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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四 章

    在画舫上的畹君呆望了半晌,忽然一声低叫:“哟!月华仙子不如也……”

    绿仪笑道:“不但美,人缘一定还顶好,你不看宝三,他对谁这般烫贴过……”

    畹君这会不做声,一双水汪汪的眼波尽情倾泻侠二爷身上,都怪二爷不识事,他一味毫无顾忌只管担心着翠姐姐细步伶俜。

    畹君恨得咬朱唇暗呼要命,绿仪旁观不由暗暗发笑。

    不一会儿,一行人走过跳板落下船头,畹君绿仪执礼恭迎,小翠急忙请安,这一下三美聚会,湖头岸畔又不知要羡煞多少红男绿女。

    要说畹君是牡丹花,她可比牡丹还娇柔些,那你还不如说地是芙蓉花。

    绿仪应该是芍药花,因为她美丽中带点儿强健。

    而小翠也不是兰花,兰花只是香,说色一点儿也不好看,她可能是花内神仙的海棠花,另有一种潇洒风流的风格。

    她们见过礼彼此寒喧,彼此问好,暗里计短较长,默自评头论足,直到鳅儿教船娘解缆放航,她们才缓缓走入舱里。

    同是瑶池会上神仙,自然一见如故。

    船行安稳,笑语微闻,不觉来到翡翠港。

    思潜别墅水榭扶栏上已经黑压压堆满了人,傅夫人杨吉墀、邓夫人兰繁青、陈家妯娌海悦海怡,一窝蜂全在那儿迎接。

    纪侠在船头上望见繁青,直喜得打跌嚷:“四姨姨……您全好啦……”

    繁青尖声儿叫:“谢谢你啦……快请崔姑娘相见……”

    船也还没有靠好,繁青地就是这样急性儿。

    小翠赶紧由舱里钻出来。

    我们邓夫人看了,又直叫道:“哟!美呀……美呀……”

    吉墀跟她站了并排,悄悄说:“这是什么礼貌,你也不怕人见笑……”

    繁青那里管这一套?她抢着还要奔下扶梯,海悦手快一把握住她说:“你忘记了两条腿不方便……”

    这时候纪宝已把翠姐姐搀过跳板,姑娘就回廊上盈盈下拜。

    繁青慌不迭挽起她来说:“姑娘,你救了我,我应该拜你一千拜才是,我年轻时也喜欢帮助别人,你自然也是觉得为善最乐……”

    吉墀笑道:“姑娘,你瞧我们家画眉儿说话多轻松,她简直认为你是应该……”

    繁青笑道:“姑娘,这位傅家伯母,是有名儿的百灵鸟,整天价噪聒,当心噪得你头发疼……”

    姑娘笑称夫人,急忙又请安。

    吉墀说:“你太客气,小侯不在家,我们这一群都是野婆子,没有那么多礼节,你就越随便越好。”

    繁青叫:“百灵鸟别丢人啦,你是怎么叫的?我们这一群都是你们家的野婆子……好漂亮的头衔,小侯……在家又怎么样?”

    海悦笑道:“你们来吵嘴还是来接客的?不瞧人家长得水葱儿似的,那像我们家笨丫头,受得了惊吓……”

    说着大家又是一阵笑。

    绿仪上前介绍妈妈,又给指点海恰厮见,然后大家相让进屋。

    这水榭叫桃花榭,是海悦母女住处,所以绿仪一直忙着招待。

    虽然也有很多老妈子丫头们,不过绿仪总担心他们粗手粗脚出岔失礼,倒是畹君姑娘一旁帮着做点儿事。

    这时候,翠姑娘一直都在留心,留心体会,留心应对,留心观察。

    她觉得这是个极有趣混合的大家庭,每一个人都是善良的、自然的、豪爽的、诙谐的,其间却不是全没有文节礼貌。

    比方说绿仪、畹君、纪侠、纪玉、纪宝乃至鳅儿,这半天他们兄弟姐妹就都没有落座,也没听见他们大声言笑。

    绿仪比较随便点,但也只是从容地说一两句凑趣儿。

    喝过茶,上来一道点心,绿仪亲自拿白布擦筷子安席,底下又得忙着递脸布倒漱口水,随后才招呼晚一辈的在隔壁饭厅里招待。

    那边长辈只管嘻嘻哈哈地聊天,这边小辈也还是不敢任意喧哗。

    一会儿后,纪宝他由饭厅里偷偷溜走,纪侠让吉墀撵了回家,鳅儿是得了繁青的吩咐后告辞的。

    这里画眉儿百灵鸟叫也叫穷了,天色不早,画眉儿她赶回去准备晚上接风,百灵鸟记着佛堂晚课,她们各带女儿走了。

    绿仪便让翠姑娘去洗了个澡,洗了澡看她梳头,找还没有上身的新衣服要她换,拿全新的绣鞋儿强她穿。

    绿仪她以极亲切的口吻自居大姐照料妹妹,这自然使姑娘获得了无限慰藉。

    小翠比绿仪小两个月,难得身材腰脚竟是一个尺寸,这些年来她就是没有好好修饰,现在这一认真打扮,镜子里她倒是发了一会痴。

    梳妆台畔稽延时光,绿仪乘机告诉地一些话,告诉她这里一群人的个性,说有两位宝贝不妨稍加注意。

    三少爷纪宝脾气乖张极难讲话,还有一位邓夫人的干娘马老太太,老人家一本正经却又顶喜欢考究人家学问,除了这一老一少之外,其他的两辈人半都是豪爽肝肠,极容易相处的人儿……

    她劝她跟她住,说这儿一切便当……

    绿仪姐姐讲话甚有技巧、热情、诚意而又率直……

    总而言之,她懂得怎么样去打动这位陌生而又聪明智慧大孩子的心,而使她服降就范听她的。

    □□□□□□掌灯时,绿仪和小翠跟随海悦海恰前往海棠厅赴邓夫人接风晚宴。

    繁青讲究繁华富丽,不单是吃的喝的预备得无比丰腴,旁外的附带排场也还是尽力的铺张。

    她们母女把翠姑娘当作公主一般看待,说是接风,其实谢劳,虽然没有节仪,但礼貌极端殷勤。

    翠姑娘只好拿出全付精神来应付这颇难应付的局面,居然维持个周旋中节进退得宜。

    她占了晚辈中第一席,那就是说列了第五位,她隔座是绿仪,绿仪下面是纪侠、纪玉、纪宝和邓鳅爷儿,繁青、畹君母女主位相陪。

    这其间还有个不好过的难关,一张圆桌子围坐十三人,只是纪侠、纪玉、纪宝和阿喜不准喝酒,此外全是酒将。

    主人兰繁青便是个劝酒的猛张飞,马老太太首席酒监执酒令严于军令,吉墀非斋日不戒酒一举十觞,海怡海悦与酒结缘不醉无归,幸亏翠姑娘酒徒之女,家学渊源,这一顿酒就真怕她难逃水厄……

    马老太太酒酣开始盘问杀熊取参详细情形,姑娘成竹在胸一味谦逊力戒夸张,无如侠二爷非要替她捧场,添枝加叶说个天花乱坠。

    于是马老太太出卖才学,说起术数,说起九宫太乙遁甲,她老人家认为姑娘排布的石堆显是八门,说那石堆应该广不过十围,聚石高不过五尺,共分六十四聚……

    又说八门为休、生、伤、杜、死、景、惊、开;休生三门为吉,余五门为凶,这也就是世所称的八阵图……

    老太太说着看住姑娘嘿嘿好笑,姑娘自然只有惊服的份儿,随后她以极恭敬的态度,反去问难老人家草木成精通灵的理由。

    老太太以为那不过是一种变化,一种感应,刚讲一句:“黄雀入海化为蛤”……

    厅外远远处忽然一片火光冲天而起……

    鳅儿、纪侠、阿喜、纪宝席上立刻失踪,繁青、海怡、海悦、绿仪、畹君全由窗户上飞出去救火。

    算拖得快让吉墀拖住了纪玉,单单马老太太她还是个没事人儿。

    眼看着翠姑娘神情不安,老太太摆摆手说:“你不要慌,不能帮忙的慌反而累人,这里人手多水也便当,房舍全留下相当距离,娘儿们小孩子又都有胆有识有能耐,失火那算什么了不起的事?

    你先坐下,静一静心,替我起个课看什么兆儿?你会九宫太乙遁甲之术,总不能说不会占算。”

    老人家就是这么不客气,姑娘不得已拿定心神袖占一课,回说课主阳人负伤,但无大碍,又主明日正午有女客自南方来……

    老太太点头喜道:“很高明,不过你还没说受伤的应在十岁男孩,女客是一对十四和十三岁的姐儿俩,她们姓郭来自南海……”

    老太太边说边再来个嘿嘿好笑。

    吉樨一听十岁男孩子受伤,慌不迭带纪玉回家看视。

    姑娘却被老人家惊人的术数吓得做声不得。

    片刻工夫,火光落地,繁青畹君先后赶回,说是蓼儿洲养花房去冬烘花剩下的硫磺发火,糟塌的整个养花房。

    纪宝上屋揭瓦被火灼伤,还好不甚厉害……说着免不了要去盥洗更衣。

    姑娘趁空儿请示老太太,问是不是应该去看看纪宝?

    老太太倒是立刻派小丫头喜鹊儿领姑娘过去紫薇轩。

    这时候,大家围在纪宝床前检查伤痕。

    三爷望见翠姐姐来十分欢喜,非要姐姐替他作事不可,姑娘自然只好效劳。

    看他胸口一处伤比较讨厌,但还不算过份严重,其余部份就不过皮肤轻损害,她以极柔婉言语笑貌安慰他,以极细腻烫贴手腕替他上药,三爷立时沉默安静,不嚷痛也不再骂人,但总不放翠姐姐回桃花榭。

    绿仪和畹君来了,劝说半天,也还是拗不过三爷牛劲。

    这一夜,姑娘就住在紫薇轩,事实上她是一整夜没离开病人,天亮了之后,她这才悄悄的溜回。

    绿仪在院子里练剑,她过去倚着树看了一下,隔岸板桥上侠二爷分花拂柳如飞赶到她跟前来。

    远远地,他就大叫着道:“绿仪姐姐,畹姐马上就来,她也要看看翠姐姐的大罗剑……”

    翠姑娘一听,赶紧抢上台阶走进屋里。

    纪侠正要追去,绿仪蓦地收剑点手儿唤住他,迎上去拿着颜色说:“你知道她照料令弟一个通宵?”

    纪侠怔了怔说:“她是刚回来?”

    “所以你追得太紧了……”

    “我不知道,那是该让她歇歇啦……”

    绿仪低声叫:“二爷,你看她那样子也像练过的?”

    纪侠笑道:“总是没有怎么练过……我听崔老伯说,她偷学了祖师爷几手大罗剑,我总想见识见识。”

    绿仪冷笑道:“没怎么练过……偷学几手……那你是不是存心侮辱她?”

    二爷不吭声了。

    绿仪接着道:“我觉得你对她有点儿太随便,你也不看看,人家在躲避你呢!”

    纪侠道:“不,我们俩这一向共艰苦同患难,都是很随便的。”

    绿仪很快的咬了一下嘴唇说:“你是说在武夷山?”

    “是呀……”

    “可是现在来我们家情形可就不同了,你应该懂规矩,我们兄弟姐妹十几年来一块儿长大,客人跟我们不能比。

    人家是个大姑娘,你的年纪也不见得太小,太随便还成话?知道你的人说你孩子气,不知道的人就要认为你轻视贫人家的女儿,要是再让缺德的人传两句不好听的闲话儿,你也想想看对得起对不起她……

    要是说你二爷帮助了人家报复母仇,杀了仇人,自命施恩,因此可以任意随便,那你还算是人……”

    纪侠急得赶紧掩住耳朵,叫了起来:“得啦……得啦……我不过敬地爱她,何曾有什么嘛……”

    绿仪就有那么狠,近前把二爷两只手强扯开,说:“敬,不如排在上面,爱,只许放在心头,你学乖了没有?

    她那样子是个相当自爱自重的姑娘,你一味不知好歹,这儿她必然耽不住,假使把她迫走了,长辈大人会责怪我和畹君不能容物,我们俩怎受得了?总而言之,我们不敢让你跟她随便……

    瞧!那不是畹君来了,你们好好练,我去打发她睡觉,可别再胡闹了……”

    说着将手中剑交给二爷,她笑了笑跳上回廊消逝了。

    畹君赶到看纪侠怔在那里好像生气的样子,姑娘心头七上八落就猜不出发生了什么事,慢慢挨上前,柔声道:“你怎么啦?”

    纪侠看了地一眼,没吭声,

    畹君又道:“刚才还欢欢喜喜的,有什么值得发愁的嘛?”

    纪侠仍不吭声。

    畹君想了想,又说:“翠姐姐不理你?……还是大姐姐得罪了你?……你说呀?怎么不说话呢?侠。”

    纪侠强笑道:“可笑大姐姐无缘无故把我骂了一顿。”

    “你总有什么不好地方吧?”

    “她说我不可以跟翠姐姐太随便。”

    “为什么?”

    “她无非以为太随便近于亵玩。”

    畹君点点头笑道:“我懂了。”

    “你懂什么?”

    “大姐姐说的,问题就在一个字‘太’上面。”

    “我敢相信翠姐姐不会讨厌我……”

    畹君一颗心跳得更厉害,想了想说:“我敢信绿仪姐不会错到那儿去……爱人如己,知无不言,这是她的道德学问。

    人有亲疏厚薄,交有长短久暂,随便于此自然也就有个分界,假使你对翠姐姐也像对我和大姐姐一样随便,那就似乎不大恰当,你和人家认识不过几个月而已,怎么好‘太’随便呢?

    你的太随便也许是无意的,也许表示亲热,然而太亲热怕不怕人家不好意思接受呢?愿不愿意呢?

    你二爷当然不管旁人闲话哪!可是人家是个腼-大姑娘呀!所以我说君子爱人以德,不可以随便……二爷,我这话没说错吧!”

    纪侠笑笑道:“算你会杜撰,你和大姐都是一炉子出来的顽铁……算了吧!我们来练剑啦……”

    说着,跳开去仗手中宝剑使出一路奇门剑。

    这门剑是畹君欢喜的,可就是并没有练到家,纪侠也总是讨好畹姐,畹姐还能不满意不开心?

    先是各人练各人的,后来搭上手一报假斗,斗一阵,停下来讲解一阵,再斗再讲,再讲再斗………

    侠二爷确是专心指教,畹姑娘却有点故意撒娇,他俩那番亲热情形可实在很够瞧。

    这时候,水榭南屋北窗之下,有一个纤弱的人儿倒咽着眼泪往肚子里吞,这不用说是小翠姑娘。

    她本来不想睡,回来的动机在于梳洗,可是绿仪姑娘偏偏由盥洗间逮她去睡一会儿,看来是好意,其实诸葛军师大有妙用。

    那南屋是她卧龙先生的卧室,四面都有纱窗,北窗恰临后院子,那是纪侠和畹君在练剑的地方。

    卧龙先生把翠姑娘送进屋里,她带上门儿就走了。

    窗儿外一阵讲,一阵笑,一阵双剑交鸣,你想翠姑娘怎么能睡得着?

    睡不着免不了爬起来偷看,窗上糊的是碧纱,又下了一重绿绸子窗帘,只许向外望不许向内瞧,这是诸葛先生使的障眼法。

    侠二爷在各位姐姐跟前本来就无所顾忌的,但此时翠姐姐看来,认为情形特别严重,她觉得他跟畹君显然如胶似漆,她不能看不敢看不忍看却还是要看,越看越伤心,于是她强忍着一泡泪水往肚里咽。

    人到绝望时总还有个最后挣扎,她忽然想到卜一卦查看鹿死谁手。

    她立刻找到她的行李,行李却多谢绿仪给收拾在屋里,她很快的找出她的卜盒儿,死活抱在胸口上跪倒床上,急念有辞厄声儿紧摇一阵,然后将三个金钱倒掷席上查卦。

    先查畹君再查绿仪。

    奇怪,她们分明与纪侠都没有姻缘之象,一度猛烈的兴奋使她至心顶礼再卜她自己,可怜也还是没有一丝儿凤侣鸾俦消息。

    翠姑娘对于学术的自信心极强,既然查出三个人都没有好合明征,她倒是好像比较好过一点,只不过平心静气跪了一会儿,果然仙苑奇葩不同凡卉,灵府中智慧之灯蓦地大放光明,她决定了以后该怎么做。

    收起了卦盒,再去窗户上张望,光风丽日洞天澈地,除了院子里不见了侠二爷,剩下绿仪畹君一对可怜虫并肩儿交头交耳。

    她叹口气便去床上躺下,这一躺下去可真的睡着了。

    一觉醒来,已是近午时光。

    窗儿外静悄悄不闻人语,她轻轻的爬起来开门出去,走廊上望见绿仪的小丫头掩在树后捕捉蝉儿。

    翠姑娘向她招招手,蓉儿扔掉手中竹竿如飞而至,笑吟吟地说:“姑娘起来啦!要不要洗个澡?免得等大家回来抢水用……”

    “你们家姑娘上那儿去了?”

    “昨天晚上不是你在海棠厅起课么?”

    “怎么样……”

    “大家都到瓮子口接人啦!”

    姑娘怔了怔说:“我想不到他们会相信我的话……”

    蓉儿笑道:“谁能不相信神仙呢?”

    姑娘也笑了,笑着问:“她们去了多少人?侠二爷也去了么?”

    “他那能不去?除了宝三爷和马家老太太……”

    “三爷教人来请我没有?”

    “请两趟啦!”

    “啊!怎没叫我呢?”

    “他听说你在睡觉,倒吩咐过不要打扰你,看来很奇怪,这位爷向来不讲客气的,要什么就得给什么,请两趟请不到人还得了,但他居然不吵不骂,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呀……姑娘……”

    姑娘笑了起来道:“我怎么晓得呢?也许他当我是客人,所以……”

    边说边去盥洗室洗个脸就赶不及梳头,急匆匆的便往紫薇轩来。

    纪宝恰在盼望着她,一见面就嚷:“要睡觉何必一定跑去桃花榭,我想早告诉你,绿仪姐姐那个人靠不住……”

    姑娘急忙摆手使眼色。

    纪宝笑道:“这儿谁都卖她的帐,你大约也总是看出厉害,你说实话,她是不是很尖酸刻薄?”

    姑娘正色道:“那里,我觉得她非常和睦可亲,同时又是顶有才干的姑娘。”

    说着她就在床沿上坐下。

    三爷立刻握紧姑娘一只手,喜孜孜地说:“姐姐,你瞧屋里没有一个人,你说你是不是对二哥很有意思?

    假使我没有看错,你就不应该让诸葛先生留在桃花榭,那是很容易上当的……

    畹姐喜欢二哥,诸葛亮是畹姐的军师,你想,这是什么棋局?

    二哥的确不差,但太过没有计较,那就不免遇事随便,他跟那一位姐姐都很要好,可不一定对你有什么特别,这你必须明白,果然你们俩能够……”

    姑娘听到这儿实在不能不响啦,她飞红着脸说:“你真是胡说八道!”

    纪宝道:“妈不在家,李妈、张妈、莺儿、燕儿我都不许他们进来,我就等着和你谈谈此事。

    我们这儿不单是二哥漂亮,邓家龙虬鹏三位哥哥,马大爷的念碧哥哥,还有我们家大哥都是英豪俊杰,文武兼长……”

    姑娘叫道:“你再瞎扯……我要走啦……”

    纪宝笑道:“我也讲得差不多了,你自己慢慢去想,不过不管怎么样,桃花榭总不可逗留,我想明天跟妈讲,让你另搬一个地方住,这别墅中有的是好地方,白芙院、梧桐馆、槐屋、梅龛全是好所在。

    你自然无所不能无所不精,我和姐姐可以拜你做老师,天天过去跟你作伴,这不是很好么?”

    姑娘笑道:“自然无所不能,这自然两个字下得有欠斟酌,我能懂得什么?你还要拜我做老师,岂不是笑话!”

    “何苦跟我闹客气?小聪明我相信还有,你会九宫太乙遁甲,那是多难学的呀!这要会还有什么不会呢?”

    姑娘不禁又笑了,笑着说:“跟你真难讲,那实在没有什么了不起,你们这里的马老太太比我就高明得多。”

    纪宝大笑道:“你又上当了……”

    “这怎么说?”

    “昨夜你起的课我听说了,我以为管辂重生也未必比你高明。马家奶奶是个老妖怪,你说救火有人负伤,她会猜到是我,因为我临难不苟免太过勇敢。至于说南海有客来,那是老早就收到二姨姨来信呀!”

    “原来如此,我真让她老人家吓了一跳。”

    “她学问是有的,可是并不会术数。”

    “二哥告诉我,绿仪大姐无所不通无所不能,这话总靠得住吧?”

    “她确实很能干,同时人也不算顶坏,就因为能干,以此地相当骄傲,骄傲支使她争强,争强碰着敌手自不免妒忌,还能不尖刻狠毒?这还都是人情必然,这里只有你是她的劲敌,说才智论人品你委实在她之上。

    诸葛孔明决不是纵敌的人,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所以你非要当心她……赶快搬出来住,这叫做敬而远之,为防万一让我做你的保镖徒弟,诸葛亮虽然狡诈,但是她怕三爷莽张飞……”

    说着,纪宝再来一阵哈哈大笑。

    姑娘看他说得那么关切,不由她十分感动。

    她把那一只手再交给他握住,斜刺里轻轻倚在他身上说:“宝,这都不是十岁小孩子所能讲的话,你太聪明了……”

    “我说过小聪明是有的,不然她们就不会讨厌我,讲实话她们讨厌我我也讨厌她们,值得我敬重的只有姐姐你,我决定要拜师……”

    姑娘笑道:“千万不要讲拜师,要不咱们互相研究,凡是我会的我决不敢藏私,这样好么?”

    纪宝大喜道:“听二哥哥说你会大罗剑,这门剑我晓得前后一共一百零八手,变化无穷,神奇莫测,这里谁也不会,我非要学。”

    “你也总是有缘所以才会晓得!”

    “柳爷告诉我的,他希望我学到这门剑法,可是他就不会,据说除了祖师爷,恐怕没有完全会的人。”

    “我懂是懂,就是没练好,你要学我愿意尽心尽力帮忙,不过不能对别人讲,我倒会一手好园艺,就说跟我学圃不好么?”

    纪宝叫起来:“一句话,好姐姐,园艺也是我爱好的,明天预备替你搬家,当然要说妈的意思。”

    姑娘笑着点点头。

    纪宝又说:“现在教传饭来吃,吃过饭之后你得好好打扮一下,我想接客的人也快回来了。”

    姑娘笑道:“来两个姑娘,妈也去接……”

    纪宝道:“要说郭家二姨姨,她是我妈妈的功臣,昔年幸亏她仗义藏孤,今天就没有我兄弟姐妹……

    所以二姨姨家里来了人,我们谁都不敢怠慢。今天来的是小红小绿两位姐姐,二姨姨的一对掌上明珠,你就等着瞧吧……”

    说着他高喊莺儿传饭。

    吃饭中,纪宝略述当时书院街外婆胡家一场惨案,以及二姨姨新绿带妈妈吹花逃难的经过情形。

    小翠姑娘这算对这回事听说了一些眉目。

    用过饭,姑娘替三爷换上药才去打扮。

    这时候,接客的已把客人接到,而崔巍也被邀同来。

    郭家二爷郭婆带亲驾赤龙舰光临翡翠港,紫薇轩大张酒宴款待郭氏叔侄,又算为崔家父女接风洗尘。

    纪宝三爷扶创陪翠姐姐出来会客。

    小红小绿姐儿俩虽则风姿绰约,仪态万千,但看了翠姑娘那般飘逸潇洒神韵,却也不免心怀珠玉在前之感,他们互相表示亲热,俨如久别重逢。

    郭婆带到现在还是东南海鼎鼎大名的海盗,他不愿意在这里逗留,赤龙舰准备即日放航他去。

    他是个非常英俊精明的汉子,酒酣侃侃快谈。

    他说当今皇上有好几个阿哥,眼前都在窥窃所谓九重大宝,有的延揽妖术喇嘛,有的招纳水陆剧盗,酝酿骨肉大变,各自广备爪牙,可是这一班妖孽莫不希望能够拉拢神力小侯夫妇……

    说到这儿,他叹口气又说:“不管吹花和小雕对那一位阿哥有兴趣,但是讨好一方面必须树敌多方面。

    就说你能一概拒绝,不闻不问,却也还是不行,谁不知道胡吹花盖世英雌?傅小雕兵权在握,招之不来,除之务尽,这是个很可怕的问题。

    据江湖上传说,吹花当年在北京镇远镖局结义赵振纲时,跟四阿哥就有交情。

    四阿哥那时光景还不过十来岁的小孩子,但眼前却是阿哥们中最杰出的人才,他单独向群众弟兄挑战,这分明表示他有庞大的潜势力。

    因此江湖上那些与吹花有仇的余孽乘机造谣,说鄱阳湖是胡吹花统治的天下,养士十万暗助四阿哥……

    大嫂认为人言可畏,祸迫眉睫,说是西藏战事已经结束,小雕夫妇奉命屯兵南疆,不趁这时候奉请瓜代归休,他们两口子实在太过糊涂。

    大哥前几天动身入疆劝驾,大嫂犹恐缓不济急,她要各位夫人急速负起保卫鄱阳湖责任来,教小红姐妹前来助一臂之力。

    她们姐儿俩兵法阵图都有几分成就,单是姑娘们份内事一无所能,此来也还是要跟杨夫人多学习些纺织刺绣等等能耐……这是大嫂给邓夫人的一封信……”

    说着向袖里拿出信递给繁青。

    繁青向来不讲客气,接信立刻拆读,边读边不住格格好笑,她说:“你们看哪!二姐对我下命令呢!她要我立刻筑坛拜将准备厮杀,我们这儿虽然不曾养士十万,但三五百条亡命之徒是有的,我说是不是够应付呢?”

    婆带拱手笑道:“愿闻将帅人选?”

    繁青笑道:“你是要我点将?听啦……水陆大元帅节制兵马半条腿兰繁青,右都督哼将军海怡,左都督哈将军海悦,正先锋湖里泥鳅邓鳅,副先锋白脸书生傅纪侠,三军总救应无敌大将黑炭团马松。

    运筹惟幄诸葛亮先生陈绿仪,杨吉墀积草屯粮,邓畹君埋锅做饭,傅纪宝可使击鼓鸣金,邓阿喜才堪牧牛放马,其余谋臣猛将……”

    说到这儿她自己笑得缓不过气来。

    大家也都笑个抬不起头来。

    婆带笑道:“夫人虽是讲笑话,其实大体上调配很对,统帅暂时非夫人莫属,怎么说半条腿呢?”

    吉墀道:“她害了半年多瘫痪病,差一点儿两条腿给废了,到现在也还是没有完全好呢!”

    婆带道:“这么说那必须挑选几位保驾将军啦!我来重定一下好不好?畹君带小红小绿随辕听令,马爷调后军都督,纪侠改任总救应付先锋撤销,前部先锋事实上就是前军都督,邓鳅深明地理可谓用得其人。

    海悦海怡海战经验还够左右张翼谅能胜任,看起来就只差一位留守大将,这个重大的缺陷让我来替你们填补。

    今夜三更天请派四十人去赤龙舰起卸八尊大炮,架设翡翠港四周防御,那虽不算什么红衣大炮,但总是最可靠的退敌利器。

    大哥西行绕道进京,他会调回全班人马,龙虬鹏三兄弟和马爷的公子念碧,应该不日即可回家。

    大嫂还教邀请楚云燕黛,说不定赵振纲父子也要跟随南下。

    等这些人马到齐以后,恐怕大嫂也要来,她来了元帅让她做,她不来这三军司令就要请蛟兄赶回负责,不知他现在哪儿?要不由我设法通知他……”

    繁青道:“他是去年十月上登州府给他师父拜寿的,不晓得怎么搞的一去不返……”

    婆带这:“我听说郑老英雄近来时常闹病,做徒弟的大概总希望多尽一份孝心,所以一时离不开。

    这个不难,我派个懂事的上一趟登州府,暗地知会蛟兄,请他自己斟酌可回即回。

    现在我们先去看看翡翠港形势,勘察什么地方适合架炮,这可是很要紧的一回事儿,大家务必多请几位去。”

    绿仪应声盈盈起立,含笑说道:“二老爷,我有点意见可以讲么?”

    婆带笑道:“愿闻诸葛先生高论。”

    绿仪道:“我想八尊大炮可抵数万兵力,与其用来保卫翡翠港,实在不如以之当前破敌,拒贼似乎要拒诸门外,谅无拒于堂室之理。

    湖中岛屿星罗棋布,那都是最好的拒贼门户,假使把八尊炮去安装那些险要岛屿上,您说威力是否更大呢?”

    婆带击掌大笑道:“高明,高明,此诸葛所以为亮者也……可是你们的巢穴总要一位大将军留守呀!这重要的责任谁能负担呢?”

    绿仪笑道:“我们这儿有一位堪称奇才,质兼文武学究天人,能使大罗剑,精通八阵图,请她守土可保安于泰山,让我给您介绍……”

    说着,她向小翠姑娘牵-送目。

    小翠姑娘只好红着脸站了起来。

    婆带睁大一双眼看她半晌问:“你,能使大罗剑还会八阵图……大罗剑我倒也听说过,八阵图那就不过历史上有这回故事罢了……”

    繁青抢着叫起来:“二哥,你简直瞧不起人,告诉你,她在武夷山就用八阵图困住一只通灵的参仙取血,救活了我和柳大爷两条命……她也还会占算,算定小红小绿今天正午一定到……”

    婆带笑道:“术数两个字假使真靠得住,那也必须花几十年工夫去研究,崔姑娘好像年纪太轻了……”

    马松好半天不讲话,他只管埋头喝酒。

    这会儿也总是喝多了,听了婆带的话觉得不顺耳,猛然的顿下酒杯,翻着白眼叫:“老二,你的确少见多怪,别以为人家年纪轻,人家偏有福气做法明大和尚的徒弟,事实摆在眼前,你还多疑什么?……”

    婆带吃了一惊,忽的站起来问:“姑娘,你也在武夷山学艺?……”

    未等姑娘答话,他又道:“不错,大哥大嫂都讲过,大和尚会九宫太乙遁甲,但不肯教给人,就是大罗剑也还是不传之秘……姑娘……你真好福气……”

    姑娘敛-笑道:“我还不过涉猎,也不能算大和尚的门徒。”

    婆带道:“追随大和尚几年?”

    “前后八年。”

    “想必绝顶聪明,要说八年的日子实在太少了………请教,姑娘对留守的重任有什么意见么?”

    姑娘看出人家还带点狐疑不信神气,放大胆说:“假使一时缺乏人的话,我勉强可以负责,希望给我五十张硬弩长弓,再请宝三爷和阿喜哥帮帮忙……”

    婆带笑道:“那你是不是要布起八阵图呢?”

    姑娘正色的说道:“那要看情形再说,也许驱使六丁六甲,变幻雷雨风云,必要时都还无法避免。”

    婆带怔住了,半晌他叹口气说:“天下之大何奇不有,我也真是井底蛙……”

    叹息着他往外面走,大家纷起陪随。

    不去的是杨夫人吉墀,崔老丈崔巍,小翠姑娘和三爷纪宝。

    纪宝趁空儿告禀夫人,说翠姑娘答应密传他大罗剑和九宫太乙遁甲,夫人闻言喜之不尽,赶紧给姑娘道劳,姑娘免不了要有一番客气。

    三爷乘机要求为姑娘迁居,说梧桐馆那边最清静可以下榻,夫人含笑点点头,纪宝立刻教张妈传知管事的,限两个时辰内把梧桐馆收拾出来回话。

    三爷脾气虽然稍嫌过急,但是当着姑娘的面,夫人也就不便多讲什么,这回事算是说妥当了。

    这天晚上为着安装那八尊大炮,又得装储足量火药,大家澈夜秘密工作。

    好在邓家子弟兵不少,人多办事总还容易。

    天刚亮,赶装完毕,郭婆带一再的叮嘱要提高警觉小心注意,随即驾驶赤龙舰离开了鄱阳湖。

    □□□□□□第二天上午。

    繁青略作休息,下午集众海棠厅紧急会议,议定由海怡海悦负责训练五百精锐丁壮,分先锋后卫中军左右翼五支水军。

    军各一百人,另组五十名突击骁勇着纪侠统带号接应军,五十名心腹亲信保卫翡翠港称守备军,交由小翠姑娘指挥。

    派邓鳅整顿船只,马松督造兵器,畹君权充记室,绿仪参赞戎机,繁青她总揽一切军政人权。

    连日大家埋头苫干,每一个人都忙得喘不过一口气,就是小翠姑娘也还有一番默地布署计画。

    单单小红小绿姐儿俩凡事不肯占先,繁青也好像轻易不愿意借重,凑巧杨夫人对兵戎毫无经验,她就也是个没事人儿,乐得趁这时候教导两位做起女红,小红欢喜研究剪裁,小绿留心纺织。

    海棠厅那边尽管风雨欲来,紫薇轩依然太平景象。

    纪侠二爷晚上回家,总是趴在小红衣枰上搭讪说笑。

    小红今年十四岁,绝世风姿绝顶聪明,她很像地爸爸阿带,不经意时,常会流露出一种超尘拔俗不可攀附的高旷神情,而又具备有妈妈新绿一般贤能圣洁华贵光明态度,那神情、态度都还是绿仪畹君小翠所不及的。

    纪侠先头也不过看她很特别,好奇心支使他去亲近她,久而久之却不觉如饮醇醪渐渐地醉了。

    若论傅家和郭家,真可算门户相当,人才匹敌,傅小雕虽则位列通侯,还不过宦场的仆役。

    郭阿带林泉高卧,俨然天子不能呼。

    胡吹花固是人间奇女子,然而地心目中所敬佩的却还有一个叶新绿二姐。

    傅郭要是结成儿女亲家,那实在是很自然而又非常合理的,两家长辈有那一回思量,两家儿女也不能说没有这一个意念。

    小红此来奉有母命,纪侠近日也得到了杨夫人暗示,因此他们俩放胆来个互相考察。

    彼此才学本来都是顶好的,这就还有什么凑和不上呢?

    眼见得情从爱长爱与日增,这当儿可就气坏了宝三爷,他料到他们俩两相同意,上面又有长辈支持,自然事必成功。

    这天晚上,三爷纪宝躺在床上直想,想到极端,他认为二哥靠不住,大哥和邓家三位哥哥恐怕更不可靠,他们遨游帝都出入王公府第,那还能不染上纨裤习气?也还能瞧得起贫人家女儿?……

    马家念碧哥哥乃翁出身寒微,堂上治家唯谨,他总比较有些希望吧?这些年他在镇远镖局当镖头,必然出落得更英俊哩?

    不是么!他生有大爷一般好体格,却配上马妈妈那样美貌,这一保起镖,盘马弯弓横纵驰骋于朔地胡天,他该是多么可爱的一条少年好汉呀?……

    他今年十六岁,没有弟兄也没有姐妹,积善之家,必有余庆……

    想着立刻滚下地胡乱穿上鞋袜,由窗户上跳出竟奔白芙院而来。

    天色刚刚发白,马老太太可是起得早,这会儿正在菊圃里摘除多余的花蕾。

    纪宝走得切近,她老人家看清楚了谁,这便叫道:“纪宝,没看见我还是怎么回事呀?

    你老是不当心礼貌……”

    纪宝赶紧抢上前请安,笑嘻嘻地说:“奶奶,还离得远呢!我要是就嚷起来,那算是见您长两辈的规矩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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