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两利回到神霄宝殿寝室。
他坐于铜镜前,不断瞧着镜中自己脸上鳖形胎记。
为了此胎记,他已付出太多。
夜惊容的刺激,让他起伏难捺,心头想着:如果除去它,一切不就恢复正常?
他抓得一把利刀,不断往头上胎记比去。
如果切下这层皮,是否留下疤痕?亦或是一刀下去,通灵能力也没了?
小时候他曾挑过一次,然却因太疼而作罢,此次要挑,得痛下决心才行。
通灵有何用处,自己已具阴阳眼,没了通灵,照样仍能一窥阴阳两界,还是把这胎记除掉吧……
思考过后,宋两利已决定动手解决背负十余年包袱。
他当真鼓起勇气,一刀即往眉心划去。
宋两利猝地中邪般哎呀倒地昏迷。只觉得脑门浮起绿龟法王佛陀像,他责言道:
“这么没耐性,给点刺激便受不了!”宋两利道:“已背负十七年,你要毁了我不成!”
绿龟法王道:“没办法,你的命就是如此,认命吧,胎记除不掉的!认命吧!”
绿龟法王越说越响,天地开始旋转,法王戏谑笑声不断,终于闪身不见。
宋两利悠悠醒来,直觉眉心有点疼,且有血湿感,爬起来照向镜子,刀痕并不深,只渗得几滴血,已结痂。
他苦笑不已,难道想自我清除胎记都不可得?随又想及世上亦鲜有人除去胎记,实是无力感。
他顿坐下来,千头万绪,不知该如何是好。
又能如何?
一鼓作气都无法切下它,此时气已弱,如何还能动刀?
宋两利轻叹一声,丢下利刀,拿起金创药敷向伤口,喃喃念着认命吧,哪天找得什么名医再说了。
额上一道疤,心头一道痕,永无法磨灭。
敷妥伤口,一身疲惫,正待休息,忽闻得住持善灵道长传话,要他前往殿厅替人解厄。
宋两利苦笑,自己都解不了厄运,怎还帮得了他人?然他天性善良,且童年受过苦,每每三更半夜有人要用餐,都得起来煮食,现在状况算是轻微了。
他道:“马上过去!”
深深吸气,立即排除郁闷情绪,好歹已过得十数年,又怎越来越在乎。瞧瞧镜中自己,自嘲说道:“独一无二,顶酷地,说不定未来会流行呢!”
苦中作乐,拿了符带绑上,穿上干净道袍,恢复往昔自信,始往前殿行去。
已是晚膳休息时分,谁会前来祈求收煞?
及至殿前,忽见一女子盘坐神前,头发下垂,见不得脸。
宋两利道:“你要解煞?”
那女子颔首:“我中邪,睡都睡不着,还不时作噩梦,小师父请帮忙。”
宋两利道:“我看看。”
他亦盘坐女子前面之蒲团,问道:“可有前去不干净地方?”
那女子道:“有……”
宋两利道:“哪里?”
那女子呃地犹豫是否说出。
宋两利感应对方想法,怔道:“你去妓院?”
那女子稍愣,终于颔首。
宋两利终觉对方不敢正脸见人,恐是此原因,道:“那地方少去为妙,我看看你是否中邪……”两眼凝神往女子全身瞧去,总觉干干净净,道:“大概没有恶灵附身,否则它是进不了神殿的。”
那女子道:“可是我常作噩梦……”
宋两利道:“我看看……”当下运起通灵感应对方脑门,希望找出原因。然这一感应,宋两利怔道:“你是苏小凤,在耍我?”
那女子突地呵呵笑起,长发一翻,果然是古灵精怪家伙。
苏小凤笑道:“你真会通灵啊!”
宋两利突地起身,冷道:“我已经被耍得很累了,你若还想耍我,可没时间陪你玩!”
甩头即走。
苏小凤急道:“等等,我有事向你说!”
宋两利不理,走得更快。
苏小凤追前几步,见得对方就要溜入后,急道:“我知道你母亲是谁!”
此话宛若青天霹雳,轰得宋两利七荤八素,十数年未曾敢想之事,竟然那样突兀得冷酷揭向耳门。
宋两利几乎把持不住,急忙转身:“你说什么?”犹自不敢接受是真,更怕对方开玩笑,激激颤颤揪在那里。“你知道我娘下落?”
苏小凤见其反应,颇为得意:“不错!碰上我,算你福气!”
宋两利急道:“她是谁?她在哪?”迫不及待,感应神通自动发作,直摄得对方脑门想着一名多愁善感女人,然想进一步感应,却因对方狎谑笑着而冲散。
苏小凤道:“你没办法通灵猜知她是谁,因为我也很久没见过她了!”
宋两利急道:“你说啊,我去找她!”
苏小凤邪笑道:“除非你答应我一件事情!”
宋两利道:“什么条件?”
苏小凤四处瞧瞧,觉得守卫皆甚远,始低声道:“以后将皇上所有一举一动告诉我!”
宋两利道:“这不是叫我当间谍?”出卖皇上,很难办到。
苏小凤道:“要不要随便你!”
宋两利忽而运起通灵术想摄得对方思绪,苏小凤干脆唱歌不想此事,宋两利无法摄知,冷道:“我娘可以慢慢找,皇上却是出卖不得,我不能答应你!”
说完回头便走。
苏小凤一愣,急道:“回来回来!条件好谈!”
宋两利转身盯着她,道:“我甚至怀疑你说话之真假!”对方若随便找得一人冒充,只要串通妥善,自己未必能发现真假。
苏小凤道:“当然是真的!看在我们还有亲戚关系,条件可以慢慢谈,丢着你母子不管也非我的为人,走吧!”
手一招,往前行去。
宋两利自对母亲有莫大吸引力,已跟她行去。
行行转转,已抵一栋写着“张府”豪华宅院。
守卫见及苏小凤,拱手拜礼。
宋两利但觉这家伙竟然也是豪门高官后代。
苏小凤引领宋两利进入一座典雅小园。
只见得湖边小山般石柱题有“苏园”两字,左下角落款“东坡居士”,原是大文豪苏东坡所题。
苏小凤带人前往石柱前观鱼亭,示意坐下。指着石柱,道:“这就是你的祖宗。”
宋两利莫名不解,道:“我是石头生的?别瞎闹!”
苏小凤笑道:“你姓苏,跟我同姓。”
宋两利瞄她几眼:“你该不会说你是我娘吧!”
苏小凤斥笑道:“神经病,我二十七岁,你已十七八岁,难道我十岁便生小孩!”
宋两利道:“要我认祖归宗,总该有个理由!找块石头恐怕不行。”
苏小凤道:“你娘就是我堂姊,叫苏小灵,我爹和苏东坡是表亲,叫苏元,你娘的爹就是你的外公叫苏明,所以我们的列祖列宗是一门书香加忠烈。”
宋两利道:“那苏东坡是个官儿?”
苏小凤喝道:“连祖宗都不晓得?他官位可大得,比现在的蔡京远大,不但如此,我爹和你外公也很大,而且还是文武全才。尤其你外公武功高得厉害,是五台派高手,所以你娘也不差。”
宋两利道:“你总该先说我为何跟苏家沾上关系……”否则说得天花乱坠无用。
苏小凤道:“就是你头上乌龟胎记,我才敢认你!”
宋两利摸摸脑袋,想及昨夜她发现胎记时那股激动表情,恐怕应有所觉,道:“如果她是我娘,为何会-弃我?”
苏小凤叹道:“或许也是无奈吧……”回想往事,缅怀良多。道:“当年你娘二十来岁,我才八九岁,她是逗着我的,当时就住在这苏园,后来你娘失踪一阵子,回来之后就生下你。我是没看过你,但你娘生你时总会痛叫,我在隔房替她紧张,后来哇哇声音响了,怎地传来紧张怪叫,说什么生了怪胎,不但头上有乌龟胎记,还会说妖话。那接生婆随即被送走,你娘哭得一阵就没声音,直道好歹也是个儿。如此过得几天,忽然来了一大堆道士、和尚,说要降妖除魔,幸好被挡下来,你娘知道大概保不了你,哭了一夜才偷偷把你送走。后来再也没你消息,不久堂姊也走了,再后来苏家就没落了。”
宋两利记忆渐渐浮动母亲悲切无奈脸容,心里感慨万千,“一定是产婆泄了密……”
苏小凤道:“那只是其中之一,最重要是苏家和朝廷斗法,中了别人奸计,当时是哲宗年代,新党、旧党斗个没完,只要对方放个妖话,一切都完了。”
宋两利轻叹:“当官就是这样斗来斗去,哪还顾得什么人情义理。”
苏小凤道:“所以说我们要主持正义,不能让奸臣乱搞!”
宋两利道:“我哪来你如此伟大情操?混口饭都不容易了。”
苏小凤道:“至少你总该为你娘讨点公道吧,一定是蔡京他们干的,苏家就毁在他手上,端礼门前那石碑刻着苏家为奸党就是他的杰作!”越说越是激动,喝声道:“听过天下流传‘五贼’么?第一个就是左丞相蔡京,还有右相王黼,加上大太监童贯、杨戬及梁师成,谓之五贼,另有一贼将军朱钒不谈也罢。这蔡京奸得可以,四处斗人,且搜刮财物,中饱私囊,这倒也罢了,他还欺上瞒下,说什么国泰民安,天下富裕,要皇上尽情享乐,以免枉为天子,那王黼狼狈为奸,一对狗官胡作非为已甚严重,谁知又来个自以为是的童贯,老喜欢打仗,结果每战必败;而那梁师成更可恶,不但假传圣旨,因为他的瘦金体和皇上差不多,皇上喜欢让他拟,久而久之,他便自己写圣旨,不知害死多少人。最让人不能忍受的是,他竟然冒充是苏东坡的儿子,咱苏家简直受莫大侮辱!
恨不得杀了他!”
宋两利皱眉:“梁公公看来也有五六十了吧,怎变得苏家儿子?”
苏小凤道:“不错,东坡表亲去世也没几年,他儿子苏过也只是三十上下,算一算,东坡表亲大概十岁左右就要娶妻生下他。”
宋两利道:“这未免太离谱。有人相信?苏过会承认?”
苏小凤道:“他当然不承认,可是碍于情势,也不敢否认,那梁师成为抬高自己身价,说是文豪之子,也编了故事,说自己只有四十来岁,是东坡居士私生子,来个死无对证,真是胡说八道。”
宋两利道:“所以你才那么恨他们,想报仇雪恨?”
苏小凤道:“这不是私仇问题,他们害死多少人?这是替天行道。”
宋两利但觉她说的虽有道理,却也得经过证实再说,何况自己能力有限,无此伟大情操,只附和说着不错不错,应该应该。
苏小凤怔道:“你一点都不愤慨?”
宋两利道:“我生气何用?他们还不是活得好好,要是行,你怎不去干掉他们?”
苏小凤一愣,不知如何回答,“我是想过,可是……”
宋两利道:“可是人手不足?那也别找我,我若行,也不会东躲西藏了。”
苏小凤道:“至少你该替你娘出口气啊!”
宋两利道:“找到我娘再说。”总想先证实一切,再做了断。
苏小凤冷哼:“说了老半天,你还不信我!”气得起身走向湖边,扯来柳枝甩打不停。
宋两利默然不语,心里千头万绪,想找母亲竟如此困难?
苏小凤渐渐恢复冷静,转身回来,轻叹道:“你也够可怜,我不逼你,我现在是张邦昌大人干女儿,张大人还能在皇上面前说些话,所以我负责替他搜集皇上胡搞资料,你以后要帮忙便帮忙,若不肯就算了,至于你娘已出走十几年,我也在找她,希望你的回来能引她出现。”
宋两利道:“我娘以前住在哪里?”
苏小凤道:“在‘飞雪轩’。”
说完带领宋两利往西南湖尽处行去,果然见得一古朴雅轩。门前题有“飞雪”两字,字迹娟秀,似出女者手笔。苏小凤说是他娘所题,宋两利便摸它一下,感觉温馨悠沉。
推开紫檀门,一股尘封书卷味涌出,看来此处久未被动过。里头书桌、琴架摆设朴雅。宋两利瞧来似曾相识。
他忽见左墙挂着一幅十七八岁少女舞剑图,那女子甚是眼熟。
苏小凤道:“这是东坡表亲为你娘画的,那时我好象才刚出生,所以没啥印象。”
宋两利点点头,随又进入寝房。
衣衫、寝具摆列整齐,一切清雅安祥,只可惜梳妆抬铜镜锈得铜绿斑斑。
宋两利流连一阵,忽觉枕下似有东西,伸手拿出,原是小涎兜,还绣得龙凤戏耍图,年岁已久,部分已染黄,一点一点晕开,似若泪痕。
宋两利轻叹,若真是母亲所留,她当非不要自己而是无奈才把自己遗弃了。
他想留下兜儿,却又觉尚未确定,莫要坏了另一孤儿相认,终把兜儿放回。随又四处张望,目光仍落于铜镜。
“把它擦亮吧……”
于是两人共同将铜镜拭亮。
镜中映得苏小凤脸容,宋两利却难掩感伤,沉默退去。
一趟飞雪轩走来千头万绪,感伤连连。
宋两利道:“如果她是我娘,那我爹呢?他们仍在一起?”
宋两利颔首道谢,随即告退。
苏小凤并未留难他,直觉他已够可怜,怎忍再逼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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