?可是他在费长房的神情上看出它的重要性,因此轻轻一笑道:“不行!假若这东西对你有利,便是对花前辈有害,我身受花前辈成全之德,不能帮着你去害她……”
费长房的青筋都急得爆了起来,大叫道:“小子,你怎么不要脸,那是我赌赛赢来的东西……”
林淇哈哈大笑道:“你这话讲得才不要脸呢!这东西虽是赌注,然而是我先找到云仙姑的踪迹,赌赛是我赢的,赌注自然也该归我才对!”
费长房怒叫道:“放屁!你又没有跟她约定赌赛,凭甚么要赢得赌注?”
林淇微微笑道:“你们在定约之时,可曾规定第三者不得参加?”
费长房不禁怔住了!良久才道:“这……用不着规定,像这种音律之争,外人参加也没有用……”
林淇笑道:“凑巧我对音律也勉强解得一、二,遇上你们这种盛会,不参加岂非太可惜了……”
费长房实在没话说了,狠狠地盯他一眼,阴毒地道:“小子,你记住好了,从今以后,你我永远没有完的……”
林淇朗声大笑道:“我绝不担心这一点,论岁数我比你年轻得多,因此我有足够的时间跟你磨下去,将来只有我看你倒下去……”
费长房神色一寒,转过身来,疾奔而去……
云逸见费长房居然就此走了,倒是一怔道:“这老魔头武功已臻化境,怎么会甘心受你的气?”
林淇微微一笑道:“论武功我的确比不上他,可是我刚好会几手专门克制他的剑法,使得他不敢跟我硬拚……”
云逸这才点点头,脸上微露忧色道:“可是你跟他作对仍为不智之举,他心智狠毒……”
林淇漫不在乎地摇摇头道:“没关系,反正我也活得很不耐烦,有个人作作对也是件好事,至少我不会闲得无聊……”
云逸白了他一眼,轻轻地道:“像你这样的人也会有闲得无聊的时候?”
林淇略顿道:“仙姑这话怎么说呢?”
云逸微微一笑道:“贫道以为如你目前的年岁与造诣、机遇,应该是生命最充实的时候……”
林淇轻轻一叹道:“生命的空虚与充实并不在乎年岁,忧虑与烦恼也并不是随着岁月而增加……”
云逸一笑道:“你烦些甚么呢?情乎?爱乎?功名乎?”
林淇摇头叹道:“都不是!我一生中跟这些都没有缘分?”
云逸也摇头道:“我不信!以你的条件,应该不乏倾心的佳人……”
林淇苦笑了一下道:“仙姑是个出家人,这些事告诉你也不会懂的!”
云逸将美目一抬道:“你这话似乎太武断了,出家人对俗情的了解,也许比世人还要深刻……”
林淇动容道:“仙姑的话不错,唯其知之深,才能拒之坚!”
云逸微笑道:“那你可以回答我的话了!”
林淇想了一下,才微带惆怅地道:“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有几个女子的确对我很好,她们也很美丽,可是……我却无法接受她们的感情!”
云逸颇感兴趣地道:“为甚么?是她们不够爱你的条件吗?”
林淇笑了一下道:“仙姑这话问得真好!使我知道该如何回答你的话了,爱情应该是没有条件的,她们为了我合乎条件而爱我,她们本身也具有了可爱的条件,可是,这些条件并不能产生爱情,互相因为有所爱而生出的爱情,只能算是一种买卖……”
云逸的眼中闪出明亮的光芒,出神地道:“高明!高明!这是贫道所听过最高明的理论,那么照你说来,如何才是真正的爱情呢?”
林淇想了一下道:“这很难说,当我们遇到一个异性,不为了任何原因,爱情自然生自心中,对方若也有同样的反应,这两个人之间才能生出至上至美的爱情!”
云逸忽以异声道:“你心中有这样的对象吗?”
林淇摇摇头道:“没有!我相信到现在还没有。”
云逸忽而一笑道:“你永远都不会遇到这样的人!”
林淇连忙道:“为甚么?”
云逸庄容道:“因为你对爱情的感受方法错误了,真正的爱情也许并不需要条件,可是爱情的发生绝不会如你所想的那样由无中生出有来,爱之来临,像蚊子在你身上叮了一口,当你感到痒时,它已经叮过了!”
林淇莫名其妙地道:“仙姑这解释太玄妙了!”
云逸笑笑道:“你仔细想一下,就会明白它毫无玄妙之处,我不妨说得明白一点,爱情之感觉,乃在你已经获得它而又失去它之后,当你自己的生命到了尽头,或是那个爱你的人死去之后,你才会知道过去所得的感情是多么丰富与美好……”
林淇仔细地想了一下,才动容地道:“我明白了,最美的感情是保留在回忆里,它存在于过去而非未来!”
云逸点点头道:“可以这么说吧!”
林淇不禁叹了一口气道:“那么在现在的生活中,是永远都无法摸索到它了?”
云逸又点点头道:“是的,不过人假如明白了这个道理,他就该把握住现在,珍重所能得到的,追求所得不到的!”
林淇若有深思地道:“仙姑的话我还有一点补充,得到的愈多,回忆愈丰富,得不到的愈多,回忆却更美丽……”
云逸的脸上浮起奇特的神情道:“你的想法比我更深刻、更透彻……”
林淇被她说得倒有点不好意思,沉默片刻,才想起手中的小布包,又把它递回给云逸道:
“仙姑请把这个收回吧!”
云逸并不接回,摇头拒绝道:“这是你赢得的赌注,我不能收回!”
林淇也摇头道:“我之所以把它抢回来,并没有得到它的意思,只是怕那老魔头得去了,更助长他的凶焰,其实我连里面是甚么东西都不知道……”
云逸笑了一下道:“里面是一块顽石!”
林淇怔然道:“一块顽石?那老魔头为何要如此重视……”
云逸笑笑道:“这可不像普通的石子,它来自大须弥山之阴,聚地府五气之精,凝结成这么大一点,至少也有几千年的岁月,寻常人佩之,可以祛病延年,修道人得到它,尤有意想不到的妙用,因为它可以帮助抵制心魔的侵袭,进而达到元神与躯体分离的身外化身之境界……”
林淇讶然道:“难怪费长房要急于得到它了,只是我不是修道人,它对我一点用都没有,倒是仙姑还用得着它……”
云逸忽而脸上一红,轻声道:“我也用不着了,因为我现在才发现与道无缘!”
林淇又不懂了道:“仙姑是个出家人,怎么会与道无缘呢?”
云逸轻叹道:“修道像是爬一座崎岖的高峰,一个人的道心与根基就是体力,有的人在开始的时候就知难而退,有的人可以支持到一半,也有人在将要到达时而失足,所以从古至今,尝试者千万,成功者几稀……”
林淇不肯放松地追问道:“那仙姑是……”
云逸立刻接口道:“我可以算是半途而退,也可以算是个失足者……”
林淇又不懂了,可是云逸继续解释道:“说我是半途而退,是因为我的确已无上进的能力,说我是失足,是因为我开始选择这条路就错误了,你若是有过登山的经验就会明白我的话了!”
林淇点头道:“我明白了,登高峰而俯首脚下,固然觉得世界很小,可是举头一望,远处仍有更高的山峰,那似乎是一条永无尽头的路!”
云逸讶然道:“想不到你的悟性如此之高……”
林淇想想又接口道:“话虽如此说,然而人只要坚持锲而不舍的精神与毅力,总有一天会登上那最高的山峰的!”
云逸一叹道:“也许有此可能,可是登上之后又如何呢?”
林淇摇头道:“我不知道,我不是个修道人!”
云逸道:“我可以告诉你,那上面是个无比寂寞与冷酷的世界,除了满眼的冰雪外,你只能看见仰不可接的天空,那时你对已经所花的努力会很后悔,原期有所得,结果却一无所得,等到你觉悔想下山时,生命已经虚渡了!”
林淇想了一下,忽然道:“仙姑为甚么要跟我谈起这个问题呢?”
云逸道:“这话题是自然而然地谈起的,然而对你的影响却十分重要,因为你能在我的笛曲中领悟到其中的空灵意界,足证你心中已萌了出世之念,你还记得我那笛曲的名称吗?
它叫迷踪神曲,知其为迷径,你就不该再往里面闯了!”
林淇将手一拱,感激地道:“谢谢仙姑,你给了我很宝贵的指示……”
云逸将脸一红苦笑道:“应该由我谢你才对,是你将我从迷境中引导出来的,尘世的生命远比一切都美好而充实,希望我还没有失去的太多!”
林淇又顿了一下道:“本来家师曾命我以箫曲向仙姑与‘鼓王’雷天尊请教一番的,雷天尊已经碰过面了,只可惜拘于许多原因,大家未能尽情一较……”
云逸动容地道:“我一直也想有这个机会……”
林淇道:“雷天尊现在大概在临潼,仙姑若有兴趣的话,我们不妨一起去找他,笛、鼓、箫三音齐奏,一定是场很有趣的盛会!”
云逸欣然色动,几乎要同意了,可是她想了一下却摇摇头道:“你先去吧!我还要等几天,最迟不出半个月,我一定到临潼来与你们会会。你们愿意等,不妨等我来了大家再开始,否则你们先比高低也行!”
林淇微感失望地道:“仙姑目下有甚么要紧的事吗?”
云逸的脸又红了道:“是的,由出世到入世,我必须先在心理上作一番准备与学习,才可以慢慢习惯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