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法师在大堂上盘膝坐下,一双花白的眉毛轻蹙起来,好一会,仍然不作声。
芭蕉看着奇怪,道:“师父,你老人家莫非有什么吩咐?”
大法师微喟一声,道:“我的确是有些事放心下下,却又不知道叫你们应该如何做法。”
芭蕉道:“师父有话无妨直说。”
大法师没有说,呆在那里好一会,才一声长叹,道:“也许我看错了。”
芭蕉追问道:“看错了什么?”
大法师手指窗旁几上一个紫檀盒子,道:“你去将那个紫檀盒子拿来。”
芭蕉急急走了过去,大法师目光转落在芍药脸上,道:“我吩咐你的,都忘了?”
芍药俯首道:“师父吩咐我不要在蝙蝠面前出现,弟子方才却是完全无意的。”
大法师叹息道:“你还是一个孩子,有很多事情你根本不明白。”
芍药道:“师父那就给弟子说明白好了。”
大法师摇头道:“不可说,不可说。”
芍药道:“弟子以后一定记住师父的吩咐。”
大法师有些感慨地道:“为师对你们亦已尽了心力,天意若是不可改,亦无可奈何。”
芍药道:“弟子不明白。”
“不必明白,去”大法师摆手道。
芍药只好退下。
芭蕉一旁满面疑惑之色,忙将盒子递到大法师手上。
大法师从容地将盒子打开,从盒内取出一串檀木佛珠,一声佛号,道:“你跪下去。”
芭蕉跪在大法师面前。
大法师缓缓将佛珠替芭蕉戴上,道:“这一串佛珠你可不要看轻它,佛法无边,希望能替你消灾解难。”
芭蕉惶然,道:“弟子……”
“你印堂发暗,月内只怕有灾难临身。”
“是什么灾难?”
“为师又不是能知过去未来的仙人,又如何得知?”大法师郑重吩咐道:“这一串佛珠你戴上了就不要脱下,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不要。”
芭蕉颔首道:“弟子一定听从师父的吩咐。”
大法师又摆摆手,道:“去”
芭蕉躬身一礼,退下,大法师目光转落在杨天脸上,道:“你是否觉得很奇怪?”
杨天点头道:“不过,亦觉得这儿的气氛不甚正常。”
大法师又问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收这三个徒弟?”
杨天道:“大法师慈悲。”
大法师叹息一声,道:“他们三个,天生就是夭折之相,所以出世即被人弃置荒郊路边,我将他们拾回来抚养,好容易养到了今日。”
杨天沉默了下去,大法师又道:“对於星相之学你觉得怎么样?”
杨天道:“我是相信的。”一顿后又问道:“大法师不是看出他……”
大法师道:“也许我是看错了,否则,他们只怕难逃劫数。”
杨天吃了一惊,道:“那会是什么事?”
大法师笑笑,道:“若是能够看出什么事,你还看得到我么?”
杨天点点头,道:“不知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令他们平安度过。”
“能够做到的,我都已做了。”大法师感慨万分!
杨天看出大法师的心情,也知道大法师一向乐天,突然变得这么多感触,事情只怕真的是大大不妙了。
大法师叹息后又道:“我四个徒弟之中,只有轻侯一个是得天独厚,可惜他与我只是传艺之关系,不能够承受我的衣钵。”
杨天道:“这实在是可惜的很。”
大法师深看了杨天一眼,没有作声。
杨天乾笑两声,亦没有说什么,大法师终於道:“我们可以动身了。”
杨天道:“大法师没有其他要吩咐了?”
大法师点点头,方待站起来,突然一呆,又坐回原处,即时“砰”一声,门被撞开,大法师目光同时一转,杨天亦一呆,循声望去,一个人脚步跟舱,夺门冲进来。
那个人一身白衣已然沾满泥污,不少地方破烂,头发披散,一面胡碴子,眼球红丝浮现,显得很狼狈。
尽管这样,大法师还是一眼将他认出来,脱口道:“轻侯”
那正是楚轻侯,往日的潇洒已不复存在,一冲进院子来,立即嘶声大叫道:“师父”
大法师没有回答,双眉打结,楚轻侯转奔向堂上,“师父”连声大叫。
大法师仍然不回答,杨天反而忍不住,道:“大法师,怎么你不应声?”
“他本就向这边走来,应不应都是一样。”大法师有些慨叹,眼皮忽然垂下,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
其实他并没有想起什么,只不过刹那间,一种极不愉快的感觉突然袭上心头,那在他,是从来没有过的现象。
杨天看着大法师,皱起了眉头,刹那间他亦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大法师已不是本来的大法师。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竟然会生出这种念头,那勉强可以解释的,就是大法师刹那间的神态已完全不像是大法师应有的神态。
“师父”楚轻侯继续叫。
杨天终於忍不住应声道:“楚公子”
这声音入耳,楚轻侯反而一呆,然后才再次举步,直奔进堂中。
大法师毫无反应,仍然将眼睛闭上,仿佛已陷入沉思之中。
风从堂外吹进,吹起了他的须发,也吹起了他的衣袂,他给人的却是盘石一样的感觉。
他的肌肉也仿佛真的已石化,杨天看看他,又看看楚轻侯,实在觉得很奇怪。
楚轻侯一直走到杨天身前,突然很激动地叫出了声,道:“杨天”
“正是杨天。”杨天所以这样回答,完全是因为楚轻侯的态度,那种态度就好像并不认识他似的。
楚轻侯当然不是不认得杨天,只是杨天在白云馆出现,在他实在是一件很意外的事情。
因为他知道,萧十三与琵琶大法师虽然有交往,但对於琵琶大法师那一套其实也并下太信服,杨天和沈宇他们更就下用说了。
他们到底是闯荡江湖,纵横天下的豪杰,昔年,终日在刀锋上打滚,对自己显然比对其他人更有信心。
他们更不会相信命运,否则他们也不会选择这种生涯。
跟了萧十三之后,他们差下多就将自己的生命寄托在萧十三的手上。
萧十三虽然不是神,却给他们一种强烈已极的安全感觉的归属感。
他们可以为萧十三死,甚至,只要萧十三随便开口要他们死,他们都会一点也不在乎。
所以杨天到白云馆,除了是奉萧十三的命令之外,实在没有其他更合理的解释了。
而萧十三叫杨天来白云馆,必然是有很重要的事情。
杨天毕竟是萧十三的左右手,萧十三的刀也一直是由他侍奉,像这样的一个人,萧十三竟将他调出来,可见得事情的重要。
那片刻楚轻侯想起了很多可能,想到自己赶回白云馆的目的,不由得心里发寒。
“你怎么来这里的?”楚轻侯急问。
“头儿叫我来的。”杨天据实回答。
“出了什么事?”楚轻侯显得异常紧张。
杨天道:“我也不怎么清楚。”
楚轻侯突然问道:“萧前辈没有什么事吧?”
“没有。”杨天摇头,道:“公子怎么这样问?”
楚轻侯叹了一口气,道:“说来话长,你先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
杨天看看大法师,大法师仍坐在那里,一点反应也没有。
楚轻侯目光顺着一转,又呼道:“师父”
大法师眼睛半开道:“师父没有事,你们说你们的。”
杨天实在有些佩服,大法师的镇定实在大出意料之外,再看楚轻侯,虽然没命地喘气,仍然以急切的眼光望着自己。
到底又出了什么事?
杨天想到楚轻侯提起萧十三,关切地问及萧十三,不由眉头大皱。
楚轻侯跟着催促道:“快说”
“红叶出了事?”楚轻侯紧张得睁大了眼,突然一把掀住杨天的胸膛,道:“到底怎样了?”
杨天并没有挣扎,还未回答,楚轻侯又问道:“会不会有生命危险?”
杨天看看楚轻侯摇头道:“公子用不着这样紧张,红叶虽然受了些惊吓,并没有生命危险。”
楚轻侯吁了一口气,仍然不放心地问道:“到底是什么事,萧前辈要你来白云馆找我师父,是不是”一顿又道:“你告诉我好了。”
杨天奇怪,楚轻侯的话中,分明好像知道了一些什么。
到底是什么?
可是,他仍然将他知道地说了出来,楚轻侯一面听,身子一面在颤抖,到杨天将话说完,他的脸色已变得犹如白纸一样。
杨天一直在留意楚轻侯的表情,虽然不知道楚轻侯知道了什么:心情还是不由紧张起来。
芭蕉和芍药本来已退下,但都被楚轻侯的叫声惊动,向这边走了回来,连玉砚也闻声赶来了。
听到了杨天那番话,他们都露出了奇怪的表情,再看楚轻侯那样子,目光都不由集中在楚轻侯的脸上。
只有大法师,眼皮又阖上,脸上的表情亦无变化,那种镇定,却未免太出人意料之外。
楚轻侯好一会仍然没有说话,他的心情实在太乱,虽然在孤岛之上,他已经明白所遇到的是事实,也知道留侯五色帆离开孤岛是要到中土有所图谋,第一个目的就是火龙寨,但事情竟已发生,还是不由吓了一跳。
又过了一会,他的目光才转动,看了各人一眼,嘴唇颤动着,却是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
杨天终於忍下住问道:“楚公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芭蕉亦趋前问道:“是不是遇上了仇人?”
玉砚却道:“师兄武功高强,有什么人能够令他感到为难?”
楚轻侯一声苦笑,道:“若是人,的确没有。”
这句说出口,芭蕉、玉砚都齐皆一呆,芍药那边道:“师兄,你坐下来再说。”
楚轻侯下由自主在旁边坐下来,然后就像瘫软了似的,放开了手脚坐在那里发呆芍药又去斟了一杯热茶,无可否认,她是一个很细心、很温柔的女孩子。
楚轻侯呷了一口热茶,仍然无话可说。
杨天的性子有时也很急躁,这下子却变得出奇的平静,只是看着楚轻侯。
大法师终於开口道:“轻侯你说”
他的语声仿佛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魔力,楚轻侯终於说出了在孤岛之上的一段遭遇。
每一个人都听得很用心,玉砚也没有例外,说到那留侯破墓而出,证实了一个已死了一百年的死人,那些白衣人,以至胡四相公竞全都是僵尸,非但芭蕉、芍药、玉砚、杨天,就连大法师,也变了脸色。
楚轻侯继续说下去。
没有人骚扰他,每一个人都听得呆住了,既恐惧又奇怪。
芍药听着不由缩到了楚轻侯后面,玉砚悄悄移动脚步竟是走到杨天与芭蕉之间。
可以肯定,他实在是一个聪明的孩子,只是胆子未免小了一点。
风吹透堂户,竟仿佛透着某种寒意,芭蕉四人忍下住机伶伶打了一个寒噤。
大法师的眼皮仍垂下,虽然没有打寒噤,花白的眉毛也似乎起了颤抖。
到楚轻侯将话说完,堂中的寒气仿佛又重了几分,每一个人都好像在印证火龙寨所发生的事情与楚轻侯在岛上的遭遇。
芍药脱口问道:“师兄,你们就是一叶轻舟在狂风暴雨的海上飘流回来的?”
楚轻侯点点头。
“那么安伯呢,怎么不见他?”
“不错”杨天亦显得很担心。
“我叫他先去火龙寨了。”
各人这才松了一口气,玉砚突然问道:“师兄,你是来请师父去降妖?”
这句话实在有些可笑,可是没有人笑出来,奸像这种话,本该是对那些呃神骗鬼混饭吃的道士说的,但现在却没有人觉得对大法师说这种话有什么下妥。
楚轻侯苦笑一下,转向大法师道:“以你老人家看,那个东海留侯……”
大法师不等他说完,已经叹了一口气,道:“我绝对相信你说的话。”一顿转问道:
“你知道为师年轻的时候在哪儿?”
楚轻侯道:“师父一直没有说,徒儿也下清楚。”
大法师道:“为师十五岁入大内,一直都是负责整理卷宗。”
楚轻侯奇怪地道:“那种工作……”
大法师笑笑道:“你父亲果然是一个很重信诺的人,一直都没有对你提及我的出身。”
楚轻侯心念一动,道:“师父莫非就是徒儿的五叔父?”
大法师点点头。
楚轻侯恍然地道:“家父不时提及五叔父学究天人,是绝世奇才!”
大法师淡然笑笑。
楚轻侯轻吁了一口气,道:“可是每当问及五叔父在何处,家父都只是笑笑,原来是这么回事。”
一顿后,他又道:“听说五叔本来也很得皇上器重。”
“可惜我越看那些卷宗,心里就越是不舒服,那些卷宗,记载的本是历朝以来所发生过的事情,有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楚轻侯道:“那么,师父到底发现了什么?”
大法师道:“政治的黑暗,绝不是一般人所能想像,有很多事情,多年之后讲来,仍令人下寒而栗。”
楚轻侯道:“那东海留侯……”
大法师点点头道:“在洪武初年,的确有一个侯爷放逐海外,而被逐之前,除被抄家之外,还牵连很广。”
楚轻侯看着大法师,似要问什么,大法师话已接上,道:“他看着家人一个个被处罪,在极度悲愤之下与两个小婢被送上一叶轻舟,在暴风雨中被逐出海外。”
他沉吟着又道:“根据卷宗记载,在出海之前的途中,他并没有说什么话,只是重复吟着一首诗。”
“诗?”楚轻侯目光一闪。
大法师即吟道:“红叶晚萧萧……”
“长亭洒一瓢……”楚轻侯接着吟下句,不由心生寒意。
大法师看着楚轻侯,道:“留侯在你的面前也吟过这首诗?”
楚轻侯又打了一个寒噤,点点头。
“这就没错了。”大法师仰天叹了一口气,道:“据说他所以被降罪,主要也是因为他一心要倾覆洪武天下,因为属下将消息暗泄,反而被先发制人。”
楚轻侯道:“这说来也不能说是他自己完全没有错。”
大法师沉默了下去。
楚轻侯叹息着道:“看来他现在还是死心不息,一定要天下大乱。”
杨天道:“只怕他动萧大哥的脑筋,已不是现在的事情了。”
楚轻侯道:“对於萧前辈的势力,胡四当然也清楚得很,想不到,这亡魂却是先动红叶,再以红叶来威胁萧前辈。”
他的语声又颤抖起来。
“国家将亡,必有妖孽。”大法师长叹道:“大明的气数即使末尽,只怕也多难了。”
楚轻侯道:“师父,你对於这妖魂有什么对付的办法?”
大法师一皱眉,道:“没有。”
楚轻侯惶然道:“那……”
大法师一笑摇头道:“我却是相信一件事,邪不能胜正。”
话声一落,大法师站起身来,道:“我们这就去火龙寨,看可有什么办法对付这妖魂。”
楚轻侯沉吟着道:“希望红叶没有事。”焦急关切之情又表现出来。
大法师安慰着道:“事情若是要发生,着急也不是办法。”
杨天接道:“红叶也不是命薄之相,楚公子你放心好了。”
楚轻侯点头道:“像红叶这种女孩子的确应该会好好活下去,不会有人忍心真的伤害她。”
大法师没有作声,眉宇间仿佛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伤感。
楚轻侯没有在意,其他的人也没有。
大法师-步走到门前,看了芭蕉、芍药、玉砚一眼,道:“一切都要小心。”
玉砚点头,第一个应声道:“师父你老人家放心,弟子一向都很小心。”
大法师目光迷蒙,笑得也很淡,似有些无可奈何,举步出去,楚轻侯追在大法师身后,杨天的脚步也不慢,亦步亦趋。
出了白云馆,大法师回头一望,又叹了一口气。
楚轻侯看在眼内,试探着问道:“师父,到底有什么地方不妥?”
大法师看看楚轻侯,道:“很多地方都好像不妥,就是看不出来。”
楚轻侯好像听不懂,又好像已知道是什么意思,没有作声。
大法师目光一转,望着那玉龙一样翻腾落下的瀑布,说了一句十分奇怪地话:“要来的总会来的。”
楚轻侯剑眉轻蹙,杨天忍不住追问道:“是什么要来?”
“灾祸”大法师的话声中,那种难以言喻的伤感更重了。
一阵急风吹起了他的衣袂,也吹起了他的须发,楚轻侯与杨天突然都有一种感觉。
大法师好像突然老了很多。
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楚轻侯不知道,想起萧红叶,就更是忐忑不安。
大法师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往前行,嘴唇颤动着,忽然念起神经来,那就好像是一种神秘的咒语,使楚轻侯与杨天听来,竟生出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本来庄严神圣的大法师刹那间在他们的眼中,仿佛也变得邪恶起来。
为什么有这种感觉,是下是因为整件事情由开始就充满了邪恶,每一个被牵涉在内的人又都已感染上了这种邪恶?
夜已深!
离火龙寨最多不过两天的路程,楚轻侯仍然想赶路,可是他实在已支持不住了。
到了这座古刹的面前,楚轻侯几乎是一头从马上栽下来,却仍然能够立稳在地上。
那已是黄昏,大法师毫不考虑地吩咐在这座古刹歇宿一宵。
楚轻侯本来还要坚持,但听了杨天一番话,终於打消这个念头。
“这绝无疑问,是一场险恶的决斗,公子若是因此而病倒了,那即使赶到了反而起不了作用。”
楚轻侯不能不承认杨天说得实在很有道理。
大法师只是以嘉许的目光望着杨天。
古刹中住着两个老和尚,老得牙齿也快全掉下来,身上也瘦得只剩下皮包着骨。
他们本来就有气无力,但看见大法师全都振奋起来,对大法师他们并不陌生,对於大法师在佛法方面的研究,他们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可惜他们这一次不免要大感失望。
大法师一开口便表明不谈佛,什么话也不多说,垂目盘膝,在室中坐下。
杨天与萧十三在后面各要了一个房间,倒头便睡,就是杨天,也一样已倦得要命。
两个老和尚看见他们这样,也只好回自己的房间睡觉,整个古刹就这样完全陷入一种睡眠的状态中。
古刹已多年失修,破烂的地方很多,一入夜,到处就多了很多奇怪的声音。
夜枭的叫声,草虫的唧唧,还有些声音,竞好像有些长虫到处游窜。
杨天、楚轻侯听不到,那两个老和尚已习惯,只有大法师,也不知是否已经睡着抑或毫不在乎,一点反应也没有。
一路走来,并没有下过雪的迹象,但火龙寨那边的寒风仿佛已吹到这里。
大法师衣衫单薄,堂中很多处都漏风,可是他亦完全没有感觉到寒冷的表示,他一直盘膝坐在那里,泥塑木雕般,一动也部下动。
唯一还令人有一种动感的,就只是那飘动的白发以及衣袂。
一灯如豆,摆在坛前的长案上,燃油虽然未满,那条灯蕊却只有普通灯蕊一半粗。
静夜中,忽然又多了一种声音,那种声音很微弱,但倾耳细听,仍然可以听得到。
声音是发自梁上,一条粗长的毒蛇悠然从梁上垂下来,血红的舌尖一吞一吐地在玩弄着那一点灯火。
暗淡的灯光照射中,那条毒蛇浑身散发着一种令人恶心的光辉,色彩斑斓缤纷的蛇身非但不难看,而且很美丽。
那种美丽却给人恶心的感觉。
一点灯火在蛇信中滚动,一闪一闪的,好像要熄去,但始终依然发着亮光,令人恶心。
大法师仿佛毫无所觉,垂下了眼皮一颤也都不颤,双掌拢合如故。
那条毒蛇继续翻腾,既美丽,又丑恶,一吐再一吞,火光一闪,那一点点灯光终於被它咽了下去。
大堂顿时暗下来,却不是完全的黑暗,那一点灯光虽然被咽下蛇腹,竟仿佛没有熄灭,继续在蛇腹中滚动。
一点令人心寒、令人心悸的寒芒随着那条蛇地翻滚,不停地滚动,一时在蛇腹中,一时又仿佛已到了蛇尾。
那种诡异,已不是任何言语所能够形容。
堂外其他的声音,这时候反而完全静下来。
“啪啪啪”一阵羽翼声急响,一只栖息在飞檐下的乌鸦突然飞出来,“呱呱呱”发出三下短促的叫声,疾飞了出去,消失在黑暗的夜空中。
从叫声听来,那只乌鸦仿佛受了很大的惊吓,在睡梦中惊醒。
那些草虫是不是也因为受了什么惊吓而全都噤若寒蝉?
连风都似乎静止了。
天上的冷月不知何时亦已被乌云掩盖,一些光亮也没有。
大法师垂目如故,对於周围的情形也下知是根本没有所觉,还是毫不在乎。
那条毒蛇滚动着的身子垂得更低,突然一弓,箭一样向大法师射去。
“飕”的一下破空声急响!
大法师绝不是聋子,可竟然连这一下破空声竟似没有听到。
那一点碧绿色,已经在蛇腹,由灯火化成的绿芒仍未灭,虽然没有流星的闪亮辉煌,黑夜中看来仍然像远在天外的一点流星似的。
那一点绿芒飞近大法师的刹那间,一阵令人心悸的悉索声就响了起来。
那条毒蛇刹那间已落在大法师的身上,旋即迅速地绕着大法师的身体游窜。
蛇身过处,悉索声不绝,大法师那一身的衣衫犹如波浪一样下停地起伏。
那一点绿芒随着蛇身地转动,在大法师周围不停地滚动。
光芒虽然微弱,但仍然照亮了大法师的身子,使得大法师的身子下停地闪动着绿芒。
大法师的脸庞亦被照得惨绿,那种诡异,同样下是任何言语所能够形容。
诡异而且恐怖。
更恐怖的是那条毒蛇,竟然在大法师的头上盘旋起来。
大法师还是没有反应。
这除非已经是一个死人,否则,绝没有理由仍然没有发现,没有感觉。
这定力实在惊人。
这条毒蛇的舌头仍然下停地吞吐,奸几次看似便要咬下去,但不知何故,始终在欲咬未咬的刹那间,突然像受了惊吓似地缩了回去。
黑暗的大堂忽然又多了两盏灯。
那两盏灯毋宁说是两团火,碧绿色的火。
那两团火下停在跳跃,那种跳跃仿佛完全没有规则,但细看之下,却又好像甚有规律。
火不知从什么地方飞来。
事实上那两团火根本就是凭空在堂上悠然出现的。
火出现在半空,上下飞舞,飞向大法师。
奇怪的是那种火竟未能照亮什么,仿佛根本就没有光射出来。
杨天若是这时候在这里,说不定又会惊呼失声。
那种火也就是世俗所谓的鬼火。
古老相传,鬼火乃是阴灵所化,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相信还没有人解释得清楚。
幽冥中的事情本就不是凡人所能够了解的。
那两团火也就悠然地围绕着大法师上下飞舞起来,丝毫的声响也没有。
大法师无动於衷。
盘绕着他的那条毒蛇,一双本已邪恶的眼睛这时候更显得邪恶,继续在游窜,血红的蛇信不停向那两团鬼火吞吐。
那一点绿芒亦继续在蛇腹中不停地流动,静寂的大室中,忽然又多了另一种声音。
那种声音若有若无,奸像有人在笑,更像有人在哭泣。
伤心的哭泣。
大法师却仍然如泥塑木雕,脸上一丝的表情,一丝的反应都没有。
鬼火越飞舞越强,徐徐的好像散成了两团淡雾,远远地飘飞出去。
淡雾中,若隐若现地悠然出现了两个女人,眉宇之间带着一抹忧伤,站在大门前。
大门已关闭,那两个女人并没有将门拉开,一个人已出现在大门前。
东海留侯。
那两个女人当然就是月奴和香奴,她们习惯地侍候在留侯左右,嘴唇在翕动,都没有发出声音。
留侯俊美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奇怪的笑容,他突然抬起右手,倏然一挥。
月奴和香奴在那么一挥之下,又化成两团妖火,倏然飘出了廊外。
留侯随即向大法师走去。
他身形方动,盘绕着大法师的那条毒蛇就停止了游窜。
那一点灯火依然在蛇腹中发亮。
留侯走到大法师前面两丈的地方,才停下,笑容并未消失。
大法师终於张开了眼睛,道一声佛号:“阿弥陀佛”
留侯突然问道:“什么是佛?”
“佛殿里的。”大法师语声平淡。
“佛殿里的岂不是泥雕塑像?”
“不错。”
“什么是佛?”留侯再问道。
大法师仍回答道:“佛殿里的。”
“好”留侯一听,笑起来,道:“本侯渫圣,你故意答凡,佛无所不在,泥雕塑像也是现成,好”
大法师接吟道:“金佛不度炉,木佛不度火,泥佛不度水,真佛内里坐。”
“好!”留侯第三次说出同样的一个字,又一笑道:“你总算没有让我失望。”
大法师目光这才落在留侯脸上,道:“三叔逍遥於海外仙山,又何必重临中土?”
“就是因为在海外仙山,并非如你说的逍遥。”
“三叔可知道,现在已经是宪宗成化五年。”
“无论是洪武抑或成化,终究是大明天下。”
“上天有好生之德,三叔又何必大起干戈,令黎民涂炭?”
“本侯所做的若是天理不容,又焉会现在仍然存在?”
“百年末灭,三叔的怨恨也该消散了。”大法师微喟道:“上天必定原就是这个意思。”
“你懂得叫三叔,对於本侯的身份当然很清楚。”
“侄儿原就在大内整理宗卷文书。”
“那么对於本侯的遭遇……”
“深感遗憾,不过,三叔若非有倾覆反叛之心,又怎至於……”
“兄弟中以本侯最聪明能干,即使本侯忠心一片,你以为又能容本侯多久?”
大法师没有作声。
东海留侯盯着大法师,叹息道:“本侯这一次重临中土,算无遗策,唯一顾虑的,只有你一人。”
“侄儿不敢当。”
“你不必谦虚,若是你不足为虑,本侯也不会发觉你的存在,也不会有今夜的到来。”
“三叔言重”
“到这个地步,你我也不必客气,琵琶,回去白云深处。”
“恕难从命。”
“琵琶,”留侯露出了怒意,道:“你这是决心与本侯作对!”
“三叔一定要侄儿这样,侄儿亦无可奈何。”大法师长叹道。
“你是因对朝廷深感不满,才退出京华。”
“当今天子虽然昏庸,终究还是一个人……”
“不错,本侯已化为异物,但若是能君临天下,必定会推行仁政……”
大法师长叹不语。
“琵琶,你是怕本侯口不对心?”
“三叔还有心?”
留侯脸色惨变,衣衫内的肌肉刹那间一阵迷蒙,仿佛露出了一条条肋骨。
他本是只剩下了一副骷髅白骨,当然无心。
琵琶的目光亦迷蒙起来,又一声叹息,道:“三叔若是肯回海外仙山,侄儿一定相随,琵琶与你终老海外。”
留侯放声大笑了起来。
他的笑声很奇怪、很恐怖,不像是人的笑声,野兽的笑声也不像。
琵琶又垂下了眼皮。
盘绕在他身上的那条毒蛇颤抖在笑声中,腹中那一点灯火逐渐上-,又出现在它口中。
那一点灯火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噗”地落在大法师的右手掌心中。
大法师双掌平胸,没有任何的反应,火也就继续在他的掌心上燃烧。
那条毒蛇也就在此际,疾往大法师的眉心咬下,这一口尚未咬下,整条毒蛇突然断成了百数十截,向四面八方疾射出去。
那百数十截蛇身落在了地上,鲜血才激射出来,大法师周围一丈的地方立时多了一个鲜血组成的圆圈,蛇身竟然还能够颤动。
大法师掌心之火未灭,又道一声佛号,道:“我佛慈悲,请恕弟子大开杀戒。”
那一点火随即从他的掌心跳出来,落在一滩蛇血上。
蛇血噗地立时化成了火焰,迅速蔓延,大法师身外顿时多了一个火圈。
留侯的笑声同时停下来,怨毒地望着大法师,道:“琵琶,我与你誓不两立。”
大法师口诵佛号,又闭上了眼睛。
留侯的身子也就在佛号中消逝不见。
对於大法师,他绝无疑问的有顾虑,所以才有这一次的谈判。
谈判现在已决裂,一场惊天动地的决斗,也就由现在开始!
※※※
内院更深沉!
那两团妖火倏然飘进了内院的走廊,一团从残破的窗户飘进了杨天的房间。
杨天睡得很舒服,摊开了手脚,鼻鼾声象打雷一样,可是那团妖火才飘近,他的鼻鼾声突然就停了下来,然后,他突然就像被针尖-了一下似的,飒地从床上坐起来,右手刹那间,已然握住了腰间刀柄。
他双眼同时睁开,盯稳了那团妖火,猛一声暴-,飕一声抽出那柄缅刀,向那团妖火疾削了过去。
刀未到,妖火已飘开!
杨天滚床而下,大喝声中,疾斩出十二刀,四刀再化为十二斩,整个人都裹在刀光之内!
那团妖火绕着他上下飘飞,还是没有被刀斩中,杨天大吼一声,连人带刀撞向那边的窗户!
“哗啦”的一声,窗户在刀光中粉碎,杨天滚过窗楼落下,贴地一滚,掠起身来那团妖火飘舞在走廓上,迷迷蒙蒙地幻出了一个女人。
月奴!
“是你!”杨天身形不动,弯刀环身飞舞,那一身的寒意,刹那间仿佛完全被斩散。
月奴半眯着眼睛,看着杨天,有点奇怪地问道:“你怎知道是我到来?”
杨天一呆,道:“我就是知道!大法师说我有慧眼!”
月奴娇笑了起来,她的体态窈窕,笑容更动人,半敞的衣襟,隐约可以看见羊脂白玉一样的胸膛。
杨天居然不动心,-道:“你到底来这里干什么?”
月奴轻柔地应道:“来伴你!”
杨天冷笑道:“邪魔歪道,安不了好心!”霍地一转身,大呼道:“楚公子。”
没有回答。
杨天心头一凛,倒退了三步,目光及处,突然一声惊呼。
在他的旁边,是一根柱子,一个老和尚赫然贴着柱子,倒吊在飞檐之下!
老和尚的颈上穿了两个洞,奸像还有血要往外流,洞附近却没有丝毫的血迹,脸色死鱼肉一样难看。
“悟空大师”杨天急呼。
那位悟空大师瞪着一双眼,一声也不发,一滴血终於从他颈旁一个洞渗出来。
一声恐怖的猫叫即时响起。
杨天入耳惊心,打了一个寒噤,抬头望去,只见一只奇大的黑猫迅速地从檐下吊着的老和尚的尸体上爬下来,血红的猫舌一舐,将那滴鲜血舐去。
杨天震惊,一刀疾削过去,那只黑猫及时一翻,从刀上跳过,落在栏杆上,碧绿色,充满了邪恶的眼瞳盯住了杨天。
也就在此际,杨天突然感觉一股寒意从颈后吹来,他下及回头,一刀已削出。
刀出身回,正好看见月奴顺着他的刀飘飞了出去,那只黑猫“咪呜”一声,接着从他身后扑来!
杨天急劈三刀!
裂帛一声,那只黑猫从他的头上扑过,抓下了他的紫头巾。
杨天心头怦然大震,刀护胸前,又再急退三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